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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2年第6期|陈鹏:那年,我们在阿维尼翁(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江南》2022年第6期 | 陈鹏  2022年11月22日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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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性爱情是人类关系中最核心的纽带和构成,但于现实面前,不管在男人的世界抑或在女人的世界,它远远无法成为单一而独立的支撑。一段跨越年龄差距、现实考量等各种世俗元素的忘年之恋,在看似渐入佳境时,却在双方所向往和奔赴的梦想之地阿维尼翁戛然而止。轰轰烈烈兴师动众地开始,最后悄无声息地结束,就像是一场绮丽而短暂的梦境。世界和人性复杂多元须臾万变,很多东西,也许在不知不觉间,已悄然变化和流转,也在无奈中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

 

那年,我们在阿维尼翁

□ 陈 鹏

那年冬天,我说的是疫情发生前的那一年,我一直待在法国南部的阿维尼翁。天气并不很冷,按当地人的说法,比往年暖和多了,你甚至可以穿一件T恤在正午的太阳下晃荡。阿维尼翁是一座有古罗马风的小城,因一年一度的戏剧节享誉世界。不过,我去阿维尼翁的时候早已错过戏剧节,只是为去而去,只是单纯被阿维尼翁吸引。出人意料的是,后来我阴差阳错在阿维尼翁城外七十公里处的鳄鱼村小住半个月,直到疫情来袭,直到我意识到暂时无法回国了,只能返回另一座小城尼姆,在一个朋友空阔的大院里写下这部小说。从鳄鱼村搬到尼姆并非我本意,我想,这种时候,当我试着写一部小说的时候总得解决吃饭问题,幸而朋友一概应承下来,让我有充裕的时间以每天三千字的速度推进,有望一个月内完成初稿。

这一次,是地道的爱情小说。

那就离不开两个令人信服的角色:男主和女主。想来想去,男的还叫杜上,女的仍叫米苏。对,他们不断出现在我的中短篇小说中,我懒得为长篇人物再取名字,反正,他们和芸芸众生没任何不同,也无法逃离我的众多文本。不如延续它,让我的小说在具备一定体量之后显示某种“超长篇”面目,岂不更妙?至少,这有助于论者注意我抓住我给我贴标签。你看我为你们考虑得多周到啊。再从读者角度看,以“我”为杜上代言或许更恰当,否则第三人称太老套,严重伤害小说感染力。不过这类小说也多如牛毛,老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加缪的《局外人》……是啊,终究也是老掉牙的伎俩,但这次我想走得更远些。也许,我说的是也许,它将是一部很不一样的爱情小说?

好啦,我的朋友秦姐将咖啡和苏打饼干端进来了。我谢了她。

我们开始。

我三拳将他撂倒。没想到他那么不经打。几个人冲过来将我死死按住,我认出总裁办小刘和司机老王。我动弹不得。他们像耷拉着舌头的大狗在我耳边呼呼喘息:冷静,冷静,杜总你冷静。我继续大骂:起来,你给老子起来!之后一片寂静。一种空空荡荡的真正的寂静让我体内感到某种锐利的重压。我听不见额外的声音。有人溜进来,说石冲走了,两三个人送他一起进了电梯。他们终于放开我,尴尬又惊惶地看着我,打量我,问我有没有受伤。我说没有,没受伤,他没来得及还手,我怎么可能受伤?我来回寻找米苏。没找到她。难道她也在送他下楼的行列中?这太不可思议了,却也并非没有可能。以她的性格她也许会在暴风来临的时候岿然不动,以超越年龄的成熟将当事人安抚停当再回来找我。我猜得没错:几分钟后,她出现了,站在办公室门前。小刘老王走到门口四处察看,小刘低声说,杜总,我们先撤了,你们聊。临了又说,一定稳住,哪也别去啊,下午老大肯定找你谈话。我说,我哪也不去。放心吧。这个身材苗条的法务专家走了,老王紧随其后。办公室剩下我和米苏。空气焦灼。我们像两个极度熟悉的家人,因为突然的沉寂稍稍改变了距离,各自向后退开,像要确定什么。

没任何变化,她就是我的米苏。

走啦?

