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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2年第11期 | 王一凡:狗吃良心记
来源:《山西文学》2022年第11期 | 王一凡  2022年11月29日08:31

王一凡,1997年生,山西太原人。纽约电影学院洛杉矶校区电影制作专业学生,也是一名导演、编剧。他的短片电影剧本The Cracks Between Us荣获洛杉矶华语电影节剧本大赛最佳英文叙事短片剧本头奖。短篇小说《那个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夜晚》《颜料》《勇敢的人》先后在《香港文学》《黄河》《都市》发表。他的作品主要着眼于当代中国家庭和海外华人的生活状况。

 

都在质问人你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可问题是,狗比人讲良心呀。

有没有人考虑过狗的感受?

老张肝肾差,皮肤极黑。又爱吃,肚子便大,但不下垂,挺在前面,像是怀了孕。拆迁队上的人都叫他黑肚。

但是黑肚心可不黑。黑肚胳膊短人几寸,抡起锤来总更费劲,加上肝虚,额头的汗止不住地流,眼睛一闭,锤就抡偏。队里的人总要调侃几句,黑肚气不过,嚷着让大家再看,可才抡一半,大家伙早就各回岗位了。到了饭点,大家叽叽喳喳地排成长队,总有几个犯浑的领完饭也不走,靠在发饭的女娃前挤眉弄眼。女娃穿着大酒店的围裙,低着头。到了黑肚,女娃就多挖几勺肉,因为黑肚是他叔。女娃的爹是县招待所里的副手,本想让女儿跟着自己进后厨,可经理看不惯女人掌勺,无奈跟着黑肚来城里打工。过后,大家三五成群入座,黑肚喜欢清静,倒二斤玻汾,低头吃着。有时会来几个嘴贫的,问着黑肚小时候帮女娃洗过澡没有,黑肚骂几声娘,大家一乐,这顿饭就这么完了。有次女娃觉得受了委屈,来问黑肚,要不明天的伙食我少给大家炒两斤肉,留下的钱给你买包烟。但黑肚脸一变,指着女娃说,大家都这么累,怎么能这么想。女娃委屈,泪在打转。黑肚可不管那么多,不忘记再补一句:做人要凭良心!

说起良心,黑肚有苦,就是他吃狗。吃狗其实还好,黑肚小时,家里常备腊狗肉,都挂在梁上。逢年过节,灶台上支一口大锅,扔几块羊油化开,趁油刚刚起烟,把花椒和姜丝爆香,再下切好的腊狗肉和香料,配着一斤黄酒入锅。肉香味传到村口,唤着黑肚回家。黑肚从窖里扯条大葱,一口葱白一口狗肉,娘在旁边敲着核桃,唤着黑肚慢点吃。这可是黑肚最好的记忆,但是现在事情又变得不同。有两件事情让他难堪,虽然都关于吃狗,但和本身口舌之爽毫无关联。

第一件关于黑肚的女儿。说是女儿,其实也只是血缘层面。五年前黑肚离了婚,因为当时没有工作,判给了前妻。这都还好,难在女儿当时两岁,对于黑肚没什么印象,随着前妻到了城里,而黑肚四年之后才在城里找了份活。但也算开心开心,黑肚拎着腊好的狗肉去看女儿。前妻虽然在城里,但是嫁给了一个铁路工人,住在铁路局分配的房里,害得黑肚整整找了一个上午。黑肚紧张,想给女儿留个好印象,开场白嘀咕了一路。可一开门,傻了,女儿搂着一条大狗,蜷在地上,狗先一愣,鼻孔吸圆,随后一阵狂吠,一溜烟就跑回房里,女儿也慌了,跟狗跑,连声爹都没喊。事后黑肚才得知,前妻和男人忙,这狗是女儿唯一的朋友,一条腊狗肉把狗吓到就算了,没想到女儿也跑了。至此之后,女儿对于黑肚总有些提防,饭桌上也扭捏,一碗面也就吃几根。前妻得了意,更别说替黑肚说话了。

