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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选刊》2022年第6期|叶弥:不老(选读)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2022年第6期 | 叶弥  2022年11月18日0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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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过了国庆节,孔燕妮每天早上要去张柔和的豆浆摊上吃一碗豆腐花。

张柔和总是给她留一个面朝北的座位,上面放一把豁了口的木汤勺。来此吃早点的顾客,看到这把豁口木汤勺,会很自觉地坐到长条凳的另一边。

孔燕妮来了就把木汤勺拿掉,她面朝北坐着,眼睛时不时地抬起,溜一眼马路对面的监狱,那里关着张风毅,她的未婚夫。但大家也不知道张风毅现在算不算她的未婚夫了,他们之间的事搞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她吃豆腐花的时候食不甘味,看样子她很想念他。

自从她去了张柔和的豆浆摊吃早点,早上光临豆浆摊的男男女女更多了。他们算不上有恶意,只是好奇,加上一点无聊。整个吴郭城都知道张风毅坐三年牢,孔燕妮谈了两位男朋友,最近她与第二位男友小丁又分手了。不幸成了前男友的小丁到处讲,说孔燕妮不要他,是想抓紧时间在张风毅出狱前找第三位男朋友。他发誓要到豆浆摊上给孔燕妮点颜色看,把张柔和的豆浆摊子掀个底朝天,把孔燕妮打到鼻青脸肿,再用热豆腐花泼她一脸。他说,男人吃女人的豆腐是天经地义的,可是孔燕妮总吃男人的豆腐,还吃了这么多,那就该让她尝尝脸上泼热豆腐花的滋味。

小丁这么一闹,大家就来问孔燕妮:“听说你很怕张风毅?我们从来不知道你胆子这么小。”

大家最想听到她回答说她胆子不小,不怕张风毅,这样就可以引出下面的话,问她是不是想抓紧时间谈第三位男朋友。

孔燕妮从不回答,但是她会微笑一下。她一笑,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大家的嘴捂上了。于是大家就目瞪口呆地心甘情愿地被她的笑容引到话语的死胡同里。她笑起来很好看,整个吴郭市,老的小的都算上,也没有比她笑得更好看的人了。

微笑的力量比吼骂厉害多了。孔燕妮诡计多端,从小到大一直使用微笑的武器。好在她年纪大了,笑容还是一如从前。有位诗人的话说得不错,他说,孔燕妮的笑容就如天上的太阳永不陨落。

张柔和是张风毅的姐姐,姐弟俩从小就感情很好,曾经有一段时间两个人四处乞食,要到半个馒头,推来让去谁都不肯吃。她爱张风毅,也爱孔燕妮。她对孔燕妮的爱里掺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内容。为什么呢?因为她深爱过孔燕妮的父亲孔朝山。孔朝山有一位干爹叫柳爷爷,她在柳爷爷家里帮工时,柳爷爷很喜欢她。她要是应允,说不定就当了柳爷爷的填房,成了孔朝山的干妈,孔燕妮的奶奶。张柔和青春亮丽的时候像香饽饽一样令人眼馋,架不住命薄,碰上了一位下三滥的丈夫汪多根,生了一个弱智儿子,两个人在家里三天两头打架。有一回她实在打不过,从家里光着脚跑出去,在巷口她被汪多根追到,按在井栏上,打得居委会的阿姨们通通跑出来救她。原因也没多少,就是互相没有尊重。两个人之间一旦没有了互相尊重,感情就像大堤决了口,只有崩溃一条路。

照理说,张柔和要做家务,买、汰、烧,照顾弱智儿子,还得上班,应该筋疲力尽满脸倦色才对,偏偏她两眼放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没人知道这些迹象意味着什么,每个人看到她这么精神头十足,都恭维她一副吉人天相,接下来的日子会好事连连。只有孔燕妮怀疑她的亢奋是不正常的,建议她去省城找一找孔朝山,调理调理精神。

孔朝山是省里最好的精神科医生。

张柔和一口拒绝,并且说:“我这辈子不会再见孔朝山。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张风毅再有二十五天就自由了。二十五天,眼睛眨一眨就过去了,你就是想找第三个男朋友也没时间。”

孔燕妮说:“你不信任我,反倒听别人挑拨离间,你是吃饱了撑的吧!”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说你二十五天里肯定还会谈一场恋爱。”

“你没有自己的脑子吗?女人没有脑子就是作死。”孔燕妮的话有点难听,幸亏她说了一句就不再说下去。她心里对张柔和的话有几分相信。她想起前天夜里做了一个梦,又梦见那个老和尚了。那个老和尚是她梦中熟人,总是在她生活的关键时刻出现在她的梦中。这一次和前几次梦中见面一样,还是老和尚先说话:“最近过得好吗?”

“一无所有的人,好不到哪里去。”孔燕妮回答。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权力、金钱、宝物……”

“让我想想。”

“你别想了。你还是求个年轻的身体吧,马上你又要谈恋爱了,没有一个年轻的身体怎么吃得消?”

老和尚说得一本正经,孔燕妮即使在梦里都感觉到脸红。这种体己话,她只听过高大进奶奶和阿菊兰奶奶之间谈过,当时两位单身的奶奶关上了门窗密谈,孔燕妮偷听了片刻,还是让高大进奶奶发现了,指桑骂槐地把她骂了一通。

张柔和在孔燕妮这里受了气,她有出气的渠道。她第二天工作时就会骂骂咧咧,拿着铁勺子在锅边敲敲打打,嫌张三倒的酱油太多,当心生个儿子是个黑皮;李四的蒜叶放得漂满一碗,你是来喝豆腐花的,还是来吃烫蒜叶的……种种的不高兴。大家听到了只当没有听到。语言是最能计较的一样东西,可有时候也是最不值得计较的。与目睹一场精彩的爱情事故相比,听几句难听的话算不上什么。

接下来的事就无趣了,没有任何事故发生。小丁一直没有来豆腐摊,而孔燕妮还是天天来,眼睛时不时地抬起,看一眼对面的监狱。于是又有一个新闻传到大家的耳朵里,说孔燕妮给了小丁一大笔分手费,这笔钱足以让小丁在黑市里换一台电视机,或者到华侨商店买五条金项链。

“这女人讲义气,是只好鸟。”大家心悦诚服,都这么夸孔燕妮。

孔燕妮是不是好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有一点大家的看法是一致的:孔燕妮的情感是多变的。孔燕妮情感多变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任何人是不敢向她打听的,只能各怀鬼胎。只要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不好惹。她的眼神里并没有放出犀利的光,她只是那么看着,温和而又深沉地盯着大家一个一个地看过来,就让大家感到害怕,害怕她一旦眼里放出光来,那就要看出大伙儿的五脏六腑来。在她的目光下,女人们一般都无趣地低头私语。男人们赶紧喝豆浆,吃豆腐花,嚼油条,啃大饼,装得若无其事。当然,她很少用这种目光一个一个地看过来,上一次她这么干,还是大家商量好了一起问她是不是被小丁揍了。事实上,那次是她把小丁揍了,她要分手,小丁不肯。小丁非但不肯分手,还指着孔燕妮的鼻子说她反党反社会反人类什么的,孔燕妮被他骂得怒火万丈,抡起大手在他脸上掴了一掌。

“政府提倡妇女解放是件好事,可是妇女再怎么解放也不能爬到男人头上,除非有一天女人生下的小猢狲都姓她们的姓。你看她这种眼神,不是一只好鸟。”男人们害怕在孔燕妮这里受到眼神攻击,就这么发牢骚,但也是私下说说,过过嘴瘾。他们已忘了两天前还在夸孔燕妮是只好鸟。

但不管怎样,每天早上,大家都心平气和地聚集在张柔和的摊子上吃早点,等待什么事情发生,成为光荣的见证人。孔燕妮和张风毅,那可是吴郭城里传奇的一对人。说到传奇二字,可以先从孔燕妮的家庭说起。她的父亲孔朝山是一位军医,毕业于美国斯坦福大学医学院精神病学系,是全省有名的精神科医生。年轻时的孔朝山英俊又温文尔雅,和一众男人有着天壤之别。走在路上,往往被成年女性恋恋不舍地回望。见过他的女性就像见了什么宝一样,忍不住要在女伴面前讲了又讲。

孔燕妮的母亲谢小达也是一位风云人物,曾经是吴郭地下党,负责本城西南片的情报收集、传递,掩护入境路过的战友。一九四九年后她历任吴郭市妇联副主任、吴郭市革委会副主任。现在她是普通人了,可当年她意气风发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不一般的气场。那时候,她圆圆的脸上眼睛炯炯有神,总是抿唇微笑。她的人生里唯一遗憾的是孔燕妮不像她,各方面都和她不同。她热情亢奋浑身是劲,孔燕妮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懒洋洋的。有时候她们会吵架,她们不像母女,而像不同价值观的对手。

孔燕妮有两位爷爷。一位是亲爷爷,亲爷爷的前妻是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生下孔朝山没两年就去世了。续弦高大进,后来跑到延安成了一位革命者。她没有生下子女,但她尽心尽力地把孔朝山拉扯大了。另一位爷爷是孔朝山认的干爹,姓柳。孔燕妮叫他柳爷爷。柳爷爷是江南名士,教育家、诗人、书法家、园林学家、收藏家。一九四九年以后,他当上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吴郭市委员会副主席。柳爷爷对风花雪月、吃喝玩乐都有深刻的心得体会。孔燕妮的母亲怕他带坏孔燕妮,曾经严禁孔燕妮到他那个园林一样的家里去玩。张柔和、张风毅两姐弟流落街头时,是柳爷爷收留了他们。他自杀于一九六八年。他的名字后面冠了那么多了不起的“家”,非但没有让他安度余生,反而加速了他的死亡。