走了。我送他到一楼。

你还送他?

他脸上冒血呢。你没事吧?

屁事没有。

必须送送他,我怕他万一——

还以为这小子会扑进来呢。

他哪敢。所以,我和王雷、周沫一起送送他。仁至义尽嘛,他就不至于还找你麻烦。

你没事吧?

我?我能有什么事呢?

我们看着对方。现在好了,我能在办公室大大方方看着她了,再也不用躲闪了。她站在我面前,穿草绿色宽松夹克,蓝牛仔裤,黑马丁靴,长发披在肩头。我闻见她香甜的气息。

五分钟后,他们回来了。没人说话。没人敢看我。他们默默回到工位上。石冲的工位空出来了。我钻进我的办公室,仔细思考了几分钟后,给何总裁发了一个简短的微信,说了说事件经过:今天在大会议室例会,一气之下,揍了石冲。起因于我与米苏的办公室恋情。关键是,我最后说,我和米苏是光明正大谈恋爱的。是的,我在和实习生米苏谈恋爱。我并非克林顿,她也不是莱温斯基。我们真诚地爱着对方。何总明鉴,详情容禀。他没回我。

下午也没人敢进我办公室。后来行政办叶子敲了敲门。我随她去往顶楼天台。她说,领导啊,集团一定会彻查的,我该怎么说?我说,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她说,一五一十?我说,对,一五一十。她劝我做最坏打算。什么是最坏打算?她不再回答。她说她今天什么也干不了啦,想请假,行吗?我说你要回去?不不不,她留着,只是待工位上不再工作,就这意思。实在没法工作了。我说,行,随你便。她说谢谢领导。她看我的眼神充满悲怆和遗憾,似乎,我和她多年朋友兼同事的情分走到头了。果然,她临走又说,领导,你保重。我说,放心吧,你也保重。她走后,我一个人在天台上待了十多分钟,昆明天空呈鼠灰色,云后的光非常遥远,到处是高高矮矮的炭灰色大楼。一小片树林中腾起几只鸟类,灰不拉叽的,看不清是鸽子还是麻雀。我感到讶异而陌生,似乎我并非这个城市诞生的无数小人物中的一个,而是格格不入的叛逆者,回不了家的邋里邋遢的野孩子。我返回办公室,何总回信息来了:总裁办丁总先找你谈。我答:好的。没见米苏,她的工位空着。不知道去哪了。大约半小时后她回来,发信息告诉我,今晚我们吃过桥米线吧。我说,好啊。

大约四点,年轻的丁总约我去办公室。其实她不年轻了,比我大两三岁吧,五十出头,扎一支马尾。据说何总将她从某机关挖来,年薪是我两倍不止。她办公室里有漂亮的黄花梨茶台,一只金蟾蜍养得极好,就像活的,随时可能张嘴鼓噪。我注意到她的圆脸略施粉黛,这并不多见。她没问我事情经过,反而问我们部门最近怎么样,业绩赶得上进度吗?我大致说了说新媒体部的进展,告诉她眼下粉丝量直逼六万了,手下几个年轻人干得很好,很卖力。她夸我是不可多得的帅才,才短短七八个月,新媒体部就战绩显赫,令人钦佩呀。我没吭声。她让我喝茶,忽然轻轻叹气。我知道,她的“但是”来了。她说新媒体部走到今天非常不易,要是这么散了就太可惜了。我还是没吭声。她说事件经过刘振第一时间做了汇报,她现在关心的是,谁先动的手?我答,石冲。她说,那就好,我担心他万一报警,我们必须统一口径。我说,他要敢报警早报了,我猜他会跑来找你吐苦水的。恶人先告状嘛。她笑着叹气,嗨,现在的孩子。我没说话。她又说,你和米苏?我看着她,说,我们在谈恋爱。她狐疑地看我,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杜总,你也许不太信任我,或者说你还不太愿意信任我,但我今天是以同事的身份找你聊聊的,千万别有太多想法。我说我没有太多想法啊。她说,你今年47还是48?米苏,才19,刚上大二?对,没错。你我都是过来人,我希望我们之间可以坦诚聊聊这事,我女儿今年21,所以我挺能理解石冲啦、周沫啦、王雷啦这帮小伙子到底怎么想的。

我把茶盏里的茶一口喝掉。

怎么想的?

