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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
来源:《湖南文学》 | 唐糖  2022年11月23日22:35

冯先福的第四次喜酒,定在天宫江湖菜,只有三桌,估计还坐不满。位置是罗娟选的,倒不是因为人均不到八十的餐标,在火车站旁边算是便宜的,而是张罗这件事时,她总是想起二十六年前的那一天。

也是立夏前几日。罗娟随姑妈坐七八个小时的火车,又倒中巴、公交才到站。下车,一截灰石子路,尽头是几方青色稻田。顺着稻田间的窄埂走到底,大地下坠,是处山谷,剖开谷底的是一条窄而浑黄的河。站定,望着河对岸更高一头的山,姑妈说,那就是天宫殿。来之前,听到这名字,罗娟觉得好笑,待看到对面扁平的山顶上葱茏掩映,几角瓦舍冒出,又觉名副其实。照这架势,她们需得在密布的香樟、刺槐、山桐子间,循着隐于雨后腐叶里的石块,下至谷底,溯河而上半里地,过桥,再攀上对面那座山。罗娟踩着白色矮跟鞋,几脚探下去,沾满湿泥碎叶。往下,水声渐沸,河也显得肥壮湍急起来。罗娟不知这条河从哪里来,以前当中学老师的姑妈告诉她,这条河再流个三四公里,就到朝天门,将来是个好地方。

桥头两侧有墩子,以前是石狮子,身子不知去了哪儿,只隐现圆钝的前爪。罗娟坐在石墩上,盘起左脚,摩挲着出血的脚跟,又来了怨气,这里有啥子好嘛?姑妈瞪她一眼。罗娟二十四岁,来相的是天宫殿冯家的幺儿子,比她大六岁。冯先福长得标志,在药厂上班。按姑妈先前打听到的消息,若不是天宫殿马上要开发,冯家想娶媳妇儿生娃多俩人头好赔款,断不会这么急,“把握好机会,将你细弟也接出来,以后有的是好日子。”她不再作声,撑着石狮子的前爪站起来,跟在姑妈浑圆的屁股下,继续往上爬。天宫殿这侧是阳面,没有树,铺着层层叠叠狭长的梯田,可大都已长满杂草,有庄稼的,无非是些洋芋、南瓜,胡乱趴着。

攀上顶,红泥地开始隆起肿胀的树根。绕过两处废弃的沼气池,头顶的枝叶便兜住阳光,周遭阴凉下来。姑侄俩继续往前走,周围墙檐相邻的房子,上了锁,锁面布着锈迹。越往前,枝叶愈加密实,罗娟甚至觉得看不大清姑妈的脸了。未知的鸟,捣下厚实的叶片,撞得地面低低呻吟。罗娟这才抬头看,原以为头顶是木林簇在一起形成的森森屏障,没想到枝蔓都源自一个方向。

那是一棵树?罗娟身上的热气瞬间灭了。

“姑妈……”怯生生的声音。

“就到了。”

姑妈先前来过一次,只是没见着冯先福本人。果然,顺着路折了两道弯,一棵巨大的黄桷树出现在眼前,估计得四五个成人才能环抱得住。它将四周目之所及的地方都覆盖上了。冯家离它最近,自然灰蒙蒙的。

梆——梆——梆——

走得更近后,罗娟才看清树下的人影正在剁肉骨头。姑妈一大声“嬢嬢”,人影站起身,“哎呀,快来坐,快来坐。”说着给她俩擦擦一旁的石桌子、石凳子,又望望天上的黄桷树,“今天停电,我看待会儿去找蜡烛点上。今年不晓得咋回事儿,这黄桷树长疯了。我到这里几十年,没见过哪一年它叶子长得这么密实,大白天都黑蓊蓊的。”她又打量罗娟,脸有喜色,旋即放下刀,冲屋里喊道:“老头子,妹儿她们都到了。”

罗娟这才看清,冯家只是乡间一连式土坯房,两开门,门里如更深邃的洞。一老翁扛着木梯子,握着把刀,从黑洞里走出。冯先福的妈妈问:“老头子,这是要干啥?”

“砍了。昨天我就说砍。”老翁说罢,就把梯子架在树枝上。

“要不得,要不得啊。”老太太喊了起来,老翁已经踩着梯子往上爬了几步,她又只好在底下扶着,“要不得啊,老头子。砍不得树,砍不得树。”老翁爬到顶端,挥起刀朝着头顶密实的屏障“哐哐”几下。一柱阳光斜倚在地上。周围瞬间亮堂起来,巨大的树冠下,血管一样密布的树枝,随风微微颤动,如血涌动流淌。或许,这棵树只是睡着了,罗娟这样想着,打了个寒颤。

后来,树的确醒过来了。可醒来后去了哪里,不得而知,有说是去滨江公园的,有说关在一处豪宅绿地,也有听说运到首都进了园林博物馆……罗娟唯一确定的是它原本所在的位置成了一间商铺,嵌在一条不温不火的商街上。这间商铺最早是烧烤店,随后变成火锅店,没多久又换成乌鸡养生汤。直到前年天宫江湖菜接手后,家常菜,物美价廉,意外做出了名气。罗娟常带她手下的家政阿姨们来这里聚餐。一坐进店里,她总有重回黄桷树下那一天的感觉。

那天,冯先福的爹劈出一柱阳光后,罗娟瞬间没了胆怯,站在树下,悠然地摇着棕叶蒲扇,舒朗,清爽。冯先福的妈妈继续在院坝下忙东忙西,老翁砍树吓得她脸色发白,没了最初的和颜,只告诉罗娟她们,冯先福临时得去趟厂里,他哥哥姐姐们估计马上就到。老翁精瘦,穿身蓝卡其中山装,拖着砍下的断枝进了柴房,没再出来。姑妈脸色有点难看,但还是耐着性子剥紫皮葡萄,一颗葡萄剥四小片皮,直到两串吃光,冯先福的哥哥姐姐们才来。

二十六年后,罗娟等的还是他们。她爹和细弟一家已经坐上席,她怨自己又来早了。

最先来的是大哥一家,添了媳妇儿和俩孙女,没来齐。随后是四姐家、三哥家、二哥家,他们一一和罗娟打过招呼,还管她叫“小罗”,二十多年弹指一挥间,仿佛什么都没变。罗娟打起精神来,脸上的皱纹拧成笑意,“快!快!进去坐,大堂右边那三桌。”

冯先福的妈妈是他五哥牵着来的,走近了,用攥在手里的纸巾,擦擦眼角,“她是哪个?”五哥说,“哪个嘛?你日思夜盼的幺儿媳妇嘛。”

