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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原》2022年第6期 | 宋尾:一次碰面(节选)
来源:《莽原》2022年第6期 | 宋尾  2022年11月17日16:45

宋尾,诗人,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完美的七天》《相遇》,小说集《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等,曾获红岩文学奖,重庆文学奖等。

一次碰面

◎宋尾

他们有一个相对固定的碰头点。不过那隐秘约会中止至少四个月了,不知出于何种缘由——他猜测过,不单单是疫情的关系,很可能是她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猜不到具体是什么事——那种关系忽然就变冷了。没错,是“冷”,而不是“淡”,因为连简短的问候都没有,就像把彼此的微信互删了,有两次他以为她真把自己拉黑了。并不是。微信是一种愚钝机械的关系伦理,对话框排在前面的总是最近联络频繁的人,往往只间隔一两周,一个亲昵的名字很可能就滑落到很下方的位置,需要你的手指滑动许久才能找到,就像抡着长瓢从水沟里捞月亮。要么,这种“冷却”是双方的一种默契?只能这么说,它毫无道理但又合情合理。他们把彼此隔离太久,那段隐秘的事实几乎就像并不存在一样。

可是这天,午睡起来他发现微信上有几则新消息,是久未联系的她发来的:“就明天下午三点怎么样?我已经很久没出门了。”“老地方吧,喝个咖啡。”断断续续,不清不楚,就像是前前后后说了许多,但最终只截了这么两句,其他内容则像是被什么过滤软件屏蔽一样。幸而他清楚,这是她的一贯风格,某种程度上也是她的一种技巧,她需要保证即使信息被人比如丈夫看到也不至于造成严重的后果,当然对他也一样。他心虚地看了看妻子,她躺在另一侧,鼻息均匀。他轻手轻脚走进卫生间,拿着手机坐在马桶盖上,觉得有点突然,但又觉得也不算什么突然。想了又想,思忖良久,回复说:好。别的他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问。事实上,那一瞬他涌生出一个念头,很明确的念头。他看到一帧画面:一个果子,沉甸甸的,摇摇欲坠,它的根蒂已经开裂并慢慢脱离……他觉得或许这正是一个机会。不管咋说,疫情过后他第一次外出聚会就这样来了。

“喝个咖啡”,是他们用了很久的暗号。确实是喝咖啡,或者说,他们私会前多半都先在咖啡馆碰头。那时他还没搬到两江新区,与她同住渝北的一个小区,上班地点都在较场口,她所在的通信工程公司与他那个文旅广告公司仅隔一条马路,处于同一条轨迹线上。他们正是这样认识的:她想要拼车,在小区群里询问有没有同在解放碑附近上班的邻居,然后他回复了。她搭乘他的车并没太长时间,

仅仅一周,到她的车在4S店被维修好为止。不过足够了,足够他们慢慢积蓄起对彼此的好感。她很爱笑,笑的时候脸颊会红。那时他以为她是一个温柔的女人。可见,人的印象往往总是一种误解罢了。但的的确确,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大多是在那辆车内相互传递和捕捉的。

他们两人都有一个稳固的家。“稳固”的涵义是,他们的配偶都是自己主动选择的,结婚都超过六年,唯一不同的是他还没有孩子。她的丈夫是一位桥梁工程师,据说很是温厚沉稳,长期在外。他妻子是一家本地知名地产公司的项目销售经理,一个人的提成基本快要抵上他这个微企的全年营收,而且他还要开销人工、劳务、房租等等。当然代价也大,加班加点、熬更守夜是常态,没时间陪他,甚至没时间怀孕,说白了,就是没时间做一个正常的妻子。她则是办公室文员,工作是高度格式化的,生活也是按部就班,她偏喜静,还有点懒散,不喜欢跟运动有关的一切,唯一爱好可能就是看电影,艺术片跟商业片都看,然后在豆瓣上认真写下短评;时不时追剧,比如《权力的游戏》那种热门剧,也有很冷门的,比如《火线》就是她力荐给他的。事实上这部剧他之前看过两集,觉得无聊,弃了,但她言语的热切让他意识到也许是自己走眼了。于是再次捡起来,这次很顺畅,他一口气就看完了全剧。所以他们的话题里有很大部分是关于这些,阅片交流。偶尔也相约去电影院,结束后各自回小区,他们从不在外过夜。他记得不太确切,这种情况几乎很少。但常常在咖啡馆见面。