我能揣测他们的想法,毕竟我女儿跟他们年纪相仿。

他们怎么想的关我屁事。重要的是,我和米苏,我们怎么想的。

她望着我。茶有些凉了。

我的意思是,我觉得吧,你们俩——

怎么?

我会找她谈的,待会,咱们聊完了我也找她聊聊。你看行吗?她忽然小心翼翼。

没问题。

现在的孩子真是,你很难弄清楚他们要什么不要什么。90后,哎,都说这代人完蛋了。

你不是挺能理解他们想法的吗?

我的意思是,仅就这一件事情。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告诉她,米苏是00后,生于2001年1月,摩羯座,和我这个水瓶座非常搭。我把她逗乐了。她咯咯直笑,有种少女般的天真。我想象她19岁的样子,应该是个好看又可爱的姑娘。

丁总你不信星座?

是啊,我上年纪了,越来越不太信这些东西。星座好像——

不靠谱?

她不再笑了。

算了吧,杜总。

什么算了?

听我一句劝。如果你还想保住你现在的位置,你的薪水。一个部门负责人和刚来不到两个月的实习生好上了,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有点儿过了。更何况,你还打了下属。你一个70后,对一个90后动了手还把人家脸打破了。如果集团严肃追究——

我一声不吭。

考虑一下我的建议?米苏终止实习是肯定的。再就是,你得写一份检查,我交何总,听候他的发落。

检查我就不写了,我说,我想当面找他汇报。

她搓了搓手。也好。

我前脚回办公室,后脚米苏就被她叫去了。她们聊了很久。米苏出来的时候眼圈通红,我约她去天台,她回复我说,下班再说吧。下班后我们直奔天香园过桥米线店,要了两套48块的过桥米线。她简单说了说经过,丁总让她从明天起终止实习。至于我,她尊重我的意见,力争与何总面谈。

就这些?

就这些。

你为什么哭了?

难过呗。明天我就收拾东西。以后再也进不了办公室了,再也不能在上班的时候见到你了。

她眼圈又红了。

没事的,小苏同学,没事,你过来。

她挪到我面前,我抱了抱她,在她耳朵上亲了一下。她有些抗拒,身体稍稍后撤。她在发抖。

还说什么了?

问了我家里情况,我的实习情况。

还有呢?

米苏抬头看我,目光轻盈潮湿。我知道她看似柔顺,骨子里却很坚强。不过,毕竟才19岁,还是个孩子。

丁总劝我不要心血来潮,多想想学业啦未来啦父母啦,说我还小,不知道什么是爱情。让我务必劝劝你,在总裁面前一定要低头认错,不找任何借口。她还说,她实在搞不懂——

什么?

实在搞不懂,我为什么心甘情愿做一个老男人的——

什么?

小情人。她是这么说的。她这么说的时候笑了,我没笑。我说没别的,就因为我喜欢他,爱他。就这么简单。她一下子挂不住了,笑容消失,脸沉下来,说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谈过恋爱吗?我说当然谈过。我不是处女了丁总。她的脸唰地就红了,说要是她女儿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会气个半死,没准会扇她一耳光。我说真的吗?丁总你真这么想吗?她说是的,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在她女儿身上,她一万个反对。绝不让19岁女儿跟一个48岁的半老头子而且是离过婚有孩子的半老头子谈情说爱。那简直是不可理喻的疯狂,是亵渎。我问她亵渎了什么?她说,有多少中国父母愿意把十几岁的女儿交给一个老男人呢?

她真这么说?

