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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选刊》2022年第6期|艾伟:镜中(选读)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2022年第6期 | 艾伟  2022年11月28日08:53

我把它们都看作古旧契约的

永恒的根本的执行者,

使世界繁殖,仿佛生殖的行为,

无法睡眠,带来劫数。

——博尔赫斯《镜子》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 《金刚经》第三十二品

对称有着无与伦比的美感。

—— 作者

第一部

听到出事的消息,庄润生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和思维在那一刻被抽空了。他听到血液冲击脑门的声音,这种声音让他晕眩。疼痛要许久才会出现,就像手被利器割破,要过上一阵子,钻心的痛才会传导到脑子里。

电话是甘世平打来的。世平原本平静的声音里有一种少见的紧张。世平遇事沉着,任何难题在他那儿总能找到解决办法。润生对自己在这样的时刻关注到世平的紧张感到奇怪,好像反倒是世平的紧张更令他不安。

世平问润生,现在在哪儿,需不需要他来接。润生说,我自己过去。

润生坐到车里,思维依旧处在空白状态。车窗外是明晃晃的大白天,阳光照彻大地上的事物:建筑、汽车、行人、树木、花卉、草丛,但润生觉得自己正穿越在一条黑暗隧道中。有一刻,他觉得自己穿行在自己设计的充满谜语的建筑里:光线就在远处,人们不知道光线下最终会呈现怎样的谜底。后来,他觉得在那纷乱的时刻想起建筑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世平正在医院门口等他。世平面色忧戚,问,先去看易蓉还是看孩子。润生想了想,说,先去看孩子吧。

世平带着润生去医院太平间。有电梯直通太平间的地下室。出了电梯,看到一条长长的走道,走道上有一排椅子,应该是给死者的亲人们准备的。走道的尽头透出一道雪亮的光芒。

从走道的尽头向右拐就进入一个明晃晃的世界。灯光亮得如同白昼。一排排冰冷的铁柜立在大厅里。刚才进来时,一个神色阴郁的老头认出世平,世平从口袋里摸出单子——润生猜想那应该是存放儿子和女儿尸体的凭证,老头摇了摇手,表示不需要。老头领着润生和世平来到其中的一排柜子前,上面标着56 号和57 号。那老头看了看润生,递给润生一颗药。老头说,你吃了它。润生拒绝了。那老头把药递给世平,让世平拿着。世平接了过来。

在润生晕过去前,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竟然是飞来寺那位高僧圆寂时的模样。那座建于地下的禅院原是高僧生前的心愿,可以说是为高僧所建。他以为高僧圆寂时应该体态完好,不是的,高僧缩成一团,血肉模糊,不像是圆满的羽化,更像是因为某种疼痛而自绝。寺院方面最初建议在新的建筑里放置高僧的肉身佛像,这和润生的设计理念相悖。接替高僧住持寺院的新方丈早年游历各地,见多识广,他游历不丹时收藏有一尊半米高的千年小佛像。在润生的劝说下,开明的方丈同意地下禅院做成一个人生的迷宫和冥想之所。高僧的肉身被烧成了灰,置于那尊千年小佛像之内,放置在地下禅院的中央,供人礼拜。对润生来说,设计的要诀在于充分地留白。

儿子一铭的尸体还算完整。出事时,一铭应该是坐在后座,但明显已不是全尸,裹在沾满血污的衬衫里。当润生看到女儿一贝的样子时,他突然放声大哭,她那张美好的脸面目全非,她的下巴和脸分离,锁骨断裂,白色的骨头裸露在一堆凸凹不平的肿胀的皮肉中。世平一直扶着他,但他还是晕了过去。

润生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世平已经走了,留了一张字条:

我先去处理一些事,你醒来电话我,我马上过来。

润生再次想起在太平间目睹的惨状,身体慢慢蜷缩成一团,他揪着自己的头发,无声地抽泣起来。他拉断了吊针的橡皮管,针头滑出血管,在他手背划出了一道血痕。护士赶了过来,劝说他。他蒙着头,浑身颤抖。护士给他注射了一针镇静剂。一会儿,他又睡去了。在睡梦中,他看见儿子和女儿灿烂的笑脸,他看到孩子们的身上披着华光,好像他们成了天堂的孩子。

半夜,润生醒了过来。也许因为药物,他感到没有任何力气,甚至情感也有点麻木,但还能想得起刚才的梦境。他感到自己被热闹的尘世剔除,置于某个荒芜之地,四周空空荡荡,好像整个医院只有他一个人。

正是黑夜最安静的时刻,凌晨马上要降临了,窗外的建筑漆黑,天空倒泛着灰光,好像一个风平浪静的巨大的湖泊盖在万物之上。隔壁床上的病人在梦中发出奇怪的呓语,含混不清,仿佛说着天堂或地狱的语言。润生想起自己刚才梦到的一铭和一贝,想到他们此刻正血肉模糊地躺在太平间里,感觉像是另一个梦境。

昨天下午,世平来到车祸现场,是他把易蓉从驾驶室里抱出来,放到医院120 急救车的担架上。易蓉已昏过去了,不过他记住了其间她睁开眼,眼白朝上,向他投来一瞥,那张撞碎了的脸和玻璃碎片黏合在一起,从她脸上已不能再看到任何表情,但世平能感受到易蓉深切的悲哀。抱着易蓉时,世平强忍着泪水。她活着,可她将如何面对失去儿子和女儿?她破损的面容恐怕最高明的现代整容术都不能修复了,她是如此爱美,她能忍受这样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吗?她该怎样度过漫长的余生?

车祸纯粹是一次意外,发生在虎跑路进入钱塘江大桥的转弯处。车子是在失控状态下猛烈地撞击在钱塘江大桥右侧的铁围栏上,围栏被撞开一个缺口,把汽车死死卡在其中,车子的右边已被撞得粉碎。世平到的时候,警方也刚到。他看到一铭的头重重撞在玻璃上,瘫在后座。而前座的一贝则被包裹在汽车破碎的钢板中。世平后来想,幸好润生没有看到这一幕,要是润生看到,肯定会当即像在太平间那样昏厥过去,并和易蓉一起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世平还想,噩梦恐怕将缠绕润生终生。

那天警方还告诉世平,易蓉是酒驾,车子左侧位置的间隙藏着一瓶喝剩一半的白兰地。警察问世平,她平常酗酒吗?世平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表示不了解。世平认为警察大概把他当成易蓉的丈夫了,不过警察马上打消了他这个念头,警察问,她男人还没联系上?世平把目光投向别处。

