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花》2022年第11期 | 胡竹峰:笔墨之书(节选)
来源:《山花》2022年第11期 | 胡竹峰  2022年11月28日08:33

胡竹峰,一九八四年生,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胡竹峰作品(五卷本)》《击缶歌》《不知味集》《闲饮茶》《南游记》《民国的腔调》《雪下了一夜》《惜字亭下》等作品集近三十种。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奎虚图书奖、刘勰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草原文学奖、滇池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大奖、红豆文学奖、《广西文学》年度优秀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部分作品被译介为多种文字。

 

笔墨纸砚,笔居文房四宝之首。

写字离不开笔,坊间虽有指书,还有人蓄须作字,结发作字,拿笤帚作字,结布片作字,终归少了毛笔的风雅意思。我童年即喜欢看人写字。祖父能写一手毛笔字,每年春节来临,总有远近村民送来红纸让他写春联;祖父终日伏案大书,眼见是苦差,他却以此为乐,满屋子红纸黑字,墨香四溢,一时觉得吉祥晃眼。

祖父写春联,备好笔墨,静坐片刻才提笔蘸墨,笔尖在纸上如散步, 偶尔伫立停顿片刻或小跑向前……好像看到一条灰蛇游过赤红的土地,又仿佛看见一只狸猫踏过灯火通明的房梁,目光炯炯,脚步轻盈。

我少年时候,常见蛇与狸猫。蛇令人有惧意;狸猫体大如猫,圆头大尾,一身毛色如豹皮,以鸟、鼠等为食,虽常盗食家禽,人却不以为恶,乡人又称它为山猫、豹猫、野猫。

相传秦将蒙恬用枯木为管,鹿毛为笔头,发明了毛笔,后来又采兔羊之毫制笔。所以毛笔是文士之利剑,一笔可抵千军万马,汉朝隗嚣一笔《讨王莽檄》,三国陈琳一笔《讨曹操檄》,初唐骆宾王一笔《讨武曌檄》。后世演义,陈琳的檄文传至许都,曹操方患头风,卧病在床。左右将檄文传进,操见之, 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不觉头风顿愈,从床上一跃而起。而当年武则天读到骆宾王的檄文,矍然大惊,叹曰:“宰相安得失此人!”

一笔连通天地,笔尖连地,笔管通天,所谓顶天立地。总觉得笔是天地间本来就有的,以枯枝做笔,以刀剑做笔,以钉锤做笔,但只有毛笔斯文风雅如君子,明朝有人赞扬它兼有四德,齐、尖、圆、健。

笔头饱满浓厚,吐墨均匀为齐也,像君子之仁;笔锋锐尖不开叉,利于钩捺乃尖也,是君子之义;圆转如意、挥扫自如谓之圆,若君子之礼;精劲耐用, 不脱散败,笔力遒劲则是健,如君子之智。

毛笔的笔头分硬毫、软毫,还有软硬兼有的兼毫。硬毫性子刚烈,适宜书写银钩铁划,一笔字棱角分明、挺拔刚健;软毫性柔,以此作书,宽博肥厚,点画停匀,粗细适度;兼毫刚柔相济,兔毫多了笔尖刚毅,羊毫多了则柔软。

所谓兔毫,是野兔背脊之毛,秋天时候,选用野兔八九月新换的毛,以紫毫为上。

据说山羊食桑后皮毛与吃草的山羊不同,用来做羊毫笔光洁如玉,又有弹性。童年时候见过山羊食桑,有养蚕人家,以蚕沙喂小羊,多余的桑叶地, 系有几只大羊。

阳光照过桑林,一片绿荫,晴天时,光影也是绿的。阴天或下雨天,绿意更浓,桑地浓浓凝出晶莹轻柔的碧玉色,雨水从枝叶流下来,绿汁一般,仿佛撒了一地碧玉翡翠。几只羊伸长脖子吃着桑叶,其状优雅,不像牛见了水草,一顿饕餮,沛然野气。蚕食声如细雨落在瓦片上,羊吃桑叶的声音,像细沙洒落屋顶。有小童顽皮,常常抓一把细沙撒在人家屋顶上。可惜我乡没有制笔人家,那些羊白吃了那么多桑叶。