她还说,她很难容忍这种傻事,要是她的女儿,她会千方百计阻止她,甚至把她关起来,用铁链子锁起来。

天呐!

你听我说呀老杜。她话锋一转,说唯一的例外,只能有一种情况——

什么?

老男人品格高尚性情温和事业有成家财丰厚。也就是说,一个完美的老家伙。

你怎么说?

我说,天底下哪有完美?她说,对啊,正因为没有完美男人——不论老男人小男人,爱情必然以悲剧收场。现在无数小姑娘傍大款啦,傍高官啦,都不得善终;更何况,杜上也没什么钱呐,区区一个部门经理。你看上他什么?对,她问我,我到底看上你什么。

是啊。我笑了,米苏你到底看上我什么?

她使劲摇头,神情楚楚可怜。

她最后怎么说的你知道吗?她最后说,唉,想到自己女儿19岁的样子,想到她赤身裸体和某个老男人躺在一张床上,她恨不能一刀把老男人宰了。

她真这么说?

是啊。

我错看她了,我一直以为——

我们会是悲剧吗老杜?

别瞎说。

丁总还说,爱情意味着一辈子、永远,你想好了?

你怎么说?

我说哪有什么永远呢?丁总您想多了。

哈哈,没错。

哎,老杜啊老杜,我哪知道我看上你什么了。

米苏是我在云南某大学执教的高中同学推荐来的,说这孩子不错,想找个地方锻炼锻炼,文笔没得说,应该是她带过的学生里拔尖的,对付我们公号文章毫无问题。我说欢迎。下午她出现在办公室,我同学没带她一起来,她自己坐地铁来的,路上花了一个半小时。我奇怪初次见她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就一个普普通通的19岁孩子,穿一件后来经常穿的浅绿色翻领套装,画了眉毛和眼影,偏瘦,瓜子脸,眼睛不算大,没戴护瞳之类;淡淡的香味并非来自香水, 我猜是护肤霜和洗发素,牛仔裤下面的皮靴稍有些廉价。学生嘛,只是个大二学生,这身装扮与身份挺契合的。我把一堆素材交给她,希望她尽快写出一篇公号文章。让人吃惊的是,下午四点多,文章已经打印出来放我桌上了。

文笔清晰流畅且不乏深度(思想)。我很吃惊。

下班的时候我问她,还回呈贡校区?她说今天得回去,先坚持几天,然后在附近租房。我提醒她,她没有多余收入啊,就一千块实习工资,够付房租?她说她父亲会支援她的,杜总放心。我沉默片刻,问她,你家里就你和你爸?她点头,不再往下说,我不便再问。我给她支招说,附近永安路的老小区环境不错,房租也便宜,不妨看看。她笑笑说,谢谢杜总。之后,她两手从身前放下来,低头走出去。我这才发现其余几个孩子早已下班,办公室空荡荡的。我站在18楼茶水间往下看,昆明城区沉重压抑,很多街边店铺不是提前打烊就是关张了,不少店面玻璃上写着旺铺转租字样。天空逐渐变黑,远处,东北方向亮起最初的灯光,之后大片大片光线像感染一般连缀起来,天色迅速黯淡,灯光掩映的街道终于释放出伤感又璀璨的魅力。几分钟后,我泡了一杯黑咖,慢慢喝掉,关灯,乘电梯下楼。

