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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2年第11期|李洁冰:银空山(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2年第11期 | 李洁冰  2022年11月24日09:12

李洁冰,女,1962年生,江苏连云港人。著有长篇小说《苏北女人》《青花灿烂》《刑警马车》,中短篇小说《魑魅之舞》《渔鼓殇》等,长篇纪实文学《逐梦者》三部曲等50余篇(部)。曾获公安部第十一届金盾文学奖,江苏省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第八、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首届“朔方”文学奖。小说多次入选《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多种选本。

 

责编稿签

李洁冰以纤细柔韧的笔触描绘了一位泗州戏花旦隐秘的精神世界。泗州戏《银空山》中的玳瓒公主横刀立马、弯弓射箭、快意恩仇,而戏曲之外,公主的扮演者花旦伊银萝却在亲密关系的一次次破灭和人生种种考验中苦苦挣扎。银萝年少时梦想鲜活、生机勃勃、才华横溢,随着父母分离、地方戏衰微、婚姻陷入泥潭而逐渐走向破灭贫瘠。曾经傲视一切、名满乡野的一代戏曲名角,历经多年生活磨砺后却变得暴戾刻薄、黯然失色。李洁冰凭借对地方戏曲的熟谙,用精粹的语言,为我们织就了一幅经纬纵横、令人感喟的艺术人生锦缎,上面爬满了华丽的骚子。

—— 文苏皖

1

古戏装上落满积年的尘垢。一只点翠冠悬挂在窗户边上。几顶折翅的乌纱、一袭手工织绣的黄龙袍、一领《打渔杀家》的蓑衣、若干牛头马面的道具,堆放在炉边的角落里。房间里弥散着一股刺鼻的葱花油盐的味道,是刚炝过锅的、热油爆炒的艳香。

穿过吱吱呀呀的木制楼梯,我在九月暮秋傍晚的余晖里拾级而上,隐约听到楼上的某个角落里传过一声呼唤,到这厢来呀……那四个字,分得很开。先过唇齿,再走鼻翼,后经舌尖,一腔九霄,仿佛穿越半个世纪而来,让我的脑袋訇然作响。是她,这样的声腔韵,没有别人。是那个头扎雉鸡翎、一袭披风加身,在夜茫风萧的月光下策马奔驰的女子,是那个娇俏含嗔、眼波流转的民女梅翠娥。我吃力地爬着楼梯,透过半启的窗户,依稀看到楼道墙壁上的涂鸦。这时候,铁铲击锅的声音再度传来。先是急炝,继而爆炒,伴着一通大响,是碟子落桌的动静。应该是小炒出锅了。我喉咙里发出一串奇怪的响动,是饥饿的信号。这时声音又起了,妹子,快过来吧,俺在这里。我推开一扇门,里面阒无一人。正疑惑间,有只耗子突然从里面窜了出来。我打了个喷嚏,赶紧将门虚掩上。旁边的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今天回望那个画面,至今犹在梦中。最先看到的,是投在墙壁上一团怪异的影子,黑黢黢的,它在灯光下来回晃动,形如一朵绽开的巨无霸蘑菇。定神再看,原来是帽子。十九世纪欧洲宫廷贵妇戴的那种,缀着手工织绣的蕾丝花边。半垂挂着,遮住戴帽人的脸。蚌壳式的帽檐上,是一串红绿相簇的暹罗花。女子转过身来,冲着我一笑。说,你来了?屋子里没有亮灯。一台十三英寸的小电视轰然作响,满屏雪花亮得奇怪,间或夹杂着几串波浪纹和惊天的噪音。光影下是一张闪烁陆离的脸,有点虚肿,又由于光影的投射,显得格外阔大。但上面的眉宇,还有那张涂着豆蔻紫的唇,让人一眼认定,这是泗州戏花旦银萝。我走过去,说了声哎呀,找得人好苦。

戴帽子的人眉目不动,死盯着方寸屏幕,说,别闹,且看俺梅翠娥跟它斗斗法。我抑住心跳,拽个凳子在旁边坐下来。荧屏开始变得清晰。渐渐地,我发现这位姑且被称作银萝的女人,口中的“它”,原来是里面晃动的人头。确切地说,是正在跟这间屋子的女主人聊天的人。男女各异,经由指甲大小的窗口,时隐时现。伴随着晃动的影像,不断变幻着百样的姿态。蛐蛐般的唧唧声,在房间里起落着,宛若草丛里的合唱。银萝将贵妇帽上的纱罩拽下来,先是遮了半个粉面,再将口红去嘴巴上涂了几回。就这个动作,又让光阴倒流。早年槐树剪月的夜晚,纤翘兰花指,去樱桃红小口上一涂,再一涂,水袖一甩,古代仕女画中的俏人儿就活了。但屏幕前的这位,满月脸,卧蚕眉,早已不复过往。女子将蕾丝花边的披肩搭到身上,浑然不觉有双眼睛在看。她下半身穿着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蚕豆印花的睡裤,裸足趿一双绣花皮拖,中西混搭,都是乡镇地摊的舶来品。如此扮着宫廷贵妇的行头,半老徐娘朱唇微启,跟屏幕里的小人头聊上了。

