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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召来逝去的时光
来源:中国社会报 | 肖复兴  2022年11月28日08:47

忽然想起,今年是巴乌斯托夫斯基诞辰130周年。他是苏联的一位作家,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最早知道他,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找书非常不容易。那时,我在北大荒,回京探亲,一位吉林插队的朋友借我一本《巴乌斯托夫斯基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出版的旧书,应该是上下两卷,我手里的只是下卷。一见钟情一般,我一下子不可救药地就喜欢上了这本书,记住了巴乌斯托夫斯基这个名字,觉得他的写法和我国作家不同,和我以前读过俄罗斯的作家契诃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也是那么的不同,便如同走在幽暗的深林,突然发现了一泓明亮而微波荡漾的湖泊一样,令我心醉神迷。

当时,我二十岁出头,正是对书如饥似渴的年龄。我全文抄录过这本书中的《雨蒙蒙的黎明》《雪》《盲厨师》和《夜行的驿车》。原来是想千里相逢,终有一别,书最后是要还的,怕无法再看到才抄书的。但是,抄完之后,还是舍不得还,就悄悄地“昧”下了这本书,带回北大荒。好心的朋友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也宽容没再索回这本书。

一晃,五十多年已过,青春时节读书的情景,那么清晰,让人怀念。这五十年来,尽管也读了不少其他中外作家的作品,但经常读的还是巴乌斯托夫斯基,从来没有一位作家陪伴我这么久的时间,中途也曾移情别恋,但最终还是喜欢巴乌斯托夫斯基,觉得初恋最难忘最无法割舍吧。

在这五十年中,轰动一时的《金蔷薇》,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巴乌斯托夫斯基选集》,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一生的故事》六卷,我都立刻购买。我买了在我国出版的几乎他全部译作。至今放在床头的是《巴乌斯托夫斯基选集》下卷,和《一生的故事》的前两卷。

如今,我依然可以完整地讲述《雪》《盲厨师》《雨蒙蒙的黎明》。其中《雪》写的是一个海军中尉战后归家的故事。他回家之前,父亲已经去世了,他写给父亲的信,被来自莫斯科的一位女钢琴家拆开看了,为躲避空袭,她正租住在他家。在这封信中,他诉说了自己离家这些年对家的想念,他渴望回到家时,门前小径的雪已经清扫干净,坏掉的门铃重新响起来,那架老钢琴被调试好了音,钢琴上依旧摆着原来的琴谱《黑桃皇后》序曲,烛台上插着他从莫斯科买来的黄蜡烛,他洗脸时还能用那个蓝色罐子装水,用那条印着绿色橡树叶的亚麻布手巾擦脸……

雪后一个下午,海军中尉回到了家。他所看到的一切,正是写给父亲的信中,自己所渴望的一切,丝毫不差。此时他已经知道,寄给父亲这封信之前,父亲就已经去世。所有这一切,都是女钢琴家精心为他做的。

这是一个书写战争的故事,却没有正面写战争的炮火硝烟,而是写人们对和平和和平之后美好生活的渴望与想象。战争让人们失去了很多,也让人渴望更多;战争中撕裂了一部分人与人的关系,也合并同类项一般,让另一部分人,即同样饱受战争苦难的人,即使是陌生的人,能够走近彼此,互相慰藉。海军中尉看到这一切时,和我们一样感动。在和女钢琴家告别的时候,女钢琴家对海军中尉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中尉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可是我不记得了。”然后,女钢琴家送中尉到火车站,把自己的双手伸向他,对他说:“给我来信,我们现在差不多成亲戚了,是不是?”中尉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当时读到这里,我曾想,如果就在这里结尾,不是很好吗?充满了未了的情怀和缠绵的余味。

但是,巴乌斯托夫斯基没有在这里收尾,他紧接着还写了一段文字。几天后,女钢琴家收到中尉写给她的一封信,信中表达了对她的感谢,还讲了这样一件事,战前在克里米亚一座公园梧桐树掩映的小径上,他曾经看到一个里举着一本打开书的年轻姑娘,从自己的身边轻快而迅速地走过。中尉在信里说:“那个姑娘就是你,我不会弄错的。”“从那以后,我就一直爱着克里米亚,还爱着那条小径,在那里我只见了你短短一瞬间,以后就永远失去了你。但是,人生是对我仁慈的,我又见到了你!”