她跟孩子和公婆住在小区一期,他的房子在三期,两个家庭之间的步行距离大约七分钟。说起来同一个小区,其实是很难撞见的。此前这个地块是一个荒山丘,高处有个穷庙,远远望向坡下的一潭碧湖。十年前这块野丘被推平,沿着碧湖建成了这座小区,极尽优美,绵长,规模浩大犹如一个自在独立的繁茂小城,这儿的复杂很好地隐蔽了他们的私情。他们常去的那间咖啡馆就在小区附近。倒不是大胆,相反,他们一直很谨慎。这地方是她无意中发现的。几年前她爱去的一家小面馆忽然搬了去处,那天她花了点时间去打听,在找回面馆的同时也顺便发现了这个小小的咖啡馆。基本上小区没几个人知道那个咖啡馆,就这么隐蔽。他们在那“偶然”碰头二十多次都无人发现,这就是事实。

现在可以说了,那个咖啡馆就在小区三号门——也就是后门——往下坡方向走二百米,右拐,经过这地区最大的菜市场,笔直走到尽头,再右拐。一般来说,附近大多数居民顶多只走到菜市场,谁会想到,污渍斑斑的菜市场后头还有一条背街呢?更不会想到这条断头的背街上竟然还藏着一间挺不错的咖啡馆。事实上,你即便经过也不大可能注意到它。它位于一个废品收购站和一个洗车店之间,当然有招牌,很不明显,四个米色宋体字:滴漏咖啡。但得说,这间店的咖啡真是不错的,与那种连锁品牌店的货色不可同日而语;这儿最出色的还属手工芝士蛋糕,这间店主要就是靠售卖这个,以线上订单为主。老板是一对儿,一个是东北男孩,身材壮硕,颌下蓄须,极富热情,话多;另一个是湖南伢子,面目清秀,腼腆;你在里边坐上半小时就知道了——为什么一个咖啡和甜点都很不错的咖啡馆会藏在这种冷僻的角落,柜台后边忙碌的这两个帅小伙儿,其实是一对隐秘的情侣。很多时候他觉得,他们的爱比自个儿或者他们这类人的兴许更深刻和贴合。

他将自己的车泊在路边,在驾驶室内稍稍逗留了一会儿,透过玻璃能看到她——坐在老地方,也就是靠窗那张方桌。与以往稍有区别的是,桌上只有一杯卡布奇诺——她只点了自己那杯。他刚踏进去,东北男孩就绽着笑脸说,“好久没见了。”他回道,“是啊,好久不见啦。”这话同时也是对她说的,说话时他看着她,两束目光在某处交集,就像两个充满空气的线条,迅速弹开。“还是老样子?”“嗯,照旧。”“好嘞!”柜台后面欢快地回应道。他坐下来,将手机放在桌上,忽然有点拘谨,有种隐隐的距离感,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她饶有兴致地盯着他,说你看起来怎么有点紧张?没有啊,他说。她看着他。“肯定有什么!”他苦笑:“干吗呀,有什么你就说吧。”她收起表情,眉心耸起:“嗯?不是你有话要说吗?”他摊摊手,有些无奈,深刻怀疑她是不是又闹失忆,约见面的是你,有话要讲的明明是你呀!他耷下眼皮。那种熟悉的感觉回来了一点点,就像猎人在荒郊行走时很容易通过蓬松的树枝窥视到掩埋下面的陷阱,他能嗅闻到危机,每每在争吵之前就会浮现类似的气味。

说起来,刚认识那会儿,她吸引他的很大原因就是她的温柔,与风风火火的妻子迥异的、家庭主妇身上独有的那种恬静。谁知道,那种软绵下面的底座还是坚固的铸铁呢?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她的强势的。事实上,最初她在车里讲述自己的故事时早就揭示过这点了,只是他没注意。当欲望弥漫时谁又会注意到这个呢?一般来说,他们两人见面可能是由他提出,但最终总是由她决定的。并且何种结果均不以他的情绪为前提。去年,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跟她提到这个,他说你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她一脸无辜,我有吗?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有,现在,此刻,你的整个表情,就是的。他觉得她这种特性并不是天生的,而是不知不觉养成的。毕竟,正如她自己所说,她丈夫每次回家,就像一个得到假释的犯人,会把所有的、全部的耐心和虔诚,统统注入这个家庭,就像一座有所欠缺的蓄水池。是那个他不认识的男人培育了这样一朵花,带着刺,却不觉得伤着了谁。