孔朝山还有一位奶娘,是花码头镇上的居民。奶娘有个孙女叫秧花。秧花是孔燕妮的好朋友,她会走路时就开始拿绣棚。现在是她那边的头号绣娘了,还是全国劳动模范,在当地政府担任重要职务。

介绍了孔燕妮身边这么多的重要人物,并不说明她也是一个重要人物。她从来不是一个重要人物,也不是学习的榜样。她只是一个有名人物,是那种茶余饭后可以谈论的人物。谈论她,有两个好处,一是不会跌自己身价,因为好歹她身边有那么多的重要人物。二是身心可以得到片刻舒缓。她做的事,凭良心说,都是别人想做而不敢做的。生活那么单调,心灵那么紧绷,她却沉浸在她的世界里,闹出那么多的恋爱故事。她好像一直在拿自己冒险,每次她开始冒险,就是大家的节日,从心里感到痛快,怒气冲冲的人也会缓和下来想一想,原来生活还能这么过。

话题再回到张柔和的豆浆摊上。

豆浆摊设在大饼店前面,只做一个早上。大饼店的店员四点钟不到就来开门。店内的大炉子隔夜用湿煤封掉了,只留一个鸽蛋大的小洞,此时用铁钎子把湿煤捅开,火头一下子就蹿上来了。五点钟开始供应大饼、油条、粢饭团、包子,偶尔有昨天下午做的,没有卖掉的“老虎脚爪”和面衣饼。“老虎脚爪”也是一种面点,它和面衣饼一样,下午两点钟供应,五点结束,店面打烊,不做夜市。边上有一家茶馆,早上五点钟开门,正好赶上大饼店供应早点。大饼店里窄小局促,大炉子里朝外喷着火星,落到浅色衣服上,轻的是一点黑渍,重的是一个焦点。不下雨的日子,外面放一张桌子,豆浆、豆腐花,都在外面吃。一是招揽生意,显得热闹;二来拓展空间,回避火星。

张柔和只做一个上午,四点半去,做到十点钟结束回家。事实上,不管有没有顾客,她九点半钟就开始收摊了。她的家就像是她的魂一样,没到点就要急急忙忙朝家里跑,因为她有个弱智儿子一个人待在家里。

早晨总是大地最新鲜的时候。天空高而蓝,秋天的白云急速飘过头顶。大家聚集在这里吃简单的早点,呼吸着清甜的空气,听着蟋蟀、蝈蝈或秋蝉偶尔鸣叫几声。摊子边上是一条直而长的河,这条河通着运河,河边一溜的驳岸石里藏着蛙们,它们在清晨也会突然鸣叫,鸣叫几声后归于寂静。

今天合该有事,孔燕妮的老朋友黄阿兴骑了一辆半新不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路过这里,他是吴郭市革命委员会的秘书长。他看到孔燕妮,停下车说:“呀,老孔,你怎么在这里呢?”

孔燕妮回答他:“呀,是你。我这几天一直在这里吃早点。”

黄阿兴看了看马路对面说:“我明白了。老孔,恭喜你呀,听说张风毅快要刑满释放了。”

张柔和回过头抢着说:“张风毅下个月十八号上午出来。今天是十月二十五号。算上今天,还有二十五天。黄秘书,坐下来吃点什么吧。”

有人说:“人家不是秘书,是秘书长。秘书不带长,放屁也不响。秘书带个长,放屁嘭嘭响。”

黄阿兴坐到孔燕妮边上,问她:“老孔啊,近来你在干什么?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孔燕妮回头看了一眼黄阿兴,屁股朝边上挪一挪,让出一人坐的空间,放下筷子说:“学生背后叫我老孔,都被我好一顿教训。黄阿兴,你真是不识趣。”

黄阿兴说:“老有什么不好?清静。女人年轻漂亮,男人就像绿头苍蝇,一群一群地朝上叮,赶也赶不走。”

黄阿兴身材矮小,站在孔燕妮身边,还比她矮半个头。此刻坐在她边上,两个人看上去差不多高。他还要时不时地挺直腰,显得比任何人都高一些。大家心里明白,都弯腰低头专心吃喝。

孔燕妮说:“看你说得这么粗糙,不是苍蝇是蝴蝶。我要是能回到年轻时,招惹苍蝇也心甘情愿。”

“管他苍蝇还是蝴蝶,和你都没关系了。”张柔和兴奋地说。提起这个话题,她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孔燕妮,你今年七月份已经过完三十五岁生日了。女人一过三十五岁就不年轻了,叫你老孔也没错。……我认识你妈的时候,你妈也过了三十五岁了。可是你爸三十五岁那年,我还没有认识他。那时候老想着和他过到一起去,还上了香炉山,在山里的寺庙里许了天长地久的心愿。”

黄阿兴说:“算了吧,张家姐姐。你要真的和孔朝山过到一起去,孔燕妮和张风毅怎么办?天王老子都搞不懂你们的关系。”

孔燕妮的爸爸孔朝山当年和张柔和之间的爱情,算得上一个乌龙事件。两个人之间的爱就像春天里的一阵风,一刮就没影了。倒是张柔和把这件事当成生活对她的恩赐,牢牢地记在心里。

黄阿兴认真地告诉张柔和:“张家姐姐,好几座寺庙要重新开张了,你到时候还是可以去许愿的。”他看看孔燕妮的脸,并且用胳膊碰碰她,说:“天气总算凉快了。你看,天上的云跑得飞快。今年夏天热得够呛。你怎么样?你看上去一点也没晒黑。”

孔燕妮没理会他,只管对张柔和说:“给黄秘书长来一碗豆腐花。多放虾皮和榨菜,不要放麻油,放一把猪油渣。”

黄阿兴说:“不要叫秘书长嘛,像以前一样叫我阿兴。你还记得我喜欢吃油渣?除了我姐姐记得就是你了。”

一辆自行车从远处而来,车子慢慢悠悠,犹豫不决,骑到这里,停在了黄阿兴身后。骑车的是一位英气的年轻男子,他对黄阿兴轻声咕哝了一句,埋怨黄阿兴骑得有点快。

黄阿兴站起来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说:“俞华南,我给你介绍一个人。这是孔燕妮,军医学校的老师。以前还当过 111军医院的医生和农村中学的老师。我说得不错吧?老孔。”

孔燕妮扫了一眼,一看这位俞华南就是外地来的客人,穿着耀眼的白衬衫和草绿色军便裤,自行车后座上夹了一只草绿色旅行包,肩上挎一只黄色帆布包。别人的帆布包上总有几个字,为人民服务或者毛主席万岁,他的帆布包上什么字也没有。他架好自行车,朝孔燕妮点个头,字正腔圆地对张柔和说:“我也要这样一碗豆腐花,放一把油渣,多放虾皮和榨菜。麻油滴上几滴。”

张柔和端了一碗香喷喷的豆腐花放在黄阿兴面前,说:“你是我们的秘书长。这一碗免费。”又端一碗放到俞华南面前,问:“你是哪里来的?”

黄阿兴说:“他是北京那边派下来调研的,昨天夜里从上海过来。上海那边接待的领导让他先来找我,我就让他住我家里一夜。今天带他去招待所。他是我们吴郭城的客人。”

俞华南睁着清澈温和的眼睛说:“我的祖上是吴郭人,太爷爷那辈去了北方。我这次来也是寻根。”

孔燕妮抬起头又看了俞华南一眼,这次她的眼神一亮,兴许是俞华南的白衬衫晃了她的眼,乱了她的心。她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像她认识的某个人,低下头一想,依稀有几分像她的父亲孔朝山年轻时的模样,也有些像二十几岁时的张风毅。

黄阿兴端起碗,也不用筷子,几口就把豆腐花连汤带水喝下肚子,一说话就喷出虾皮和小蒜的味道。他说:“我是个讲规矩的人。既然张家姐姐给我免费,我就给大家讲一点国家大事。你们要是听得开窍,兴许就会从此改变自己的命运。……话说去年冬天国家恢复高考,有人就担心不长久。不要担心,高考制度一定会坚持下来。老百姓家里的孩子,读了大学就有一条好出路。你们回去和自己家里的还有邻居的小孩说,一定要好好读书。上个月,教育部到各个大学里选拔人才去出国留学,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我们吴郭大学也选了一个人,这个人的母亲是摘帽右派,父亲还有历史问题没解决。说明什么?说明家庭出身不是那么重要了。一句话,现在是不拘一格降人才。”

有个年轻人问:“黄秘书长,听说去年大学考试,有两个考生约好,不会做的题目就写上毛主席万岁,这样就没人敢打叉。听说老师们也不是吃素的,不打叉也不打钩,晾在一边不理会。是真的吗?”

