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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大历史与广阔生活里的中国 ——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述评
来源:文艺报 | 房伟  2022年11月20日10:03

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最终获奖作品为江子的《回乡记》、李舫的《大春秋》、沈念的《大湖消息》、陈仓的《月光不是光》和庞余亮的《小先生》。

江西作家江子,这些年一直致力于散文创作。他的《还乡记》以“冷热交织”的笔触,熔铸着饱满激情与冷峻审视,打造了一个卓尔不群的赣江吉水乡土世界。那是一片崇文尚武、有血性担当的土地。那些真实感人的故乡故事,没有矫饰感伤,也没有情绪的渲染,却忠实铭记着乡土历史,照亮着乡土现实,也记录着人间的出走与返回、永恒与变奏、热闹与寒凉。那些有血有肉的人物,携带着他们生命的故事,走入江子的纸上疆域,也带给我们长久的感动。江子的文字如同他笔下的山河故乡,爽朗直率又深藏锦绣,有着坚硬的意志与柔软的温情,显示了汉语散文丰腴的地域内涵与优美的文体意识。

李舫的《大春秋》是近年来大历史散文的“创新”之作。此书的时间和地理跨度大,难度非常大,文化含量高。书的结构巧妙,以“士、脉、道”为三大板块,将文人命运、地域文化独特气质及中国文化的道统传承紧密结合在一起。李舫笔下,“春秋”不仅是历史时间范畴,更代表了在忧患中顽强进取、追求真理的品格。作家徜徉在繁复的“中国故事”里,试图梳理一条跨越千年、潜藏在中国文人志士身上的“精神信仰”,那些在苦难中追求真善美与人间正道的文人,那些在历史变迁中探索民族国家出路的仁人志士,共同打造了一个“中国春秋”。作家告诉我们,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什么时候都不能离开理想和信念,也告诉我们,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何才能够葆有理想和信念。

《大湖消息》是一部有关“水之行走”的自然史诗。湖南作家沈念,以梦幻般诗意灵动的笔触,叩问着“水”的生态保护主题。他抚摸着洞庭湖的前世与今生,追索着鸟类飞行的轨迹、迁徙的路线,以及“鸟与人”之间不断上演的残酷生存游戏。那些经济作物“黑杨”的苦涩故事、故道江豚的悲歌、麋鹿的消失与再生,都提醒着我们,人类和自然万物和谐共生的重要性。作者既写湖区的自然,也写湖区的人民。他关注许多“普通又不寻常”的人,也愈加敬重那些历经艰难的开拓者。沈念摆脱了一般生态写作的博物志写法,以访问心路融合大湖历史与文化,将自我体验、诗性反思与现实关怀融为一体,视野开阔、气魄宏大,又精微准确、细腻从容,积极推进了当下自然书写的深度与难度。

陕西作家陈仓在散文、诗歌、小说等多个领域都建树颇丰。此次获奖的散文集《月光不是光》写父子深情、故乡亲人、乡土万物,语言平实简朴,内敛含蓄,略带幽默自嘲的笔调中饱含真挚之情,尽显厚重深沉的陕西文化底蕴,感人至深。陈仓擅长将浓浓的亲情、生死的体验、乡土的苦难与逍遥放在现实主义背景之下,进行细腻传神的“拟写实”写作。这本散文集中,对于“父亲进城”种种尴尬无奈的细描,让人会心微笑,对父亲与死亡的斗争的讲述则让人潸然泪下。

江苏作家庞余亮既是儿童文学作家,又擅长散文与小说创作。他的《小先生》是一部面向乡村教育的散文集。它跨越散文边界,以散文笔法结合儿童化视角,写乡村教育往事。作家语言清新细腻,细节丰富饱满,既有精细白描,又有儿童文学的天真趣味,将回忆中的乡村青年教师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化作意兴盎然的笔触。美丽的豌豆花、跳大绳的女孩、奔跑的兔子和黑狗、飞跃的纸飞机,还有那些教学中发生在学生和老师之间的趣事,都化为了“真善美”的涓涓细流,对塑造新时代的教育伦理、奉献精神有着积极意义。

