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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2年第6期|邵丽:当归(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当代》2022年第6期 | 邵丽  2022年11月17日08:58

导读:

继《金枝》之后,邵丽长篇新作《当归》续写周氏家族的梦想与现实、根系与枝脉、缘起与当下,以纵横交错的目光梳理亲人间数十年盘根错节的关系,述说几代人从隔阂走向交融的人生悲欢、在乡村与城市之间辗转的历史轮回。从中原大地、颍河岸边的古老村庄向我们走来的拴妮子们,以她们的恪守与抗争、挣扎与奋斗,撑起了这片故土的魂魄与新生。

当归

——《金枝》续篇

邵丽

拴妮子长到三岁多了还没见过她爹。穗子打闺女能逗着乐起,就每天教她喊“爸”,所以她学会的第一个发音,不是“妈”而是“爸”。

“爸——爸——爸……”

她并不知“爸”是个什么动物,她只是发出这个音逗大人们笑而已。

“爸——”

喊得穗子的心里像喝了蜜汁儿一样。后园里大槐树上结了个硕大的野蜂窝,上周村第一能人周庆凡就势弄了两个蜂箱,家蜂和野蜂很快混在一处。每年春天,十里八坡花团锦簇,小蜜蜂们享受大餐般饱食各种花粉,然后把富余的营养储存到周庆凡的蜂箱里。那割下来的蜜呀,香甜得齁人的喉咙,吃起来还有一种野香。野香是啥香没人说得清楚,反正就是乡野里四仰八叉那种味道。祖母周老太说:“蜜是越陈越好,新蜜是糖,陈蜜是药。”穗子把蜂蜜一罐子一罐子攒起来,拴妮子每次闹人,或者家里谁生病,也只给一小勺,盖住碗底儿,能拿舌头舔半个上午。拴妮子平时只能对着罐子嗍啰手指头,看着穗子把它们搬进搬出,寻一个合适的地方存放。这是外面没有的好东西,她要等家里的男人们回来再启开。周老太夸奖孙媳妇:“好孩子,日子就得这样操持才能长久。外头的女人再好,哪有这样细水长流的心思?”

拴妮子长得好,说不上哪儿好。但在穗子眼里,鼻子、眼都好得不能再好了,既像爸又像妈。啧啧!她真是会生呢,把爸和妈的优点都长到一处了,脸盘儿要多周正有多周正,咋看都是享福的命呢!可不,高鼻子大眼睛,红润润的嘴角儿微微上翘,喜庆得像是年画上的大胖娃娃,下嘴唇与微微凸起的下巴颏儿之间有个坑儿。周老太说:“俺这妮子,长了个福坑。”人家街坊邻居过来看,她便拉着人家问:“看看俺这小闺女儿,是福相吧?”邻居赶忙递上笑脸:“可不嘛!周家这一门子辈辈都出美女,黑摸影里闭着眼睛都能生出个金枝玉叶来!”

尽管是个小闺女儿让周老太多少有点失望,但小娃娃十个月上就会说话了,口齿小铃铛一样伶俐清亮。那可真是见人说人话、见狗说狗言,西厢房窗跟前那棵老枣树都能被她说得多结出几十斤甜枣儿来。被一家子上下惯着,她倒是显露出不管不顾的性格,说出话来似乎比老祖都做得了主。可不真真就是她这一辈儿头一个嫡出的大小姐,一个小小人芽儿,搅动得一个院子都人欢马叫的。有个看风水的先生路过,周老太让进屋喝口水歇歇脚。周老太什么都不问,风水先生什么也不说,临走自顾自地念叨了一句:“家有小娃肥狗,宅院就有上好的风水。”把老祖喜得拉着人家,非让再吸两袋烟才罢。

这好日子,眼看着就到眼跟前儿了。孙子孙媳妇都还年轻,仗终归是要打完的。仗一打完,男人们可不就归窝儿了?后头的好日子还有好大一片。周老太说:“启明上边也是个姐姐,先开花后结果;有个先到的姐姐打头儿,还能咋好啊!”