黄阿兴说:“也许有这回事吧。”

张柔和说:“一句话,不读大学将来只能刷马桶。”

她的话引来一阵笑声。豆腐摊的南边有一条河,刷马桶的阿姨推着平板车,上面层层叠叠摞着小山一样的马桶,慢慢地朝人少的河埠头走去。

黄阿兴说:“话不能这么说。没人刷马桶,你只好睡在屎尿里。去年夏天,吴郭市里不是到处臭烘烘的?那就是因为一位副专员批评了一位副主任,副主任家乡就是专门负责运粪的。家乡人一看副主任吃了亏,马上罢工不运粪了。副专员傻了眼,从此不敢惹这位副主任。”

孔燕妮笑眯眯地说:“阿兴什么都知道,万宝全书缺一只角。”她朝俞华南看了一眼,俞华南正盯着她看。孔燕妮朝他张开嘴,无声地说了几个字。这是她引逗人的一个绝招,其实她什么也没说,说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会回应她。但俞华南对她没有任何反应。

这边黄阿兴说:“我就是什么都知道。这位刷马桶的阿姨我也知道她的事,她是一位地主的女儿,读过大学,一家六口人五个是右派。政府正在给她家平反。平了反以后,她就不用再刷马桶了。”

一位年长的阿姨说:“没有人刷马桶怎么办?”

黄阿兴说:“将来没有马桶了。将来大家全用上抽水马桶了。以后煤炉也没有了,都用煤气,又干净又方便。我们已经成立了液化气站,正在发展用户,试烧液化石油气。大家要积极报名哦。不要怕,那东西在发达国家是家家用的。内部消息说,我们以后家家要有电视机、冰箱,日子过得就像美国、日本一样。”

年长的阿姨“哎呀”叫了一声,说:“阿兴啊,你是吹死人不抵命的呀。……我可不想过得和美国日本差不多,那是复辟资本主义。要打倒……”

张柔和笑着对年长的阿姨说:“你乖乖地听,少插嘴。内部消息说,你媳妇留了一手长指甲要划你的脸,你不如打倒你媳妇吧。阿兴,你朝下说,我再给你盛一碗豆腐花。”

“多放点油渣。”黄阿兴兴奋得脸上泛出红光和油光。他从张柔和手里接过第二碗豆腐花,“我们国家马上要发生大变化,农村政策、城市政策都会有大变。今年三月底北京开了个全国科学大会,你们是知道的,科学的春天到了。那些不科学的思想,不科学的行为通通过时了。中央提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实践才是最科学的,耍嘴皮搞脑筋那一套都是不科学的。大家的好日子在后面呢。……张家姐姐,今天的豆腐花有点腥味,不知道是虾皮不好还是豆子不好。”他停顿片刻,看了看孔燕妮说,“与国家的青春相比,个人的青春算得了什么?”

俞华南突然开口:“要我看,国家的命运重要,个人的青春也重要。”他突然说话,大家被他吓了一跳。他为孔燕妮说话,孔燕妮心里一喜。这时候,大家又吓了一跳,原来倒马桶的阿姨叫喊起来,只见她沿着河,一路跑着喊着,追赶一只漂走的马桶盖。

马桶没了盖子是件大事。城里有木匠,但是没有木头。要有马桶票才能去商店里买新的。马桶票不是谁都能搞到手的,结婚的小夫妻凭结婚证才能领到。没了马桶盖,要么给工会打申请,申请一只新马桶,要么去黑市花高价买马桶票,这两种情况都是要人命的。所以倒马桶的阿姨急得又喊又叫。

路人甲乙丙丁们迅速围到河边,一边看热闹一边出谋划策。

这时候大家吓了第三跳,只见俞华南几步冲到河边踩倒一棵竹子,几下拉扯就把竹子扯了下来。他举着竹子追上马桶盖。在众人一片声的鼓励中,他那根颤巍巍的竹子不负众望地把马桶盖拨上了岸。

黄阿兴感慨了一番:“小时候我家的马桶都是我姐姐刷的,马桶盖漂走多次,每次都是我姐姐想办法捞上来。我姐姐真是了不得。可惜她十年前中枪死了,就埋在城西菜场的运河边。中国的女人真是能干,带孩子、做家务、上班,参加政治活动,弄不好还丢了性命。往事不堪回首,我们再也不会过那种日子了……各位回头见,我要先走了。那位捞马桶盖的,他父母都是北京的重要人才,他自己是位自学成才的工程师,现在抽调到了北京一个政策研究部门,到我们江浙沪一带来搞调查研究。你们谁有空就把他领到吴郭市委招待所住下来。”

俞华南捞好马桶盖回到豆腐摊坐了下来,气定神闲地继续吃。

孔燕妮说:“我有空。”她说了以后有点失望,俞华南对她的话没有表示。

张柔和说:“阿兴,下个月十八号晚上,我和孔燕妮准备在青云岛上摆两桌酒席,替张风毅接风,答谢各路朋友。你来不来?”

黄阿兴随口说道:“要来的,要来的。”

张柔和说:“哼,一听你的口气,你就不会来的。”

俞华南吃完,拿出一架 135照相机,调了光圈和速度,拍下豆腐摊和河岸边一字排开的马桶,又走进大饼店里,拍了炸油条的大锅和砧板上揉面的师傅。然后他到边上的茶馆里拍了一通,还拍了茶馆后面的石拱桥和桥下面破旧的一片民居。一些居民的院子里开着鲜艳的菊花和香喷喷的桂花,他也跑到人家家里去拍了下来。

等到他回来,摊子上只有孔燕妮和张柔和两个人了。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不快之色。俞华南举起相机把两个人拍进了镜头。

张柔和说:“北京人,你这辆‘长征’牌自行车是头不吃草的骏马,还是新的,值一百四五十块钱呢。你小心骑,不要一个跟头摔坏了。摔坏了自行车也就罢了,把我家孔燕妮摔坏了,我弟弟要找你算账。”

俞华南不置可否地微笑,骑上车,孔燕妮坐到自行车后架上,替他拿着旅行包。包里除了衣服之外还有书,孔燕妮手一碰到包就知道包里有书。她稍稍靠近俞华南,闻到俞华南身上有一种奇特的味道,好像是什么药水味,又好像是树荫下的阴凉孤冷之味。味道若有若无,仔细一嗅,味道就消弭无踪。孔燕妮想,这位俞华南和张风毅就是不同的两种人。张风毅三尺以外就感受到他身上发出的热力,热力持久,热波不停散发,就像初夏早晨被阳光蒸发的河。那么俞华南和孔朝山比呢?也有很大不同。两个人看着都是矜持和温和的,甚至有点克己。但孔朝山是悠闲自得的,身上像是洒着月光。俞华南说话和做事看着有些慢悠悠的,但仔细一辨,就能感觉到在他身上有一种紧张和不稳定性。孔燕妮已经感觉到了,她知道这种紧张和不稳定是带着悲苦的。她心里没来由地一痛,跳下车说:“招待所就在前面那条巷子里,你自己能找到。”

俞华南一脚撑住地面停下车说:“我初来乍到,你可要尽地主之谊啊,不能把我扔在半道上。”

孔燕妮说:“你这台词就像电影里说的。”

“那我应该怎么说呢?”

“你应该说,孔燕妮,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孔燕妮,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不要问三问四。我得空带你去看一看,你就知道了。”

“那我得买些东西上门,你孩子多大了?”

“你不要开玩笑,我还没结婚呢。”

“我没有开玩笑。那你结婚够晚的。”

“你结婚了吗?”

“我也没有结婚。”

两个人说了这些初步试探的话,孔燕妮重新坐到自行车后座上。

到了吴郭市委第一招待所,俞华南拿出介绍信,登记了。服务员小汪拿着一大串房间钥匙带着他俩打开房门,一股燠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小汪赶快去开了窗,他说房里的这股热气是夏天储存到了现在,从夏天到现在,这个房间还没有住过人。

孔燕妮拍拍额头。

俞华南好奇地问她:“你的额头上有什么吗?”

孔燕妮说:“皱纹。张家姐姐提醒我,心浮气躁的时候,拍拍额头上的皱纹,心里就干净了。这样我的灵魂就不会跑掉。”

俞华南微笑一声,说:“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这是叶芝的诗,写的是消逝的激情。”

他看了一眼孔燕妮,脸上现出莫名的紧张。他说:“你为什么站在门口,不进来,也不出去?”

第二章

……

孔燕妮闻言走进屋里。“我是想走的,不过我挺想看看你包里的书。你的书里肯定也有内部消息。”她说。

俞华南把旅行包里的书拿出来放在木地板上,书有四本:汤因比的《历史研究》、黑格尔的《逻辑学》、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孟德斯鸠的《一个波斯人的信札》。除了这四本书以外,还有一本笔记本。

他说:“除了笔记本不借,其他的书你都可以借去看。我带着这么多的书出来,就是让朋友们借去看的。前几天在上海,已经被朋友借去了三本。”

“我对你的笔记本感兴趣。”

俞华南想了又想,最后下了决心,说:“你看吧。”

孔燕妮打开笔记本,掉出一张照片,是俞华南和一位漂亮女青年的合影,两个人站在一棵白杨树下。

俞华南说:“这是在圆明园的白杨树底下照的。”

笔记本第一页抄着诗人食指的诗《相信未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

孔燕妮说:“钢笔字真秀气,一看就是姑娘家的笔迹。”

“就是照片上这位写的,她是我女朋友。”

“你女朋友也是北京人吗?”