以上五部获奖作品,集中体现了近些年散文创作特色。此次鲁迅文学奖散文奖共有237部作品参评,申报作品多,艺术水准高,类型丰富,创作队伍老中青年龄结构丰富。总体而言,自然书写、历史叙述与乡土关怀是三大趋势。参评作品探索人与大自然的和谐,提倡环保意识。历史文化散文涉及历史各时期与诸多地域,眼界开阔、风格各异,将复杂的史料与文学性结合,强调以历史真实情境烛照文化心灵。乡土关怀既是传统散文主题,也与作家的时代使命感紧密相连。作家追索故乡回忆,审视乡土现实,关心乡村教育,思考乡土现代化,将个人生命情感融汇于山河故人的独特体验中。

具体而论,自然书写中,以边地和少数民族生活为背景的散文占据一定比例。艾平的《隐于辽阔的时光》以呼伦贝尔为背景,以诗性与理性传达敬畏自然、顺其自然的生态理念。阿瑟穆·小七的《解忧牧场札记》书写新疆阿勒泰牧场故事,宁静自然,有着抒情笔致与治愈系风格。阿微木依萝的《檐上的月亮》有鲜明彝族女作家风格,每一篇类似一个人物小品。土家族作家叶梅的《福道》是彰显“中国故事”特色的生态之书。作家足迹遍布青海湖、神农架、秭归、丹东、江津等山川河流,以博学的素养将神话传说、民族信仰、异史逸闻、现实与未来融为一体。其次,自然万物都走入作家笔下。半夏的《与虫在野》写蟋蟀、蜘蛛等昆虫的世界,以昆虫志的方式将科学性与知识性、趣味性结合。梁衡的《树梢上的中国》树立“文化森林学”文学版图,通过对33个历史时期(从远古到当代)树木的实地考察,展望生态保护未来。崔岱远的《果儿小典》写了64种水果,朱千华的《稻作原乡》以12处稻米产地的种属特征,结合水稻流传千年的历史,再现大中华稻米作物的精彩故事。李万华的《山鸟暮过庭》写了数十种鸟类的特点,安然的《独坐羊狮慕》与盛林的《半寸农庄》都属于荒野生态散文。刘学刚的《中国时间:二十四节气》以中国时间为切入点,将乡土记忆、气象地理、农业知识、美食文化等诸多知识,熔铸在24个短章内。吴佳骏的《小魂灵》有着众生平等的关怀,在文字乐土中互助互爱,打造出神奇的大千世界。王月鹏的《海上书》以胶东半岛为背景,写自然但不拒绝人间烟火,写“海”更写“人海”,在人与自然的互为观照中完成海的书写。

历史文化类散文是散文创作的重头戏。首先,地域关照是其重点之一。北乔的《远道而来》有西部风情,融合游记散文和哲理散文与一体。徐兆寿的《西行悟道》既问道荒原,也叙述草原往事,探究佛道于西部传播路径。叶兆言的《南京传》以精妙之笔融入南京历史长河,再现六朝古都的历史风姿。冯杰的《北中原》将文化散文和生态散文结合,以中原大地为背景,以生命趣味观物,人与物、自然与生灵,都在文本中达到和谐统一。其次,大历史散文熔铸历史、文化与现实关怀于一体,颇能显示创作难度。祝勇的《故宫的书法风流》以书法写中华文化的精髓,带我们走入李斯、文天祥、苏轼、颜真卿、李白、蔡襄等文化大师的书法作品。王军的《李商隐》塑造了时代变革中的诗人李商隐的复杂形象。夏坚勇的《庆历四年秋》以“庆历四年”为时空考察点,穿越历史现场,真实再现北宋庆历年间波谲云诡的历史原生态。官布扎布的《人类笔记》以生存目标、历史方向、权力形成、宗教、迁徙、文化演进等六大问题为经纬,探讨了人类发展的历史与未来。陈福民的《北纬四十度》以文学地理学与历史地理学结合,探究历史深处奥秘,不断从中华民族内部的游牧与中原民族的关系入手,既有大文化散文的恢宏思考,也由对历史人物内心的微观洞察。黄德海的《诗经消息》寻找来自远古诗意的眼神,将个体体验与汉语的历史记忆相联系。此外,仇媛媛的《与东坡为邻》、耿立的《暗夜里的灯盏烛光》、王彬的《袒露在金陵》、彭程的《心的方向》、林岗的《漫识手记》等历史文化类作品也有不俗表现。