制笔多选青羊或黄羊之须或尾毫。羊毫柔无锋,书写柔弱无骨,古人并不喜欢,清初之后,学风圆润含蓄,人人但求自保,羊毫柔腴,写字丰腴柔媚,不至露才扬己,方才流行起来;但羊毫笔含墨强,笔锋慢, 运用枯墨湿墨最为得心应手,又为他者不及。

除了羊毛兔毛之外,鼬、狼、鸡、鼠之毛也可以用来制笔,古时亦有用人发或胡须制毛笔的。据说王羲之写《兰亭序》用的是家鼠鬓须制成的毛笔,尖锋,写出的字体柔中带刚。

世人以侯笔、宣笔、湖笔、鲁笔、齐笔、川笔、文笔为上,实在处处有好笔。我用过长沙毛笔鸡狼毫,弹性适中,含墨量大,笔锋尖且灵敏,聚锋好, 不分叉,最适合写小楷。

笔管常用的是竹木,古人亦偶以黄金、犀牛角、象牙制笔,镶嵌珠玉翡翠,极为华丽,这样的笔虽然名贵,总觉得少了清雅。友人收藏明清黑漆、彩漆笔,髹黑漆为底,用彩漆描绘山川草木异兽,明丽和谐,描绘精细,笔管和笔套镶金扣,气象煊赫。我更喜欢明清竹木旧笔,笔管包浆浑厚,有馆阁体的气息,又温润又内敛又厚实,有文房意蕴。这些笔管虽不如金玉名贵,却有先贤的手泽,令人怀古,更增幽情。以包浆而论,竹玉包浆最入眼,人手长年摩挲后慢慢流露凝厚的光熠,化出了一层岁月的薄膜, 沉实润亮的旧气欣欣向荣、生机勃勃。

竹子是玄远清虚的自然灵物,与士子风流之趣契合,人与竹有精神的互融。

毛笔在纸上,有切切之声,俨然风吹竹叶,或竹管带来清风。毛笔的竹管好在清风习习。

书家说,大笔写小字,笔墨丰厚;小笔却不好作大字,容易流于凋薄。人生也如此,大才可以小用,小才不堪大任。杀鸡可用牛刀,杀牛却难用鸡刀。大人物居江湖之野,自得晴空;江湖人处庙堂之高, 常生乱象。

笔的形态好看,安安静静搁置在案头,如同寒夜的星子,长身玉立,又像穿古服的士子。书窗下的天地,明几净榻,几支笔在桌子上,也像青砖垒就的庭院。夜深了,无星无月。过去乡下青砖垒就的庭院很多,围墙上盖着鱼鳞灰瓦。院子里有树,栀子树、香樟树、柑橘树;石头与仙人掌栽在瓦盆里,头面峥嵘,刺向天空;还有一簇竹,乱蓬蓬在檐下。夏天的夜晚,在院子里闲坐,天光如青墨,心里静静的,风吹过梨树叶哗哗响,河塘泛出泥腥气和水草的湿气。

一节节松枝在火中形成烟霞一样的松烟,聚合成焦枯的黑色,有树木鲜活一世的灵气,也有一声呐喊一股热风,更是文人的旧梦。很多年之后,看到古代的一些法帖真迹,兀自能觉出字面有动人笔迹的微尘流动,那是日光月光星光雪光和生命的时间之光。松木燃烧后飞升而起的烟尘自笔尖透入纸帛麻纱,说着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尘世。

沾润到水,在砚台上厮磨而起的墨痕如烟。水使墨枯湿浓淡与砚石的纹理一起流动,如烟云变灭交融幻化。洗笔的时候,一团墨由浓而淡,无边蔓延, 丝丝缕缕游弋于水中,再次化成松烟。童年时候,最喜欢洗笔,用过的毛笔,放在门口池塘里,笔尖的残墨四散开来,仿佛天边稀薄的乌云。腊月,有时候池塘上了冻,河结了冰,湖结了冰,厨房水缸也结了冰。敲开冰面,探笔入水,大概天气太冷,墨水似乎也挥发得慢了一些。

