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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2022年第6期|宫敏捷:鱼变(节选)
来源:《南方文学》2022年第6期 | 宫敏捷  2022年11月17日08:38

“这条鱼要继续好生养着。”三公公说。

“为什么?”舅外婆赶紧问。

“不为什么,”或许是为了给舅外婆点信心和鼓励,三公公说,“只要这条鱼活着,只要不放弃,总还是有点办法的。”

“什么办法?”舅外婆又赶紧问。

“好好养着它,就是最好的办法。”三公公有点不耐烦了。

其他人说什么,我都是不信的,三公公说的就不一样。他跟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白头发,白胡子,还都像麻线一样粗硬。眼睛细小,眼皮还是绿的——用牛眼泪浸泡的过江草叶片长期粘贴出来的——据说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终年穿藏青色对襟长衫,千层底棉布白边鞋,人瘦得像个骨架子。乡野田间晃眼看到,谁都会以为是个吓鸟雀的稻草人。杵一根带铁刺的乌木烟杆当拐杖,在穿山过冈的风里一飘一飘的。至于多少岁,二塘河谷没有一个人知道。即将过七十寿辰的舅外公岳父说,他自己像我这样还是个小孩家家时,三公公便是这副模样了。当然,岁数大说明不了什么,关键是他有一身能通天地的本领,这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大前年,茶山小学副校长刘继红的老婆,产后整个人性情大变,可以十天半个月都不睡觉,也不怎么吃东西。又闷闷不乐了十几天,便开始说胡话,说她死去多年的母亲也想看看大外孙长什么样。家里人以为她也就这么说说而已,哪知一错眼,她便用一个背衫,把孩子背到母亲的坟堂,放在墓碑底下赤身裸体地躺着。家里人把她和婴儿带回来后,她更不高兴了,开始寻死觅活,不是上吊就是跳河。不得已,便用一根绳子把她捆在床上。还有我们大队会计,他去县里开会,认识了另一个大队也是来开会的女人,便跟人家好上了,三天两头跑山上去约会。当年他很穷,就是能写会画这一点很讨人喜欢,他老婆这才违背父母意愿嫁给他的。这下子还了得,几个舅子来到家里,把他痛打一顿。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后,他开始装疯卖傻,也跳河,但他会游泳,怎么也淹不死,在水里漂着,扑腾得累了,又自己爬上来,往坟堂里跑,自己抓泥巴,把嘴巴鼻子都堵起来。家里人也是用绳子,把他捆在床上。县里市里的医院开的药都无济于事,最后还是三公公出马,他各开了几服药,也都是寻常在坟堂边、山坳里挖来的,撬开他们的嘴灌下去。不出两个月,人就正常了。但在村里人眼里,那些草药不是驱魔散,就是还魂丹,是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任何医院都买不到的。或者说,也只有三公公这种神通广大的人,才熬制得出来。不然我也不会建议舅外婆,让她想办法把三公公请到家里来。这种问题,市里和乡卫生院医生解决不了,茶山小学罗文老师更不用说了,他们光会说话吓唬人。

“拖不了几天的,”罗文说,“还是要尽早准备。”

“准备什么?”我挨在他身边问。

“你还小,”罗文在我头上摸一下,说,“再读几年书,你就会懂的。”

我有什么不懂的呢?准备舅外公的后事呗。三公公让我好生养着那条鱼,为的不就是让此事晚一点发生吗?舅外公住院那阵子,外婆和我两个人给他看家。外婆忙进忙出,没多少时间理我,我就跟那条鱼玩。它装在一个石灰砂浆做的直径和深度都有半米多的柱形水缸里,身条比我小腿还粗,嘴巴张开,都能把我的小手放进去,但又不敢,怕被它嘴里两排尖锐的细牙咬着。它头大嘴宽,身体修长,凡能看到的地方都是青灰色的,腹部又长着暗绿色斑点花纹。舅外公没事便支使我去菜地挖蚯蚓给他钓鱼。二塘河里最常见的罗非、山鲶、猪麻锯、川白条,还有横纹条鳅,最大的也不过三四斤,像这样十来斤的,见所未见。好在模样看着凶狠,性情却十分温顺。一天的大多数时间,它都待在缸底一动不动,几乎跟缸壁的青绿色苔藓融为一体;剪刀样的尾巴偶尔轻摆一下,让人知道它还活着。