次日公号就发表了米苏的第一份作业,当然也是一篇漂亮的关于云南旅游地产的诗意盎然的长文,阅读量在晚上十点前已经冲到九百多。我把她叫到办公室,问她平常喜欢看什么书,她说主要是小说,其余兼顾社科和哲学。我问书名,她说,《魔山》《卡拉马佐夫兄弟》《八月之光》《太阳照常升起》《复活》《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以及,福柯的《性经验史》《疯癫史》,多部弗朗西斯·福山的政治历史著作。我大吃一惊,说新媒体部要是人人有你的阅读量就好啦。她说周沫石冲等人的公号文章她读过啊,挺好的。我说,真的?你真觉得挺好?她笑而不答。沉默延续了几分钟。她坐在我对面沙发上,有些好奇地打量我狭小的办公室。我惭愧地发现她读过的这些名著我一概没读过,最多听说过。她说,《魔山》挺棒的,可以读,托马斯·曼的代表作。我说好的,好,一定找来读一读。不是找,是买。她提高嗓门。我说,好,我买。又是短暂的沉默。她问我,杜总至少看过《堂吉诃德》吧?我暗暗松一口气,说,看过,很喜欢。她的脸忽然绯红。那只黑色尼龙面料的背包很小,带子窄窄的,在她肩上勒出印痕。她穿一件粉色羊毛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小而白皙的肩胛骨。皮靴换了,一双平底黑皮鞋。我问她,房子找好了?她说,快了。哪里的房子?就是你介绍的永安路老茶叶公司宿舍区的房子。多大?一室一厅,每月一千五,挺好的。那不超了五百?哈哈,我爸让我不用担心,他来负责。他在哪?宁波,浙江宁波。哦,对,你是宁波人,我差点忘了。又一阵沉默。后来我们意识到我们又成了最后下班的员工,我忽然感到抱歉——她还要搭乘一个多小时地铁赶回遥远的呈贡校区啊。

乘电梯下到一楼,她向我道别,我说,要不,我送你到地铁站?她说,好,谢谢杜总。

我们步行。其实不远,从公司大楼到地铁站最多五六百米。路上聊了聊工作,她一针见血:我们的公号文章太故作高深了,并未考虑读者感受。我说是吗?你这么看?此时天色黑下来,我想起在公司玻璃窗前瞭望的城市景象,想起玫瑰色的夕阳。我知道她的看法是对的。周沫等人摆出一副科班出身的架子高高在上指点江山,还是为了掩饰他们对贴近受众的无能和乏力。自然,某种专业性和技术性的语言也更容易蒙混读者。她又说了说排版、字号、标题的瑕疵。我惊讶于她对公号之熟悉。地铁站到了。她挥了挥手,略显急促地说,杜总再见。我也挥了挥手说,再见。

此后第四还是第五天,她告诉我,房子租好了,该置办的小东小西也都置办好了。我又吃了一惊。她一直埋头工作,哪来时间悄悄干了这么多事情,这么快就安顿好了?公司居然没帮什么忙。我说我送你小礼物吧。她笑着说谢谢杜总,但是,哪有送人礼物提前说出来的道理?我说,那怎么办呢说都说了。她说,哈哈,当我不知道吧。千万别告诉我什么礼物就行。那天晚上我特地买了一大束百合,在楼下简单吃了东西就给她打了电话,她告诉我永安路茶叶公司宿舍怎么走,我按其指示很快找到一处僻静老旧的大院,这里背街,由几条窄巷、小街连接起来。路上不时出现踩共享单车的年轻人,几家小杂货店、水果店敞着门。我进去,一望便知是上世纪90年代的大院风格,老单元楼墙面还镶着细碎的白石,靠主街一面墙壁也粉刷过。一单元,我刚找到就听见她下楼的脚步声了,很急,一路小跑,突然出现在楼道口,笑着说你太准时啦。我把花递上去,她满面通红,连说三次谢谢。我随她上去,三楼。这栋老建筑还算干净,楼道虽窄,并不脏乱,有淡淡墙漆味。她说物管刚做了一次翻修,房子总体不错,再就是离公司近,步行最多十来分钟。301,她掏钥匙开门。标准一室一厅,客厅兼饭厅还算大,另一间就是卧室;饭厅桌子上放着电脑,她说这里也兼做书桌;所有家具都小小的,简简单单的,刚够用。窄窄的蓝色布面沙发边有小书柜,摆满了书。我凑过去抽出一本,是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她说书柜是她刚从二手网上淘的,书是自己的,前几天专程从呈贡打车搬过来。我有些吃惊,谁会那么老远打车把书都弄过来呢?而且还非要买个书柜?