“啊?小罗啊!”双眼白翳的老太太凑近罗娟,仔细瞧瞧,愣了几秒,小声嘀咕:“砍不得树,砍不得树哟。”

“晓得了,砍不得,砍不得。”五哥应和着老妈。罗娟伏下身在老太太跟前喊了一声,“妈!”老太太糊里糊涂,但笑着点点头,被五哥牵着进去了。

罗娟现在又要等冯先福,犹如那天一样。两桌菜都摆好在黄桷树下,小孩子们等不及,抓些卤猪耳朵、卤鸡爪垫垫肚子。正午了,那柱阳光笔直地立在两桌菜中央,冯先福还没回来。老翁垮着脸,让大家先吃。罗娟饿了,也拿起筷子,不管姑妈怎么递眼色都没用。姑妈倒是无论旁人怎么劝,硬是没动筷,只偶尔端起茶盅喝两口水,“我也等小冯。”说“也”,是因为冯先福妈妈站在房檐下,踮着脚望着来路,她偶尔回望的脸,还是煞白。最终,大家都快下席时,冯先福才到家,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坐到罗娟身边,坐进那柱又斜下来的阳光里。他先给罗娟的姑妈赔礼道歉,又侧下身起开一瓶天府可乐,侧身跟罗娟说了一句,久等了。说话间,冯先福鼻尖上的汗珠,泛着冰的光泽,滚往嘴边,也滚入罗娟的心。罗娟只瞥了一眼,目光便收了回来,也收不完,只能慢慢滑向他的蓝色短袖衬衣,袖口下有力、鼓着青筋的胳膊,最后落定在地面上他充满折痕的影子上。他的影子连着树叶、树枝的影子,仿佛树是长在他身上的巨翅,也仿佛他不过是树上的一片巨叶。这扁平荒谬的影子往后频频塞入罗娟的梦里,哪怕有好多年,她都忘了冯先福长什么样。

现在,从对街拐角处过来的那双抱着一箱红酒的胳膊,看起来还是那样有力、鼓着青筋,只是落在地上的影子被灰黑色的路砖吞没。这次,罗娟的目光从影子往上,越过胳膊,主动去搜寻冯先福的眼睛。五十多岁的冯先福还是喜欢穿衬衣,没有发福,但两鬓已从以前的小m,微秃成大写的M,不过也不影响他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男人真是不怕老啊,罗娟感叹,下意识地抿抿嘴,又吸下小肚子。今天,她穿一身墨绿色印花的旗袍,里面套了塑身衣,原本松垮丰裕的肉稍微被摁进去半寸。就如第一次见冯先福,她裹着紧身红色针织衫,本来吃了两口,见到冯先福后,使劲憋着气。

冯先福正扛着酒往红绿灯的方向走,这时比他冒半个头的身影从拐角处闪进来,举起更有力的手臂,揽过那箱酒。小青年叫冯松,是她在产床上挣扎两天才生出来的,七斤半,刚出生全身黄疸,小脸像冬月熏制不久的腊肉。冯先福当时用手环住这团软绵绵,忍不住摇着头说,怎么能这么丑啊!等出了月子,孩子病愈,奶色的脸,深嵌两枚桂圆核样的眼睛,上下眼睑的眼睫毛密而翘,漂亮得不像人间的孩子。天宫殿那段时间冒出了七八个孩子,冯松无疑是长得最俊的。

不久前刷微信文章,罗娟看上面说,热恋期生的孩子颜值更高。罗娟想,至少在和她要冯松的那一晚,冯先福是真爱她的吧?那天夜里,灯一关,几枝树影借着月光从正对床的小窗里爬进来,爬上了他们的床,也爬上了冯先福的背。她躲着他的脸,紧张,只得环住他的腰,贴在他的脖颈,看着黑色的叶影在他背上摇摇晃晃。直到冯先福的手穿过她的头发,嘴唇贴在她耳朵上,轻轻地呵着气,她才松了手,偷偷望了一眼他,什么都没看清,眼神顺着他背上滚落的两滴汗珠,滚入那片最大的叶影里……想到这儿,罗娟掐掐腰上的肥肉,摇摇头,觉得自己又蠢又好笑,都快当奶奶的人,还在想遥远又缥缈的事,神戳戳的。

灯绿了,冯先福父子俩踩着斑马线走过来,这时,罗娟才搜寻到冯先福投来的目光,碰上的一瞬,四溅开去,像旧时的新婚夫妇一样,只不过皱纹之间没有漂浮红晕。罗娟捋捋新烫的头发,牵牵紧绷的旗袍,脚趾抓牢高跟鞋前脚掌,朝父子俩走去。冯松腾出一只手在向她挥手,示意她别过来了。

她又停下,停在一片如当年树冠一样的云影里。

冯先福觉得这次别办酒,最好连结婚证都别扯了。算上离婚,他去民政局办了六趟手续了。可罗娟不同意。还是老样子,冯先福暗想。时隔多年,罗娟还是罗娟。而时隔多年,他冯先福居然又“栽”到罗娟手中,这是他这一年始终没想明白的事。倒也不挣扎了,这大半辈子想不明白的事总比想明白的多。

算上罗娟,冯先福处了不下十二三个女友。齐平是他初恋,二十出头就在一起,交往了四五年,意外怀孕后,两家人便商量结婚,笑谈着要在黄桷树下摆上三十桌,三天三夜,连夜里电灯穿在黄桷树上的电路都商量好了。可当天晚上齐平抱着冯先福哭了一场,次日就去打掉孩子,启程去了上海,那个顺流而下就能到的城市。齐平长得像巩俐,冯先福喜欢她齐腰的黑长发,细密而柔顺,到夜里都会复活,变成撩人的嫩枝,攀上他的身体,抵达未知的深处。往后的女人,头发都是僵死的,枯草一般。冯先福的五哥长得像刘德华,他长得比五哥还要标致。这对方圆几十里地都知道的俊男靓女以这种方式分崩离析,闲话编成的故事,散布在天宫殿的角落,就如曾经他们的身影,时时点亮着天宫殿一般。冯先福自己都听了无数个版本,但他并未如别人预想中那样消沉,他很快就有了新女友,没多久分了,又换了一个,一个接一个。这些女友至少都会来一次天宫殿,在冯先福一大家子的簇拥下,下山,过河,攀上天宫殿,走进大黄桷树的浓荫里,然后便消失了。