悲剧来得如此令人猝不及防。就在这天上午,他和润生带着山口洋子一行在飞来寺禅院考察。这座禅院是润生建筑生涯中的代表性作品,世平带客人到这里参观过无数次了,每次都会带来意外的感受。光线从头顶的玻璃水池投射进来,在禅室的地面上构成一朵一朵莲花的影子。那是玻璃水池上的莲花落在禅院的长长的投影。禅院虽建在地下,但润生巧妙利用了山势,在禅院和山体之间留了缝隙,使得阳光可以从这些缝隙中射入。这些缝隙经过精心的设置,让阳光如刀剑一般从墙体射入,呈现某种混乱的线条,它们和莲花的影子交相辉映。更奇妙的是莲花和刀剑并不冲突,反而相当和谐,透着某种安详的气息。随着光线的流转,禅院出现不同的图案,有时候,人的影子也成了禅院图案的一部分,每一帧瞬间形成的图案既代表着时光的流逝,又像是某种永恒的延续。这会儿,润生和山口洋子走在前面,世平和山口洋子的代表木村重信在后。世平看到莲花和刀剑打在润生和山口女士的身上。他们一直没有交流,山口女士的脸上露出神圣和庄严的表情。

“是安藤忠雄先生向我推荐了你。我现在知道他推荐你的原因了。”山口洋子说。

润生和安藤忠雄先生见过一面,那一年润生获得了阿迦汗国际建筑奖,安藤先生出席了颁奖仪式。那年阿迦汗国际建筑奖是在贝聿铭先生设计的位于多哈海边的伊斯兰艺术博物馆颁发。润生第一次见到这座建筑,就被它宏伟的力量所震撼。建筑像折叠而成的巨石,矗立在蔚蓝色的海面上,它的简洁和繁复让人想起伊斯兰建筑的精髓。在那次颁奖后的酒会上,作为前辈的安藤忠雄先生主动来到润生面前,向润生道贺。安藤先生是润生的偶像之一,同为东方人,在一众西方以及阿拉伯人面孔之中显得相当醒目。那一次润生和安藤先生相谈甚欢。近年来,整个建筑界流行所谓东方主义,润生所设计的东方禅宗式的现代建筑因此广受关注,特别是润生的地宫建筑以及光线的运用,被著名的意大利建筑设计杂志Domus誉为“巢穴主义”。该杂志认为“巢穴”是人类建筑的起始点,和我们与生俱来的潜意识息息相关;但润生的“巢穴”不是暗的,而是明亮的、光影斑驳的,做到了地下的“阴”和光线的“阳”完美结合。Domus认为这种设计理念源于中国的阴阳哲学。那次安藤先生和润生认真探讨了这个话题。安藤先生说,这种潮流摆脱不了西方中心主义思想。润生觉得安藤先生一语中的。

“你知道吗?安藤先生身体不好了,他的胆囊、胆管、十二指肠处发现有癌症,他得做个大手术,把体内这些脏器,还有胰脏和脾脏都摘去。”山口洋子说。

润生吃了一惊。上次见面时安藤先生看上去非常健康,作为一个曾经的拳击手,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依旧有一种坚韧倔强的表情,动作也比到了他那个岁数的人更为敏捷。

“他会有生命危险吗?”润生问。

“我只能说安藤先生需要一个复杂的手术,不过我相信他会活着。”说完,山口洋子不再说话。

润生心情沉重。在他的建筑生涯中,他从安藤先生的建筑中得到很多启发,关于光线和极简主义的想法已成为润生设计理念的一部分。润生想着什么时候去看望一下安藤先生。不过作为曾经的拳击手,安藤先生大概是不愿意以弱者的身份接待来访者的,他恐怕会拒绝润生的探望。

在一旁的世平一直听着山口洋子和润生的谈话。他马上理解了山口小姐话中的意思,这个项目山口洋子原本是想找安藤先生设计的,安藤重病在身,推荐了润生。山口洋子这时候提起这个话题,应该是有了定见,她被润生设计的禅院征服了。

世平昨晚一宿没睡着。昨天他在医院忙乱了一下午,身心俱疲,可就是不能入睡,想起易蓉的车祸,心绪难平。晨光开始降临大地,他索性起床,胡乱吃了早点,开车来到建筑事务所。今天上午,原定山口洋子要和润生交流长崎项目的相关细节,没想到润生突遭如此不幸,会谈恐怕无法照常进行了。他思考着如何同山口洋子解释,最后他决定如实相告。他相信山口小姐会理解的,或许她可以晚几天回国,等润生缓过劲儿来。

润生建筑事务所设在钱塘江边一个废弃工厂改造的建筑群中,这儿现在已成了一个文化创意园区。工业时代的建筑改造后,意想不到地产生了岁月带来的残破的诗意,也满足了人们怀旧的需求。高耸的烟囱和依附在建筑上的钢梯都被保留了下来,斑驳的墙壁上裸露的红砖经过适当的加固后得以保全。事务所坐落在园区西北一个安静的角落,基本保留厂房的回字形结构,只是在小楼中间做了一个玻璃墙体,形成一个巨大的天井。天井里的景观是润生精心设计的,非常中式。中国人的审美离不开三样东西:水、石头(或山)和植物。润生选的不是那种满是窟窿的太湖奇石,这不太符合润生的审美,他需要一种兼具中国传统韵味和现代性气质的风格。所以他在云南的一个采石场找到了白色的石料,让工人们凿成国画里的叠山造型,几块石头放在那儿,像中国画中一座座小小的山峰,石块下面铺着一些灰色的细石子,而植物则是清一色的竹子。竹子挺拔而简洁,那一排青竹衬着山石,使整个玻璃天井有了盎然意趣,从哪个方向看,都像一幅画。廊道围绕着天井,从四个方向都可以进入天井。从天井观察每一间办公室,都像一个精致的舞台。

八点钟,事务所另外两位设计师以及三位实习生陆续到了。世平想在山口洋子来之前,和大家商量一下今天的会议如何进行。同事们都听说了润生家的变故,表情沉重。大家问世平,润生怎么样,世平摇了摇头,表示情况不好,今天恐怕来不了了。世平说,待会儿山口洋子一行来,请大家一起出席,以示我们对客户的尊重。世平干的是行政,不懂设计,平时这些设计师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但眼下这种情形,大家都很配合。

会议室在北侧二楼。这里光线比较幽暗,拉上窗帘就成为一个暗盒子,可以播放投影。暗盒是润生赋予这个地方的意义:思想从无到有,是从黑暗中生出光来,黑暗也有利于思考的专注。润生经常在幽暗的光线下和大家讨论设计需要解决的问题,他不让大家看稿纸,让大家把脑子里的念头随口说出,哪怕是荒唐的念头。今天不是内部会议,世平来到会议室,把窗帘全部打开。窗帘打开的瞬间,他感到天井里的景物迎面扑来,仿佛想挤入会议室。

九点钟,山口洋子带着木村重信一行到了事务所。是世平让事务所的司机把山口小姐从她下榻的饭店接来的。世平在事务所外面迎候,和山口洋子寒暄了几句,然后带着山口小姐一行来到会议室。同事们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了,他们这么自律在往日极为罕见。山口小姐马上发现润生不在,皱了一下眉头,在摆有自己座签的位置上坐下。她大方地向各位问好,开了个玩笑说,我的项目没那么大,恐怕用不着这么多设计师。然后山口小姐向木村先生招了招手,木村来到山口小姐身边,山口小姐同木村耳语了几句。木村点头的动作幅度颇大,虽然没出声,但那个日本式的“哈”好像包含在这个动作里了。木村小跑过来,对世平说,山口小姐只想见庄先生。世平本来想先介绍一下事务所的同事,再说明润生来不了的原因,现在只好直接说了:

“山口小姐,实在是抱歉,昨天下午,庄先生的太太出了车祸,庄先生的两个孩子不幸罹难,他的太太还在昏迷中……”

山口小姐一脸震惊,不过她迅速控制住了“震惊”在脸上蔓延,努力恢复她一贯的平静面容,但依旧能看得出她此刻内心的波澜。她给人的印象一直是一个处变不惊的女人,情感内敛,不轻易表露。她沉思了一会儿,对世平说:

“甘先生,我能去看望一下庄先生吗?”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润生这时候进来了。他应该是从医院里直接过来的,来不及收拾,头发倒还整齐,脸色极度苍白,瘦了一圈;胡子没有剃掉,令他看起来更加憔悴;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眼神是软弱的,透出某种既茫然又可怜巴巴的敏感。同事们全都看着他。润生意识到他们都知悉了情况。

“山口小姐,对不起,我迟到了。”润生说。

山口小姐站起来,她的目光里含有雾一般的湿润的光亮。是泪水吗?世平不确定,润生和山口小姐到目前为止只是商业关系,她不至于这么轻易对一个称得上是陌生人的个人遭际流泪。或者润生的不幸勾起了山口洋子的某种回忆?

山口小姐站起来,对众人说:“你们都出去吧,我想同庄先生单独谈谈。”

屋子里十分安静。大家好像都明白这时候安慰润生是多余的,唯有安静是合适的,安静可以包含克制的悲伤。同事们走到润生身边,轻触一下他的手臂,这是此刻唯一可以表达的语言。一会儿,包括木村和世平在内的所有人全都出了会议室,只留下山口小姐和润生两人。山口小姐把面向天井的窗帘拉了起来。屋子里一下子暗了,微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入,使黑暗中的事物依稀可辨。

“庄先生,我听说了您的不幸,我非常悲伤……”

山口小姐一改往日的矜持,好像有什么事让她此刻柔软下来。润生看不太真切山口洋子脸上的表情,但他能辨认得出她声音里的情感。

“我决定我的道场一定要庄先生来设计。我能想象您暂时不会有心情来考虑这事,我可以等您,等您几年都可以。总之这个设计必须得庄先生来完成。我应该还可以再活几年。”

润生和山口小姐面对面坐着,黑暗减少了他们交流的障碍,虽然用的是简单的英语,但他们完全心领神会。一会儿,润生终于明白,她对自己的同情里,包含着对过往的缅怀。

山口小姐讲了一个故事,解释她为何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要造一个道场。十四岁那年,山口洋子在美国留学。太平洋战争在那一年爆发了,日本偷袭了珍珠港。三年后,美国人把两颗怪物投到了广岛和长崎。这是人类第一次见证原爆的威力,那是经书中所写的世界末日的景象:地要大大震动,多处必有饥荒、瘟疫,又有可怕的异象和大神迹从天上显现。甚至比经书中写得更严重,原爆过后,植物变成了枯木,建筑残破、千疮百孔,电线杆或直挺挺躺在地上,或折成几段,电线早已熔化,人变成了一团炭灰或尘埃,即便是金属也扭曲变形,整个长崎满目荒凉,一片废墟。山口洋子得知自己的家乡遭受不幸,但战争让她无法回去。由于美国和日本开战,美国国内出现排斥日本侨民的行为,山口洋子整日待在屋里,通过报纸了解长崎的惨状,心中惦念自己的父亲和两位兄弟。当时她的父亲是日本九州华族(即贵族)的一位召集人。

润生听着山口洋子的讲述。有一刻他有点走神。山口小姐讲述的是一个遥远的故事。以这个故事推算,山口小姐今年八十六岁了,眼前的山口小姐看上去仅有六十多岁的样子,保养得相当好。

山口小姐回国已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那时天皇已颁布了《终战诏书》,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美国占领了日本。山口洋子回到长崎后才知道她的哥哥和弟弟死于那场原爆。她见到了父亲最后一面,她的父亲被炸成类似科幻电影中的异形,整个肉身都毁掉了,最后死于内脏功能衰竭而引起的并发症。父亲死去的最后画面作为原爆受难者的形象以照片的形式挂在长崎原爆纪念馆内。然而亲眼看见父亲死去是件残忍的事。

家族的瞬间毁灭让山口洋子无法接受。她成了这个家族唯一活着的人。她觉得活着是一种罪过。在此后漫长的岁月中,她几乎过着隐居的生活。战后,日本国会废除了华族制度,原华族为了延续家族的光荣,在霞关设立了一个华族会馆,山口洋子也没有参与。她继承了山口家的家业,但这辈子没有结婚生子。她通过家族创设的慈善会,救治原爆后的幸存者。她尤其关心儿童救治相关领域,在幕后为此项工作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金钱。然而令她悲伤的是,她依旧一次一次目睹着这些人快速地衰老和死亡。

听到这儿,润生由于心智的混乱而涣散的注意力变得专注了。他沉思山口洋子的故事,竟然觉得那个遥远的故事在昨天通过另一种形式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他感受到了轮回。山口洋子的家庭悲剧像是润生的一面镜子。这个启示吓了他一跳。

“现在,上天留给我的时光不多了,我想在走之前尽我所能建一个道场,一件不负长崎这片土地的艺术品。我想要有一个精妙的设计,以告慰无辜的牺牲者,也能慰藉未来的参拜者。我希望这个道场能让众生对觉悟有情有深刻的体认。今天我觉得这个设计非庄先生您莫属。”山口小姐说到正题。

“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山口洋子问。

润生茫然地看着山口小姐。

“世事无常,一个人只有体验到生命的无常后,才会理解我想要的设计。庄先生,我这么说,您可能觉得不够厚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希望任何人经历这么残忍的事,我希望这个世界没人需要经历痛苦。但从另一个方面想,我们没有办法,无处可逃,必须把创伤当成上天给予我们的礼物。这么多年来,我就是这么想的。”山口洋子说。

屋子里安静极了。这个园区背靠一座小山,润生的建筑事务所就在靠山的位置,有鸟叫声传入,听起来分外惊心,好像它们看到了过去、现在或未来上演的人间悲剧。

“我感谢您今天还能来见我,我知道这是出于您的职业精神。我经历过一切,我明白真正的悲伤、那种撕心裂肺的磨难对庄先生来说还没开始,还在您身体里沉睡,但它们会醒来,庄先生会有很长的日子不好过。我经历过,无助、悲伤、愤怒、孤寂以及仇恨会如影随形跟着您。庄先生,我替您担心,但您一定要挺过来,我等着您来帮助我呢。如果庄先生需要散心,欢迎来长崎,我有一个庄园,您会喜欢的。”