“是的。她去缅甸了,参加了缅共人民军。有一天,她把笔记本寄给了我,告诉我,她在萨尔温江东边一带活动,后来就一直没有了消息。”

“太不好意思了,我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把她当作我的唯一,希望她有一天突然从缅甸丛林里回到北京。和她一起去的人,死了不少,也有不少人活着回国了。我们不要打仗,我们要建设祖国,你看国家现在正是需要建设人才的时候。她回来可以继续写诗,讴歌又一个新的时代来临。她写诗写得好,当年是我们中学诗社的社长。”

孔燕妮叹了一口气,问:“俞华南,你在吴郭住几天?”

“可多可少。我从北京到上海,再到你们吴郭市,然后我还得去南京、杭州……”

“我带着你到处走走吧。我们吴郭市刚成立一所工读学校,我原先在军医学校教书。学校让我们志愿报名去工读学校教书。我想,工读学校的孩子更需要老师,我就报了名。手续正在办理。我现在两头不靠,陪你看几个地方不是难事。”

“你长得……太引人注目了。我不会挨揍吧?然后把我送到医院去吃药打针。”

“有这个可能吧。”孔燕妮进一步试探,“既然你现在没有女朋友,你在吴郭调研的日子里,就把我当成你的女朋友吧。”

俞华南波澜不惊地说:“我的女朋友比我大三岁呢。我读初二时,她是高二了。你看来要比我大七八岁。”他说话的腔调就像在搞科研,就事论事,一点也没有受到感动的样子。孔燕妮失望极了,勉强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你谈恋爱谈得够早的,但你还是没有我早。”

她想起了杜克。

她十五岁就爱上了杜克。他俩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却也有四五年没见了。她从杜克的妹妹杜鹃那里知道许多消息,杜克结婚后没孩子,夫妻两人经常吵架,一吵架就开打。杜克有一支电警棍和一把猎枪,他老婆也有一把猎枪和一支电警棍。他老婆还有红缨枪,比杜克藏的东西还多一样。两个人吵到后来一点也不讲情面,一翻脸就各自找武器,在家里上演全武行。杜克上个月调到了市教育局生产办公室,同时他也离开老婆,住回了父母家里,放下武器,摇身一变,变成了文化人,把父母家的小红楼变成了文化沙龙。老杜已经去世,杜克的妈妈回到她南京的老家。杜克他们一帮人没了父母的管束,没日没夜地窝在小红楼里,天南海北地胡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消息灵通,聊的都是国内外政治、经济和艺术最前沿的消息。

杜鹃还和孔燕妮说了一些杜克他们聊的内容,她说她听了几次就不去了,他们很无聊,说的都是和自己生活不相干的事情。

孔燕妮说:“既然你让我知道了你的初恋,那么我也要带你去见见我的初恋。他叫杜克,刚调到文化局。你能从他那里听到本地人的一些想法。”

“好呀,我从北京过来就是要了解社会各个阶层的想法。”

孔燕妮好奇地问他:“你是北京什么部门派来调研的?国务院?社科院?还是哪个部委办局?”

“内部消息,暂不公开。你要借书吗?”

“不用。这几本书我都看过。”孔燕妮又问,“刚才你在豆浆摊上已经看到了一些人和事,你怎么评价?”

俞华南问:“所有人吗?”

“是的,包括所有人。”

“他们都很有激情。”

“我经历过几个全民激情的年代……我现在最怀疑激情了。”

“你也怀疑爱情吗?”

孔燕妮被俞华南这句话问住了,她思考了片刻回答道:“爱情是由激情支撑的,我有时候会怀疑爱情。”

俞华南看着孔燕妮的眼睛,孔燕妮的眼睛清澈无尘,深不见底。他心里打了一个寒战,他不太信任她。他说:“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的怀疑才是正确的。”

“我现在心里又有了爱情,每当我有了新的爱情,我就不会怀疑。”

俞华南说:“不瞒你说,我对爱情心如死灰。”

孔燕妮想,她对俞华南的感觉是对的,俞华南内心有着不为人知的悲苦。她坚定地说:“我会焐热你的。”

每逢一段新的爱情,她总是这么不管不顾的,有点小姑娘式的冲动,但她终究是三十五岁的女人了,她很明确想在俞华南身上寻找什么。俞华南身上有她熟悉的那种痛苦,她不知道这种痛苦的来源,也不想知道,她只想用爱去抚平这种痛苦。她要证明自己一直都有超常的爱的能力。

俞华南安顿好以后,孔燕妮带着他去了市中心的花神庙,俞华南说他的太爷爷以前就住在花神庙后面。神庙周围的木栅栏都朽了,一些石头的景观乱七八糟倒在疯长的野草丛里。花神庙的须弥座上面,是一撮一撮下象棋的人,走过的人,如果有兴趣,不管认不认识,都会上前找个棋摊子看上一会儿。

孔燕妮领着俞华南走了一大圈,找到了俞华南所说的那条小巷子。一到巷子口,俞华南就“咕咚”一声跪下来了,面朝巷子的路磕了几个头,吓得巷子口的几户人家关上了门。

“这里和我爷爷说的一样。”他站起来兴奋地对孔燕妮说。

但他的祖居具体坐落在巷子的什么地方,他也说不清楚。他们问了几位居民,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说,她小时候听人说过以前巷子里住过一家姓俞的人家,好像住在巷子中间靠菜场那里。后来这家人家搬到北京做官去了,再也没回来。菜场原先是没有的,就是一堵高墙边上的空地,时不时地有一些菜农过来摆个菜摊子。后来就形成了固定的菜摊,生意兴隆,于是拆掉边上好几户人家建了一个菜场。俞华南走在孔燕妮前面,大步朝菜场走去。菜场不大,里面东西不多,到处是污渍和水迹。水泥砌成的柜子上,放着不新鲜的菜和挑剩的肥猪肉。菜场最热闹的时候是清晨五点开门的时候,这个点来买菜的人不多。他转了一圈,就出来了。

但他显然还是很愉快的,他的身上开始散发出热烘烘的气息。再次走过花神庙的棋摊,他选了一个摊子走进去,放下两块钱的赌注,下了一盘象棋。不过四五分钟,他就速战速决地赢了,然后别的摊子来了一个人向他挑战。他花了十来分钟搞定。后来又来了一位号称棋王的,他把那位棋王杀得脸无人色,最后棋王一把推了棋子,扔下一块钱走了。他看看手表,对孔燕妮说:“二十分钟。”

他指的是和棋王下棋的时间。

“我赢了三块钱,请你吃点什么吧。”他说。

孔燕妮巴不得吃点什么,带着他去了“真味酒楼”,点了虾仁豆腐、咸菜烧黄鱼、紫菜蛋汤。一人一碗热腾腾的饭。俞华南先吃好,吃完后他就朝窗外看着路过的人。

他吃过热腾腾的饭菜后,情绪并没有变得更饱满。相反,他彻底安静下来,安静得像不存在一样。孔燕妮感到他身上的热力消退了,就像桌上放凉的紫菜蛋汤。他一凉,面色更白了,凝脂一样。

这真是一个奇特的人。她想。这一次她感受到的不是那种苦痛,而是残酷的冰冷。她被他复杂的个性吸引了。这样的人,会被她焐热吗? 

第三章

……

第二天早晨四点半,张柔和准时到了饮食店。别人早就来了,炉火拨开了,烧得旺旺的,走过它的人们一瞬间热了起来。她一个人把一张桌子搬到店门口,再摆开四条长木凳,面朝北的长木凳上放一把坏掉的缺口木汤勺。

摊子上来的第一个人是她的老邻居,五十几岁的男人。他告诉她,昨天下午看到孔燕妮和一位男青年在“轧马路”,那位男青年就是昨天早上跟着黄阿兴来的北京人。

“你要替你弟弟看着她,不然的话,你弟弟出来一看傻眼了,自己的女人跑了。”

第二个人听见了这句话,还没坐下就问:“谁跑了?说来听听?”

张柔和压抑住心虚说:“你们想吃就吃,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于是她的老邻居就换了一个话题说:“上海那边有种地下舞会,又叫黑灯舞会。灯一关,大家就跳起舞来。男男女女搂着摸着,一个舞跳完,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像什么都没干似的。下一个舞换一个人再来。这样跳一夜也不累。”

第二个人说:“胡说,这样跳舞那不累死?又不是逛马路。听说孔燕妮和北京小伙子逛马路逛了十几个小时,可见逛马路是不累的。”

张柔和直起腰,望着远处,一脸愁容。

她等啊等啊,没等到孔燕妮。

第三天她去得更早,干了更多的活。她拨开封住的炉火,把大盆里发好的面拿出来使劲地揉。然后在店门口摆开桌子和条凳,面朝北的条凳上放一把木汤勺。一直到早餐快结束,还是没有等到孔燕妮,倒是看到了宋阿进。

宋阿进是张风毅的好朋友。他、张风毅、井水亮、温德好、小皮、罗汉芳、蓝雪花、孔燕妮,八个人自称是“吴郭八骏”。他们经常在一起玩闹、开诗会,后来就各走各的路,分道扬镳。宋阿进和张风毅进了不同的阵营,成了敌人,不同的枪,拿在他们的手里,制造着一模一样的地狱。所幸张风毅明白得早,他扔掉了枪,成了最早的醒悟者。十年前,他打过宋阿进一枪,把宋阿进一条腿打瘸了。他逃到了浙江海宁写诗的朋友那里住下,等待宋阿进的原谅。但是时间并没有让宋阿进消除仇恨,张风毅没有等来原谅,等来的是宋阿进的起诉。张风毅被判了三年牢。

吴郭市流传一句话,张风毅坐监狱,孔燕妮上天堂。他们不知道,张风毅对孔燕妮郑重地说过:你是自由的。孔燕妮也对张风毅说过同样的话。他俩的爱情是互相成全的。至于有没有互相成全好,那就是他俩的事了。

世上最堵不住的就是众人的嘴。若是众人有情有义,那嘴也宽厚。若是众人无情无义,那嘴就是刻薄的。

宋阿进披着黄大衣,里面穿着短裤和汗背心,一瘸一瘸地过来,直奔面朝北的条凳,指指汤勺,嘶哑着嗓音说:“把勺子拿开,我要坐这个地方。”

张柔和拿掉汤勺,看到宋阿进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问他,给他盛了一碗豆腐花,上面搁一根油条。宋阿进叫起来:“我不吃豆腐花,滑不溜秋的。”

张柔和说:“那给你盛碗豆浆吧。”

“我也不喝豆浆,喝在嘴里一股豆腥气。还有这根油条,一丝热气也没有,又僵又软,隔夜的吧?”