如今再回想起来,冯先福自认为齐平的离开不过是悬于生活之上的遗憾,而不是生活之中实打实的后悔。至于生活中实打实的那种后悔,他觉得这大半辈子有三件。一是与罗娟相亲时,他刚与一位机场地勤分手不久,地勤家里做小生意,又只有俩女儿,想让冯先福做上门女婿。冯先福不同意,后面听说这姑娘家的生意都做到了小半个中国。二是与某方便面品牌经理方琴处了一年后,方琴让他辞职一起干,他拒绝,分手后还把刚买的房卖了,没想到不到半年,房价猛涨。冯先福想,这两件事,但凡有一次不拒绝,或许都没有后来这些鸟事儿。

至于第三件,就是与罗娟结婚。不过,他觉得如今为了冯松的婚房与罗娟复婚,应该不会是他一生中最后悔的第四件事。

前年秋天,冯先福与第三任妻子张芳离婚。离婚当天,张芳什么东西也没带走,就像他们平时分分合合一样。只不过,这次张芳的包里揣了离婚证,还有一串她儿子的新房钥匙,晃得叮当响,“冯先福,我不信你不后悔,你以为我愿意跟你住在这破房子?”门没关上,张芳踩着高跟鞋铿铿锵锵地下楼。钥匙和高跟鞋的响声,到底哪种更刺耳,冯先福分辨不出,这些响声让他有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他没想到,自己服老是从这一天开始的,是从耳朵开始的。

是的,开发二十多年,他还住在回迁房里。没有电梯,楼梯间黑而窄,经年未有保养,坑坑洼洼,墙壁覆着各种灰黑印记,多是大大小小的鞋印,也有些手揩的鼻涕,开锁、通下水道的电话重重叠叠地盖着。回迁房盖在天宫殿原址上,更名成天宫殿小区,离新火车站不到两公里。从主卧的窗子还能看见两三百米外以前老房子的位置,现在是美食街。周围的商品楼小区,密集地镶嵌、拼接,大多都是二三十层,显得天宫殿小区的六层回迁房有如大地塌陷一般。当然,这塌陷是日积月累的。

回迁房开始动工时,周围大都是翻得稀烂的工地,隔着一条主干道的星城小区一街区也才开始动工。冯先福喜欢看报,那时星城小区的广告常常铺满渝城的各大报纸,广告上最常出现的是星城小区全修建好后的模拟效果图,以及一街区的房子户型图。对于户型图,冯先福倒是一掠而过,只注意到小时候打滚泼水的河截断成星城小区内的景观河。那条河竟将被一个小区独占。他回想起八十年代初那场大洪水,河水浩浩荡荡而来,带着上游的猪、羊、鸡鸭、桌子、房梁木,雄狮一般拍击着两岸,发出雷鸣,差点要填平山谷,淹没天宫殿。没想到曾经雄狮一样的河,即将被驯服,温顺地躺在星城小区里,再不会流淌。那也再不会有齐平一样的人,做着从这条河顺流而下的梦了。广告上,河两旁种上精心修剪过的植被,高高低低,铺上和缓平整的步道,穿着光鲜的孩子,手挽手的青年夫妇以及满脸笑容的银发老人,正在河边散步。星城小区的开发商,还说要将其打造成一处十万人居住的高端社区,占领渝城这块即将起飞的核心区。初听此消息时,有些天宫殿人都觉得是天方夜谭,“乱球讲,我们天宫殿以前加起来都没恁多人。”

这也如很多年前,冯先福还在上小学,天宫殿的田间地头来了不少扛着黄色测绘仪器的人,修建火车站的传言就传开了,却始终没多少人信。冯先福将信将疑,有次,他背着一篓子丝瓜,碰见勘探的人就问:“全是山,那么大的山,那么大的河,火车站啷个修?”

“有的是办法,你娃好好读书,以后有的是好日子。”勘探员笑笑,继续将眼睛凑到仪器上。

可冯先福偏偏不爱读书,而且还怕鬼。他当时得走近两小时才能到校,天不亮就要出门,在门前的黄桷树暗影里走好一阵才行,脑子里妖魔鬼怪都出来了。于是,初中刚上几天,便辍了学。打从懂事以来,冯先福就想要去外面,不想待在这棵大树下,像被压在岩石下。而且这岩石上还挂着不少红色的布条,那都是远远近近的孩子,来认这棵树作干爹留下的,更增加阴森的气息。尤其天不亮,几只黑鸟飞过成片的红色布条,嗷呜嗷呜几声就能让他汗毛乍立。但偶尔,冯先福还是会趁爹不在,爬上树,掀开层层叠叠的树叶,头露出去,为的是望一望远处城中层叠的白房子,望一望河是如何从远处的山里流过来,又流向远方。只是树不能随便爬,他爹说这棵树在他小时候就有了,当时大轰炸,因为有这棵树,他们才能躲过炸弹,是福树,不能随便踩在它身上。所以,冯先福更爱去河里游泳、抓鱼、摸螃蟹。不过,哥哥姐姐们长他不少,他是老幺,只能更长久地与爹妈在这棵树下吃饭、乘凉、剥苞谷、晒谷子。

和罗娟结婚也是在这棵树下。那之前两三年,开发的消息甚嚣尘上,传言随时就可能下批文,天宫殿人终于相信建火车站是真事儿了。多个人头,就多份拆迁款,更多一些房屋面积。那一阵冯先福的同龄人,纷纷发着喜糖,婚礼上五颜六色的亮片,混在红泥里熠熠生辉。婚结了一批,也没招来切实的批文,大家心散了,慢慢地,地也不种了,要么闲着,要么也想着开发后的营生,先一步搬离天宫殿。

二十六年前的春末,批文下来得急,第二年就要正式启动拆迁工程,这样一算,得一年内顺利结婚、生娃,“不然,分不到房,那好划不着嘛。”冯先福的爹妈着急了,赶紧催着他和圆脸地勤女孩结婚,可冯先福告诉他们刚分手,且不可能复合。但天宫殿一天比一天空旷,三十岁的冯先福还是相信了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错过了,一辈子都赚不回来。

