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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2年第12期|金仁顺:白色猛虎(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2年第12期 | 金仁顺  2022年11月25日09:09

金仁顺,女,1970年生,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吉林省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春香》,中短篇小说集《桃花》《松树镇》《纪念我的朋友金枝》等多部,散文集《白如百合》《众生》等。曾获得“春申”原创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十月》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为英、韩、阿拉伯、日、俄、德、蒙古等文字出版。

 

《白色猛虎》赏读

金仁顺

他们差不多是最后出来的。齐野推着行李车,车上有两个拉杆箱,加上一个双肩包,边走边扭头跟身边的女人说着什么。她穿了件白色紧身T恤,前面印着几个黑色英文字母,下身穿条牛仔裤,背着帆布双肩包,脚上是双帆布鞋。

有人拉着拉杆箱从后面急匆匆地奔跑,在出口处朝着齐野他们直撞过去,齐野把女人拉到怀里躲避,那个人一边冲他们点头表示着歉意一边毫不减速地拉着箱子继续往前冲,齐野看着他的背影说了句什么,环住女人的手在她肩上拍了拍。验过行李出门后,齐野朝接人的人群里扫了一眼,动作一下子僵硬了。

齐芳举起手,挥摆了几下,看他们走到近前。

“跟你说了不用接的,”齐野说,“我们都定好专车了。”

“你坐你的专车,”齐芳说,“我开车在后面跟着你们。”

“你好,”女人笑了,朝齐芳伸出手,“我是杨枝!”

杨枝的手跟她的名字一样,肌肤柔嫩,但骨节分明,软中有硬。

“欢迎来长白山。”

这些年齐芳在机场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针对不同客人,汉语英语韩语日语,切换自如,流利至极。

“很高兴。”杨枝说。

三个人一起往外走,齐芳想,“很高兴”是指什么呢?很高兴见到你,还是很高兴来到长白山,还是说她现在的心情?之前齐野说她在国外读完了高中、大学、硕士才回国的,“很高兴”只是她的口头语?她如此揣摩一句口头语是假意还是真心是不是有病?

“我们真的叫了专车。”快走出大厅时,齐野对齐芳说。

“谁拦着你了?”齐芳沉下脸。

“跟专车司机说一声我们有车接就好了啊,车费照付。”杨枝拍了拍齐野,南方口音软软糯糯的。

出门后齐芳径自往停车场走,听齐野在身后打电话退专车,行李车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她的心里疙疙瘩瘩的。上一次齐野回来的时候,她来机场接他,一米八五的大个子从出口奔出来张开双臂抱住了她,“芳芳,想死你了!”

“别整没用的,”她把他推开,“啥时候领个女朋友回来?没有漂亮的,丑的也凑合啊。”

“女朋友分分钟换一个,老妈才是常青树。”他搂住她的肩膀,跟她撒娇,“今天晚上我要吃烤肉!明天吃紫苏汤黏糕,榆黄蘑菇馅儿饺子,野生蓝莓给我买好了吧?多多益善啊——”

她打开车门上了车,杨枝坐到了后面,齐野开后备厢把行李放好后,也拉开后车门。

“你坐前面陪陪妈妈吧。”

“巴掌大的地方,坐哪儿不是陪?”齐野边说边上了车,在后视镜里对齐芳笑笑,“是不是,老妈?”

“说谁老呢?”齐芳瞪了他一眼,发动了车子。

要说老,杨枝倒是有点儿,三十四岁了。齐野跟她说找了女朋友的时候,说她如何酷,如何聪明,如何漂亮,如何阅历丰富、年轻有为。时间长,她品出不对劲儿来,“阅历丰富”是什么意思?另外,再年轻有为,大学生或者研究生能是高级白领,在事务所的位置举足轻重?在她追问下,齐野才承认杨枝三十四岁,是他当实习生时的顶头上司。

齐芳把车停到客栈门口,让齐野和杨枝先下车。齐野把行李箱拿下车后,她把车开进车库里。走回来时,发现杨枝站在客栈前面,用手机拍照。

客栈的外墙是青砖,上面涂着白色油漆,涂得不厚(人工费越来越贵,最近三年都是齐芳带着张嫂李嫂自己动手,每次都预备涂三遍,最后都是涂两遍将就了),偏冷的灰白色在下午的光线中,透出抹橙红色的调调,大门右边用几块带皮的桦木板拼接出一块招牌,上面是黑色铸铁的几个字——

“白色猛虎。”

“名字很酷!”杨枝笑着说,“怎么起这么个名字?”