“啥都不吃,那你来干啥?宋阿进,我有三年没有见到你了。你披着大衣热不热?今年夏天你还没热够?”

“我家凉快。我家的床冬暖夏凉,是一张高级床。床板上刷的是湖北毛坎的生漆,不信你来瞧瞧。”

“你家再凉快,也比不上太平间凉快。”

“我和你是有三年没见了,张风毅用枪把我的腿打残废,我本以为法庭要把他判个五年八年。那样的话,你起码五年八年看不见我。我告诉你,我披着大衣一点不热。自从残废了,身上的热乎气越来越少。今天才十月二十七号,我就像在大冬天了。”

“我看见你大衣里面就穿着短裤和汗背心,你不要装腔作势。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弟弟打你一枪也是不得已。十年前吴郭闹腾得最厉害的时候,是你带了一帮人去追他,把他朝死路上逼。他不过是反对你们朝水厂里放毒。不说这个了,你小孩多大了?”

“当时说放毒,也是说说玩的。谁真能朝水厂里放毒?你问我小孩多大,我还没结婚呢。我这样子谁要我?而且,我现在信奉无政府主义的学说,更没人要我了。女人都不喜欢无政府,她们恨不得自己就是政府。”

“小心公安局把你抓起来。”

“抓起来也得放了我,现在提倡信仰自由。你知道什么叫无政府主义吗?我给你说说。”

“什么有政府无政府的,趁早撂开这个话题。你看我怎样?你看得上我的话,我回去和汪多根离婚。不过我得把我儿子小葫芦带过去给你当拖油瓶,我儿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先天智障。”

“我不要结婚,更不要拖油瓶。你要是有良心,改天到我家里来,送碗豆浆给我喝,我有油条给你吃。”宋阿进说完哈哈大笑,张柔和笑的声音更响,她仰着头笑,声音清脆透亮,一声声都落到空气里蹦跳:“看你那张鬼脸,占了老娘的便宜就高兴起来,一口黄牙,丑死了。”

宋阿进也快快活活地叫道:“阿姐,你现在变得很粗俗嘛。我五八年认识你那会儿,跟现在就像两个人。二十年,把你变得影子都找不到。别说二十年,你跟三年前都不一样。”

张柔和说:“兄弟,我能不变吗?我这些年过得哪像个女人?爹活着的时候要去侍候,婆婆活着的时候要去侍候,还好两位老人家去年都死翘翘了,不然我还得苦下去。汪多根在家里什么事都不干,他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他在外面玩的。张风毅下个月十八号出来,算上今天,也只有二十三天。出了那牢门,到哪里找工作呀?那么多回城知青都找不到工作。还有平反的那么多‘右派’,就像还了魂似的,到处抢工作岗位。”

宋阿进说:“阿姐,谁不知道你们丝织厂女工工资高,我听说你在丝织厂力织车间做挡车工,工资不少,还有带班费。一个月起码有一百块吧?你现在干这个,一个月只有三四十块吧?”

张柔和低下头笑说:“你就是想套我的话。不瞒你说,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还不是我跟着大家一起拿车间的布?说起来拿布也是个传统了,是公开的秘密。我是技术能手,我一分钟能打五十个线头,我们厂里没人比得过我。我有一年去福建一个地方做技术援助,他们那里也有这个……公开的秘密。”

“拿?是偷吧?公开的秘密就能合法了?你们都是国家的蛀虫。”宋阿进鄙视地看了张柔和一眼,声音低下来,“也不怪你们,其实大家都拿。我在自行车修理店工作时就拿过好些零件。”

张柔和低下头笑了一声,宋阿进的话让她心里很受用,可是她又实在不想看他的脸,低下头笑了一声,再也没抬起头。

宋阿进看到张柔和在笑,于是继续说:“工人拿布拿零件,就像农民割草时没当心割到了菜,只好拿回家去。……我后来拿得多了一些,他们就不要我了。对一个残疾人这样,他们真是狠心!阿姐,你是被丝织厂开除的。我们俩是同病相怜。我还是住在老地方,老早以前的传教士房子,现在破得不成样子了。你好多年前常来的。你抽个空来看看我吧,人生需要有不同的风景,你尝试过就知道了。我请求你尝试我。”

张柔和说:“好了,废话少说。我要收摊了。下个月十八号晚上,我和孔燕妮在青云岛上摆两桌酒席,你想来就来吧。”

“你真心让我去?”

“真心的。当年你也没有去告他。也是张风毅从浙江藏身的地方回来,主动去找你,要求坐牢赎罪的。”

“那是当然,我根本没想到要去告他,多年的老朋友,不能恩断义绝。”

“你快滚吧。”

“你让我再坐片刻。我这样面朝北边坐着,就是想念张风毅的意思。”宋阿进叹了一口气,“唉,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这是鲁迅说的。”他回过头看了张柔和一眼,见她愁眉苦脸地望着远处。

远处是孔燕妮每天早晨走过来的地方。张柔和心里有点怕孔燕妮,可说是又爱又怕。她对着远方的路埋怨说:“我省吃俭用,就是想给张风毅和她攒结婚钱,我要给他们在真味酒楼办十桌结婚宴,四个冷菜,四个炒菜,四个大菜,一桌也得三十块钱。让张家祖宗看了,在地底下也笑出声来。可她倒好,这个时候她又看上北京来的小白脸了。张风毅坐三年牢,她真的要找满三个男朋友。”

宋阿进附和着她的话:“以孔燕妮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很反动,他们和我们劳苦大众不一样。他们整天想着男男女女的事情。”  

第四章

……

张柔和埋怨孔燕妮的时候,孔燕妮正带着俞华南站在一处中西结合风格的楼房外面。白色的院墙上开着花墙洞。墙皮到处剥落,露出墙砖。

朝南两扇黑漆洋松大门,水磨石外框。门上有青铜拉手,拉手的下半部分油光锃亮,把洋松大门衬得有头有脸。

黑漆大门外面,连接着大路辟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广场,铺的是金山石。石库门两旁造出两池小街景,种着梅兰竹菊和青松、黄杨、红枫之类的花草树木。花草树木边上,林立一群俊俏挺拔的石笋。孔燕妮小时候听柳爷爷说,这是吴郭城里最好的一群天然石笋,据说是当年户主花重金从云南运过来的。

俞华南说:“一路看过来,你们吴郭的民国建筑到底不像上海、天津、青岛那么西化,说明你们这里的人对于接受外来文化还是谨慎的。保守而谨慎。”

孔燕妮说:“我们吴郭人个性有保守和谨慎的一面。我们同时也勇猛,敢冒险。”

俞华南说:“我已经看出你勇猛,敢冒险了。”

大门开着,俞华南走了进去,孔燕妮跟在他后面。孔燕妮说:“我发现你对物质的东西感兴趣。”

俞华南反问:“你不感兴趣吗?”

“我对物质的东西都持怀疑的态度。”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吴郭人太喜欢物质了,对物质有一种执念,离开了物质简直不知道怎么过。”孔燕妮这么说,俞华南摇了摇头,他不同意孔燕妮的话。

门里面是一幢西式洋房,五楼五底,青瓦覆盖屋顶。房外设置四根水泥方柱。一楼和二楼,皆由这四根水泥方柱连缀走廊。

院子里栽着白皮松、罗汉松、五针松。林荫小道边放置众多嶙峋小山石。还有一座假山,一座小小的方亭。假山上晾着被子,亭子的栏杆上晾满尿布,树下面种了青菜和葱。进了洋房看内部情况,陈设自是杂乱和狼狈。

两个人里里外外走了一圈,俞华南对孔燕妮说:“楼房里的木地板,有十几公分厚,是从美国进口的细皮洋松。这幢楼砌的是芦席墙,全是特制的三十公分长、十五公分宽、五公分厚的青砖。这种老式的青砖不厚,但是方便做芦席墙。芦席墙结实好看,但是费料费工。一般人家是做不起的,只做空斗墙。你再看房子的勒脚,一色的八十公分长、三十公分宽的金山石。青砖隐隐,白石昭昭,在江南的水汽氤氲里何等美观,这种房子以后都得保护起来。”

孔燕妮说:“你好像什么都要调研一下。你怎么知道木地板和青砖的长、宽、厚?”