一辈子多长啊。

人想通了,事情就不难办。那个来自县城叫罗娟的女人,做销售,块头比他壮,勒在身上的衣服突出她的丰满,大饼脸,下嘴唇还有点往外翻。眼角刻意柔顺下来的光,让他猜不透。她那一头齐腰的长发,看背影时,让他想到齐平。往后的事简单又迅速,和罗娟见了一次,就基本定下来。两周后罗娟拎着行李再次来到天宫殿,两人住到一起。那晚,小侄女一直赖在他们房间看电视。他困得不行,罗娟还招呼着小侄女继续看。直到小侄女眯着眼睛给他们关上门后,罗娟的头发才被他压在身下,树影从窗外透进来,在墙上变幻着影子。直到结束,罗娟的头发都没在他身下复活,此后也没有过。三周后,他们领证了。他还记得,那天民政局排起长队,等了快两个小时,领完证,他们还去附近吃了顿鸡汤铺盖面。

和罗娟离婚那天热闹。门口都是熟人,像是以前聚在天宫殿摆龙门阵一样。那时冯松才满月没多久,办事人员经验老到,象征性地问罗娟为什么离婚。冯先福低着头,瞥一眼罗娟,她捏着散发着奶味的衣角,怔怔地盯着工作人员背后的“离婚登记”四个大字,冷淡而又沉静地说了声,“他心头有人,日子过不下去了。”冯先福提着嗓子想要反驳一句,最后又咽下去了。

工作人员愣了几秒,再看看冯先福,比起最近一大帮为拆迁而所谓假离婚的夫妻,罗娟的“戏”显然过于真了。出了离婚登记处,罗娟径直往外走,没等冯先福。冯先福也不急,罗娟就在他视线范围内,最后坐定在他们结婚时吃过的面庄木桌边,双手搓着离婚证。

“我也想出来卖小面,反正要赚钱。就在你单位那里。”罗娟这句话里,只有冯先福能听出点怨气。结婚一年多,他俩经常吵架,因着那些讲不清楚的往事,以及一些说不清楚的物品,比如齐平的照片,包括地勤姑娘在内的女友都没发现,唯独罗娟发现了,其实那时,冯先福自己都忘了那张照片。念着罗娟怀孕,他没多计较。只是罗娟挺着肚子,跑到他的牌桌上发火,当着他领导面掀翻两次桌子后,冯先福庆幸于他俩结婚时达成的共识——为了开发时多分房子,生完孩子立马假离婚。说是假离婚,然而是真手续。

“我想做小面生意,总不能一辈子都打工吧。松松长大也要花不少钱的,你说……你说是吧?”罗娟往冯先福这边凑凑,又重复了一遍。冯先福答了声“好”。

日子就如快进一般,拆迁开发的事迅速而有序地进行,一两年间,山与河都填平了,大地被翻开肚皮,又被一块块补好。天宫殿落入凡间。这期间,罗娟和冯先福的确开过小面摊,小面摊就支在离冯先福公司不远的地方。冯先福白天上班,晚上有空就得过来帮忙。只是冯先福还是高估了自己,以为日子总能囫囵往前。最后,他们还是分开了,具体因为哪件事儿,冯先福早就记不起了。哺乳期一过,罗娟坚决不要冯松,冯先福倒也不拒绝,将冯松接过来,让冯松奶奶带。冯先福也没多想,唯一希望的就是罗娟像历任女友一样,进入过黄桷树下,最后归于消失。

回迁房修了三年,封顶在即。星城小区一街区也修好了,二三街区相继动工,周围其他小区的塔吊也日夜不停地旋转。冯松的户口已经更到冯先福名下,抽签选房时,罗娟独自抽到四栋一套四楼的一室一厅。冯先福和儿子抽到隔着一条街的十六栋,两室一厅,是顶楼,上面还赠了层防水小隔间,稍微打整,便可出租给来新火车站打工的人。冯先福当时只觉得幸运。

正式搬进回迁房时,冯先福已经和第二任老婆小杨结婚了,算不上是听家里人的话专门替冯松找的新妈,毕竟小杨的确漂亮,但算不上贤惠。冯先福因学历不够,在药厂作为技工始终升不上去,哪怕从创业时就跟着老板也没有用,所以只想着陪着打牌看能不能有机会。冯松在家跟着奶奶生活,冯先福觉得自己要趁这几年奔一奔,小杨稍微照管下家里就行。新房都是按小杨的喜好装的,其实她也没什么喜好,装得简单。在回迁房底下盘了一家理发店,生意不错,她自己当老板,也当丘二。小杨老家也有个儿子,所以处处精打细算,一分钱都要跟冯先福算清楚。她说,没办法,我住在你的房子里,除非再生个孩子,我才踏实。

冯先福也动过和小杨生孩子的念头,只是一想到冯松这时都还“居无定所”,就犹豫了。冯松住在奶奶的回迁房里,离着冯先福家也有两个红绿灯,但老人家怕耽误冯先福的新生活,周末才带着冯松来和冯先福聚一下。有次冯先福打电话问他,你在哪儿?冯松说,我在你们家。冯先福赶紧说,爸爸的家也是你的家,房产本上都有你的名。冯松五岁,听不太懂。

“我在你们家”这个故事,冯先福开着玩笑跟周围人讲了一遍又一遍,讲到最后小杨也走了,带着她置办的包括六双筷子、六个碗以及一床薄的毛巾被。冯先福想,他又离婚的事儿,罗娟肯定也知晓。偶尔她还会提起东西去看看冯松和奶奶,但有意避开他。他也不想见,而罗娟的动向他基本也都清楚。她先跟一小老板跑销售,又跟了个装修木匠。曾经说想到主城来的小舅子,最后只留在县城读了大专,没来投靠姐姐。

后来,日子叠日子,冯先福跟着领导继续在药厂里不温不火地干着,直到厂子垮了。他想奔一奔的愿望也跟着熄了阵火,猝不及防就四十多岁了。火车站早已投入运营,昔日偏居山顶的天宫殿,现在到处都能看到来来往往的外地客。星城小区的十街区都建好了,修三四街区时,冯先福已经醒悟过来应该趁着东风买一套,奈何没钱也就作罢。他站在窗前抽烟,仰望着,星城小区郁郁葱葱,高层楼房立于林间。那条河早就看不见了,但看得久了,又能感受到罩在那棵黄桷树下的憋闷,遂闭了眼,叹口气,揉揉太阳穴。冯松的吃穿用度多了起来,好在老妈贴补能缓一下,为此就得忍受下大哥时不时的揶揄。尤其是对他换女友的频率,大哥忍不住说,你以为你很能干?你以为我们是不行?他只好笑着说,哪个不想安定下来嘛。