因为忙,也因为它的无声无息,自把它丢在缸里,个把月来,大人们几乎忘了它的存在,偶尔从缸边经过,错眼瞅一下,它不声不响的,还以为早死得连骨头都化成水,溶解在这口早就闲置不用的水缸里了。我原本都不知道它的存在,我是说,我没想到,大人们是把它丢弃在这个水缸里的。中午我和外婆烤乌土豆当主食吃,两个人的手都黑黢黢的,先后去水缸里洗手。外婆洗完又回火盘边收拾碗筷,我的手刚伸进缸里撩拨几下,一道暗影从水底凫上来,吓我一个激灵,人往后退了好几步。既而又看到它扇子样的背鳍和两只圆圆的大眼睛,心里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外婆,”我喊一声,“缸里有一条鱼。”

“那条鱼还没死啊?”外婆回应我说,“哪天我们两个把它吃了。”

“你找点东西给它吃吧,先把它养肥。”

听到我喊,它也吓一跳,快速沉到水底。想到火盘上还有几个没吃完的烤土豆,我小跑着取回一个,掰成几瓣丢进缸里。等不到土豆沉底,它便翻卷着身子和水花,几口把土豆吃完;又快速浮出水面,眼巴巴看着我。它的眼珠子像村里男孩子玩的玻璃球那么大,从上颚骨凸出来,一圈晶莹的液体,环绕着一个黑黑的会转动的圆点。每转一下,一抹灵动的金色波光在内核闪现,忽而一下,忽而又一下。我即刻明白过来,它这是还要吃呢。索性把我和外婆吃不完的土豆全拿来,掰开丢进水缸里。它也一股脑儿全吃完,在缸里翻滚出更大的水花来。此后,我吃什么,便给它吃什么,土豆——这是它的主食——玉米、米饭、面条,还有我不喜欢的肥猪肉,它也吃得喷香。再不济,给猪准备的刚出锅的野菜玉米面糊糊,挖一勺进去,它也吸溜着吃得干干净净。还把自己的嘴巴烫出一个小豁口来,右边的其中一根胡须,也烫断了半截。再见到我时,它就敢眼瞅着我,跟我对视了,那神情,似乎有话要跟我说一样。

“你想说什么呀?”我又走近了一点,身子几乎靠在缸沿上。

“你说什么啊?”我的身子往缸里探去,它却挺着身子,让青灰的背在水里拱一下,又拱一下,便快速消失在水缸里。

我把这事告诉当时正在家里,为舅外公的医药费伤神的外婆、姨妈、舅外婆的父母,他们没一个人相信,或者说,根本没有心思听一个五六岁孩子说的话。罗文老师背着药箱来家里那一晚,舅外婆提议说杀鱼给他们吃时,我又在火炉边把这事说一遍。大家一笑了之,舅外婆还恶狠狠剜我一眼,转身又哭丧着脸看着罗文。罗文在茶山小学教语文,没事翻看一本连封皮都没有的医书,还学着三公公的样子,去乌蒙山里挖草药,卖给这个卖给那个。也没听说他治好过哪个人,但也像乡卫生院的胡顺学医生一样,背着一个正面带红十字的棕褐色皮箱,到处给人看病。

胡顺学跟舅外公是表亲,他跟着磷肥厂的吉普车,帮忙把肚子上插着一根排尿管的舅外公,从六盘水的大医院接回家,安顿在火炉边一张木床上,亲手将一床带牡丹花图案的薄被子盖在他的身上。舅外公闭眼躺着,一动不动。从车上到床上,几个人又背又抱又抬,他身子木僵僵的,大气都不出一下。我一度以为躺在床上的人不是他,是舅外婆他们不知从哪里突然搬来个死人躺在家里呢。一二十天不见,他身上掉下去一层肉,外面那层皮子,包括眼袋,在往下耷拉;髋骨又往上撑,要从灰暗的皮层里突出来,乌黑的眼窝越发地深了。两只似睁似闭的眼睛,裹上一层灰白的近似果冻的蒙皮,让他的表情看起来像个计谋得逞后带着笑意假寐的孩子。我趁混乱的场面,把手轻搭在他手腕上,感觉他的皮肉冷冰冰的,不只是冒着寒气,还有一股往内吸的引力,将我身子里的温热汲取到他的血脉里。