俞华南说:“这个用眼睛一打量就知道了。”

孔燕妮退后一步,朝他仔细打量,想看出他的神奇。她看到的是一张淡然的脸,没有什么表情。“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我是在冒险了。”她想。

俞华南说:“我还有一个本事,白天不管什么时候,朝天上看一看,就能把时间猜出来,相差不会超过十分钟。”

“你让人太害怕了。那你猜猜现在是几点几分?”

俞华南朝天上看看说:“现在是十一点四十分。”

孔燕妮看看手表,十一点四十五分。就说:“到底北京人厉害。”

俞华南说:“去你的。”

有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过来叫他们,说家里的午饭烧好了,今天多烧了一个煎带鱼,爸爸妈妈请两位客人去吃。孔燕妮和俞华南就跟着女孩去了。

这家人是双职工,男的在制药厂工作,女的是丝织厂工人。丝织厂上的是“两两班”,早班、中班、晚班,中间各休息两天,今天轮休在家。家里一男一女两个小孩,都在附近上小学。今天是星期天,午餐是白米饭、煎带鱼、骨头汤、炒青菜。桌上还放着一瓶牛奶。俞华南用他那字正腔圆的京腔问了牛奶怎么订,送奶人什么时候送到家里,一个月几块钱等等。热情的女主人一一回答,揭开牛奶瓶口的纸盖子,让小儿子舔掉盖子上的奶油,然后给俞华南倒了小半杯牛奶。

俞华南尝了一口,说好吃。就把杯子放在桌上,推给孔燕妮。

女主人是个有趣的人,对俞华南打趣说:“你怎么不端起来喂给你女朋友吃?”

女孩子插嘴:“爸爸经常喂妈妈喝茶。”

俞华南问女主人:“你从哪一点看出我们是男女朋友?”

女主人笑着说:“你不要问我,就说是不是吧。”

女主人本来就是开个玩笑而已,但俞华南的脸发白了,看得出来他不喜欢别人开玩笑。为了论证这一点,孔燕妮笑着告诉女主人,她和俞华南还不是男女朋友,他俩刚认识两天。她见到他的时候,他正举着一根竹竿给人打捞冲走的马桶盖,好不容易才把那只马桶盖捞起来。大家听得哈哈大笑。俞华南一言不发走了出去。女主人对孔燕妮说:“他开不起玩笑。”

“是的。”孔燕妮承认。

“你每天和他开一个玩笑,以后他就会变成一个会开玩笑的人。男人一定要学会开玩笑,不然的话,女人和他在一起没有幸福。”女主人说,风情万种地瞄了她丈夫一眼。她丈夫回报一个微笑。

孔燕妮对女主人说:“我同意你说的。你是个好人。下个月十八号晚上,我在青云岛上摆两桌酒席招待朋友们,大家在一起吃吃玩玩。你们一家要是有空的话,请过来聚会。”

女主人笑着点头。她并不问孔燕妮姓甚叫甚,只要她想去,到了青云岛上自然找得到孔燕妮的酒席。

孔燕妮走出来,俞华南在大门外站着等她。他说:“你们吴郭牛奶公司的牛奶很好喝。就是四块钱一个月有点贵。不过这么好喝也值了。”

孔燕妮说:“你白吃了一顿午饭,还白喝人家这么好喝的牛奶。你会不会吃白食吃得上瘾,留在这里不走了?”

她一点也不提俞华南开不起玩笑的事。

俞华南认真地问她:“如果我吃饭的时间随便到一家人家去,我都会受到接待吗?”

孔燕妮说:“有百分之六七十的可能受到接待。你要是拄着一根棍子,手里托着一只碗上门要饭,任你到谁家,一定会要到东西吃。”

俞华南说:“没想到你们还有这种好客之道,还有这样宽厚仁义的民风。只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等这块地方重新富裕发达起来,以后家家都喝得到牛奶。”他和黄阿兴一样,一说到民生大事就容光焕发。

孔燕妮反驳道:“听你这么一说,好像解放思想就为了吃更好的东西?”

俞华南瞪了她一眼说:“民以食为天。你不会否认物质的意义吧?”

“我不否认物质的意义,但我反对把解放思想简单化。我们已经吃了不少苦头了,就是把许多东西简单化。”

俞华南不再说话。两个人走过红军路,到了旧巡抚衙门就拐弯朝左走。走到碧玉河,上了镜面桥,对面就是 111医院的宿舍区,杜克家的红瓦坡顶小洋房突兀地矗立在小区东边。

碧玉河甚是精致,岸两边整整齐齐的云头雕花石柱围着。水边石砌的河埠头滋润光洁,沿河的柳条垂到河里,铺出一河绿莹莹的河水。镜面桥也是明代的老桥。孔燕妮小时候,妈妈谢小达带着她特意过来参观过。一九四九年,国民党撤退时,谢小达和她的同志们炸掉了城里城外好几座石桥,这座桥当时是谢小达同志亲手炸的,没想到只炸得几块石板拱了起来。过后匠人们来修复,敲敲打打又把它弄平了,还给桥上裂开的几块大石打上了一个个精致的蝴蝶形石补丁。桥身上刻着桥联,是祈求神灵保佑的意思。再到后来,桥又倒霉了。桥联被人用硬家什砸烂,现在只能模糊地看到几个字:神、佑、天、地。到夏天,这河里有桃花水母游出来,年年都有,引得许多人驻足而看。

走着走着天黑了。

孔燕妮说:“我们刚才经过工人文化宫,你注意到文化宫外墙上的报刊阅读栏了吗?”

俞华南说:“我看见了。阅读的报刊都用玻璃罩着防风雨。可是有一面玻璃罩坏了,不放报纸,里面都贴的是留言,一层叠一层的留言,好多都被风雨打烂了,还有的被人撕下来扔到地上了。”

孔燕妮说:“这就是我们吴郭城的留言墙。工人文化宫离你我都不远,你要到我家必定走过。以后我们每天都在里面给对方留个字条,说一句话。”

“说什么话。”

“也不用特意地说什么,开一句玩笑就行。”

“开什么玩笑?”

“什么玩笑都行。譬如说做梦梦到我啦,我脸上一脸的麻子,或者说你夜里想拉屎拉不出来。”

“这种话太无聊啦,不符合我们的年纪和身份。”

“谈恋爱就得忘我,这样才能谈得好。”

“我还没准备和你谈恋爱。”

“那我们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阵,俞华南提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好吧,我们可以在文化宫墙上留言。我们用暗号,画一只燕子就是代表你,一条鱼就是我。但是约定好了,不许在留言里说无聊的话。”

孔燕妮对俞华南说再见。俞华南看着她的背影说:“你这个人性子真急,突然就说再见。不是说要带我去拜访你的初恋吗?”

孔燕妮一下子走了。他有点失落,他朝她背影轻轻说道:“再见,再见……”他叹了一口气,没来由地感到紧绷的一颗心有点松弛了。都说爱能让人轻松快乐,这是爱了吗?

孔燕妮回到家,看见前男友丁何嘉趴在屋后的窗户朝里看,还朝屋里轻唤:“孔燕妮开门啊。我们好好谈谈。”她这才发现早上起得早,出门忘了关灯了,让丁何嘉以为她在屋子里。

丁何嘉还对着屋里说:“我还不知道你?你没有那么强大,也没有那么聪明。你和张风毅过不到一起去。你们之间问题太多了。听说你看上了一个北京来的小畜生,那更不靠谱了。”

她悄悄地折转身,朝温德好家里去。

温德好最近在写一篇文章:《论柏油马路对中国人天人合一气质的损伤》。他是坚决不爱西方传来的柏油路,他觉得中国人的精神是朝下通着土地的,适合石板路和泥土路,石缝和泥土里时不时地长几根杂草。柏油马路,那是不通气的,把中国人的魂与土地隔开了。

他用毛笔写作。他写作时,边上要泡着茉莉花茶,茶杯边上放两个无锡泥娃娃,后面的墙上挂着一把二胡。写一阵,就喝口茶,看看一对泥娃娃。时间写长了,累了,就拿下二胡自拉自唱。

孔燕妮抢过他手上的毛笔搁到笔架上,说:“不要写了,陪我到老地方坐一坐。”

两个人就一起走到了吴郭监狱外面。和以前一样,他们围着黑洞洞的监狱走了一大圈后,在监狱外的大运河边坐了下来。

看孔燕妮不说话,温德好开始说大运河里钓鱼的事。他说大运河里的鱼很多,有花鲢、白鲢、大青鱼、鲤鱼。大鱼有二十几斤重。他的朋友钓到过一百多斤的青鱼,渔政部门的人来看了,说是他们放下去的种鱼。专业的钓鱼人,不贪心,钓到特别大的鱼会放生,长得很大不容易。不能让它在自己手里断了活路。钓到品种珍贵的鱼也放生,让它不要断种。钓到幼鱼也要放生,幼鱼都是饿伤了才咬钩的,让它在水里再长长大……

孔燕妮打断他:“你经常在运河里钓鱼吗?我以前不知道。”

温德好说:“我和你一样想张风毅,也想到张柔和的摊子上坐着,面朝北,一边喝豆浆一边想他。可我不好意思到张柔和的摊子上坐着,以前是我抛弃了她,毁了婚约,弄得她伤了心。于是我就想了个主意,夜里坐在运河边钓鱼,一边夜钓一边看着监狱,想张风毅这家伙此刻在干啥。这样我心里就好过了。”

说着话,温德好感到一点寒气从屁股底下直透后背,就把他带的大衣披在孔燕妮身上,说:“地上有点冷,你披着我的大衣吧。张风毅坐了三年牢,我都记不清陪你在这个地方坐了多少次了。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呢?让我猜猜,是不是你又爱上了别的男人?”