第二件事是黑肚的媳妇。说是媳妇,其实也就认识半年,是黑肚的领工介绍的,属羊,好说,人称肚嫂。但是肚嫂好面儿,说爱人姓杜,所以叫杜嫂。杜嫂比黑肚大七岁,年轻时候在越南电信诈骗被判了几年,出来之后,到了新开发的小区里当保洁,倒也自在。小区在南城,这里开发商们新建的楼盘和钉子户们的危楼相互拥挤,街上挂满了横幅,托了混乱的福,让黑肚遇到了媳妇。俩人一拍即合,几天就领了证,城中村里租了个院。杜嫂话多,黑肚爱听,日子开始过得滋润。可是谁也没想到,几个月后,黑肚下面使不上了劲,不知道是不是白天抡多了锤。这可难为了杜嫂,俩人话少了下来,黑肚怕丢了媳妇,愁。黑肚一愁,嘴就犯痒,加上上次给女儿拿的腊狗肉被退了回来,黑肚索性买了一斤红椒,一起下了锅,来了个痛快。说来也巧,酒醉饭饱,黑肚觉得浑身发热,一低头,下面竟来了反应。黑肚乐了,拉着媳妇回房。事后,杜嫂靠在黑肚身上,盘算着黑肚吃了什么林丹妙药,盘来盘去,杜嫂突然一惊,说,我听老人说过,狗肉补阳,你这症是对上了。黑肚跟着乐,没想到这嘴上的欢喜还连着下面,一石二鸟,齐活了。可凡事哪有彻底的欢喜,一月过去,黑肚发现,自己只有吃了狗肉才来劲,这狗肉是个引子,没了狗肉,自己还是个鳖孙。黑肚心里又烦,烦不在自己得靠引子,烦在这狗肉。原来的狗肉是从老家带的,城里人讲究,虽说也吃狗,但是价贵,自己总不能为了晚上得意,而白天白抡锤了。算来算去,黑肚盯上了流浪狗。黑肚知道这么做不仗义,抓狗时总是心里愧疚,但是晚上又换得开心,坏事有瘾,黑肚只能暗自悔恨长了个把儿。

时间久了,黑肚捉狗也有了心得。无论小狗大狗,贪食的最好捉。野狗提防,先扔根半截火腿,表达善意,随后放些碎屑在脚下,狗便爬过来吃,一锤子砸向眉心,这就算是捉到了。怕的是知足常乐,叼着火腿就跑,黑肚得追,哪能是狗的对手,几步跑得踉踉跄跄,栽在地上,肚子先着地,锤子又卡在腰间,戳得黑肚在地下打滚,狗倒有了灵性,转过身来,侧头,对着黑肚摇尾巴,嘴里的火腿还在嚼着。黑肚倒也不气,知道自己是自找,起来拍拍土,把剩下的半截也扔了过去,摸根烟出来,看着狗吃食。

开发区在城市的南边,高楼还未立起,夜晚风大,不同于穿堂风的循规蹈矩,这里的风肆无忌惮,扬起了地基里的沙。狗在吃食,嚼声带水,黑肚看得饶有兴趣。可一低头,烟被风吸走了一半,黑肚抢着抽了最后一口,结果抽得恶心,随手便扔掉了,叹自己无能,看狗嘴也能出神。便转身回家。但这一转身又激起了黑肚的兴趣。远远望去,竟有条白狗卧在路旁。黑肚摸兜,还剩下条香肠,暗自一乐,朝狗走了过去。

可这白狗吓倒了黑肚。黑肚才走一半,正在藏锤,狗却靠过来。黑肚一惊,狗无非就分贪食和不贪食,这走来的算是哪类,顿时有点慌乱,加上刚摔了跤,手上无力,锤落了下来。狗也一愣,但并没撒腿就跑,嗅嗅锤头,盯着黑肚摇尾巴。黑肚心想今天诸事不顺,便把剩下的火腿索性也扔了出去,就转身离开。可没走几步,狗跟在了黑肚身后,这下黑肚看清了这狗,并非纯黑,脚上和鼻头带黄,牙齿锋利,但无凶气,肚子竟鼓起了一块。黑肚笑了,没想到这狗中也有宰相模样的。这狗又垂着头,定是因这不匀称身材被主人丢了,黑肚想到小时候爹抛弃了娘俩,心生怜悯,索性把狗带回了家。