舅外婆看到了,也不恼,换作几个月前,她早抽我耳刮子,把我赶出门了。看她热热的眼风,似乎有话想跟我说,胡顺学医生正抽身往外走,她只得亦步亦趋跟着,送他到天井里。她留他吃饭。他说不了,院里还有几个病人等着,耽误不得。她便赶紧问,要不要给舅外公也开一点消炎药、止疼药。

“他要知道疼,”胡顺学说,“就不会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他这得躺多久呢?”她明知故问。

“市里医生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呢?”

“那就让他这样躺着?”

“听医生的,多让小孩陪他说话,”继而一本正经地说,“你也可以把他叫醒,继续吵架。”

“你也把我当成不讲理的人了?”

“好赖话都听不懂了?”胡顺学说,“你这是?”

“听得懂,”舅外婆说,“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过几天就提醒我一次,给他换尿管,还要经常给他翻身、擦洗和按摩;营养供给也是不能断的,煲肉汤和流食,往他喉咙里灌,能灌多少是多少。”略有沉思,胡顺学又说,“你找找罗文,让他抓点中药,每天也灌一点。”

出门送走胡顺学,舅外婆站在路边,喊住一个刚好经过的茶山村村民,让他给罗文老师捎几句话。当天傍晚,外公、外婆、舅外婆的父母,几个人割腊肉、削土豆、熬酸菜,准备着晚饭,刘继红带着背着皮革药箱的罗文老师,来到舅外婆家里。他俩围拢在舅外公床边,关切地向舅外婆问这问那。知晓个大概,才围坐火炉边,继续七嘴八舌地聊着。罗文老师一脸雀斑,眼睛很大,眼珠子像玻璃球,有一种深邃的蓝。他紧挨着舅外公的床坐着,顺手便把舅外公手腕从被子里拉出来,帮他把会儿脉,还不忘扒拉开舅外公眼皮,看他的瞳仁。发现舅外公眼珠子灰蒙蒙的,神色立刻凝重起来,又再次起身,为舅外公靠墙的那只手把脉。

“没有脉象,”罗文老师说,“他没有脉象。”

“死了?”紧挨着他坐的舅外公岳父突然跳起来。

“没有,没有。”罗文老师赶紧说,“但怕也挨不了多久了。”

舅外婆刚好淘上半锅米端着进门,听了这话,一腔一板地说:“罗老师,死马当活马医吧。请你来,是想请你帮忙抓点中药,我每天给他灌一点呢。”

“不如去请三公公吧!”我突然接话说。原来舅外公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是在等死。要说谁还能救他一命,在我们二塘河谷,除三公公,再没人有这样的本领了。

“三公公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救的,不然二塘河谷就不会有人死了。”舅外婆说。

“不请怎么知道。”我说。

“刘老师,”舅外婆父亲带着好奇问,“三公公给你老婆吃的,真的就是普通草药?看着黑乎乎的。”

“他说是草药,至于是不是草药,我们也不知道,”面色一贯沉郁的刘继红老师嘴一撇,挤着笑说,“闻着臭烘烘的。”

“吃了就好了?”