古代的文士,飘零之际,书可以不带,但一定身携笔墨,作文习字浇心头块垒。在风尘仆仆的旅途不忘书写,松烟墨一层一层在砚中散开成为墨水。墨留住水淡然的梦痕,水化开墨鲜活的月影,成为透亮的黑,朦胧,深邃,一支笔在一干二净的简纸绢麻上渗出心迹,是生命里光彩和荣耀的瞬间,更是内心的写生。笔墨从来就是内心的札记,也是内心的小品、大块文章、诗词歌赋。

一瓢饮一箪食的清贫日子,人磨墨,墨磨人, 磨墨人。花草树间,草堂檐下,一支笔一锭墨一片纸一方砚,可令纷扰之心重回宁静。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鼎彝令人古。这是明人陈继儒的说法。

笔则令人幽、远、隽、寂、爽、冷、孤、闲、轻、空、旷、悲、枯、怜、淡、韵、古,偶尔渗出些许颓唐的气息,年华与修养洇开了,到底空疏。毛笔落下的痕迹,一粒粒如米如豆如碗如斗,大小不一,或浓或淡, 白底黑字的韵味,又厚重又沉稳。

载道文章,言志文章,头巾文章,才子文章, 都是阴阳文章。白纸黑字,白为阳,黑为阴。黑白之间,是山川草木也是光阴年华;是人情,也是世事,更有人生的归宿。笔墨纸砚自然生息,孤寂、纯净、坚韧的心灵或可抵达。

笔墨是光阴深处一卷印痕。一支笔走在鲜花满径的路上,一支笔走在芭蕉翠绿的路上,一支笔走在深秋凄清的路上,一支笔走在枯枝匝道的路上。天地悠悠,白杨树在萧萧风中一叶不挂。制笔人,执笔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有笔尖一点墨痕或一点朱砂,留住淡然的心痕。

天地如河,笔墨可渡。一支笔像一叶舟,上九天与星月同游,下涉五洋共鱼虾嬉戏。

阴雨天或者雪天,静静地提笔写字,半块旧墨化为茸茸霜毫,可入无人之境。时间是墨锭在砚台里绽放的一圈又一圈的花,凉如秋水。墨香离开墨锭,凝到砚台上,又一次染黑了笔头,挥毫而下,有些微微清苦的中药味与淡淡的清香融为一体,非兰非麝。一丝青气隐隐浮现,自窗棂透过院子,天光渗入,与灯火相合。灯火穿过窗纸溶溶在地上,留下一道如淡墨的窗影。一只花猫在院子里驻步,慢悠悠去檐下安卧。一点墨开放在饱满的笔尖,一纸铺陈,一茎兰一顶荷一簇菊一竿竹一枝梅一脉山一泓水一卷字的淡痕如暗影。

漂亮的男童独坐书桌前描红临帖;少女的手轻柔无骨,指尖葱茏,笔管如带沁的黄玉。墨吸入笔尖,一切归于平静;一袭纯白丝袍的纤细清秀的贵公子,提笔在册页或者手卷上书写,暗淡古朴,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一支旧笔卧放在石刻的笔架上。

古砚微凹聚墨多,秋毫虽细握非轻。瓦屋下的书生,纶巾布衣,笔墨纸砚,从清晨到日暮,毛笔不停书写,对着漫漫时间,留下带着体温与性情的笔迹。淅淅沥沥的雨落在灰色的瓦屋顶上,雨滴尖脆,能听见它落下时空灵细微的声响,像琵琶的声音,羌笛的声音,钟鸣的声音,羯鼓的声音,还有环佩的清脆叮当,似山涧水滴。酒香花香粉香之后,暮年斑白的青丝上墨香满簪,一支枯笔写意出暮雨故乡。

笔墨是暮雨故乡,阅尽炎凉甘苦,自可归隐, 一管笔不离不弃。停笔看着窗外,雨下得深了密了, 零星飘着几朵雪花,雪水从屋檐瓦楞下一点一滴地飘过,一川原野有古碑帖或老画的颜色,更有旧味。出门一看,处处是宋元明清的笔墨山水,山间错落着变灭的云雾,隐约的花青、石黄、钛白、铅粉、胭脂、青金,阴郁着缓缓移动。鱼鳞瓦的屋顶迷蒙,薄雾如笔尖的清墨,古桥像焦墨,远山似重墨,天光若淡墨,瓦屋近浓墨。春燕啄泥仿佛水墨丹青,树梢的鸟错落立在枝头,亦如小品画。微雨终日,天色低垂,冬日气韵萧瑟,暮色将至,山更寂静,手中的笔也寂静。