山口洋子从桌子那边伸出手,轻轻握了握润生的手,然后站了起来。她似乎对刚才的鸟叫好奇,打开窗户,看了看北面的山体。她说,在长崎,海鸥整日叫个不停,有时候她会有幻觉,觉得鸟叫声像梵音,慈悲而庄严。

润生也来到窗边。昨天的药物依旧在他身体里发挥作用,他意识到自己所有的行为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思维以及感官不如往日敏锐。他要等日后才能慢慢体会到山口小姐所言的深意。

“唉,说起来日本人真是愚蠢,一条小蛇却想吞掉整只大象。我希望日本人不要再这么愚蠢。”这是山口小姐说的最后一句话。

润生和山口小姐在里面谈话时,世平陪木村重信聊天。木村先生同一般日本人不一样,显得不那么一板一眼。他游历各国,来过中国多次,算得上“中国通”。他为人热情,仿佛和世平认识多年似的,和世平闲聊在中国的种种见闻和心得。世平心事重重,一直看着会议室,几乎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半个小时后,山口洋子神色庄重地从会议室出来,木村先生迅速起来,像一支离弦之箭,奔了过去,迎候山口洋子女士。 

送走山口洋子一行,润生和世平去医院,看看易蓉是不是醒过来了。是世平开车,润生坐在后座。润生说,早上醒来,他去过易蓉的病房门口,易蓉还在昏迷中,不过医生告诉润生,她的生命已无大碍。润生看到昏迷中的易蓉整个头部被白纱布包扎起来。陪同他的医生给润生看了X 光片,照片中,易蓉的骨架有明显的断裂,特别是下颌部分,有一根骨头断了。润生把目光投向易蓉,昏迷中的易蓉似乎知道润生的到来,紧闭的双眼流出泪来,就好像那儿有一个泉眼,正冒出泉水。润生轻轻叫唤易蓉,易蓉一点反应也没有。润生对世平说,这一切像一场大梦,感觉不真实,即便此刻他还是不敢相信发生的事。世平没吭声。他能说什么呢?一会儿润生说,易蓉病房现在还住着别的病人,想办法弄间单人的吧。世平说,已同医院说了,眼下病房紧张,有了就办。

停好车,世平陪润生一起进了医院。到了易蓉的病房门口,世平就停步了。虽然润生没有阻止他一同前往,世平觉得自己还是不适合一起进去。世平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等候,他的脑子里满是躺在病床上的易蓉和躺在太平间的一铭与一贝。

易蓉依旧在昏睡中,润生没有久留。世平陪着润生从医院里出来时建议润生早点把孩子们火化。润生接受了。易蓉现在这个样子,恐怕一时半会儿参加不了葬礼。即便能参加,对于她也过于残忍。

葬礼一事是世平在打理。

润生的父亲曾是世平的老领导,待世平如己出。世平是听从润生父亲的劝导来杭州帮助润生的。当时润生的事业已经有了起色,父亲认为润生要是没有人帮衬,凭他的书生意气,很难做大。润生父亲原本也是学建筑的,由于在徽派建筑研究上的建树,在安徽的一所大学升至副校长。润生父亲当副校长期间,看中了世平,让世平做了他的秘书。世平的能干深得庄校长的赏识。庄校长退下来后同世平谈了一次心,认为世平只有本科文凭,待在大学并非最好的选择,提议世平做润生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合伙人,帮润生打理行政事务。世平听从老领导的提议,来到杭州。

很多人说润生和世平长得有点像,特别是眼睛和眉毛的部分颇有些神似,只是气质不同,润生天真而固执,世平则冷静且热情。润生一度怀疑世平是父亲的私生子,直到润生有一天去世平家玩,见到世平父母,才打消了这个念头。润生这么想是因为父亲是有前科的,在润生成长时期,父亲和一个女人发生了婚外情。这事让润生的性格变得内向。母亲也很伤心,只是母亲依旧忍辱维护父亲,容不得别人说父亲不好。后来母亲因病过世,父亲迅速和学院一位教师结了婚,她的年龄几乎和润生差不多。润生不能原谅父亲的行为,一度不太和父亲往来。但知子莫如父,父亲毕竟是爱他的,派了世平来协助他。这几年多亏了世平的打理,他才有所成就,在博采众长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建筑思想和特色。他对父亲和世平是感激的。他觉得父亲的这个安排中隐藏着对他才华的信任,不然父亲怎么可能让世平来帮助他呢。他和父亲的关系也因此得以改善。

葬礼非常简单。润生还没找好墓地,此事必须和易蓉商量。他决定等易蓉醒来后再议,先火化了再说。葬礼的参加者只有润生和世平,连事务所的同仁都没叫。世平问需不需要把一铭一贝的事告诉庄校长。润生想了想,说,缓一缓吧,他这几年身体状况一年不如一年,经受不起打击了。父亲一向严厉,润生青少年时期觉得父亲丧心病狂,对他严苛到不近人情。但父亲对孙子、孙女是真的欢喜,一见到他们便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像一尊弥勒佛。世平不再表示意见。

殡仪馆的车子来到医院,工作人员把两具尸体放到车子上。世平问润生,要不要去看一眼?润生脸色苍白,摇了摇头,坐进自己的车里。车子还是世平开的,紧跟着殡仪馆那辆黑色的灵车。殡仪馆在城西,早晨的太阳挂在天边,像一道天堂之门。

润生独自去过出事的地点。他把车停在钱塘江大桥北堍上坡的口子上,他沿着上坡道向车祸发生地走去。坡道上没有人行道,上坡道是圆弧形,道上的汽车开得并不快。坡道的两边种着悬铃木以及香樟树,枝叶繁茂,这里还算是西湖景区,著名的六和塔就在西侧不远处。

易蓉撞断的那个钢质挡条还没修复,断开处像一张巨大的狼口,好像随时会把什么吞噬掉。那断开处震惊了他,他迈不开步子。他脑子里无数次想象过易蓉的汽车撞向围栏的那一刻,钢条如何刺毁汽车。润生没见过那一幕,世平也没有具体向他描述,可润生只要一闲下来脑中就会浮现那个场景,犹如电影里的慢动作,一遍遍播放。汽车撞击时女儿的长发像水中漂浮的草,迅速散开来。这种想象让他身心俱疲。

他想起山口洋子的话:真正的悲伤、那种撕心裂肺的磨难对润生来说还没开始,还在他身体里沉睡,但它们会醒来。最初的麻木过去后,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变空了,五脏六腑不复存在的那种空。他脑子里竟然想起建筑师安藤忠雄。山口洋子说,安藤先生将会摘去胰脏和脾脏。失去器官的身体会变成另一个意义上的身体吗?那个“自我”会因此改变或消失一部分吗?润生觉得自己的“自我”被掏空了,完全死了。汽车陆续从润生身边驶过,其中的一辆停了下来,车窗摇下,探出一个中年男人的秃顶,男人目光凶悍,骂道,你想被撞死吗?