“——就随便那么一取。”

客栈装修的那一年冬天,镇上一共没多少居民。齐芳把齐野安顿在市里亲戚家,独自在山上,每天整这整那,忙得不可开交。那年冬天雪多,小雪天天都下,大雪隔三岔五,铺天盖地,齐芳有几天感冒窝在家里没动,等病好些了想出门,门已经推不开了。她走到三楼,费了好大劲儿打开一扇窗户,往下一看,大雪把半栋楼都埋进去了。客栈变矮了,再往远处看,整个镇子都被埋进了白茫茫中。

雪湮没了所有。天、地、云、风。只剩下了白和冷。风在雪面上刮过时,会打起一个个旋涡,雪末儿扬起又落下。

她给林场场长打电话,说客栈被雪封住了。

场长也被封在家里,闲着没事儿,两人在电话里聊了半天。他说以前也遇上过这么大的雪。“那会儿我还是青头小伙儿,刚成了林场正式工,得意得不行。那年冬天,我在林场值班,刚入冬那一个月没觉得怎么着,冷是肯定的,零下四十多度,大烟泡儿风能把我这样的大老爷们儿卷飞。有一天晚上下大雪,冬天日头短,睡得早,半夜里我们几个突然就醒了——屋外的风刮起来时像哀号声,撕心裂肺的,那天晚上的风里还夹杂了别的声音,以及气息,说不清道不明的。我们把屋里能搬动的东西全摞到门口儿堵着门,围在火炉边上坐成一圈儿,一边烤着火一边打着哆嗦:我心里这个憋屈啊,刚有个正式工作,美了没几个月,命就要没了,我没孝敬过爸妈,也没娶媳妇呢,这辈子活得太窝囊了。我们听着外面的动静,守着炉子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坐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困得在椅子里睡着了。天亮后推开门一看,屋外的雪地上,有好多脚印,一圈儿又一圈儿,岁数最大的老陈腿一软坐在门槛上,说,妈呀,这是东北虎啊!”

而且不是一只,他们确定不了东北虎是因为风雪太大,借用房子来挡风,还是闻到什么味道把他们当成了食物。它们没撞开门,但雪地里冻的几只鸡一头猪被它们发现了。它们吃光抹净,走了。接下来的两个月,林场值班职工们只有白菜土豆可吃,但他们仍旧庆幸不已。

“东北虎是吧?”放下电话,齐芳对着窗外的白色喊,“来啊!谁怕谁?!”

她站在窗口,不到十秒,身上就被寒风打透了,但她持续对着白色世界喊叫:“来吧,来啊!谁怕谁?!”

寒冷在长白山的冬季是看不见的固体,喊声刚发出去就被撞得稀巴烂。喊叫的碎片儿和寒风雪屑混在一起,反打回来,让她脸颊生疼。她关上窗子,在客栈里走来走去,像个困兽,不,她就是困兽!没到半分钟她又推翻了这个想法,不,她不配,她最多是个蛐蛐,在笼子里面转圈圈儿,叽叽咕咕,哭哭啼啼。

“来之前我上网查过这个客栈,”杨枝指了指门口的招牌,“是网红打卡地呢。下面还有很多留言,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什么‘威虎上山’,女孩子自称‘虎妞’,男人说自己是‘虎兄虎弟’,可热闹了。”

“年轻人喜欢搞事情。”齐芳笑笑,推开门,示意杨枝进来。

“老妈,”齐野把拉杆箱放在门厅,自己钻进吧台里面,在电脑上查找空房间,“我看‘美人松’被预订了,不是让你给杨枝留着吗?”

美人松是客栈里最贵的套房。旅游旺季时,一天的费用是八百八十八元。齐野订了机票后,齐芳一早在网上把这间房挂上了已预订,昨天一对情侣跟她商量只住一晚上她都没给。

“是给杨枝预留的,”齐芳说齐野,“你的房间也收拾好了。”