周启明一走四年零六个半月,穗子天天数着。信来得极少,祖母把那些信看得很金贵,闲下来就摸索出来让庆凡再念一遍,一家子都围着听。庆凡学问不好,大家不嫌弃他,可他每磕巴一句,几个人的心都会哆嗦一下。那纸上写的什么大家都记得烂熟了,却仍一遍遍支着耳朵听。只知道他写信回来说是和爷爷在一起打仗,而爷爷就索性信也不往回写了。周启明的信里从不曾问候过穗子一句,但她的心却是定的。他跟着爷爷,家里有祖母和婆婆,按道理讲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这个晚辈嘛!他要是每封信都问到她,还不把人羞死?她知道他心里有她,虽说与他在一个屋子里拢共不到半个月,可自古不就有“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说法嘛!王宝钏守寒窑等丈夫薛平贵等了一十八年,苦是苦了点,但终究还是等回了个皇帝,而且接她去做了皇后。王宝钏是个没福的,皇后统共做了十八天,一命归西。老辈人看戏一边看一边骂,苦寒人,愣把个女人丢搭死了,薛平贵真不是个东西!穗子不这么觉得,她认为男人出了门就是要闯出名堂的,叽叽歪歪、家长里短倒不像个爷们儿。女人就是好好守家的,要是总让爷们儿挂心,那是娶的婆娘败坏。薛平贵是个好人,一个知道回家接女人的男人能坏到哪儿去呢?她要做一个上周村的王宝钏,她要等他回来,她知道那周启明念着她的好儿。祖母等祖父等了一辈子,把周家的日子过得扎实绵密,富足丰盈。她穗子也能,等丈夫回来,哪怕真就如王宝钏一样只有十八天好日子,她也认。只要他亲口告诉她,他是喜欢她的,他不后悔娶了她。

穗子每个夜晚就是靠着回忆她和周启明相守的那些日子度过的,每每想起她把他像儿子一样搂在怀里揉捏的感觉,脸都会热辣辣的,身子也会突然燥热起来。她忆起他们的第一次,他喝得大醉,是她把他搀上那张雕龙画凤的黄花梨木大顶子床的,那是她的嫁妆。她帮他扯了衣服,又给他擦洗身子。其实他什么都没做,晕头昏脑睡得死猪一样。她怜爱地搂着他睡了一夜。早晨醒来他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躺在她的怀里,竟然捂着枕头哭了起来。白天他们仍然被祖母锁在新房里着人严加看管,是她偷偷告诉小姑子温两壶酒来。她在心里暗笑,熊孩子分明就是自己愿意的。之前他们被祖母锁在新房里,他不吃不喝坐在椅子上,三天三夜不肯上床。他喝醉了,错也是酒的错儿。他若是彻底后悔,是决计不敢再沾酒的。可有了那一晚,待酒饭递进来,他只固执了不大一会儿,就又闷头吃喝起来,很快就把自己弄醉了。而且,是他自己滚到床上去的,没脱衣服就睡。她替他脱,他挣扎着,哭泣着,却很快把头扎她怀里安静了。

出嫁的前一天,嫂子奉了娘的旨意,口授秘传。她把他的手摁在自己暄腾腾的乳房上,搂着瘦骨伶仃的他打了个滚儿,他就到了她身上。接下来一连两天都是这个戏码儿。她明白他,没人灌他,酒也没有招惹他,是他自个儿把自己灌醉的。她迷恋他傻傻的样子,不喝酒十分沮丧,喝醉了就疯狂地蹂躏她,咬她的乳头咬得她几次差点叫出声来。一次又一次,翻上翻下,他甚至是醒着的,或者是半醉半醒。他醒时会哭泣,她给他擦泪,把他搂在怀里。她像哄儿子一样,轻轻拍打,直到他睡着。她比他大七岁,上天派她来为他开蒙。

要是祖母不打开门,不放他出去,要是日子一直那样过下去,该有多称心啊!穗子每天靠着这些回忆睡去醒来,她会笑自己,会哭自己。你啊,你还不如个苦命的莲二婶,笆斗二叔到底是陪了她十来年呢。一会儿她又生起气来,半夜里打来一盆冷水使劲擦洗。你、你、你啊,你就是个没羞没臊的,这才等了多久,就想男人了?