润生需要咬紧牙关才能靠近那个位置。仔细察看,还能看到地上的血迹。围栏上残留的油漆应该是易蓉那辆红色宝马留下的。他抚摸着铁围栏,好像在抚摸孩子们的身体。他探头看了看坡道一侧的斜坡,那里长满了杂草。南方的土地,湿润而肥沃的土地,有生命力的土地,什么植物都能茁壮生长。与杂草比,人是多么脆弱,是因为人没有根须深入土地吗?他看到不远处的草丛间有一颗琉璃珠子在闪亮,他怦然心跳,那是出事时孩子们遗落的古罗马人面珠子吗?罗马珠子是那趟去多哈领阿迦汗国际建筑奖时一位约旦建筑师女士送的。那天他们在餐厅,玩着抽阿拉伯水烟,润生和女士交换了孩子们的照片,那位女士喜欢润生刚满一岁的女儿,她摘下手中的一串珠子,说要送给润生的女儿。罗马帝国曾统治过约旦所在的地区,约旦境内到处都是古罗马的遗迹。古罗马人面珠子色彩丰富,从青金石的底色中,渗出墨绿色的线条和色块,中间的人面天真如童画。润生不敢全要,只要了两颗带有黄色人面的,一颗女孩脸,一颗男孩脸。润生爬出围栏。现在他确认那确实是孩子们的遗物,由于激动,他抓到珠子后滑倒在斜坡上,身体翻滚。幸好一棵柏树挡住了他。他的手上沾满了杂草和泥土,他把罗马珠子紧紧握在手中,就好像握着孩子们的生命。

润生躺在杂草丛中,缓慢地摊开手,那是一颗有男孩人面的珠子。它是一贝的,名字叫哥哥。另一颗属于一铭的珠子叫妹妹。这是润生回来后让儿子和女儿自己挑的,命名也是兄妹俩自己想的。哥哥和妹妹,表明两个孩子的感情非常好。可能是他们的年龄存在差距,少年老成的一铭从小就知道严以律己,知道什么事都要让着一贝。一铭心里面是宠着妹妹的。

在一贝出生前两年,易蓉也曾怀过一个孩子。当时易蓉问润生意见,润生建议流产。这件事给润生和易蓉造成了巨大的阴影,流产后好长一段时间,他俩觉得自己像一个刽子手,亲手杀了自己的血脉。当易蓉再次怀孕后,两人几乎一致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代价是易蓉因超生失去公职。

这么多年来润生一直有一个毫无来由的隐忧,女儿一贝会突然从他身边消失。他曾对易蓉说起过自己的念头。易蓉说,也许你是担心她有一天会嫁人,还早着呢。润生觉得这个时时生出的念头同易蓉那次流产有关。一个生命说消失就消失了,这事让润生生出无常感。

他对一贝特别疼爱。有一次下班回家,易蓉不在,可能是去学校接儿子了。润生叫一贝,屋子里悄无声息。润生被一直以来藏在心头的不祥之感控制,他疯了似的叫一贝。没有回音。他们安家在钱塘江边的一幢别墅里。别墅是早几年买的,当时这儿还挺偏僻的,楼盘几乎卖不出去,润生和易蓉一眼看中了这地方,开发商打折卖给了他们,非常便宜。如今这里的房价飞上了天。因为房子大,阁楼平时没人上去。润生蹿到阁楼,也没找到一贝。世平刚来杭州时,曾在阁楼临时住过一阵子,后来阁楼几乎废弃了。润生正要离去时,阁楼的烟道里传来一贝的笑声。装修房子时,润生做了一个欧式的壁炉,后来,因为环保问题(木头燃烧其实并无多大烟尘),其他业主有意见,壁炉没有用过,烟道也被废弃了。阁楼的烟道成了一贝的秘密领地。润生爬了进去,烟道内被整成了一个小洞穴,宛如一个微型的城堡,四周的弧形墙面装上了一些原木板,上面堆满了一贝喜欢的润生从世界各地带来的小物件。润生钻了进去,紧紧抱住女儿,好像害怕女儿会像一缕烟一样从烟道飘走。润生仰面朝天,看到一缕光从烟道的出口射入。烟道的出口装了被切割成四块的彩色玻璃,头上的光线顿时变得色彩斑斓,仿佛带着一种中世纪的气息,使得巨大的炭架显示出童话气质,好像这个洞穴成了一个被森林包围的孤独的城堡。是谁把这些彩色玻璃装上去的?润生平常不太操心家里的事,后来他才从易蓉口中得知是在一贝的要求下易蓉请师傅安装了这个小小的领地。

看到这一幕,润生想起建筑学界用“巢穴主义”命名他的建筑设计,他意识到人类对洞穴有着天生的亲近感,而光线就是人灵魂的形式,或说是神的形式。他想起自己童年时期也喜欢躲藏在防空洞里,有一天,防空洞被锁上了,他在里面待了一天一夜,他以为自己会饿死。

润生从钱塘江大桥回到家,径直来到一贝的洞穴中。他双手紧紧攥着那颗罗马珠子,缩成一团,无声抽泣起来。从烟道射下的光线打在他的头顶。一铭和一贝在光线里吗?是光线送来了一铭和一贝,还是他们被光线掳走了?他从这光线里得到的是安慰还是仇恨?他张开手,看了一眼珠子,好像儿子和女儿会从这珠子里走出来。

太阳被飘来的云层遮蔽,刚才洒在前面黑色灵车上的阳光迅速消失。润生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子珊来电。润生把电话掐了。驾驶室里的世平神色凝重。一会儿,子珊发来一条短信:你还好吗?

润生还是没回,他索性关掉了手机。

他们来到了殡仪馆。润生一直坐在六号厅的台阶上。作为建筑师,他清楚台阶的意义。上升。天堂。他不禁向天空看了一眼,这会儿云层已经布满了天空,看起来冷漠而阴郁,早上的晴朗仿佛是梦境的一部分。这么低的云层对南方而言意味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润生倒有些盼望一场暴雨。他注意到殡仪馆广场上的植物很少,几乎空无一物。

世平来到他身边,对他说,可以进去了。世平递给润生一朵花,是红玫瑰。润生想,是世平早就准备好的,世平总是这么细心。他走进六号厅,厅的正中放着一铭和一贝的照片。照片上的儿子和女儿是多么阳光,多么漂亮。他们都遗传了易蓉的相貌,既清朗又暗藏着激情。儿子的尸体躺在鲜花丛中。同他在太平间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了,他们给儿子化了妆。儿子穿着西服,戴着领带。衣服的布料不好,好在是棉质的,应该舒适。他一直不敢看儿子的脸。太平间所见的一幕就是一个噩梦,他的脑子一刻不停地浮现儿子破裂的脑袋,儿子的脑袋肿成一个红色的圆球,五官难辨。他最终还是忍不住望向儿子,吓了一跳。那肿胀的巨型头颅已修补好了,儿子的五官显现其上,像戴着一个白色假面,完全看不出儿子原本清秀的模样。他们化妆技术的粗陋令他既悲痛又愤怒,他觉得自己快要对站在身边的年迈入殓师发火了。世平看出了他的心思,在他耳边说,这是殡仪馆里最好的入殓师,昨晚对着一铭的照片修了整整一夜,也只能这样了。润生听了这话,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他来到儿子身边,在儿子的头发上吻了一下,然后颤抖着把手中的玫瑰放到儿子的胸口。