齐野顾不上拿行李,先拉着杨枝在客栈里转来转去:客栈一楼一进门是前厅吧台,往里面走分别是客厅、餐厅、小酒吧和厨房。客厅里摆了三组沙发,落地窗对着外面的广场,广场依湖而建,湖水幽蓝黑绿,湖边树林郁郁葱葱如一块海绵,时不时地飞起些鸟儿来,羽毛斑斓,惊飞了在广场上啄食的鸽子,湖面如上古宝镜,白天鹅和黑天鹅脖子弯成半个问号,悠游游走,鸳鸯在湖畔不远处耳鬓厮磨。穿过过道往里面走是餐厅,整面墙的落地窗,窗外的那片树林仿佛巨幅天然油画,除了白桦树外,大部分是岳桦树。山里的树绿得纯粹,新生的叶片嫩黄或者浅红,蜷成小小蜗牛的样子,高山树种树干坚实而纤细,五六十年的树也瘦瘦一根,根系却是个巨大的爪子,在地下拼命地抓挠、纵深,抵御八级的大风对它们是家常便饭,十二级的风能把整个客栈刮成碎片,能把树拦腰折断,却拿地下的大树根爪子毫无办法。厨房摆着两张能容纳二十个人吃饭的长桌,吃饭、喝咖啡和喝酒,都在这里。厨房是开放式的,岛台和壁炉是前年客栈二次装修时添加的。齐芳在岛台和壁炉之间放了把自己专用的沙发椅,忙活累了,她喜欢坐在这儿喝茶,落地窗外的景色随着季节变换,春绿秋红,夏凉冬暖,山中日月如一段段哲思。

客栈是用石头、水泥、钢筋加固、垒盖起来的(花光了齐芳离婚时拿到的钱,银行贷款十年才还清),二楼和三楼是客房,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十五间房。三楼上面加盖了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一个客厅加上两间各带卫生间的卧室,是齐芳和齐野的家。其余的两百平方米阳台,春夏秋三季是空中花园,冬天如果放任大雪不清扫,几天就会把整个房子埋进去。齐芳带着张嫂李嫂在阳台的雪里面挖过地道,但大部分时间,她们及时把雪清扫成一个个雪堆,再把雪堆堆成一个个金字塔。每年冬天都有些艺术家在镇上搞冰雕雪雕,齐芳曾想找人雕个狮身人面像,但费用太高,就作罢了。

齐野带着杨枝四处参观,边走边介绍,杨枝听得津津有味。然后他们各自回房间淋浴换衣服。晚餐是每次齐野回来必吃的烤肉,三楼阳台上,齐芳早早地准备好了木炭,新鲜玉米、山药和带皮土豆也早就洗干净,用锡纸包好了待用。

齐野带着杨枝上来,杨枝换了条墨绿色长裙,头发松松地挽了个发髻,穿了双夹趾凉拖,妆容精致,端庄大方又风情万种。齐野看着齐芳的目光落在杨枝身上,冲她挤了下眼睛,用口型说:我女朋友漂亮吧?

“去厨房里拿酒,”齐芳对齐野说,“想喝什么拿什么。”

齐野答应一声转身下楼了。

“这里太美了。”杨枝在阳台四周走了走,“我在朋友圈里发了几张照片,好多朋友以为我去了欧洲。”

“客人们都这么说,”齐芳说,“好多人来了就不想走了。他们觉得长白山很神奇,也很神秘。但他们只是这么说说,真正留下来的很少。”

“美是用来膜拜的,注定是寂寞的。”杨枝吟诗似的说,在齐芳身边坐下,“小野刚来公司的时候,话特别少,我们都以为他无比内向。有一天公司加班结束去吃烧烤,大家闲聊说起旅行,提到长白山,他就跟换了个人儿似的,手舞足蹈,说山,说树,说动物植物,说你,还有‘白色猛虎’,话匣子打开,跟滔滔江水似的,拦都拦不住。”齐野提着个篮子上来了,听见杨枝最后的两句话,笑了。

“你还不是被我说动了心?”

他把篮子放到她们面前,里面有冰镇啤酒、红酒和白兰地。

“公司里的人知道你们的关系吗?”

“——不知道。”齐野说。

“有人可能会猜到些。”杨枝说。

齐芳用镊子翻了翻木炭,烧得正是时候,她把烧烤架支起来,把穿好的牛肉串儿摆上去。

“当地的黄牛肉,”她对杨枝笑笑,“小野最喜欢了。”

齐野以前回来,总是一手握着串儿,一手举着啤酒瓶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嘴里吵吵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人生豪迈”。这次他吃得很斯文,细嚼慢咽,啤酒倒在杯子里喝。他知道齐芳在盯着自己,转开目光不与她交集。杨枝在齐芳的介绍下,用紫苏叶片和野菜叶加上蒜片儿、辣椒段儿,卷着烤肉吃。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