可是家里让黑肚丧了气。带狗回家,杜嫂本是开心,今晚又能作乐,可黑肚犹豫,说这狗不是食野食的,通人性,吃不得。这戳中了杜嫂,杜嫂狱里待久了,最烦受气,结婚半年,一直都是杜嫂主事。黑肚这次竟唱了反调,作乐事小,可权力事大。杜嫂觉得自己得下下黑肚威风,于是从狗通人性说到了黑肚不通人性,从黑肚不通人性说到了黑肚无能,四十大几还在地里抡锤,从抡锤又说到了老家的弟弟结婚,要盖新楼,这盖房的砖要从城里厂子里买,钱要由黑肚出,当作没给的嫁妆。总之这一晚把黑肚数落了个遍,黑肚嘴笨,加上还没反应过来前一句怎么接,杜嫂又来了下句,于是只能咬着狗的事情说:

做人要凭良心!

杜嫂吐了口痰,说,你的良心是条狗。黑肚觉得有趣,指了指狗,说,你就叫良心。

但良心过于形而上学,难以给个定论。黑肚不得不听了杜嫂的话,第二天一早把狗带走,盖房的砖钱自己来出。早上,黑肚牵着狗,心里感觉不对。怎么本来是作乐的事,结果换来了数落,又得买砖。黑肚气,这钱原本打算给妈装个冰箱,省得天天下窖。可大男人的话,答应了就答应。黑肚也就认了,但这畜生不想丢,于是买了个绳,拴在了工地上,黑肚对狗说,良心,你可不能乱跑。

良心只听黑肚的。自从队上来了只狗,这给工友们找了乐子。总想上手,顺顺毛,摸摸头。可这狗不让人近,一有人伸手,狗就咧嘴。口沫顺着牙缝往外溅。狂犬疫苗五针下来,也得百数。工友们想想,算了,骂句畜生,便不再理这狗。说来也怪,黑肚一走近,这狗就躺在地上,露出下半身的黄毛,黑肚看着别扭,说注意素质,狗能听懂,身子一翻,蹭着黑肚的腿。黑肚心想,这辈子光想着吃,也没好好看看这玩意,毕竟是个活物,通情。每当收工之后,黑肚便帮良心解绳,俩人就在工地上溜,黑肚教良心认东西,什么是泵车,什么是地磅,什么是铲车,再指着良心说,比你大的都能要你命。良心叫两声,不知道是饿了还是懂了。黑肚笑着骂良心蠢,良心就这样成了黑肚生活里的乐。

乐多了,不怕悲,因为这悲欢向来都是连着,南柯一梦或黄粱一梦是先乐,塞翁失马或失之东隅是先悲。不论先乐或先悲,如果想乐,这悲都能衬出来乐。但怕的是惊,惊完之后,乐也忘了,悲也忘了,剩下的就是发愣。可这忘了乐是悲,忘了悲还是悲,剩下的便只有悲了。黑肚觉得自己现在就很悲。

事情源于几天前,本是平常一天,干活、收家伙、拴好良心、买一斤韭菜和半斤韭花,赶14路公交。一切都按部就班,可当回家之后,杜嫂早就在门外等着,手里拿一张印刷纸。二话没说,纸被拍在了黑肚肚皮上。黑肚一看,寻狗启事,照片就是良心,再往下看,赏金五千,转眼一看,杜嫂竟然在一旁抹泪,气自己让黑肚把狗放走。杜嫂拉着黑肚说,走,我们今晚就去找狗。黑肚脑子拧在了一起,他不知道该不该讲真话,讲了是好事,可这钱也落不到自己手里,还要多挨一个月的骂。杜嫂倚在门口,继续抹泪,嘴里不干不净,骂着三亲六戚。

黑肚到第二天还在想这事。思绪给太阳加了速,黑肚没滤出来个三七二十一,就该收工了。黑肚打了半盆炒豆角,三块馍,蹲在良心旁吃着,良心没那么多心,躺在地下等饭。饭后,黑肚来了便意,便匆匆跑到了厕所。事后,黑肚找纸,摸兜,摸出来了昨天的启示。照片里良心伸着舌头,底下是撕成一条一条的电话号码,黑肚盯了一会,撕下来一条电话号码,用纸擦了屁股。

城市里的风大了,工地门口的横幅被吹着呼呼作响,黑肚扯着嗓子打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操着晋北口音的男人。

“甚,你说甚了。”

“你家丢了狗!”