时间到了,年迈的入殓师和两个小伙子来到一铭的尸体边,一铭将被送入焚化炉。润生的手一直搭在车子的金属边上。入殓师对世平使了个眼色,世平过来抱住了润生。润生看到炉子张开,炉膛是黑暗的,在炉子合上的那一霎,蓝色的火苗从四边喷出。后来,世平告诉润生,要是没有他抱着,润生是会冲进去的。

润生晕倒在太平间后,医生给他打了一针,然后他进入了一个长长的梦境。在那个梦里,光芒也是蓝色的,儿子和女儿变成了两只鸟在他身边飞来飞去,只是他认不出那是什么鸟。润生意识到火化是葬礼的最重要的部分,一具肉体瞬间在世界消失,从此一铭和一贝只会出现在相片、记忆或梦境之中。

润生再次来到殡仪馆广场的台阶上。他没有了力气,好像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已耗尽了他全部的能量。他想,晚上回医院,一定要让医生再给他打一针,他得好好睡一觉。世平再次来到润生面前,告诉他,可以去看一贝了。润生再也迈不开步子,摇了摇头,问,他们也给一贝化妆了吗?世平点点头。润生说,你让他们把一贝的脸蒙上吧。世平又转回去,去传达润生的意思。在这个空当,润生决定不再踏进六号厅。他无法面对。

他想象一只巨大的怪兽吞噬了女儿。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火苗对准自己的手心。他听到手心的皮肤发出滋滋声,好像猪油落在不粘锅里发出的声音。他几乎没有感到疼痛。有一道光进入了他的脑子,好像他的头脑此刻正在燃烧,成了一台焚化炉。他看到了头脑中的光,以及光中孩子们的笑容。

润生设计的建筑中充满了光线。他赋予光线以意义。在润生这里,光线可以构成他想要的各种各样的隐喻:混乱的光线象征着生命潜在的本能;而单纯的光线象征着秩序和威严,是神启的时刻。光线可以构成这世上任何图案,光线是艺术家。光线和黑暗相生相伴。必须先有黑暗才有光线。巢穴。母亲的子宫。还有墓地。孩子们最后总归要进入墓地。一个小小的洞穴。没有光。是的,先要有黑暗,才有光。他们说灵魂害怕光线。润生想象着未来孩子们的墓地。他想起女儿阁楼里的洞穴。需要有一道光出现在墓穴里。现在不能埋葬。也不能同易蓉谈这事,得等易蓉醒过来。

润生看到自己的手心烧焦了,从手心传来烧焦了的肉腥味。润生的眼泪滴在其上,瞬间感到一阵钻心般的疼痛。他把手握成拳头。他抬头看见世平左手和右手各抱着一只骨灰盒。一只黑色,一只红色。这是世平精心挑选的,它们简洁的外形符合润生的审美。世平办事确实细致入微,体贴周全。润生不用问就知道,黑色的是哥哥,红色的是妹妹。

他再次想起山口洋子说的安藤忠雄将要摘去体内脏器的消息,他想象一铭和一贝就是他的内脏,是他的心和肺。也许是手心烫伤的疼痛消弭了别的感受,此刻他没有心痛或窒息的感觉,只觉得世界变得空空荡荡。原本一铭和一贝是他全部的世界,那是一个热烈且充满生机的世界,现在万物凋零了。

走进紫藤茶庄时,子珊已经在里面等着了。这个地方位于龙井村附近,茶室布置清雅,人流量少,非常清静。主人似乎并不在乎客流量,客人来了,泡最好的茶端上来,除了微笑以示问候,不声不响的。润生和子珊喜欢这里的气氛。子珊表情凝重,她看到润生进来,仔细打量,润生瘦了一点,但仪表还算整洁,得体地穿了一件黑色的休闲西服,衬衣是白色的。子珊听人说,润生这几天不像个人样,头发蓬乱,胡子也没刮。这几天润生没给子珊一点消息,子珊担心润生已被击溃了,她知道他不是个坚强的人。润生来之前大概洗过头,刮过胡子。他脸色惨白,嘴唇微微颤动。子珊知道润生在控制自己情感时经常会这样。

润生在子珊对面坐下。她注意到他的手,他的手心被烫伤了。怎么回事?是他自己伤自己吗?仿佛为了掩盖手心的伤疤,他的双手神经质地交缠在一起。在紧张的时候,在要做出选择的时候,他的思想都反映在他的手上。这双设计出无数让人脑洞大开的奇异建筑作品的手,相当大,超出了润生的身体比例。子珊喜欢这双手上绽露着的弯曲的青筋,对它们有莫名的亲近感,老是有一种抚摸一下的冲动。

“我们不能继续了。”这是润生沉默许久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润生没抬头,好像一抬头这句话就会失去力量。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子珊听事务所的人说,润生在最后确定方案时,他不看任何人,以表明他不想再倾听别人的意见。

“你还好吗?”子珊说。这几天她一直在说这句话,好像除了这句话,其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她面对的事太复杂了。

“你知道吗,她出事的时候,我们在一起。”润生说。

润生抬起头来,看着子珊。他眼中布满血丝。子珊早就猜到了,时间对得上,那天下午她和润生在刘庄缱绻缠绵,而易蓉出了车祸。她了解眼前这个男人,他是个善良的人,她清楚他不想辜负易蓉,同时也不想辜负她。这一度让子珊感到不快,她全心全意对他好,可他脑子里总装着另外一个女人,虽然那个女人是他的妻子。也许妻子身份的合法性令子珊内心涌出的小小不满得以缓解,毕竟她才是夺走一位妻子丈夫的人。她相信润生对她是好的。在他们享受亲密关系时,润生是静穆而耐心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子珊心里充满感动并热烈地回应他。子珊是真的爱这个男人,她很想知道他和易蓉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子,也是这样吗?有一天子珊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润生很少在子珊面前谈易蓉,在子珊面前谈易蓉令润生产生一种不正当的感觉,似乎只有暂时忘记易蓉的存在才令他安心。他望着天花板,目光突然变得忧伤。子珊说,你不想说就不说吧。润生想了想还是说了,有了一贝后,易蓉对性没了热情。这个回答既让子珊感到宽慰,表明润生和易蓉的婚姻生活存在问题,同时也让她有点感伤,她只是润生用来满足欲望的替代品吗?她迅速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润生和她在一起时虽然只说想她,但她能感受到他对她的爱。

要是在往日,子珊看到润生如此脆弱,会抱住并安慰他。但此刻润生身上好像穿着一件把人推至远处的盔甲,令子珊不能靠近。

“出事的时候,易蓉给我打过电话,那时候她还有意识,后来她昏过去了。可我关机了。”润生说。

润生和子珊约会时喜欢关机。润生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尖厉和慌乱。子珊想,这些话润生一定在心里对自己说过无数遍,现在终于在她这儿说了出来。