夜幕降临了。透过窗户朝外看去,紫藤萝遮蔽的飞檐旁边,一排宫灯在暮色里渐次亮起来。屋子里的蛐蛐声,依旧不停歇地吟唱着。肠胃又奇怪地蠕动起来。现在是晚餐时刻。眼前这位女子碗盏不动,双目燃烧。房间里除了一台小电脑、一桌、一椅,再无其他。哦,好像还有个敞盖的箱子。但不是普通的纸箱子,而是道具箱。斑驳的油漆褪落了,露出原初的木质纹理。让人讶异的是上面的合缝,刀片不进,显现出老式木工的精致。那是银萝的贴身家当,父亲关颖山家传的。银萝竟然还带在身边。只是里面的各式行头,眼下不再是登台唱戏的用场,而是伴着这位女子跟各路魑魅“斗法”。记忆纷若蜉蝣,再度挤挤挨挨地游上来。古堡贵妇则换了行头,一头电热丝金发,顷刻变身波希米亚女郎。视野里人头跳跶,方寸间不停地闪烁,争相向屋子里的美人邀宠。

暮色四合,有位老妇手中托着木盒,上面放着两碗米饭、一只砂锅羊肉莴笋炖豆腐、半盆荭菜蛋汤,踢踢橐橐送进来。银萝撩开遮住面颊的粟米烫发,开始带着浓妆用餐。另一份自然是客人的,我下意识地拿起筷子。菜的口味很重,盆汤像打翻的石膏水,让人心生疑窦。咀嚼食物的声音、杯盘的叮当声,夹杂在不时中断的蛐蛐声里,形成一种奇妙的混响。银萝的眼睛仍在屏幕上,她变得越来越躁动。眼波流转之间,由于光线的作用,看上去竟是逼人的美艳。这却不是泗州戏花旦的朴拙,而是慵腰、大腚盘,每寸肌肤都朝外挤脂肪的肉感。她吃饭的动作,也是见缝绰空,象征性地朝嘴巴里送着,生怕碰掉了口红。偶尔遇到晃眼的,会停止咀嚼,然后纤指舞动,朝对方弹去一串句子。终于熬到蛐蛐声落,银萝转过身来,用一张亢奋得近乎变形的脸冲我笑道,名字想好了,“花为媒”,这个名字可好?我随口应道,好,这名字好。心下犹坠五里雾中,弄不清她在说什么。银萝将筷子在手里打个绕花,笃笃敲下碗边说,花为媒,不懂吧?就是当媒婆,我要开个媒婆公司。

银萝的声音,总能在嘈杂声中凿墙破壁,形成一枝独秀,这是多年唱戏练就的童子功。现在,它在我的脑袋里铮然作响,带来某种奇异的化学反应,让我瞬间参透了这间屋子里的玄机。快手、抖音、流量、网红直播带货……成串的热词,像鱼嘴里的气泡冒出来,又嘟噜噜四散开去。那个曾经发誓终老戏台的刀马旦后裔,“打不死银萝要唱戏”的泗州戏名旦,跟眼前这张变形的脸,重叠又撕裂,让我深陷迷局。

熬至夜阑,房间里的女主人仍无收敛的迹象。我眼皮却沉得抬不动了,无奈起身告辞。银萝说再来呀。我嗯了一声,随手带门的时候,没留神夹了小指,顿感痛得钻心。楼道里黑黢黢的,连灯的开关都是坏的。我来到大街上,被彻骨的冷风一吹,才发现刚才的那句话不是送给我的。银萝两眼盯着电脑屏幕,压根儿就没抬头。

老街灯晕迷离,此刻进入了夜晚最热闹的时刻。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突然意识到,银萝并未认出我。她既未寒暄,也未叙旧。自打我进屋就没离开屏幕,不停地和里面的人插科打诨。那顿饭,还有她的随口搭讪,都是职业化的,没有超出寻常。整个晚上,银萝时哭时笑,忽嗔忽闹,位置仍在戏台上,还是在现实中?这个女人戴着宫廷贵妇帽,穿着波希米亚裙,和我聊“花为媒”,叹流水落花,其实都是在闲聊。她并没问来者是谁,抑或根本无暇了解我是谁。拉广告的?送外卖的?偶尔到访的一位做瑜伽、保健品的旧相识?二十世纪槐树底下场外的看戏人?曾经的闺蜜小姊妹?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台巴掌大的小电脑,盯住它,里面就能刨出金子。这一切,跟半空里豁亮亮砸下来的那道行腔,还在一个频道吗?多年前那个英气凛然的玳瓒公主,和眼下屏幕前的戴帽人,也许早就是两个“物种”了。