“俄不买保险!”

“不是买保险,是你丢了狗!”黑肚一句一字地说。

十五分钟后,黑肚总算说清了话,电话那头的男人是家里的保安,他说这是家里老板的狗,问他能不能送来,他现在走不开, 路费他报销。黑肚不爽,加上和良心有情,说哪有捡狗还送的道理。那边的男人说,我再多给你一百。黑肚说,二百。男人说,一百二。黑肚说,一百二,加包烟。男人说,麻利点,就挂了电话。

黑肚并不是为了犟这口气,只是一开始,黑肚还狗,并没对这钱打半点主意。做人凭良心,黑肚的原则是铁打的,知道万物通情,把情当利,必然触碰了原则。只是杜嫂像块火上锅,不及时灭,这锅就废了。送完狗,少说几个小时,这晚回家的理由必然要正确,看错时间,不可,错过公交,不可,打两把牌,万万不可。唯一可,就只能是加了工时,换了酬劳。这一百二自有目的。

手机响了,地址映在了屏幕上。黑肚反复擦了擦屏幕,确保自己没有看错,这地址离黑肚家也就两个路口。黑肚一下子心慌了起来,心里担心有鬼,脑里想起小的时候看的老电影,日军绑了八路,吊在梁上,上臂赤裸,烧红的烙铁在肚上灼着,烟飘了三丈高。黑肚想到这里,摸了摸肚子,又从厂子拿出了锤,卡在了腰上。链着良心,踏上了回家的路。

到了目的地,黑肚没了头绪,原来,这地不是住宅,铁门后掩着长长的土路,门上扣了把发黄的大锁,像是个工厂。黑肚饭后消食时曾路过此地,但没曾想过,这里竟有人住。黑肚把腰上的锤一紧,想着进去的法子。可这门像是被烙住,黑肚把袖角卷到手肘,拉着门上的栓,翻上去看,可脚刚踩到门侧,身子被一盏大灯照亮。一辆黑色宝马轿车停在了黑肚身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冲了出来,喊着捉贼。黑肚知道被误会了,赶忙下来,可肚子卡在了铁门的倒钩上,左右都难以抽身,就跟被夹的胖耗子似的。刚准备解释,可背后冲出个大汉将黑肚按在地上,黑肚脸侧着,土荡进了嘴里。良心早跑到一旁,躲在树后。黑肚暗自骂着,这次次摔跤都是这捡来的种害的。

两人把黑肚架起,贴在门上,黑肚脚尖顶地,拇指骨痛,吱吱响着。黑肚脸朝着门,想回头去望,可动不得,只能侧眼看着这两个人。右边年纪较小,身细脖长,穿着一身不合适的西装。左边年纪略长,光头,穿了一件白色背心,卷了起来,露出比黑肚还大的肚子。两人告诫着黑肚不得乱动,向远处的车里招呼。黑肚听见了开门声,只见左右两人面露喜色,眼睛盯着那人,小一点的喊着抓到个贼,唤他来看。

“咋回事。”后面的男人问。

“老板, 贼!”光头说。

“被我们抓个正着!”光头补充说。

“俄来还狗!”黑肚喊着。

三个人惊了,盯着黑肚。

“黑狗,黄肚子,启事。”黑肚喘着吐出几字。

“那狗呢!”细脖喊着。

黑肚举起手,指着远处的林子,喊声凄惨。

“良心!”