凭子珊对润生的了解,她知道负罪感正折磨着润生。她看到润生虽然强忍着情感,但眼里还是泛出泪光,她也跟着流下泪水。她从润生的神情中知道了他没说出口的话。润生已做出了选择。这也是这几天反复在子珊心里盘旋的念头。发生这个事件后,她意识到她和他难以继续了,障碍是如此确定无疑,仿佛一座大山横亘在他和她之间。是的,他们的关系不再像从前那样单纯了,从前中间只有易蓉,他们可以假装忘记,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润生儿女的死亡令他们的关系沉重到难以承受。但子珊还是感到不舍,她难以割舍眼前这个男人,无法想象她再也见不到他,无法想象没有他的生活。她还是会想他,她会痛苦长长的一段日子。她到此刻都心存幻想,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她和他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

润生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提起过去他们欢爱时曾谈到过的一个想法,那次润生问子珊,最想做什么。子珊告诉润生,如果有机会,她想从事自己的专业,那才是她真正热爱的。润生希望子珊去完成自己的心愿,鼓励她出国深造。那时候,子珊调皮地问,你舍得我出国吗?那你可就见不到我了呀?润生后来确实没有再提起。他也舍不得她走吧?可今天他郑重提出来了,子珊什么都懂,含蓄的润生今天见她就是这个意思,他决定和她就此结束了。

她告诉他,他的提议她会好好考虑的,他不用为她担心。她说,你要照顾好自己。她还说,我听说易蓉伤得不轻,你的将来会很辛苦。润生,你要对易蓉好。润生突然泪流满面,他不想让子珊看到,转过身,把眼泪擦掉。当他转过头来时,目光破碎。

子珊是在他们告别后才号啕大哭的。她让润生先走,她呆坐在那儿,看着润生消瘦的背影渐行渐远。窗外有两只鸟儿飞过,它们亲密嬉戏,发出类似求爱的欢叫。紫藤茶庄的老板娘出来,什么话也没说,只递给子珊一盒店里定制的精致的餐巾纸,好像她此生见惯了这种场面。

哭泣终会停止。肆意的号哭令子珊感到片刻的放松,她抬头看了看茶室外的天空,傍晚将近,她得回去了。西湖景区,山脉延绵,可她觉得世界空旷,仿佛自己坠入宇宙洪荒。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希望会有润生的短信进来。没有。子珊忍不住给润生发了一条信息:我心疼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没有回应。无声无息。

子珊想到今天就是他们的永诀,她不会再收到润生的任何回音。她这样确信着,同时也疑虑重重。润生就这样走了,消失了,不着痕迹,仿佛从来没有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这种想象带出生命的空虚。子珊的心头像被一根针刺中,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她想起他烫伤的手心,这是一个隐喻吗?是他们关系的最后见证吗?他们的关系难道只剩下这么一点东西,那个丑陋的伤疤?子珊摇了摇头,心想,不是的。她的回忆绵长而深刻,她爱过这个男人,同时她相信他也爱过她。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中看到伤感的子珊,突然问:“姑娘怎么啦?需要在路边停一会儿吗?”

子珊发现她还是在不自觉地流泪。她不习惯在陌生人前失态,她掏出纸巾,擦去泪水,冷冰冰地说:“不需要,我没事。”

润生来到医院,医生说,易蓉已经醒了。

易蓉醒来后,问过医生,孩子怎样了。医生也没有告诉她详情。她知道孩子们走了。她在汽车内昏过去前,看到孩子们无声无息地躺在残破的车里,她想过去抱住他们,但她被卡住了,没法动弹,也没力气行动。

见到润生进来,易蓉又假装睡着了。刚才她看清了他的容颜,他变得清瘦了,深陷的眼眶四周浮着一个很深的黑圈,目光倒是特别明亮,眼神里有一种决绝而锐利的东西,好像他刚刚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同时也带着软弱、矛盾和混乱。她看到他的左手掌缠着纱布,她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她瞥了他一眼后迅速闭上眼睛。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她整张脸都被包裹了起来。应该毁容了。医生没有告诉她。

润生坐在易蓉身边。易蓉一动不动,几乎没有呼吸,像断气了一般。她在憋气吗?有一刻他怀疑易蓉是不是会窒息而死。病房很安静,边上的心电图起伏不停,说明易蓉活着。润生脑子里残留着刚才见到子珊的一幕,他走出茶室的时候听到子珊号啕大哭,有一刻他想回转身去安慰子珊,不过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也许她现在会恨他,但总有一天她会忘了他。他意识到此刻不应该想起子珊,在易蓉面前,这个念头就是一种罪过。

家中放着一黑一红两只骨灰盒。他不知道易蓉看到它们会是什么反应。两个孩子和易蓉相处的时间更长。一铭和易蓉更亲,一贝和润生更谈得来。女儿觉得妈妈有点重男轻女。也许是这个原因,润生把更多的爱给予了一贝。不过润生觉得这个原因是可疑的,爱这件事从来没有理由。

润生到主治医生办公室问医生,易蓉怎么又睡过去了?医生表情有些复杂,对润生说,她觉得是自己把儿女害死了,她在装睡,应该是不太敢面对你吧。润生点点头。润生这两天几乎没睡过觉,他问医生那天他晕过去后打的是什么针,有没有类似的口服药,他想好好睡上一觉。出事以来,他几乎没睡着过。医生没告诉他是什么药剂,只是说这种药日常不能用,有成瘾性,并且会致幻。润生大致了解了那药的性质,明白医生不会轻易开那药给他,就不再问下去。医生劝润生,如果真的睡不着,可以服用普通的舒乐安定。

润生回到病房。易蓉还睡着。润生决定默默坐在病房,等易蓉醒来。护工阿姨看了一眼静静滴入易蓉静脉的盐水,挂在病房墙壁钩子上的盐水袋还剩三分之二,护工阿姨出去了。

病房非常安静,能听到墙上的电子钟的秒针模拟着机械时钟发出咔嚓声。润生茫然地把目光投向窗外,蓝天像一块深不可测的玻璃,好像在玻璃后藏着天堂的秘密。润生在灵感枯竭的时候,喜欢凝视某个物件,一面墙、一块石头,或头上的天花板,好像这些事物里面藏着灵感这种东西。长久的凝视会带给人想象或幻觉,这是润生的经验。有一刻,他看到一铭和一贝从窗外的天空像一黑一红的两只风筝,飘向蓝天的深处。

易蓉喑哑的声音就是这个时候传来的:“孩子们都已火化了吧?我曾发誓要好好照顾一铭和一贝,可我害死了他们。”