2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我走在午后的河堤上,望着远处汩汩流淌的河水,怀旧情结严重发作。那是暮秋初冬季节,万类霜天,大地呈现出不同的颜色。脚下的路是灰赭色的,河边的草丛挂着霜渍。叶子从树上不停地窸窸窣窣掉下来,让人莫名惆怅。这时我的眼前飘过几缕花纹,那是破损的唐诗封面的半角。我曾为它从夜阑描至旭日临窗,后来注意到吊诡的细节,所有唐诗中必有几句盛传民间。眼下那些句子突然蹦出来,在暮色里滑行,在晚霞里穿织,让我重新回到父亲的膝盖上,听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打着拍子,吟哦“胡天八月即飞雪”。笑吟吟的母亲端出烙饼炒鸡蛋,上面冒出的香气让饥饿的孩子口舌生津。这是无数桥段中的一个。此后我独钟穿越,迷上了各种画面、声音乃至气味,并由此深谙考据的乐趣。比如木柴在煤球炉子燃烧时噼噼啪啪的火星;蜂窝煤被水浸湿后浓烈的、略带刺鼻的氨气味儿;茶壶被沸水顶开时锅底传出的吱吱扭扭的声响,它们时常让我唇角浮上会意的微笑。

这就不免说到银萝了。不唯声音,还有画面,无一不是人间绝配。半个世纪前的煤气灯下,水袖银蛇狂舞托起的那位绝色佳人,泗州戏花旦伊银萝。她声音的奇谲、灵性,浑如天籁。就像今天的骨灰级拥趸,一出场就将我攫住了。一朝中毒,三十年无解。此后银萝的名字时常在唇齿间游走,冷不丁蹦出来。名噪苏北鲁南的泗州戏花旦,可是天降尤物啊!她的声、腔、韵,甫一开口,就没有别人的活路了。是的,都是陪衬,她是惠承天泽的牡丹花,开得最艳的那朵。但,银萝后来去了哪里?我不断地打探,亦真亦幻,多年犹在戏中。

十年前,安海媚打电话过来,语气神秘地说,老街有位女子,听说从外省刚回来,地方戏唱得倍儿棒,没准儿是你说的那谁?

G城老街,有着我身边这座山海城市唯一的仿古建筑群,它的原生历史可以上溯到清嘉庆初年。大约三百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浅海滩涂,直到清康熙五十年前后才形成陆地。龙尾河、大浦河、西盐河多汇流于此。那时候盐商漕运舟楫穿梭,先有码头板浦、卞家浦,后来又有了新浦。经运河,入长江口,接通南北物流,笙歌画舫,浑然一派盛世的烟火气象。奈何后来世相更迭,原始的钟鼎瓦当、茶楼酒肆都湮没在历史的滚滚长河里。今天的建筑都是后来翻建的。让人不得不感叹时间的力量。离乱,生息,只要拉开了时空距离,总能奇迹般地开出花来。就像这街面两边,紫藤萝蔓以惊人的攀缘力量覆盖了路边的建筑。生庆公、肯德基店、公大商行的招牌在夜幕下光晕迷离,气质混杂。偶有几位身穿汉服的年轻人,手拈花枝招摇过市。半空隐约飘过一阵箫声,逶迤着,一忽儿没入了云际。

踏梅苑是一家新开张的中式仿古餐馆。整个二楼都是包厢,彼此间不隔音,就像有几百张嘴巴在嚅动,共同构成了雨后蛙鸣式的多声部合唱。才推门,就听哗的一响,声浪从里面流泻出来。众口声喧,正围着一位壮汉劝酒。我走到角落坐下,暗忖哪位是银萝。酒桌上的两位女子鼻眼局促,都不像。泗州戏花旦的美,是有辨识度的。银萝并不是古画上的淡眉细眼。她的眉毛很粗,过去每逢扮装,都要将眉毛剪了重画。银萝的唇很厚,要描成樱桃小口必大费周章。打粉底,定唇线,原有的嘴巴至少三分遮二。银萝的乳很丰,着戏装得裹两道束胸。银萝的笑很特别,就像《聊斋》里的婴宁,每个经过的男人都会被勾走心魂。银萝是戏台上的异类,更是天地造化的极品。

安海媚说,表姐,你迟到了。话音刚落,侍应小姐款款走来,躬身做了个姿势。举座欢呼,来了。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