可这次他不像之前那样生气,他是有准备的。事实上他们之所以不再联系并不完全因为疫情把他们阻隔了,深刻的裂痕在更早就产生了,他们大吵过一架,在春节前。那天,离市区三十公里的一个乡镇想打造一座温泉小镇,他受邀前往考察,午餐后,住进安排好的五星级温泉酒店。房间很空旷,他心里更空,面对窗外静谧的风景,给她发微信,但她不愿来。他喝了不少酒,有点迷醉,荷尔蒙在周身迅捷游走,不免强硬许多,一直拨电话,直到她气咻咻地要打车过来。两小时后,她到了,而他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但他们什么都没干。欲望就像一个倾倒而空的米袋子。她情绪很差,就像她的面色那样惨然。他情知理亏,花不少时间来安抚她,跟他后悔的时间一样久。等她气消了一点,他们下楼吃饭,饭没吃完,她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他打电话时,她已坐在疾驰的网约车里,还没等他发火,她就先爆发了,说刚在酒店餐厅撞到了一个熟脸孔,她丈夫的一个什么熟人。她愤怒地说,要不是他逼着她来就没这个鬼事了,然后一直控诉他的自私自利。直到他的怒火也充分燃起来。他们大吵一通,都觉得是对方无理取闹。之后,没多久,疫情爆发,当中这几个月他们再没联系。首先吧,是不再有这种机会。另外,说来说去,也不想,腻了,没有恐惧感了。没有恐惧也就没了危险,没有危险就不再有冲动和满足感,就像多年夫妻一样,只剩一种惯性;再者,虽然从没说透,但他们清楚,私情毕竟是私情,愉己悦人可以,万万不能波及家庭。而他们的隐秘关系也维持得太久了。就这点而言他们一直都是理智的。

“好吧!”他举起手,作出投降的手势,他不想争执,至少这次不想。原本我就要告诉你的,干脆直接说了。他正思忖着该如何表达,那个东北男孩打断了他的思绪——托着盘子走过来,将不加糖的美式咖啡轻轻搁在他面前,还有一份抹茶芝士,告诉他们这是小店赠送的。两人表示感谢,东北男孩照例站在桌前跟他们继续寒暄几句才回后台。这小伙太能唠。

东北男孩走后,就像是一个什么气栓被抽走,桌子又安静了。在短暂的沉默中,他忽然警惕起来:她要给我说什么呢?此刻,他还不确定她的目的以及后边等着他的是什么,总之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反正我迟早要说,这是肯定的,不管她要告诉我什么。他这么想,此前一直揪着的什么东西反而放松了下来。他望着她,发现她似乎圆润了不少,也是没话找话:“你胖了哇。”她捧住脸:“好几个月没出门,能不胖么?”他问:“你一直待在家里?”她反问:“未必你不是呀?你看你,都长圆了。”他露出痛苦的表情:“别说了!最开始那段,每天还兴致勃勃的,反正也没别的事,我们两个干脆就照着菜谱试验各种美食,结果,你猜怎么,胡吃海喝搞得犯了痛风,在床上躺了整整一礼拜!”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干了件错事,他刚刚的“抱怨”其实更像是一种炫耀,隐含着一种满足和幸福,对擅长语言狩猎游戏的她来说,相当于自我暴露。可是她并没有什么激烈回应,甚至都谈不上反应,兴许疫情让所有人都迟钝了。她说,只有两个字:可怜。他有些释然,但发现她那双眼睛里却没有那种应有的怜悯,她的眼神很远,有点漠然。

咖啡端来了,他想重新说点什么,又不想问为什么她这么久不与自己联系,便说:“这段时间都还好吧?”她望着窗外,一辆红色三轮车轰轰地爬出视野,她忽然扭过头问:“林碧忠和易丽娟,你还记得吧?”他记得。这是一对夫妻,也是同小区她走得最近的朋友,她经常提到他们。某种意义上她并不是一个慷慨的女人,对这对夫妻却从来不吝赞美,她羡慕他们的合拍,共振以及云淡风轻的绵长之爱。她总是把他们描绘得那么好,她提到他们时总挂着一些神往和艳羡,但从没带他认识过。当然这很好理解,没法给他引荐,以什么理由呢,什么身份呢,太危险了。“怎么了?”他问。她把手放在杯子上。“死了。”“啊!”他惊了一下,“什么意思,谁死了?”她惨笑道:“他们啊,都死了。”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莽原》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