孔燕妮说:“你真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

温德好说:“算了,你不要说了。我就是你的奴隶,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今晚你想在这里待多久,我就陪你待多久。可是我要告诉你一点,不管你找了谁,我只接受张风毅,他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神。”

温德好是一九五八年初从美国回到吴郭城的。在这之前,他只在书上看到过吴郭的样貌。他的梦想是回家乡炼吴王剑。这些年他炼了无数的剑,但是专家们都说没有一把是吴王剑。

他们坐的地方看得到张柔和的饮食店。十年前,温德好和张柔和订了婚,结婚前,他突然害怕婚姻的麻烦,悔了婚。张柔和当时二话不说就放手了,然后给自己找了汪多根。

温德好说:“其实我不喜欢夜里到这里来,我胆小。拿着鱼竿子还好一些。”

孔燕妮说:“快了,以后你就再也不用这么陪着我坐在这里。”

坐了没多久,孔燕妮把头靠在温德好的肩膀上,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路上没了行人,只有联防队走过。一位联防队员打着手电筒过来,把孔燕妮和温德好照来照去,却没说什么。照见温德好黄色的额发,他感兴趣地问:“朋友,头发的颜色是自己弄的吗?”

温德好说:“去上海染的。上海那个有名的南京理发店。”

那联防队员又问:“现在染头发要不要单位介绍信?”

“现在不要了。”

“哦。”

“理发店变了模样了。以前的镜子不通底,只照一米二以上。现在全部换成通底大镜子,你一走进去就看得见全身。你就知道你的样子好看不好看。”

“哦。知道安徽正在发生大灾荒吗?有钱不要都花自己身上,救济救济安徽的阶级兄弟。”

“我已经到邮局把钱汇过去了。”

联防队员很年轻,一脸稚气。他走的时候手电筒朝下一晃,看见温德好穿着大裤脚的牛仔裤,说:“你这大裤脚六寸也不止,不好看。赶紧回家脱掉,被居委会的阿姨看见,准要给你剪掉。”

温德好说:“我被她们剪掉了三条大裤管。她们剪我的裤管剪得不好意思,说再也不剪我的裤管了,以后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

他们说完这一番家常话,孔燕妮在温德好肩膀上醒了过来。她睡了一觉,开始关心别人了。她问温德好:“你爸妈兄弟姐妹都在美国,你是可以回美国的。这么多年为什么留在中国不走?你对家乡的激情这么多年还没有消退吗?”

温德好说:“一股激情永远不退。你对你家乡的情感变了吗?”

孔燕妮说:“我不清楚。我没有你那么爱家乡。我刚认识了一位北京朋友,他的祖籍在吴郭。我陪他去花神庙后面去找祖屋,刚到巷子口,他就跪下了。”

“这人是男的还是女的?”温德好不怀好意地问道。

孔燕妮说起了别的话题:“下个月十八号晚上,我在青云岛上摆两桌酒席,替张风毅请客接风。”

温德好想一想说:“我去不了,市政协委员会恢复活动了,他们让我参加了一些活动。过半个月要去美国访问,他们把我带上一起去。”

他幽幽地说:“我想念我的妈妈爸爸和兄弟姐妹,但是我并不赞同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过得像一潭死水,很空虚。我这次回美国,要带一些吴郭的好东西给他们看,剪纸、折扇、核雕、毛笔、砚台什么的。要是好拿的话,我还想带一只竹制鸟笼子给他们。这些物件不贵重,就是代表着家乡。是呀,我对物质也充满激情。有一年你妈说要送我几只大像章,还有别人送给她的延安时期的狗头牌棉袜,她说话不算数,一样东西也没给我呀。”

“你对物品不是有激情,可说是相当有激情了。”

“我这种激情是正当的。”

孔燕妮摸摸身上披着的大衣问:“你这件大衣是什么地方买的?”

“上海,南京西路东方服装皮货店。”

“你吃穿都讲究。林纳德也讲究,但是你们两个人不一样。……这件大衣是男女通用型的,你送给我,我就承认你对物质的激情是正当的。”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认识你的第一天,我就认定你是我一生的好朋友。二十年前那个夜里,我跟着你们上香炉山,睡在香客房里,夜里很冷,我和你搂在一起睡着了。那是我今生最好的回忆。”温德好拿起孔燕妮的手,低下头,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体贴地问,“我看你不定心了,想走了是不是?你走吧。我去美国会给你带一只双卡录音机,还有世界名曲磁带、有氧运动的磁带。”他叹着气说了最后一句话,“你要是又爱上了别人,那也不用愧疚。张风毅是个强者,他不需要你的同情。”

孔燕妮说:“我们过了那么多折磨人的日子,你是我见过的最正常的人。”

温德好说:“我正常不正常和你没多大关系,只要你找的男人正常就行。”

“我承认,我刚喜欢上了一位男士,他好像有点和别人不一样。”孔燕妮说。

“你每次爱上的人,总是与众不同的。说说吧,他怎么不一样了?”

“我认识的所有男同胞,都会开玩笑。只有他不会开玩笑,也不喜欢开玩笑。”

“他是七老八十了吗?”

“不是,他比我小七八岁呢。”

“他是中央领导?”

孔燕妮不高兴地推了温德好一把。

“或者他是国安局的?”

孔燕妮一跺脚,拿起大衣跑了。

温德好哈哈大笑,大声说:“这样的人你放手吧,你年纪不轻了,玩不起的。”

刚才听温德好提起他的爸妈,孔燕妮也想起她的爸妈来了。爸爸孔朝山在省军区医院,离吴郭市三四百公里,不是想见就能立马见到的。妈妈如今退休了,住在城西的老虎山下,掰掰手指头,居然也有一年多没见面了。

夜里,马路边的草丛里有狐狸出没,快要冬眠的刺猬也时而出现。它们行走时发出的轻微之声,与微风、与天上丝絮般的云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深夜,一切是通透的。不眠的人走在路上,孤单的身影,让人无由地伤感。

走着走着天亮了,路灯一瞬间全都熄灭,东边的云染上了红橙黄绿青蓝紫,太阳在丰富多彩中大模大样地探出头。它的升起是如此壮观,如此讲究排场。只是它在人类几百万年的目光注视下,早就司空见惯,不再那么让人感叹。

谢小达在门口洗衣池边打太极拳,每天早上六点钟是她的运动时间。风吹着她一头白头发。她看见孔燕妮,慢悠悠地说:“生命在于运动。我就相信运动。你仲叔叔不相信运动,相信睡觉,睡完觉去诊所排队打鸡血。我不怪他,他是个愚蠢的人,他听信谎言去打鸡血,在鸡身上抽出一小管血,打在胳膊上。他迟早会变成一只瘟鸡。”

仲叔叔蓬头垢面地从屋里走出来说:“你妈在家里搞独裁,我早就是一只瘟鸡了。我比你妈还小两岁,看上去倒比你妈还要老。”

孔燕妮说:“仲……”

她以前只叫仲代表,叫仲什么一时忘掉了。当然现在不能再叫他仲代表,他早就不能代表别人了。看他的模样,他代表自己都有点困难。

孔燕妮说:“仲叔叔,下个月十八号晚上,我在青云岛替张风毅接风,要摆两桌酒席。你和我妈一起来吧。”

仲叔叔说:“你妈肯定不会去,她要搭臭架子,她还以为她是以前的革委会副主任。我要去的,只要有好吃的,我都会去。恭喜你啊,张风毅出狱了,这下你们好团圆了。”

孔燕妮说:“仲叔叔,我现在的男朋友不是张风毅。”

仲叔叔说:“管他是谁,反正你的酒席我一定要去的。”

谢小达说:“我们说话,你滚远点。你看你蓬头散发的样子,我闻到你身上的酸味了。……燕妮,你早饭没吃过吧?你想吃什么?我们有多长时间没见了,半年?”

“一年多了。”

孔燕妮知道,谢小达并不想听到她的回答,有多长时间没见了?谢小达只是随便问问。谢小达如今住在一幢红砖平房里,后面是山,前面是马路。这里有许多红砖小平房,只有谢小达住的房子东边搭出一个好大的棚子,棚子外面晾着破衣服、尿布。里面有一群小孩子吵吵嚷嚷。

谢小达对孔燕妮说:“你把你的钱拿出来。我没钱用了。”

孔燕妮说:“安徽受灾,我把钱捐了。军医院不给我发工资了,我要去工读学校上班以后才有工资拿。”

“哼,你不会都捐光的。我听说丁何嘉向你要青春损失费,你把钱都给了他了。”

“这种话你也信?”

“你什么事干不出来?你是我养出来的,我还不了解你?”