关注乡土与现实是中国散文创作的重要内容。这类作品在此次参评作品中占比很大。首先是着重于地域乡土品格的打造。蒋蓝的《蜀人记:当代四川奇人录》以奇诡又工稳之笔,写13个蜀中奇人,显示了川人独特的生命强力。杨献平的《南太行纪事》熔铸民间秘史、乡土情事与乡村风物。李登建的《血脉之河的上游》颇有齐鲁文化风范,厚重朴实,充满了含蓄的深情和内敛的文化道德激情。傅菲的《元灯长歌》涉及地域方言、乡土伦理、文化等多层面,将个体生命体验与历史风俗、民间传说结合。羌人六的《绿皮火车》是川西群山深处“断裂带山河故人”的故事,有着强悍的生命意志和丰厚的生活阅历。简默的《时间在表盘之外》记录了作家游荡于青藏高原之中的所感所见,努力照亮时间深处的黯淡。其次,书写现实乡土的变化、关注脱贫攻坚等时代主题,也是参评作品的一大亮点。丁建元的《沂蒙山好人记》为生活在沂蒙山的29位平凡而又具非凡人格力量的人物造像。陈年喜的《微尘》语言朴实,写实性强,写秦岭矿山的艰难生活,有很强的纪实性。杨一枫的《扶贫笔记》与陈涛的《在群山之间》分别以滦平与甘南为考察点,考察当下中国基层社会的世间百态。这两部作品都有深入生活的第一手体验,充满了对人民群众的深切感情与建设新时代的勇毅精神。值得注意的还有苏沧桑的《纸上》,它将非物质遗产保护与现实乡土关怀结合,以轻盈跳脱的梦幻语言,带我们走入江南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精神空间。在茶叶、春蚕、冬酿、民间戏剧的求索与体验中,给我们带来一次灵魂的奇遇和文字美学之旅。

本届参评作品体现出散文艺术性的提高与文体的创新,凸显了散文本体意识。塞壬的《镜中颜尚朱》以个人化的文字找寻都市心绪、自然心声,在个体命运与世界生活之间展开了富有张力的艺术体验。张鲜明的《信使的咒语》以梦境、神话与诗性打造几十个寓言化散文短章。黑陶的《百千万亿册书》是散文、诗歌、小说、随笔等诸多文体跨界融合的产物,以“金木水火土”组织文本,形成了散文化象征森林。汗漫的《居于幽暗之地》以文人心性写现代语境下的文人故事,有时幽默,有时深邃,不乏苦味涩味,又颇多哲思。朱朝敏的《黑狗曾来过》灵动跳跃,自然从容,在生与死的对话、记忆与现实的穿梭之中,尽显睿智才情。海男的《带着幸福的灵魂去拥抱你》以女性心理写女性体验下的世界故事,池莉的《从容穿过喧嚣》带领我们探索生活百味,重新认识自我。

本届参评作品也暴露出近些年散文杂文发展的一些问题,如自然书写的泛化,导致博物志手法泛滥,对自然的关怀失去了社会与人性维度。有的大历史散文表现出空洞化倾向,思想难度降低,文化信息过于密集,史大于文、学大于文,的堆积史料与学术思考,无法用文学笔法“化开”,显得冗长乏味。有的乡土散文和现实书写缺乏文体意识,亲情书写过于故事化,现实书写则口号化,缺乏真情实感、宏观视野以及对社会生活的深度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