待和方琴打算结婚时,冯先福便狠狠心贷款买了套小两居,离方琴公司近,远郊,开窗周围都是菜地。从天宫殿开车过去,得两个多小时。他又想起齐平当年要去的上海,坐飞机也不过两个多小时,或许也不算远了。只是那套房没在他名下挂多久,两人打算不一样,冯先福干脆就把房子卖了,婚也就不结了。哪知道,不到半年,渝城房价暴涨三倍。他除了叹气,也自我安慰说,太远了,我就说还是天宫殿安逸,以后哪儿都不去了。

和第三任妻子张芳结婚前,两人谈了三四年恋爱,冯先福总也下不了决心。张芳拼命对冯松好,吃穿上从不亏待,还能耐下心来和冯松聊天、谈心。只是,结婚后,两人还是经常吵架。一吵架,张芳就打电话给冯先福的姐姐,“……我不晓得他怎么这么抠门。处处都想我拿钱出来用,他一天盯着我的钱。我给他买几千的衣服,我过生,他啥表示都没有……”张芳有钱,曾经入伙过两家诊所,冯先福拖拖拉拉最后还是和她结婚,到底有点私心。只不过,张芳一结婚彻底撤资不工作了,她老家也在县城,离婚后,儿子跟着父亲,但生活主要她管。

姐姐来劝,冯先福又说:“生活费都我出了,我不得为冯松打算?她什么保险都是写的她亲儿子。冯松亲妈也不见了,我这个亲爸还不替他打算?”冯先福那时又新入职了一家药厂,做车间技术员,身边同事也都是大学生、研究生,凭着经验倒也能应付,好几次甚至拿了优秀员工,只是他心里也明白,要是再不拼命点,被替代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和冯先福谈恋爱时,张芳就把手上的钱首付了一套火车站旁边的一室一厅,说,往后哪怕不跟冯先福在一起,自己也在主城有个落脚处。那时房市如火如荼,冯先福也动心了,常常去附近新楼盘溜达,但都只是过眼瘾。而天宫殿以前那些假离婚的夫妻,尘埃落定后,不少人把小房子卖了变成首付,买了商品房投资。或者干脆卖一套大的,一家人都搬进商品楼了。冯先福只能笑自己曾经将命运抓在手里,却又亲手给放走了。他暗暗捏了把汗,好在罗娟当时留下儿子,看着节节蹿高的冯松,他才觉得日子没白过。

罗娟好几年都没了消息,冯先福一度想,她是不是早就搬走了。留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卖了房子,拿笔钱就回去。直到去年秋天,当他再次感叹,现在这房子也卖不起价,没电梯的安置房更是不行,冯松给他说:“我妈在家政公司做小经理。可以的话,她说她也可以卖掉一室一厅……”

冯先福知道,冯松从上大学开始就和罗娟有联系了。但是将近二十年没听他喊过罗娟一声“妈”。他那天转头看看这一米八的大小伙儿,眉骨、眼睛、鼻子都像他,唯有下嘴唇,就像是复制罗娟的一样,往下翻,还继续说:“我妈说,她可以给我出钱买婚房,但是她有个条件……她……”

“你妈,不错啊,混得不错啊,你妈。”冯先福晾衣服,防盗窗上摆着一盆势头甚好的芦荟,透过芦荟的尖刺,可以看到更远处星城小区的十六街区,二十多年了,纵使盖上高楼,土地还是肥沃,不再产出粮食和蔬菜,也要长出成片的楼宇,雾气缭绕时,他看不到楼层的顶端。他早就望不到那条河了,扶着腰踮脚也望不到,它现在该温顺成什么样子呢?

他没给冯松多余支支吾吾的时间,三下两下就问出,罗娟的确答应给冯松的婚房出钱,但前提是必须和冯先福复婚,后面条件再进一步谈。罗娟提出和自己复婚,冯先福不是没想过,但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当时他以为罗娟说不要儿子,只是气话,后面肯定会求着自己复婚。而他那时也铁了心,想着就是单身一辈子,也不会答应。没想到,一晃都这么多年,罗娟像从时间里游了二十年,才冒头喘气,想起了这件事,而他,早就没了往日的决绝。

“她倒是也不亏,白赚这么个儿子。”

见罗娟前,冯先福没想到先见了齐平,她也回到了天宫殿,跟她哥哥齐二娃一起开了家食品、酒水批发店,就在天宫江湖菜后面那条街。地理位置选得好,美食街需求旺,冯先福路过时,看着齐平正在店门前卸货,推起小板车往里走。“巩俐”也不年轻了,头发也剪短了,是真短,比寸头长不了多少。冯先福手揣在兜里,想象着当年她的头发在他手中的感觉,抓了抓,空空荡荡。

再见到罗娟的时候,冯先福竟有些紧张。罗娟比他想象的老态不少,耷拉下来的面颊,再厚重的妆容下也掩盖不了倦态。可罗娟她微笑着,平和,那垂在真丝袖里的胳膊不像再有掀桌子的力气。她倒还留着长发,直的,没有卷。只不过,这发型早已不流行了。那天陪罗娟来的还有她的一位表妹,冯先福之前都没见过。冯先福给三人都倒了茶,他不爱喝茶,喝了睡不着。人是老了,爱喝的饮料却还是可乐。

罗娟基本没说话,表妹笑着把她的想法都说了一遍。像是当年罗娟姑妈一样,把罗娟方方面面都介绍到。

“……冯哥,你也晓得,表姐就松松一个孩子,这些年母子俩也一直联系着。前几年,你有家庭也就没说什么,现在你也离了,我姐的意思是……”表妹瞟了一眼罗娟。

“我明白,听你姐的,冯松也给我说了。”冯先福还是喝了口茶。

这时罗娟才准备开口,身体前倾,头发都垂到胸前。冯先福往前探探,想着仔细听。

“听说……”像是陈述句,又像是问句,“那棵黄桷树被运到这附近的滨江公园了。”

“啊?黄桷树啊……不知道,大哥去卖的。说光把它的枝丫砍断,花了好几天,落在地上要把天宫殿都盖住。”

“真可惜。”

“嗯……是啊,好大一棵树,以前夏天哪里需要空调嘛,舒服得很。”

“是啊!真想再去看看它。”

“是啊!再去看看。”

那棵树,他们到底也没去找。但在星城小区里,他们也看到一棵大黄桷树,比不上曾经那棵,但也有二十年余年,早就枝繁叶茂了。罗娟说,就当是了。冯先福点点头,就当是了。他也看到了那条河,泛着死水才有的暗绿色,河边的蒲苇密布,狭长硬挺的叶片将风也割出唰唰的动静。小区老了,绿化也没有仔细打理。