小说到这里收尾,也挺好的呀。将过去和现在进行了衔接,人生之巧合,让失之交臂又重新相遇。但是,巴乌斯托夫斯基不愿意用这样落入俗套的巧合结尾,他还是希望能够如生活中发生的事情一样,在平易和平常中发现诗意。他让女钢琴家看完信后喃喃自语:“我的天呀,我从来没有去过克里米亚呀!但是,这又有什么呢,难道真得把真情告诉他,让他失望,也让我失望吗?”这样的收尾,让人意外。它留给我回味的余地更为宽阔。它让我感受到人与人之间感情的美好与微妙。

小说名为“雪”,但雪的着墨不多。雪的出场,都是在关键时刻,一次是女钢琴家看到中尉写给父亲的那封信的时候,“雪在窗玻璃上映照着暗淡的光……一只鸟从树上飞开的时候,从树干上带下一点雪。雪如白色的细粉飘扬下来,把窗户蒙上一层白霜。”一次是女钢琴家读完中尉写给她的信之后,她“用蒙眬的眼睛瞩望着窗外白雪掩盖的花园”。“窗外的夕阳闪着惨淡的光辉,不知怎的,阳光总也不消失。”巴乌斯托夫斯基没有刻意以雪象征什么或说明什么,却让细碎的雪花和雪后的阳光带给我们一种美好纯净的意境。这种意境,在收尾的时候,只是蜻蜓点水,一笔带过,却浓淡适宜,恰到好处,让我经年难忘。

在《一生的故事》第一卷中,有一节《圣斯拉夫大街》。在基辅的这条古老的大街上,有一个流浪乐手和他的女儿丽莎,靠拉琴和用一只鹦鹉给人算命,卖艺为生。这一节,写少年巴乌斯托夫斯基和这位贫穷乐师女儿丽莎之间的友情,有这样两段,写得格外动人,也让我久久难忘。

一段是他借书给丽莎看。他病了,丽莎好几天没有见到他,着急了,贸然登门还书,让妈妈第一次碰见了她。妈妈反感她,担心儿子受到不良的影响,为此,和爸爸争执起来。争执过后,妈妈听从了爸爸的意见,对丽莎的态度好转。怎么写这个好转?是最见功夫之处。巴乌斯托夫斯基写了这样两件小事:

一件是巴乌斯托夫斯基病好以后,妈妈拿出一本马克·吐温的《王子与贫儿》,让巴乌斯托夫斯基给丽莎送去;于是,“我也用不着偷偷地从餐柜橱里拿糖或花生去喂那只几乎快瞎了的鹦鹉了。”

一件是当妈妈知道鹦鹉死了,流浪乐手和丽莎再无法卖艺为生,立刻叫上巴乌斯托夫斯基,一起去买了一只新鹦鹉,给他们送去。这一段描写最出色。他先写“我”因买到鹦鹉激动,不小心被鹦鹉咬了手,咬到骨头上,“但我几乎没有觉得疼。”接着写妈妈要跟“我”一起给流浪乐手送鹦鹉,走之前,妈妈去换衣服。“为了到衣衫褴褛的人们那儿去,还要换衣服,我为此感到很不好意思,但是我什么也没敢对她说。”紧接着,他写道:

几分钟后,她出来了。她穿一件胳膊肘打了补丁的旧连衣裙,头上包了头巾。这一次她手上甚至没有戴那副雅致的细羊皮手套。连鞋子也换了一双后跟已经磨歪的。

全部都是我们中国式的白描,将一个善良又善解人意的妈妈的形象,极其干净利落鲜明地勾勒出来了,没有多余的一句话,却让人感动。

另一段写巴乌斯托夫斯基和丽莎分手。警察比城管要厉害,无情驱赶走流浪乐师和丽莎的前一天夜晚,他们请他吃了一顿晚饭,只有寒酸的黑面包、烤番茄,和几块用粉红纸包着的不干净的硬糖。他很晚才告辞,丽莎一直送他到家门口。这一段送别,有这样两大段描写,特别让我难忘。

一段写景——

高空中第一颗星星亮起来了。秋天的华丽的花园默默地等待着夜晚,它们知道,星星是一定会落到地上,花园将用自己像吊床一样的浓密的叶丛接住这些星星,然后再那样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地上,城里谁也不会因此惊醒,甚至都不会知道这样的事情。

这一段景色的描写,具有童话般的美。“花园将用自己像吊床一样的浓密的叶丛接住这些星星”,我从来没有见到对于夜色和星星有过这样奇特的想象和美妙的描写。这样描写,不是我们所说的那种惯常的写景来衬托心情,而是融化在巴乌斯托夫斯基全部的情感和文字当中,成为了“我”和丽莎之外另一个不能剔除的重要角色。

另一段是写心情——

丽莎把我送到家,分手时塞给我一块用粉红纸包着的黏糊糊的糖果,就很快跑下了楼梯。我好久下不了决心去拉门铃,害怕因为回来得太晚而挨骂。

孩子之间纯真的友情,被他写得多么温馨而曼妙,纯净而透明。他总是能在最琐碎平常的小事和景物里,发现人心与人性深处最细微最动人之处。

我喜欢巴乌斯托夫斯基这样的文笔,这样的文笔牵动着他真挚的情感,生动地描画出他笔下的人物,让他的作品带有四月丁香一般的浓郁诗意,即使在战争、贫苦和疾病的折磨之下,这种渗透进骨子里的诗意,从未在他的作品中消失过。这是我们的作品中少有的,尽管我们是拥有着唐诗宋词的泱泱大国,但这样诗的传统,演绎在我们后来的小说中,仅仅成为了“定场诗”。正是弥漫在巴乌斯托夫斯基作品中的这一点,深深而持久地感动着我。

记得燕祥在世的时候,难得有一次和他谈起俄罗斯文学,我对他说自己很喜欢巴乌斯托夫斯基,问他对巴氏的认知和理解,向他请教俄罗斯文学对于中国文学尤其对他们这一代作家的影响。燕祥学问深厚,对同代作家有着惊人警醒的认知,见解不凡,明心见性。谈到巴氏时,他告诉我巴氏一战时当过卫生员,属于历史问题不清吧,所以,十月革命之后,他一直远离政治漩涡。但他的作品文学性、艺术性、抒情性很强,属于文学史上少不了他,但又上不了头条的作家。然后,他打了个比喻:“有点儿像咱们这儿的汪曾祺。就像林斤澜说他自己和汪曾祺是拼盘,不是人家桌上的主菜。”这个比喻,说得真是精到而别致,意味无穷。

在巴乌斯托夫斯基诞辰130周年的时候,重新温习他的作品,五十年的岁月如水,匆匆流逝远去。在这五十年的岁月里,有巴乌斯托夫斯基的书和他的身影相伴相随,影响着我的写作、感情和心情。记得美国作家乔·昆南在他的《大书特书》一书中谈他的读书经历时说:“二十一岁以后买的每一本书,只要我真心喜欢,都会保留。它们是我的情书。书作为实体物品,对我有重要意义,因为它们是召来逝去的时光,因为它们是充满感情的存在。”他说得极好,巴乌斯托夫斯基的书,对于我,就是召来逝去的时光,充满感情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