当晚,黑肚拿了三万。杜嫂本是心里藏着气,打算教训一下黑肚,可当黑肚掏出钱,杜嫂一整夜都没敢开灯。

可黑肚一宿没睡好。事情还得从还了良心之后说起。这还狗的地方竟然真是个工厂,这工厂的老板爱犬,几亩地的厂房,匀出不少地圈狗。良心是老板的爱犬。老板总出差,平时这狗便由保安照看,可这保安不知如何,竟然搞丢了狗,前面有几人曾来还狗,结果其实都是打着还狗的旗子来骗钱,老板眼尖,一眼就能识别出来这狗是不是自己的。黑肚也暗自佩服,这狗在自己眼里就是块肉,这老板竟然都记得模样。

老板也大有来头。他为表感谢,强行要留黑肚去办公区坐会,黑肚半推半就被拉进了屋,可这一踏入里屋,黑肚便没了走的意图,抬头看,这会客区的挑高三米,顶上一半是玻璃。玻璃下沿挂满字画,毛笔字曲曲折折,像是挤满了栖息的蛇。字画中央贴着一块匾,上面写着“尽算关机”。黑肚定了定神侧头看,才发现其实是“机关算尽”四字。办公区的边上是条长廊,长廊里铁网分开,外面拿塑料玻璃隔挡,各种动物在里面休息,有猴有马有孔雀,远处的隔间里还似乎有几条似狼似狗的动物挤在一起。长廊延过来,整个家都是白瓷漆成的墙面,锃光瓦亮,月光散成了白玉堂。黑肚哪见过这般装潢,他天天见水泥筑成的房子,可这拿人民币铸成的,他第一次见,他双脚像被河鬼抓住,动弹不得。老板看出了黑肚的困惑,把他朝里拉了一步,黑肚脚下发软,以为踩坏了东西,赶快躲闪,低头,踩在一块白毛地毯上,再一抬头,刚刚两个架着黑肚的大汉都在掩着嘴笑。老板看出了黑肚迟疑,拉着黑肚到沙发上坐下。

黑肚周转过不少城市,凡是用得着力气的,样样都干过,老板们也见得多,无非是脸上欺负黑肚和心里欺负黑肚两种,黑肚记得娘说,能忍就忍,别人给自己口饭吃,自己好好干活,别老逆着良心,黑肚记在心里。可这次,这个老板竟然不计较,一把抡着自己朝里走,步步踩在了白毛毯上,带着脚心发软,步步也都酥到了心里。

心里刚酥了一半,剩下一半就融成了水。老板刚坐下,便是连声道谢,说得黑肚不好意思,连连摇手。老板招呼那光头去倒茶,他连声喊哎,奔了出去,一晃热茶就递来。老板说,这茶是正宗老班章,云南朋友运来的,快尝尝。黑肚紧张,嘬了一小口,烫得嘴角发泡。老板喊黑肚不急,又连忙问大哥哪里人。黑肚说自己在五台西边。话说一半,老板眼睛竟映起了月光,盯着黑肚,连忙又问哪个村。黑肚说席麻掌的。老板跳了起来捧着黑肚手说自己是西柳院的。原来这两村不过两山半岭之隔,都在五台山西麓,人们常常走动。老板带着乡音,听得黑肚想滴泪,出来多年,跨了三省,竟然还能遇到邻村人。两人这就算是聊开了,老板先是坐在黑肚对面,后来索性挤了过来,坐在沙发背上,捧着黑肚的手。两人久聊,都能对上,这村出走的媳妇,原来就在那村书记的屋里住了半年,这村瞎子丢的鏊子,原来被那村几个孩子藏在了窖里。

两人越聊越多,笑得拍腿晃头,老板说别老叫我哥,我姓单,排老三,和村里一样,管我叫单三就行。细脖和光头睁大眼睛互相瞅一眼,把眼神压在了黑肚身上。月没参横,黑肚才反应过来已不早,可他乡遇老乡,话岂是能说到头的,主要还有一点,这保安进来就没了踪影,说好的钱和烟一样没捞到。黑肚一琢磨,想到没钱回去还可以解释,这夜里要不回,杜嫂可就不单单和自己算一笔账了。单三眼尖,看出黑肚眼睛已经开始乱飘,也知道时候不早,便喊黑肚回家。

黑肚一看这单三给对话留了个句号,便知道这下钱是没了,黑肚啃着舌头,尝出了一股苦味。

单三扶着黑肚站了起来,指着两边的光头和细脖说:“这都是我厂里伙计,分管交通和安保,闲下就过来逛啊,闲下养了老多活物,都没带你看看,我不在了让他们招呼你。”