在星城小区的房子里,冯先福躺在床上,像一条淌着的河流,温顺而平静。夜晚,他能听到窗外那条河里的蛙声。其实,有蛙声的就不再是曾经的河流了。他也一样,听到自己喉咙里开始有老人一样的呜噜声,似青蛙鼓着气腹部发出的动静,他也不再是曾经那条河了。

现在,灯绿了,冯先福看到向他走来的罗娟,眼神缩在一边,没有了二十多年前那般自若。走过马路去,他和那个墨色的身影之间,便只隔五棵瘦长的银杏树。前些年,不知哪阵风吹来,环保部门拔了一大批黄桷树,换成银杏。事实证明,还是黄桷树适合渝城,甚至都用不了多少时间,便能遮阳避雨。

银杏叶稀疏,只能让一切都明晃晃地曝在阳光下,就如此刻这般。

冯松填完高考志愿,还是给罗娟发了条信息。刚过本科线的他,选了一所刚从专科升为本科的学校,保险。在这之前,他和罗娟已经七年没联系了,准确来讲应该是七年半。当时冯松小学四年级,放学出来,看见在保安室旁杵着的罗娟朝他喊,幺儿,放学咯。她脸上堆着笑,红裙子很扎眼,身子微微前倾。

冯松绕开她。罗娟追上来抓住他的手,冯松甩开。哪怕罗娟跟着他到了奶奶家,好话说尽了,让他念在外婆重病,去见一面,冯松还是不同意。奶奶也劝他好歹去一趟。他不为所动,就借着两人挡住窗户的空隙,趴在矮茶几上写作业。罗娟走了,奶奶轻言细语地对他讲,不管怎样,那都是你妈。他回了一句,“不去,又被她往死里打吗?”

冯先福和罗娟到底是哪一年离婚的,冯松不清楚。但他有记忆起,基本都是跟奶奶在一起,冯先福偶尔回来一起吃晚饭。如果往前循到他的最初记忆,不知是几岁,他趴在床上睡觉,忽然感觉自己像是坐在颠簸的车上,身子不知被什么妖怪的爪子抓住,疯狂抖动起来,他还没来得及睁眼,爪子就落在他脸上,脸刺辣辣地疼。睁眼看是罗娟。扇醒他后,她又冲到外屋继续和冯先福吵架、摔东西。具体吵的什么,冯松早忘了,只是一想到罗娟,右脸腮帮就泛生理性的疼痛。罗娟为何要扇醒他,是为了他的哭声给他们吵架助兴,还是向冯先福证明因为她才有了这个儿子,还是不甘,都无从考证。刚上小学那会儿,罗娟也来校门口接他,问了几句学校的事儿,他答得太简单,罗娟就折了条细树枝浑身上下地抽他,尤其是脸,像是恨极了一般。冯松只能双手捂头,跳着脚,像只牛一样被撵着往前走,他一路号一路哭,眼泪从全身每个毛孔都涌出来。好在学校离家不远,按冯先福的说法,他们学校就建在曾经的山坡上,绕几块地就回来了,现在是平路了,几步一跨就到。

冯松对老家的记忆,只源于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他还不会走路,被爷爷抱着坐在黄桷树下。伯伯们都说,爷爷脾气不好,小时候老打人,对他却稀奇得很。那时应该是春天,黄桷树换叶子的季节,树上没几片叶子,只剩骨骼一样的枝杈横亘在照片上。爷爷在那张照片拍了没多久就去世了。

奶奶说,树活久了就会变成神,好远的人都带着孩子来认这棵树作干爹,祈祷孩子免受苦楚,少生病易养活。冯松幼时极爱哭,哭了就生病,但在他头顶上盖筲箕敲,拜树作干爹,却没好转。“你不晓得你小时候有多爱哭,能哭上大半个小时,像是天王老子都对不起你一样。”关于冯松爱哭,除了奶奶爱说,家里的亲戚见他一次就要说一次。但是冯松记得,自从罗娟把他像牛一样撵着回家后,他就不再哭。哪怕后来冯先福再婚,小杨阿姨背地里把他腿都掐青了,他也憋着不掉泪,也从没给冯先福告过状。奶奶让当时还不大的冯松叫小杨妈妈,说是好培养感情,冯松怯怯地喊了声“妈妈”。小杨说:“你可别喊我妈。你有自己的妈,我也有我自己的儿子。”没两年,小杨和冯先福就离了。至于原因,他没问过冯先福,反正不是因为他。

那以后冯先福谈了不少女友,冯松没再喊过谁妈,但他心底最想喊妈妈的是方琴阿姨。方琴来看他和奶奶,毫不吝啬带来零食、水果和各种最新款的方便面,更不吝啬笑。方琴爱笑,比冯先福所有女友、妻子都爱笑,她不止眼睛笑,是整张脸都在笑,包括耳朵或耳后卡着的那一缕头发。但方琴有个比冯松大一岁的儿子康康,康康看不惯冯松,但凡冯先福不在场,康康都要绕到冯松面前,无论冯松拿着什么东西,他都要说:“这都是我的,我的妈妈也是我的,这房子也是我妈妈的。”冯先福在方琴公司附近终于买了套电梯房,离主城远,当时极便宜。冯松不清楚内幕,说不赢康康,只好自己站一边去。方琴这时候会把康康拉一边教训,可没有效果,康康下一次还是会说:“这都是我的,我的妈妈也是我的,这房子也是我妈妈的。”

冯先福和方琴不在一起后,冯松心里很遗憾,总是想,方琴要是他亲妈该多好。哪怕后来对他照顾最周到的张芳阿姨,他都没这种想法。冯松从来没跟冯先福提起过这茬,就像他从不对冯先福任何一任女友进行评点一样。冯先福倒也开玩笑说过挺后悔和方琴分开的,只是,冯松知道他后悔真正的原因。

对此,小时候的冯松没太大感觉,那房子他本就没去过几次,也觉得康康说得对,那是方琴阿姨的。直到大三时,才有了点意识。那时张芳阿姨的儿子即将要当兵转业回来,有段时间张芳阿姨拉着冯先福到处去看房,为他结婚作打算,说现在的女孩子,没个好房子,谁愿意嫁啊。刚考下驾照的冯松,带他们到处看,就当练车。最终,在新开发区,张芳选定一套四室的房子。办手续时,张芳儿子牟远才请假回来一趟。还是冯松开着车,冯先福坐在副驾驶,沉默着在刷手机,张芳和牟远在后面细细碎碎地说着话,其间,牟远的父亲也打来电话叮嘱了些事儿,牟远语气轻快地回复:“知道了,爹!知道了,爹!”冯松不用开口问任何,就用耳朵听,也知道最近家里的剑拔弩张。牟远房子的首付,他爹出了大半,另外一小半是张芳出的。冯先福自然不满,但也说不起话,毕竟是张芳婚前攒下的钱。