徽州地区的白墙黑瓦,有的几年,有的几十年,有的几百年,黑白颜色的浓度不尽相同。黑有焦黑、浓黑、重黑、淡黑、清黑;白有米白、粉白、灰白、黄白。黑白间变幻莫测。田间油菜花旺盛,到底洗了些古秀,地脉浑厚如一块明清古墨。

制墨者在老城巷子的尽头,朴素的四合院。

弄堂斑驳露出陈旧的砖石,破壁之美如残墨。明清的旧墙,粉黛落尽,繁华落尽,其粉白成老象牙黄。时间久远,雨痕逶迤如宋人长卷。颜色在苍黄之间徘徊,给人以安静的感觉,有远离现实的安逸。据说大多人做梦的场景都是黑白的,我喜欢这样的氛围,色彩淡了下去,入眼一片黑白与青灰。

黑瓦与青砖修造的院子,朴素得很,有古时气象。制墨者亦有古时气象,门口宋体字署曰“古法造墨”,无落款,书写在杂木板上。

推门而入,工房青砖墁地,上年头了,砖缝面目模糊,墙根隐隐有苔。从窗户看见后院,墨影散缀,院子里两棵枇杷树。垂柳拖出一尺多长的新枝, 配了灰色的砖墙黑瓦,越发显得花木清疏。

墨工躬操杵臼,灰手黧面,形貌奇古,着宽幅衣衫,一身墨气。墨气是和气静气粉墙气黛瓦气松林气青烟气。

墨的起源,有人以为与文字同兴于黄帝时代。陶宗仪说上古无墨,以竹点漆书写。古代原始的墨, 用天然石炭磨成粉末,渗水融汁使用。还有人取树汁充墨,是为植物墨。乌贼腹内有墨囊,亦可作墨,是为动物墨。

《述古书法纂》说邢夷始制墨,字从黑从土,煤烟所成,土之类也。徽墨产地歙县有这样的传说,有一天邢夷在溪边洗手,见水中漂来一段松树木炭, 随手捡起,手为之黑。于是捣炭为末,以饭粥拌和, 搓成扁形和圆形,凝固成型后,用来研磨。他所制的墨,史称邢夷墨。因为墨制作成小圆块,不能用手直接拿着研,必须用研石压着来磨。这种小圆块的墨又叫墨丸。老庄、孔孟、司马迁写在竹简上的墨迹就是这样化丸成字。

到了东汉,墨的形状从小圆块改进成墨锭,经压模、出模等工序制成,可以直接用手拿着研磨。研石渐渐绝迹了。

秦汉时出现了松烟墨。取肥润的松树,截作小枝,将其经过不充分燃烧制得烟灰,再拌以生漆、鹿胶、麋胶,也有人用牛胶拌和制成。其质远胜石墨。最著名的是隃麋地区(今陕西千阳一带)的隃墨,那里自古就生长有茂密的松林,树龄古老,枝条中油脂含量高,适于烧烟制墨。

隃麋地区所产之墨,当时已成为墨中佳品,朝廷常常用来赏赐大臣。《汉官仪》记载,尚书令、仆、丞、郎,每月给赤管大笔一双,还有隃麋大墨一枚, 隃麋小墨一枚。

隃麋之墨,名气很大,“隃麋”也就成为墨的别名。后世制墨者,有人袭用“古隃麋”之名,以显名贵。

那些松林,历经几百几千年。空山无人,山林才成为世人想象憧憬的桃源。松间明月与日色互映, 并无笙箫,却终日萦绕着最永恒最美妙的声乐,风声、雨声、水声、雷电声、鸟虫声,化入山林,山林化为烟,烟凝为墨,墨里自有天地乾坤。

……

(节选,全文见《山花》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