那天穗子分明听见家里来信了,是不是周家的男人要回来了?一颗心慌张得差一点从喉咙里跳出来,她等了好半天没动静,她害羞,不敢使急去打问。一直挨到晚上,伺候一家人吃了,洗了涮了。她拢拢头发,特意烧了一盆热水要给祖母洗脚。祖母晚饭只喝了一碗鸡蛋穗面汤,只字不提信不信的事儿,反倒是唉声叹气地闹起病来。祖母是个爱操心的人,虽说家里大小事务无须她亲自操持,但哪件事儿不过她的心,她睡觉都不安稳。她极少生病,偶尔受了风寒,头上勒条毛巾照样做事情。

穗子要给她摁摁头捏捏脊,她坚决不肯,只是蒙了头躺着。她看见穗子站在跟前,也不和她说话,胸口仿佛微微地压抑着抽动,一下一下地,让人觉得她在哭。穗子的心也沉起来,回到自个儿屋看见拴妮子在对莲二奶发脾气,鞋子袜子扔了一地。平时穗子见她这样,会想尽办法把她逗笑。今天因为心里有事儿,便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拴妮子看看她,又看看莲二奶,小嘴一撇便哭了出来。咦?小小闺女儿,还会耍两面三刀。乖起来像个招财娃娃,发起脾气来就是个现世的哪吒,能把人作死!动不动就说,你走,我生气了,你们谁都不能跟着我。真不知道她打哪儿学来的,她还那样小。

莲二婶把她抱到院子里去了,穗子待在屋子里,一时想不起来该干什么,就坐在床沿上发呆。想想莲二婶,她这些年可是咋过来的?她的丈夫是自个儿走失的,莲二婶闲了就念叨。晨起他去地里掰苞谷,晌午头她去给他送饭,擀的他爱吃的蒜面条儿,还特意煎了两个鸡蛋荷包。一晌的工夫,两亩地的苞谷他都掰完了,整齐地堆在地头的垄沟里。两亩地,从天蒙蒙亮干到正午,真不知道他咋恁大劲。可是莲二婶喊了几声都喊不应,人不知去了哪儿。把苞谷地走了几遍,直等到太阳西斜,家里地里都找遍了也没见到人影儿。笆斗二叔从此离奇地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莲二婶嫁给周笆斗七八年了,样样都好,就是养不住孩子。生了个儿子未满一岁,突然就得了怪病,上吐下泻,一天都没撑下去,都说是翻肠子翻死了。莲二婶哭得要投井,笆斗二叔黑天白日看了她半年,这半年里,他让她肚子里又怀了个孩子,她这才慢慢活过来。莲二婶第二个生的是闺女,笆斗二叔也不嫌弃,整日连下地干活都背在背上。小闺女儿生得齿白唇红,人见人爱。七岁上被姥姥家接走避暑气,一个人在门楼子里踢毽子。她猛地一仰头,鼻血突然箭一样从鼻腔蹿出来,喷红了半扇大门。待家人冲过去抱在怀里,人早就断了气。莲二婶这回倒是不死了,她说,这是我的命!我前世一定是作了孽,今世是被小鬼拿着了。她从此不再提孩子的事儿,尽心竭力伺候笆斗二叔和笆斗二叔的娘。笆斗二叔是个好人,待莲二婶好,两口子结婚十来年嘴都没拌过。他是个独子,爹死得早,娘是个瞎子。

笆斗二叔丢了,他娘整整没黑没白地哭了大半年。莲二婶好吃好喝伺候,日日哄孩子一样耐心,丝毫都止不住她的哭泣。转眼就到了腊月天,夜里莲二婶半夜起来给婆婆换砖头——冬天太冷,婆婆身上火气少,她做饭的时候就在灶膛里熥几块砖头,用布包了给婆婆暖脚——半天听不见婆婆的声息,伸手摸摸手脚,都是冰冰凉。她吓坏了,坐在死人跟前哆嗦着哭到天蒙蒙亮,才哭着出去喊人。