牟远的房子,也在江边,从冯先福家开车过去需要四十多分钟,听销售说,等桥修好后,时间会节省一半。冯先福在房子里转转,“还是远,真远,以前这种地方,我们来都不得来。”销售和他们待的时间一长,看出这一家的组合,意味深长地笑笑。冯松站在牟远房子样板间的阳台上,能看着平铺的草坪,以及草坪尽头宽而湍急的嘉陵江,想起冯先福说的以前老家的那条河,会不会也是这副模样。他回头看看冯先福,他倚在沙发上翻着手机。牟远见气氛不对,还提高声音说:“以后这里宽敞,弟弟一间,叔叔阿姨一间,都够。”张芳笑着点头。

“你以后还有丈母娘和孩子呢,孩子可能还一男一女呢!哈哈哈,到时候换更大的。”中介补一句,“或者,现在要叔叔添点,看我们别墅区去。”

“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说。”牟远赶紧岔开话题。

这件事没过多久,冯先福就带着冯松全城去看房子,开车一两个小时的地方也去看。张芳却不热衷,“你那几个钱,看了抓心挠肝,看什么看,等冯松毕业有工作再说。”冯先福也没话说,冯松不说话,他说去与不去都不合适。楼梯房,他倒走习惯了,上来三分钟不到,下去也差不多。但当家里亲戚都前前后后搬进电梯房,逢年过节来一趟,气喘吁吁地爬上来,忍不住都会来一句,“好久没爬楼梯,太累了。老幺,还是换个房子嘛。”偶尔张芳不在的时候,冯先福补一句,“要是没跟罗娟离婚,当年就卖一套付个首付,多好啊。现在卖这房子,凑个首付都难。”冯松也不说什么,冯先福除了这句感叹,那些年说得最多的还有,“但凡我当年再读点书,也不至于混成现在这样。”听得多了,冯松就站在阳台上看对面星城小区,一栋栋三十几层的房子,装着多少孩子,他们能直接读渝城排名前几的学校,隔一条街,自己与他们就是天壤之别。

只是,冯松从不在冯先福面前流露一点这类意思,毕竟他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渐渐说服自己这是他自己的家。当然,又不是他百分之百的家,偶尔是百分之六十的家,偶尔百分之八十。他以前觉得靠自己,有一天会有百分之百属于自己的家,他相信自己会比冯先福能干,比他负责任。这是张芳阿姨教给他的,在某次冯先福和张芳说了分手,自己不愿意面对,就让冯松去给张芳开门拿东西。那次张芳抹着眼泪,踩着高跟鞋走到楼顶,站定后看看,什么都没带。路上,张芳哭着对冯松说,你爸太过分了,以后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千万别跟你爸爸一样。不过,没多久,张芳还是回来了,还和冯先福领了证。

而张芳教他的另一件事就是去找罗娟,听说冯松基本不和他妈妈来往,她先是诧异,转而教导,“还是要和你妈妈联系,无论怎样,都是你亲妈。”起初,冯松没听进去,待到看到张芳阿姨和她儿子的互动,有些羡慕。他也知道,张芳阿姨再好,就像方琴阿姨一样,不是他的亲妈,关键时刻考虑的都不会是他。所以考上大学后,他主动给罗娟发了条信息,简短拟清楚内容后,句首插入了“妈”字,脸上辣得生疼。罗娟没有换手机,短信却很久才回,聊了几句,又加了微信,直接给他转了大红包。他不知道,为何这么多年的生疏,会在短短几句话里就瓦解。

后来冯先福因为张芳给她儿子买房,总是闹别扭,张芳毫不掩饰地说:“不要指望我。我一开始就让冯松和他妈妈多联系,不知听进去没,那才是他亲妈。我的保险所有填的都是我儿子,我首要考虑只有他。”

“那我们算什么呢?”冯先福问。

张芳没回答。冯松自己在屋里听,躺在床上,不敢出一点声。他一米八了,还睡在不足十平的次卧里的儿童床上下铺。他睡上铺,下铺常年堆着三床大棉被和一床军大衣,这是留给偶尔过来歇脚的奶奶的。冯松是奶奶唯一带过的孙子,但凡有事儿,叔伯们第一个想到的都是送到他们家,哪怕让老人家爬六楼也行。当然奶奶也愿意来,只要看着冯松,她独自坐在一旁,像一团无形的空气,都照样乐乐呵呵的。冯松知道奶奶疼他,省吃俭用,都要拿钱给他,有时还听见她跟别人说大声的悄悄话,“没得办法嘛,他没有妈妈啊。”

自从有了高考后那次联系,冯松和罗娟的交集就多了起来。起初,他都瞒着冯先福,去罗娟那里就说成去找同学玩。他隐隐觉得自己既像叛徒,又像投机者,但他随即又会安慰自己,他只是找自己的亲妈而已,那位嘴唇和他一模一样的女人。毕业后,寻到一份普通工作的冯松,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还是给罗娟买了根口红,也给张芳买了一根,一模一样的。只是张芳又问他:“送给你妈了吗?”冯松诚实地说:“送了。”张芳又扯扯嘴,以至于冯松也不知以前那些话,张芳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

这距离张芳阿姨和冯先福离婚已经不远了,牟远的房子已经装修好,只要有一点不顺心,张芳阿姨就去牟远家,还晒出自己在阳台上看着江景喝茶的照片。冯先福气得咬牙,又开始全城看房,但看来看去始终定不下来。冯松知道,钱不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冯先福就压根不愿离开天宫殿。和冯先福离婚后,张芳又回来过几次,最后一次返回家收拾东西,拿了几瓶自己的化妆品,衣服早前都打包好了。冯先福没有挽留,也没有送,冯松跟了出去,“阿姨,我送你吧。”

两人坐在车上,张芳问冯松:“我们也认识快十年,你觉得我待你好吗?”

“好。”

“有多好呢?”