没有花瓶,她临时找来阳台上一只土陶罐子,洗净,放了水和盐,插入百合,屋里香气弥漫。

租了多久?我问她。

交了半年房租

啊,半年。不回学校上课啦?

整学期都是实习课。

她问我听歌吗?我说,什么歌?老歌,她说她喜欢老歌,不太喜欢新歌。怎么听呢?

你等着。

她从卧室拎出一只小巧的白色雅马哈音箱,插上电,掏出手机,连接蓝牙,问我听什么,我没办法回答。

她把歌曲调出来的时候我偷偷看她。她抬胳膊时露出蓝色运动裤和白T恤之间一小段雪白的腰,紧绷绷的,没一丝赘肉。我移开目光。第一首歌淌出来,居然是蒂朵的《白旗》。我说你也听蒂朵?你们00后,还听这么老的蒂朵?她说听呀,好听嘛。她这只小雅马哈音质很好,远超我预期。蒂朵对细节的处理忧伤而深邃。我们默默听完,她问我喝什么,我说,咖啡或茶,都行。她好像早有准备,进厨房给我泡了一杯黑咖。她应该知道我爱喝不添加任何东西的黑咖。我这点癖好在公司里不是什么秘密。外面,天黑得极快,从屋里望出去可见对面楼顶几簇霓虹,大多是夜宵店和成人用品店的广告。《白旗》放完,第二首蒂朵的歌出来之前,我问她这地方吵吗?不吵,她说,也就几百米外的夜市稍有点响动,但基本上可以忽略。在屋里待着,写写东西,还是挺舒服的。

你还听什么?我说。

阿黛尔、涅槃、凯莉·克拉克森,以及,几个日本歌手。

她说了几个很新的名字,我全没听过。

此刻蒂朵的歌声高冷优美,酷似刚刚清洗过的湿漉漉的街道。

电影呢?看什么电影?

伯格曼,今村昌平,黑泽明,费里尼,安东尼奥尼。

真的?我隐隐觉得她似乎为了盖过我才这么说的。她一口气说了一堆大师及其杰作,说她最喜欢的电影,非伯格曼的《假面》莫属。我惭愧地说我还没看呢,有机会的话——我舔了舔嘴唇,说你们这帮孩子也太生猛了,她说她的同学也并非都这样,她是例外吧,早早加入豆瓣某小组,和学校文学社也过从甚密,经常参加他们组织的文学讲座。

这么说,你的理想是,我小心翼翼地说,艺术家?

哈哈哈,她大笑,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呢。也许,作家、文艺评论家?就在网站上啦杂志上啦写写东西什么的,养家糊口。

不想留在公司?

没想那么远呢。

也对,她还是个孩子。

我问她一日三餐怎么解决,她说从她搬进来至今自己做饭,实在没空才下楼吃碗米线面条之类。吃不是问题,离此不远就有菜场,很方便。我们又不说话了。蒂朵的另一首经典老歌在我们之间流动,但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歌名,也不想问她。歌声让我想起昆明极少见的下雪的冬天。我们坐了很久。外面灯光越来越亮。她进厨房给我端来一盘零食,开心果、花生和杏干,我说不吃啦,晚上一般除了水果不敢多吃。她有些窘,说她昨天买了苹果和梨,我到之前刚来过几个同学,全吃了。

有男朋友吗?我说。

暂时没有。她笑着说。

我不再问了。她默默喝茶。我此时才意识到她的性格稍显内向,跟其余来我这儿实习过的姑娘们没有太大区别。不过,她们也都大大方方的,偶尔才会羞涩腼腆,就像对某种事件颇不理解又不敢和不便表达。总体上,她似乎比她们都轻盈多了。对,一种无声的轻盈,让人不由自主停下来,产生倾听和关切的欲望。可她的话又偏少,能不说就一概不说。我们听完差不多六七首蒂朵的歌,不约而同地感到某种重而大的东西从她歌声中溢出,在这个小小的白色房间里扩散。

我似乎睡着了。歌声终止,留下长长的空白。我意识到,我该走了。

……

(全文详见《江南》2022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