周启明祖母招呼人做了棺材和送老衣裳,帮着发丧了。过了“头七”,周老太亲自上门把莲二婶喊到家里来,说她家这阵子事情多,让她搬来帮着做些家务事。不等莲二婶说话,她就说,床都给你安置下了,晚上过来陪我,给我做个伴儿。周老太实则是怕她一个人日日夜夜地哭,眼看着过不去。不容分说,就拽着胳膊接了过来。

莲二婶家的地,周老太也着人帮着种帮着收,打了粮食换了钱,分文不少让她收着。

莲二婶过去常来走动,周老太喜欢她。温温柔柔的,没有那么多话,是个有眼色头儿的女人。这才几年,生生被煎熬成个活死人。幸亏周老太接纳了她,否则她孤身一人,当姑子都找不着庙。娘家虽然隔不上十几里路,可家里只剩下哥嫂,除了来借钱,一年上不了两回门。嫂子每回接了钱,屋子都不肯走进半步,她嫌妹子不吉祥。全村的人都嫌弃她不吉祥,把一家人都克死了。周老太不嫌弃,让莲二婶跟着她一个屋住。穗子自从嫁过来就当莲二婶是启明家里的一口人,生了拴妮子,祖母就让莲二婶跟着住了西屋。那莲二婶稀罕孩子,把个拴妮子精养得跟自己的眼珠子一样,大声哈口气都怕孩子化了,一句重话都不肯说。

穗子心里嘀咕着来信的事儿,又听到祖母在隔壁咳了几下,正一心挂两肠呢,便喊莲二婶,让她赶紧到隔壁房歇息,囫囵着把拴妮子收拾着将就睡了。她几乎一夜睁眼不眠,五更天好不容易迷糊了一会儿,却又听见庆凡开始哗哗扫院子了。她急忙忙洗干净手脸去帮祖母和莲二婶做早饭。偷眼去看祖母,竟然一如往常,不焦不躁,不喜不悲。

吃完饭庆凡去菜园地浇水去了,穗子迟了好大一会儿,方找了个借口跟去了菜园地。这二人平时是从不单独在一起的,孤男寡女的,避嫌。

虽说庆凡是祖母收养的孩子,但祖母就是把他当成周家的亲孙子。他比启明大五岁,按排行是家里的老大。祖母着急抱重孙子,早早给启明娶了亲。她的想法或许没错。当年丈夫念了书,心念野了,只给她留下一个独苗儿子。她那儿子也是被自己逼着成的婚,尽管娶的媳妇是个不支事的,可是接连生了俩儿俩女,让她心里稍感安慰。后来儿子也出去念书一去不返,把孙子给她留下,也算尽了孝道。周家这些年就是这样传续着。这是命。

二弟启明都娶了,按说老大庆凡是该成家的。庆凡长得周正又踏实能干,十里八村都知道周家老太太疼这孩子比亲孙子都亲,说媒提亲的排着队。祖母各种办法都用尽了,他就是不愿意娶。祖母比谁都清楚,是她害了庆凡。当初启明娶穗子是哄着娶的,怎么逼他都不肯去接新娘,只好让庆凡去穗子娘家谎称启明生病,让庆凡代启明接的亲。结果启明娶了媳妇没几天就跑了,庆凡心下就落了病,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虽说他也是被奶奶逼着去接的亲,可合起伙子骗人这种事儿,是心里一块结不住痂的疔疮,带到墓穴里都挖不出来。这事儿怎么说呢,其实祖母心中比庆凡更悔恨,她时不时半夜哭醒,跪在院子里祷告:“观音菩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你帮帮我,帮帮我们周家吧!我做了这事儿,人前人后说不起嘴啊!我当初收养了庆凡,让他改姓周,说是当亲孙子一样疼,我却偏了心。穗子当初要是给了庆凡,重孙子怕是满院子跑了。启明逃走也是被我害的,老天爷就是惩罚我啊!”她将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有一晚穗子撞见,吓得差点失声尖叫,继而发现是祖母,又惊诧不已。穗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祖母满满的忧心,全都是为了她。