“嗯——”关于这事,谁都看得出来,刘老师半句也不想多谈。

“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舅外婆父亲说,“该请三公公还得请。”

“三公公出远门了,”每天去学校都要途经三公公门前的罗文老师说,“被云南腾冲一户人家请去看坟地了,估计三两个月才能回来。”言毕,眼看也没什么事了,罗老师和刘老师一起起身,准备回去。舅外婆竭力挽留,她走到墙角的餐桌案板上,操起一把菜刀说:“人多,我正好把那条鱼杀了,大家一起吃。”

罗老师和刘老师都说,他们是在家里吃过晚饭才过来的,今天舅外公刚从医院回来,家里事多,他们就不打扰了。舅外婆父亲把两个老师送到院墙外的大路上,他一回家便把老脸拉长,对舅外婆说:“不要动不动就说杀说吃的,那条鱼救过他的命,你不知道?就让它在那个缸里养着,能养多久养多久,连条鱼都有人性,我们就更得知恩图报了。”

这样一说,此后再没有人打过那条鱼的主意。算是舅外公的岳父,救了那条鱼的命;而那条鱼,又救了舅外公的命。要想说清楚这件事,我又得先把另一件事说清楚了。舅外公全名薛堡堡,也是茶山小学的民办老师,教数学。人长得身宽体阔脑袋大,走路哼哧哼哧的。看着有些傻气,其实心眼很多。他最喜欢喝酒和钓鱼,走到哪里,都一身酒气,眼角的白眼屎,怎么也擦不净。他家属于新合村,房子紧挨磷肥厂的水泵房。舅外婆姓谢,叫谢水花,也是新合村的,娘家在新合小学后面。他们结婚十年了,没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准确点说,没一个两人共育的孩子。

舅外公教书,每月多少有点收入。水果成熟的季节,他又走村过乡,贩卖苹果、梨子和核桃。他还跟罗文老师一样自学成才,会帮牲畜打针,算半个兽医。收购或贩卖水果路上,都带着针水,谁家猪牛马羊病了,也帮忙打一针。所有这些营生的收入,舅外婆一分没花着。他还背着舅外婆,找梅花乡的一个女人生了一个女儿,幼儿园快上完了,舅外婆才知道。孩子没跟着梅花乡的女人,也没跟着舅外公,出生之后,就寄养在河对面舅外公姐姐家里。这事给舅外公带来的各种麻烦,也是他姐姐从中撮合解决的。他们家三代单传,舅外公姐姐似乎比他更害怕家门绝后,再无子嗣。

舅外公姐姐对外说,孩子是自己女儿的,放在他们家躲计划生育。说起来,也是亲戚。舅外公和舅外婆经常来姐姐家,都要给孩子带点零食,或买一套新衣服。偶然的,姐姐说自己忙不过来,舅外婆经常一个人在家闲着无聊,干脆让她帮忙带带,和她做伴。那孩子长得水灵灵的,大眼睛,白皮肤,只要一跟人的眼睛对视,必然会憨憨地笑出声来,让人莫名其妙心头一热。舅外婆乐滋滋答应了,让舅外公领回来,放在身边,下地干活或去新合街上卖木瓜凉粉,都带着,又是背,又是抱,又是亲的。一个上点年纪的陌生男人,背着背箩从她门前走过,问她,孩子是不是她家的,她说不是。问的人就笑了,说:“你这个人啊,也是个傻子。别人把你卖了,你还帮着数钱。”

这个男人也是梅花乡的,家在山王庙那边,海拔两千五百米左右。一年中有半年的时间,种满水稻和小麦的二塘河谷鸟语花香,阳光灿烂,抬头看,山王庙云遮雾绕,时不时还会下一场雪。舅外公去他家收购核桃时,见他家院坝里的核桃树下,用绳子拴着的耕牛黄皮寡瘦的,牛毛又稀又糙,肚子上的肋骨条条可见。对他说,他家的牛肠胃不好,喂再好,吃什么都吸收不了营养。让他打几针,最近都别让它耕地,调养三两月,自然就好了。最重要的是,这头耕牛怀孕了,身子调理不好,生下来的牛犊都养不活。N

……

未完,详见《南方文学》2022年第6期

【作者简介:宫敏捷,青年小说家,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籍贵州威宁,现居深圳。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上海文学》《长城》《广西文学》《湖南文学》《广州文艺》《山西文学》《南方文学》等刊,部分作品连载于报纸。已出版小说集《锅圈岩》、评论集《写作,找到表达自己的方式》。获第十届深圳青年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