光头和细脖盯着单三点头。

“单大哥你忙,客气客气,还有就是——”黑肚的苦还是溢了出来。

“不许客气啊大哥。”单三没听完就打断了黑肚,又指了指俩人,“一会让他们把你送回去,天黑,不安全。”

后来是那细脖司机来送黑肚,一路上大字没哼一个。黑肚试着开启话题,可是也就换来了个气声的应。也就不讨没趣,这车黑肚叫不来名,连门都是反着开,可坐起来柔得很,要不是窗外景色飞逝,光凭屁股可判断不出来这车在动。黑肚晃着,想起刚上小学时赖床不想上学,气得母亲说要把自己扔河里。黑肚说有种你就扔,母亲一气,竟然连着床板和自己都举了起来,直接放到了河滩边。黑肚倔,也不怕,赖在板上,河滩边水缓,嵩草扫过脚腕,搞得黑肚发痒。竟然一晃一晃入了眠,河水柔柔软软托着,后来,娘以为黑肚会怂,扔在河滩边就回田里干活了,结果一阵工夫黑肚还没跟来, 娘一瞅,黑肚竟然躺在静静的湖心,还打着呼噜。后来娘说,从小看出来你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也不指望你赚什么钱,快趁年轻多干干活。黑肚也听话,便入了城,想着也许那天没睡着就好了,或许自己也能当个大学生,在工地上戴白帽。可那湖水实在衬着人发软,和这车一样,想到这,黑肚渐渐也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到家,细脖推了黑肚一阵才把黑肚搞醒。黑肚还在梦着老家河滩边那头黄牛。睡眼惺忪时车门被打开,细脖赶人似的请黑肚下来,黑肚心想这所谓管交通的说白了不就是一司机吗,于是暗自笑这单三说话有趣,便迈出了车,脚还没落地,细脖拍了一个小包在黑肚怀里。黑肚还未琢磨,车一溜烟开走了。

黑肚靠在路灯下,打开小包,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三捆人民币。黑肚一懵,眼都黑了。

第二天一早,杜嫂赶早给黑肚带回了饭。两块油饼一碗豆腐脑,还有半碗不咸的凉拌白菜丝,一看杜嫂就去得早,照平时,满满一盆呛好的白菜丝,每次杜嫂去了只剩底,多半是花椒和盐巴。现在杜嫂哼着小调,又拿筷子又拿水,可劲地给黑肚递着。黑肚刚把豆腐脑打散,杜嫂就开始合计着花钱,先帮弟弟买砖,再给自己添套新衣裳,又说起妹妹家的孩子上了高中,自己也该送套文具表示表示。黑肚心里想她妹妹家的孩子早就打架辍学,还是自己上次借杜嫂妹妹家钱时听说,杜嫂哪关心别人家孩子,还不是赚了钱想炫耀。但黑肚没吱声,勺子在豆腐脑里搅着,一整块豆腐脑成了稀汤。

饭毕,黑肚说什么都依着你,去上工吧,碗筷我来收拾。杜嫂眼角弯着,哼着歌走了。黑肚坐在椅上,豆腐脑也就动了几口,顿了一会,从床垫下掏出了钱,抽了一百放自己兜里,又给领班打了个电话请假,便出了门。

晃晃悠悠,黑肚悠到了单大哥的厂门前。黑肚扶在铁门上,向里望着。单大哥的铁门到公司间有块极大的空地,空地上长满了椭圆形的石碑,都是青砖和大理石,阳光晃眼,单大哥盯着看了一会才发现这些拥挤的石碑上多半刻满名字,横竖交错,竟是墓碑。黑肚发颤,没想到昨晚竟在碑心聊了一宿。

“这都是客人们订的,”单大哥从黑肚身后走了过来,“人活不过七八十载,一帮活人挤破头来回算计,都想从人的兜里多捞几分。我天生不会和人争,就只能搞死人生意了。”

黑肚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单大哥笑出了声,勾着黑肚的肩拉他进去。

“大哥,”黑肚没往里走,只是伸手从衣服里掏了一沓钱交到了单大哥手上。“人凭良心,说了一百二,这钱多拿我睡不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