声音把润生的目光牵回到易蓉被纱布包裹的脸上。润生想,易蓉什么都清楚,他本来还想瞒着她一铭一贝离世的事。易蓉并没有睁开眼,但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泪水从纱布渗入可能会刺痛伤口。润生来到易蓉的床边,拿起床头柜上的纸巾,替易蓉擦。易蓉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润生感受到易蓉的痛苦,这痛苦一下子唤醒了他自己压抑已久的情感。一铭和一贝出事以来,他只是默默流泪,他很想大哭一场,但一直压抑着。现在,他再也忍不住了,情不自禁地抱住易蓉,失声痛哭起来。易蓉却轻轻地推开了他,别过头去。

“你回去吧,不要再来看我。”易蓉说。

哭泣的欲望控制了润生。易蓉的冷淡让润生产生愿望被拒后的那种无所适从感。他仿佛被伤害到了,突然站了起来,抬头干吼了一声。

“你先不要来看我了,等我拆了线你再来吧。我没事。”易蓉的语调决绝。

润生再次坐了下来。他看着易蓉。他不清楚她在想什么,为何对他如此绝情。他觉得自己心里有无数话要同易蓉说,易蓉却不让他开口,这让他心里堵得发慌,同时他又感到自己舌头边并没有话,不知从何说起。润生把易蓉的冷淡理解为她洞悉了他的秘密,这让他感到心虚。

“润生,我不配你来看我。”易蓉说完,别过头去不再看润生。

这是一句悲伤至极的话。润生终于听到了易蓉的心声,她深陷于绝望和自责。这句话仿佛同时在提醒润生,他和易蓉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他也觉得自己同样不配来看易蓉。

从医院里出来时,润生看了一下手表,他在病房里整整待了三个小时。其中有两个多小时,润生一直在耐心地等待易蓉“醒来”。这是子珊要求他的,子珊让润生一定要好好对待易蓉。回家的路上,天已经黑了。他一边开车,一边回想医生刚才说的话,易蓉的脸将会很可怕,现代整容术虽然已经非常高明,但恐怕很难让易蓉的脸复原。润生想起山口洋子照顾从原爆中幸存的父亲的故事。被原爆侵害的父亲的面容丑陋而陌生,她看着父亲的脾气慢慢变坏,身体日渐衰竭,直至父亲死去。“那是黑暗而残忍的经历,比被原爆瞬间毁灭还来得残忍。”山口洋子说。润生想象自己未来的生活,无论易蓉变成什么模样,他都将全盘接受。这是老天给他的报应,他必须领受老天赐予他的一切,光荣以及磨难。

润生回到家,天已经完全黑了。润生进屋后没有开灯。他的书房非常大,正对着钱塘江以及两岸的景物。润生刚入住时,喜欢坐在书房的沙发上看书。他用了整整一面墙摆放他的画册和其他书籍。画册以建筑为主,兼及各种艺术门类。建筑画册对润生来说相当有纪念意义,它们中的一部分购自某次出国旅行,一些著名建筑师的签名本大都得自某次国际建筑会议,由那些建筑师本人赠予。其他书籍的种类则相当庞杂,宗教、哲学、政治、社会、文化、文学,样样都有。当然,很多书润生并没有读过,有些之所以放在这儿,仅仅因为它们看起来漂亮而非有内涵。书房里放着一张红橡木工作台,润生所设计的建筑中,有部分作品的灵感诞生于这张工作台。不过润生很久没在这工作台前工作了。那一黑一红两只骨灰盒就放在书桌上。

睡意第一次降临到他的意识里。他这一天没进过食,却没有饥饿感。现在他唯一想的就是睡觉。他把手机掷到一边,打算在书房的沙发上睡一觉。他从茶室出来时就把手机关掉了,他害怕接到子珊任何信息。当他躺下后,感觉脑子一下子清醒了。他觉得脑子已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疲劳的身体和兴奋的脑子彼此分裂。这会儿他觉得身体成了他的主体,而脑子已不属于他自己。睡不着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突然想不起一铭和一贝的脸,他努力地想啊想,就是想不起来。这让他特别恐慌。他慌忙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寻找他的手机。刚才把手机掷哪儿了?手机落在另一张沙发的缝隙里。他打开手机,在相册中找儿子和女儿的照片。子珊的短信就是这个时候蹿进来的,看时间是在四个小时之前发出,那会儿他从紫藤茶庄离开没多久。他犹豫了一会儿,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他把短信删掉了。他终于找到一张一铭和一贝的合照。暑假,润生带着儿子和女儿去永城,为的是看一眼由他设计的永城历史博物馆。儿子早先已看过,女儿是第一次见。女儿表现出对这个积木一样的建筑的喜爱,令润生深受鼓舞。一铭很少表露出情感,吝于对父亲设计的宏伟建筑表达哪怕一丁点赞美。照片就是那天拍的,他们站在建筑物呈15 度锐角倾斜的墙体两边,一铭在左,一贝在右,一铭依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而一贝的笑容灿烂如花。那次易蓉没有一起去,她独自一人在家里。中途,因为一铭和一贝想妈妈,想和易蓉说话,润生给易蓉打过电话。易蓉关机了。后来易蓉也没回电话过来。

他麻木的情感在慢慢恢复中。从他心里的某个缝隙钻出对易蓉的愤恨。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这之前,他一直处在愧疚中,难道处理完和子珊的关系他就有了审判权?不,没有,他没有任何理由原谅自己。要是他没错过易蓉的求救电话,要是他及时赶到现场,也许一铭和一贝就不会死。他对一铭和一贝的死负有责任,推卸不了的。他觉得自己有这种想法是没有人性的,这对易蓉不公。易蓉爱孩子们,她把全部的心思放到了孩子们身上,为此失去了自己的事业。易蓉的悲伤不比他少一丝一毫。更可怕的是易蓉还目睹了儿女之死。他不允许自己恨易蓉。如今这个家庭的天已经塌了下来,在巨大的悲剧面前,一切都无足轻重。

窗外完全暗了。手机上,一铭和一贝在微笑。这是此刻屋子里唯一的光亮。几乎是一种本能,润生来到阁楼,钻进一贝的洞穴。洞穴里有一根绳子,他可以把手机吊在绳子上,这样就可以躺着看到孩子们。他专注于一个念头:梦见一铭和一贝,梦见他们在天堂的样子。有一些碎片在脑子里划过,亮晶晶的,像撒在地上发出锋利光芒的碎玻璃。后来,他终于沉沉地睡去了。

这天晚上,润生梦到了和易蓉在日本度蜜月时遇到地震的场景。他当时把地震当作是他和易蓉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隐喻。现在他明白那些经历其实另有深意,预示着有一场地震似的灾难会降临到这个家庭头上。 

……

(《当代》2022年第2期,原刊责任编辑石一枫;浙江文艺出版社 2022 年 5 月出版,原书责任编辑周思;本刊责任编辑李成强 陈铭)

艾伟,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风和日丽》《爱人同志》《爱人有罪》《越野赛跑》《盛夏》《南方》,小说集《乡村电影》《妇女简史》《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过往》等,另有《艾伟作品集》五卷。多部作品译成英、意、德、日、俄等文字出版。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