穗子到了菜园地,庆凡才刚刚浇了几畦茄子,正弯腰在地头朝辣椒地里改水。他浇地不是像别人家一棵一棵地浇,那样浇不透,而且水分挥发得快。他是一畦一畦地浇,让水从地头流到地尾,把整块地都浸透。虽说掏力大一点,但种出来的菜吃着就是不一样,格外水灵。拴妮子却笑他傻,看他光着脊梁一桶一桶地用辘轳把水摇出来,再一桶一桶地把水倒进菜畦里,拴妮子就朝他喊,臭大大,你再摇会把井水摇干的。她自己呢,却在浇了水的菜畦里浑蹚,就算摔个屁股蹲儿也不怕,反正衣裤早湿透了,反正大大是会把她擦干净,然后用自己的褂子裹了,托在胳膊弯里抱回去的。

今儿个拴妮子跑哪儿去了呢?

穗子远远地咳一声,清清喉咙,问道:“这拴妮子哪儿去了?”仿佛她是为找她来的。庆凡起身直直腰,也不朝穗子看,只说:“跟莲二婶去河沿树棵子那儿捡爬叉皮去了。”——他们那地儿的人管蝉蜕叫“爬叉皮”。穗子弯腰拔了一会儿草,看见了庆凡脱在草丛里的布衫子,就顺手捡了,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皂角。家里的后园子里有一棵比大人的腰还粗的皂角树,全村的人都讨去洗衣服。菜园里总是放着一个大瓦盆,祖母放的,指不定会派上什么用场。穗子从庆凡摇上来的水桶里接了半盆水来,哗啦哗啦地揉搓起来。壮年男人的脑油大,领口子上总是磨得黢黑油亮。她洗得漫不经心,一边洗一边举起来对着太阳照一照,脏衣裳很快被照得白花花的了,再伸过去盆子接起一桶清水,漂洗干净。衣服就随便搭在哪一棵茁壮的茄子棵上。祖母总是说,草木上晒出的衣裳有草木香。而且绿叶子上晒干的白衣裳格外白亮。两个人并不多言,谁都当谁不存在似的。

洗完了衣裳穗子该走了,可她不走,又从喉咙里咳嗽两声,说道:“哎,我问你个事儿。”没人在的时候穗子什么都不称呼,依着启明她得喊他“哥”,可依着年龄她比他还大呢。

庆凡也不抬头,也不看她,只是说:“嗯。”

穗子说:“昨天家里收信了吗?”

庆凡支吾了一声:“没见着。”

“奶奶没让你念信吗?”

“没。”

穗子疑惑地咕哝:“我烧锅的时候咋就好像听见有人送信来着。”

庆凡仍是不看她,回道:“我没见着。”

穗子盯着他追问:“别是有啥事瞒着我?”

庆凡的头差不多埋到田埂上了:“我不知道,你去问奶奶好了。”

穗子见他把事儿推给祖母,知道啥事儿也问不出来。她叹了一口气,瞪了他一会儿,恨恨地扭掉两个又圆又大的紫皮茄子,心说,哼,你就活活是奶奶的狗!我可不就是个外人嘛!你那耳朵,就只听得见奶奶一个人的!她把茄子放在地边上,摘一把豆角,又寻出那把奶奶用废了的大铁剪子,嚓、嚓、嚓剪了几把韭菜,临了又在井沿边上掐了一把石香菜叶子。庆凡偷眼看着,知道中午要吃捞面。