“我也不知道。”

张芳长叹一声,靠在副驾驶,看向窗外。这次的她,不再是冯松记忆中的模样,她没再哭,只是平静地看着窗外。销售说的桥已经修好了,的确不到半小时。冯松停在小区门口,看着张芳走进小区深处。

去年初冬,冯松送同事路过这个小区时,恰好又收到冯先福发来中介的房源信息,是星城小区的二手房,三室一厅,单价突破2万一平,将近二十年,只涨了五六倍,已算良心。当然,也是因为时间久,房子也旧了。他停下车,回了条信息给冯先福,“要不,你问问我妈?”那边很快回了个“好”字。冯松玩味着这个“好”字,仿佛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刚一起吃过早饭,走出家门时,就问晚饭要不要去吃某家餐馆。爸爸答,好,都让妈妈做主。

做主买房的,的确是罗娟。至于她提出的购房方案,冯松不置可否——两套回迁房都卖了,本上只写她和冯松的名字,她占百分之四十,毕竟她除了把一室一厅卖了,还几乎贴上自己这些年攒下的钱作为新房首付,贷款不多,名义上冯松还房贷。

冯松没想到的是,冯先福答应得那么爽快,包括复婚也是。连他自己都捋不清楚,这些条件是父亲的委曲求全,母亲的自我保护,还是自己为了私利而有意无意促成的。这其中有庆幸,有愧疚,也有心安理得。只是这些交织不清的情绪,都如春天的柳絮,很快就被星城小区的河给吞没了。

冯松看到罗娟站在银杏树下,太阳晒得她满脸通红,她想踩着高跟鞋走过来,可许久不穿高跟鞋的她,鞋跟选得太高,走起来一歪一扭。冯松接过冯先福扛着的一箱红酒,他看到冯先福的鬓角发白,可他怎么也不愿去染发。他开句玩笑,爸,前两天你和我走出去,我同事还说你是我哥。冯先福得意地笑,是不是哟,早就是老头了。

他没答,而是举起手挥挥,让马路对面的妈妈停在原地,不用再朝他们走了。

云影移开。

手臂粗细的银杏树,叶片稀疏,没有遮阴功能。罗娟举起手在额头上遮遮,好歹眼睛能避开阳光直射。斑马线上,父子俩走得从容,不知是谁说了句什么,两个人都喜笑颜开。罗娟想,许多年没有她的日子里,他们会有无数这样的时刻吧。她不是不清楚冯松后来找她的原因,就如当年冯先福同她结婚一样,迫于现实,掺着几分真心。到底几分,她还是参不透,也不愿去揣度。她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了,人哪,谁也无法获得完好无损的爱,好似谁也无法付出完好无损的爱一样。

这些年,大多数时候,她都住在那套一室一厅的回迁房里。四楼,不高,回迁房建得密集,厨房对着邻居家的厨房,不到一米的距离,炝锅一起,就知道对方吃什么。卧室的窗朝着路,这里距火车站不到一公里,日夜都是来往的车辆,喇叭声不断,尤其周末、节假日,堵得着急的司机拍着方向盘,各种尖锐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早前和她一起过的老陈是干装修的,曾说,换个好点的隔音玻璃,罗娟说算了,听习惯了,不听反而睡不着。老陈又说,干脆卖了,换个地方嘛。罗娟说算了,等升值,这是个好地方。老陈撇撇嘴,没过多久就搬了出去。

后来,罗娟就躺在床上,开着窗,听着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入睡。冯松拒绝跟她回老家看她妈那一天,罗娟就躺在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直到弟弟打来电话催她赶紧回去,妈快不行了,她才匆匆下楼,过马路,穿过两栋楼,到冯松和他奶奶住的楼前,想着再次去说服下冯松,但看着他和别的孩子趴在沙堆上,高兴地玩着玩具车。罗娟没再往前,比起就见过一次面的外婆,冯松可能还是会选择玩具车吧。罗娟的老家,也在长江边,渝城下游,后山满是松林。冯先福也只在结婚时,去过一趟,

安顿好母亲的后事回来,罗娟没再去找过冯松,就如当年和冯先福假离婚后,冯先福不愿复婚,大吵一次后,她也不再找了。她会过上好日子的,像姑妈说的那样。靠自己也行。偶尔,还是会听到冯先福的消息,主要来自楼下小面馆的张婶,她儿子跟冯先福差不多大,她孙女跟冯松差不多大。罗娟要回家,就必须从那家小面店前经过,绕都绕不开,只好时不时去吃一碗。张婶还是叫她小罗,生意不忙的时候就坐在她旁边讲些天宫殿的事儿,偶尔看她兴致不错,就会聊到冯先福,她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倒也听得认真。冯先福结了,离了,又结了,她都是通过张婶知道的。而她在这期间,像是遇见生活的鬼打墙,她去家装馆卖过几年建材,又去干过几年餐饮。除了老陈,就遇到过一两个还算合适的男人,但没谈多久就散了。

当年姑妈说的好日子,并没有因为爱而来到,或许也不是姑妈错了,可能就因为陷入爱才没有如约而至。和冯先福刚分开时,她回想起那些和冯先福牵扯不断的女人,胸口都像被狠狠揍了一拳,然后又在梦里和冯先福对峙、嘶吼。而当这一拳越来越轻之后,她就只会梦见他的影子了,扁平的,没有喜怒的影子。

将星城小区那套三室定下来后,他们一家三口跟着中介走在小区的河边去小区,树木葱茏,冯先福很兴奋,与中介走在前面,“你不晓得,以前我们小时候都在这条河里耍,安逸得很……”中介是个外地小姑娘,听得云里雾里。罗娟和冯松相视一笑,从一棵黄桷树下穿过,肯定不是梦里那一棵,它还小,一个壮汉就能围住它,要变成一棵梦里那样的神树,它还需要很多时间。但她老了,看不到它变成神树的那一天了,也老得现实,握住了一点爱的影子就够了,没有影子也行。

昨晚,复婚以后的她和冯先福,才第一次在彼此松软的皮肤里寻找遥远的影子,她不知道他找到了什么,她只感受到他们的血液、筋脉都溢出身体,爬上房子的墙壁,如枝叶般慢慢散布开去。儿子就在隔壁房间,应该在这密布的枝叶下安然入眠吧,如同她怀上他的那一夜。冯先福翻转身背对着她,说,明天你先去,我要到齐二娃店里扛箱红酒。罗娟睁着眼睛,视线越过冯先福的耳朵,看着窗外被塑料防摔网隔成方格的夜。

她知道那家批发店。齐平开的。但她什么都没问,就像现在这样平静,平静地等着,等着丈夫和儿子走过马路,等着重新走进那些被大树覆盖过、被一条河环绕过的日子。

(全文刊发于《湖南文学》2022年第11期,责编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