谢小达吹一声口哨,里面马上跑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拿着一本笔记本、一支钢笔、一根鸡毛来到谢小达的身边,翻着白眼看了看孔燕妮。洗衣池边上有一块空地,空地上用红砖搭了个空心架子,架子上放着一块桌面那么大的青色大方砖。四周散放着石凳。谢小达坐到石凳上,撕下一页纸,写了几行字,对折,把那根鸡毛夹在里面。小男孩就拿了她这封鸡毛信撒开腿没命地跑远了,孔燕妮看见他的裤子后面打着补丁。

孔燕妮问:“你这是干什么?”

“送鸡毛信。”谢小达说,“赊账,给面店送一封鸡毛信。要一碗鳝丝面、一碗阳春面。面店外面有个刚平反的老右派煮的喜蛋很好吃,让他带十一只回来。”

“为什么要赊账?你退休工资是不少的。你从革委会副主任的位置上降级调去教师进修学院当政治老师,工资待遇还是不差的。”

“老娘没办法。你去看看那个大棚子里,住了九个人。是你仲叔叔的前老婆,前老婆的婆婆,前老婆的亲妈,前老婆的儿子、儿媳,还有前老婆的四个孙儿孙女。”

“恭喜你,一下子冒出这么多的亲戚。那也算是你的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女吧?”

仲叔叔走出来,靠在门上懒洋洋地说:“我和你妈结婚前就离婚了。我和我前妻怎么合得来呢?就说一件事,一九五八年那会儿,我们两个人都饿出了毛病。但是,她饿出的是浮肿病,我和她相反,饿出的是消瘦病。光看这一桩事,就知道我和她没有共同语言,不是一类人,过不到一起去。我和你妈有共同的理想和目标。”

谢小达说:“要是换了我,也许你就饿死了,也不用来祸害人了。”

过了十几分钟,那男孩就端着一只小锅子回来,朝青砖上一放,念经一样地说:“面条在里面。面条浇头在里面。喜蛋剥了壳,也在里面。”

谢小达对他说:“你去拿一只碗。”

男孩就去拿了一只碗。谢小达给他装了九只喜蛋,说:“和以前一样,你们一人一只。”

仲叔叔说:“我肚子不饿,不想吃。你们小孩子把我那份吃掉吧。”

孔燕妮说:“我也不吃喜蛋。孩子,你再去拿一只碗来,我把我的面条和你分一分。”

孩子高高兴兴地端着碗去了大棚。忽然大棚里钻出来一位老太太,扬手朝孔燕妮扔过来一只蛋,喊道:“这只蛋不新鲜了,我才不吃坏的蛋。我们老家,从来不吃坏蛋。”说到最后一句话,她笑了起来。

谢小达对孔燕妮说:“吃面吃面,不要管她。你第一次上门,她就做个样子给你看。”

孔燕妮问:“做什么样子?”

谢小达说:“你这个都不懂?算了,你不要去懂了,反正你以后也不会和她打交道。”

大棚里出来几个孩子,探头探脑地朝他们张望。谢小达不耐烦地朝他们挥手:“把地上的蛋给我捡起来,再给我滚远一点,丢人现眼的。”骂完她对孔燕妮说,“你看这些小孩子,虽然穷,可是他们兄弟姐妹多,大家在一起又玩又闹,哪像你,孤零零的一个人。”

孔燕妮说:“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你是想让我结婚后也生个四五个?还是想让我认下这些小孩一起玩耍?”

谢小达笑了一声,掏出香烟,递给孔燕妮一支,说:“你对劳动人民没感情。”

孔燕妮说:“看问题不能这么片面,劳动人民的人品也有高低之分的。”

“……你还记得你从前有过一个妹妹吗?是我从孤儿院里领回来的。”

孔燕妮说:“我又不是白痴。……谢燕兵,她和她丈夫不是失踪了吗?公安局早就把他俩的户口注销了。”

谢小达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扔到石桌上说:“你装腔作势。当年是你帮着她搞了路条,她才带着她丈夫高亿红去深圳那里偷渡香港。我现在都知道了,我收到她的信了。她根本就没去香港,就在深圳一个小渔村里过了这么多年。生了两个女儿。你看,这是他们一家四口的照片。她说都是你把他们坑害的,我也这么认为。”

孔燕妮接过照片看了看,说:“当年她不肯去云南插队,硬逼着我给她搞什么边境通行证,要和高亿红游泳偷渡香港。我是用了美人计才给她搞到了边境通行证。幸亏那位公安阿哥为人正派,不吃我那一套。不然的话,他们还没下水,这边的一位老公安就被我拖下水了。”

“她说他们那里好多小道消息,说什么农村就要分田到户了。小渔村里又没有什么农田,她想先回吴郭城里,再慢慢找她乡下的亲生父母,找到了再看看能不能在她父母那里弄到田。”谢小达说,“好了,说到田地,我们就换一个话题吧。孔燕妮,你对分田到户怎么看?”

“我今天来就是想看看你,不是来和你谈国家大事的。每个人都在谈国家大事,谈得我很累。”

“你是谈恋爱谈得累吧?我听说你把小丁扔了,看上了一个北京小伙子。这小伙子你看上他什么了?”

“他有许多优点,但有一个缺点我是不能忍受的。他好像不太懂幽默,不喜欢开玩笑。和他在一起有点累。”

“那他还不如老仲呢。那就没啥好谈的了。我们接着谈国家大事。……农村一分田地,老仲这一大家子肯定就会屁颠屁颠地滚回去种地了。最多留一个两个在这里,那么我的负担就轻了,所以我是赞成的。我要写篇文章登到报纸上,坚决要求分田到户。”

“让老百姓过上富裕生活,我也举双手赞成。就怕把人性的贪欲引出来,那要怎么收场?”

“你没资格谈贪欲这两个字吧?”

“那你就有资格了?”

“我也没资格。”

“不吵了。我们像小孩子一样,一见面就吵,不见就想。燕兵的信呢?给我看看。”

谢小达朝仲叔叔喊:“老仲,你把我小女儿的信拿过来给大女儿看看。在我的小书桌上。”

老仲说:“信被我撕了扔掉了。叫他们不要来了,又不是你亲生的,不过是个领养的女儿。她带着一家子过来,那我家这些人怎么办?”

谢小达抓起地上一块砖头朝仲叔叔扔过去,仲叔叔捂住头一晃,躲进屋里。谢小达拍着手喊:“住什么地方?一起住大棚。”

孔燕妮要走了,她临走时喊谢小达一声娘,这是她一向的习惯。她说:“娘,我带来的这件大衣还不错,上海货,留下给你。天慢慢就要冷了,你要注意保暖。”她停顿片刻,接着说,“你讲了大半辈子妇女解放,你要是真解放,就扔下这一大家子住我那里去。还有,我告诉你,这块当桌子用的大方砖是老物件,搁琴的砖,叫琴砖,值不少钱。如果是你的,你就悄悄地去卖给林纳德。他正在四处搜罗这些老物件。有了钱,你去上海买双皮鞋,买一身好衣服。你看你穿的这双解放鞋,趾头这里都破了一个洞。虽说你犯过政治错误,到底不能自暴自弃,还得把自己过得像个样子。”

谢小达说:“这块桌面一样的大砖头,是你外婆送给我洗衣服用的。她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我就不知道了。就搁在这里吧,费那么多力气干什么,饿不死就行。”

“拿几只大像章给我吧。”

“全被你仲叔叔藏起来了。我根本找不到。”

“你那双延安时期的狗头牌棉袜呢?我记得是北京一位大姐送给你的珍贵纪念品。”

“穿在老仲他妈脚上呢。老仲老婆穿破不要了,就给老仲的妈妈穿了。”

“你过的好日子。”

“还行。我以前不会吹口哨,只会打响指。你记得不记得,你小的时候,我一打响指你就过来了。现在这些小孩打响指不管用,我就学会了吹口哨。就像这样……”

谢小达把拇指和食指放进嘴里,轻轻吹一声,那个男孩马上跑了过来,镇定地问:“领导,你还要买什么东西?你有钱吗?”

谢小达说:“孩子,我没钱。你扶我起来,我要去床上睡觉。我要在梦里捡到一大笔钱。”她转过头伤感地对孔燕妮说:“我从来看不上中国的知识分子,没想到我现在也成了一个知识分子。我从来不把钱当回事,没想到现在整天惦念钱。我日落西山了……这个国家将来变怎么样,想想和我没有多大关系的。”

孔燕妮叹一口气说:“娘,你这么想挺不错的。这么想心里多自由啊。希望你不是一时赌气才这么想。”

谢小达回过头说了最后一句话:“燕妮啊,妈七八年前就禁欲了。你也禁欲吧。女人禁欲了,才能斗得过男人。”

孔燕妮本来想和妈妈说说俞华南不会开玩笑的事,七搞八搞,也没有谈开来。她心里袭上一阵空虚,就像肚子饿得快要虚脱的状态。她想,她才不会禁欲呢。她禁欲了,拿什么焐热俞华南?只有女性的温度才能焐热一个男性的灵魂。 

……

原发《钟山·长篇小说》2021年B卷,原刊责任编辑 贾梦玮 汪楚红;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年7月出版,原书责任编辑 胡晓东 李黎 孙建兵;本刊责任编辑 宋嵩

叶弥,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天鹅绒》《亲人》《钱币的正反两面》《桃花渡》等,长篇小说《风流图卷》《美哉少年》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部分作品译介至美、英、德、法、日、韩、俄等国。现居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