做捞面是穗子的拿手活儿。她早晨把面和好饧上,晌午头才揉面擀面,要使劲揉好大一个时辰。穗子能在一张大案板上把面擀成一个薄而均匀的大圆,用长擀面杖挑起来看,对面能照见人影儿来才行。不宽不窄地切了,整齐码放在锅盖上,分明就是一锅盖润白的玉。茄子豆角在炒锅里炖得烂熟,韭菜随着面下锅煮。面熟了捞起,在瓦盆里备好的井拔凉水里过一趟。石臼里捣烂的蒜瓣和石香叶早用香油拌好了。祖母规定的,头一碗必须是家里主事儿男人的。庆凡是家里唯一的男人。穗子知道他的口味,第一碗不放熬菜,只放蒜汁。第二碗才加茄子豆角浇头。这捞面庆凡一口气能吃三大海碗,百吃不厌。

庆凡今儿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想起那面来甚至有点反胃。他望着远去的穗子的背影,眼睛湿漉漉的,恨恨地朝垄沟里吐口唾沫,大声地骂了一句:“启明你真浑啊!找个这样的媳妇你不要,你还能找个仙女儿不成!”他是真生气,眼珠子血红。

昨儿晚上祖母点上灯让他念信,信是启明写的。祖母对着天拜了拜观音,老的少的活着就好。但刚念完了平安,庆凡却磕磕巴巴念道:

恳求奶奶允诺,孙子不孝,我不能和一个不识字、且裹了小脚的女人一起过日子。仗打完了我也不会回老家的,我要跟着爷爷继续闹革命。我坚决要和穗子离婚,不离婚我就不回去见您。奶奶您疼我希望我好,望您允准孙子的请求。

您最疼爱的孙子启明祝您长命百岁!

另,再恳请奶奶一件事,我与穗子离婚后,您尽可以再为她找个人家嫁了。马上就要解放了,新社会新政府,婚姻自由。穗子还年轻,一定要给她备一份好嫁妆。就是家里的土地也可以分给她一份。

启明又及

祖母愣了半晌,拍着床沿哭骂道:“不孝子孙,从死老头儿那儿开了先例,底下的个个有样学样,跟他那死爷死爹一样的坏坯子。老天爷啊,俺们到底作了啥孽,咋就这样报应俺们啊!”

她说“俺们”,让庆凡心里有说不清的滋味儿。连上奶奶、婶子、穗子,这一门三个守活寡的,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庆凡陪着祖母落泪,祖母哭够了,叮嘱庆凡:“这事无论咋样先不要让穗子知道。可怜的拴妮子还没见过爹,可怜的娃呀,命咋恁苦!我老婆子就是拿绳捆也得把个天杀的捆回来!”

那一阵子家里人变得神经兮兮的,精明能干的祖母神情越来越恍惚,屋里的光线不好,照不清她的脸,只照到地上凳子前一双三寸小鞋。她坐在大堂的对子春凳上细细抚摸,那是早好多年间她带过来的嫁妆。那时候青葱似的嫁进周家来……过往虽说都已支离破碎,但她常常神游其间。任谁来说话都是说了半截了,祖母才癔症过来,嗯啊地答上两句,又缩回身子发起呆来。历来不管事的启明娘似乎也觉出了异样,日日把自己关在禅房里,越发寡言少语。庭院里开败的桕树花落了满地,从门里传出的木鱼一声接着一声,催得过路人心里发慌,脚下紧着捯腾。过去给婆婆送饭是穗子的大事儿,一刻都不能耽误。现在给婆婆送饭,穗子突然有点说不出的烦恼,你天天吃斋念佛不就是为了保佑家人吗?现在家里这个样子,哪怕你吱一声,也算我没白白孝顺您吧?过去那么好闻的供香味儿,现在穗子觉得呛得人不能多待。穗子想着,突然把碗往地上一放,捂着脸跑出门,趴在柱子上哭得呜呜咽咽的。

庆凡是个知情人,但一个字都不能露出来,对谁都小心翼翼,只顾着死命干活,饭也不少吃,却日渐消瘦。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2年6期

邵丽,女,1965年生。著有长篇小说《我的生活质量》《我的生存质量》《金枝》等,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选载、入选《收获》《十月》《扬子江文学评论》等年度排行榜。短篇小说《明惠的圣诞》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黄河故事》获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并曾获《人民文学》《当代》《收获》《十月》《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刊奖项。多部作品被译介到国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河南省文联党组书记、主席,河南省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