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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2年第11期|谭镜汝:蓝色玻璃(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2年第11期 | 谭镜汝  2022年11月16日11:22

爸妈走了以后,大概过了五六个月,我和小叮当从互相沉默的状态又回到了以前模样。一天晚上,我趴在新买的地球仪上琢磨南半球的事情。小叮当拿着热水壶走进来。她连门都没有敲,那一瞬间,我感到某种欢快的情绪遭到了侵犯,眉头不自觉紧皱起来,原本搁置在胸腔里的心脏随着她靠近我的脚步慢慢恢复了跳动。她站在我后面,像一片乌云降临低山。我继续看着地球仪上四色分明的各个国家,我知道她要先开口和我说话了。

“宋慈,你在看什么?”小叮当往我脏乎乎的茶杯里斟满热水。

我抬起头看看她,觉得很陌生。我们很久没在一起说话了,当我朝她开口时,我的声音居然沙沙的,如同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来,你过来。”我说,“你知道吗?上个月的《天文地理》杂志上说:从赤道往南,不管坐船还是乘飞机,你都能看到沙漠和森林两相分明的壮观场面。”

她那神情,好像在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说:“是吗?”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天文地理》,“哦,不是这一期。”我趴到地上,双手在灰尘里搜寻。我猜想她当时一定在盯着我蠕动的背影,脸上扭曲成一个漩涡,“你看看,就是这一期。”

“好了宋慈,我是想跟你谈谈——”

“行了,我不说了。”我打断了她,一边看着那些珍藏款的地图,一边在烟灰缸里翻找着还没烧光屁股的烟头。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把我的地图当成小孩的玩具。

小叮当拿起我的茶杯喝了一口,说:“我是想说——今晚我睡沙发去,你从爸妈那个房间搬过来。”

“没事,我在爸妈那边睡得挺好的。他们的床硬,正好治治我这腰病。”

“那好,”小叮当说,她叉着手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样子有些像一条鬣狗,“那好——我可以请你别每天半夜就跑到我房间里来吗?做贼一样,你烦不烦人?”

“我那是——”

“我知道,你又要说,‘我就拿件睡衣嘛,没吵到你吧?’”小叮当吊着眉毛学我说话,我只好摆了摆手。她捏了捏太阳穴:“你就不能在睡觉前把那些该死的睡衣全拿走吗?每天晚上我都被你吵醒,整个后半夜都不得安生。”

“你越来越像妈了。”我说。

“别来这套。”她一脚踢开屁股下的凳子,在我身边走了起来。

“你刚刚还说是我们的房间。”我在桌上摸着那些地理杂志,仿佛这样能让我在面对她时心安一些。

“对,是我们的!我一直觉得这就是我们共同的房间,从小到大都是。可你——”小叮当收起了在半空挥舞的双臂,面色变得柔情似水,“所以我才让你回这边房间里来睡嘛。爸妈那个房间,你就给他们空出来吧。”

她嘴里念念有词:“我们都不是小孩了。”

我歪着头,一脸不解地看着她。她扭开我的眼睛,背对着我来到窗边。

我发现她的脸已经很久没有保养过了。爸妈走后这几个月,她连一片面膜都不愿意贴在脸上。每当在下雨天回到家看见她坐在沙发上犯困,我总会想起我那死在发霉阁楼里的祖母。

小叮当看了看我的杂志,又走回我床边坐下。我一言不发,或许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我打开窗户上的蓝色玻璃看向远处的小山。这种用来吸热的玻璃在我还没出生时就笼罩了整个家庭;有时靠在窗边,我会觉得置身海洋。

“没有下雨。”我说。我以为小叮当在担心最近的暴雨。即使雨季已经来了,但至少今晚晴朗。

她两只手抓着我的被单,头扭到另一边。我关上窗户,整个房间又陷入幽暗。我扭过身又叫了她一声。她阴着脸,像小学时候的教导主任那样坐在那里。我发现她有些未老先衰,或者说,她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像妈年轻时那样。

“我做错什么了吗?”我问她。操办白事的这段时间,我们一直没怎么说过话。有时我甚至把她忘了,直到周围有人走动,她的脸才慢慢浮现在眼前。

“宋慈,我们搬家吧。”我听到她好像是咬着牙说道。她的声音如同一个遇难矿洞里传来的呼救。

“为什么?”我高举双手,手胡乱指着周围的东西,“你刚刚不还说让我回这里——”

“搬家,这周就搬。”她不容置疑地说。

“喂,等等,”我蹲在她身边,“这房子我们住了二十多年,说搬走就搬走了?再说了,我们要去哪里住?”

小叮当说:“爸生前不是留了一套房子吗?就是他们单位的那套啊,上周我去看了,腻子、电路、水管什么的早都弄好了,我们把家具搬过去就能住。”她看我低着头不说话,接着又说,“我前几天去问过了,我们这一带在搞工业园开发,矿场和家属区马上要拆的。早晚都要走,干嘛不早点搬去新房子那边?那边的房子离我的学校也近,上班方便多了。唔——你上班是远了点,但你可以开车啊,你去年不是刚买了辆雪佛兰吗?现在放在家里,每个月还要交停车费,不如上路多开一开。”

我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小叮当是认真的。她蓄谋已久,让我搬回这边的房间恐怕也只是随便说说。她连爸生前留下的那套房子都想好了,还有拆迁、工作甚至我开车的事情。我拿她没办法,从小到大她都是这样。

我看了看小叮当,想起爸走之前和我说过,他单位那套房子,以后要留给小叮当结婚用;我可以住在老房子这边,窄是窄了些,但她是姐姐,得让着她。爸和小叮当一样,早把所有事都想好了。

我伏下身子,盯着床底下的一个夜光地球仪。我把它转到北半球,转到偌大的亚洲大陆。小叮当站了起来,睡裙摆过我的左脸,“就这样定了,周末搬家。对了,搬家公司那边你不用操心,我联系好了,是我一个高中同学开的,给了我六折。他还说要给我们送个茶几,就当是乔迁的礼物了,你到时候可以去挑一下。”我在亚洲大陆上很轻易就找到了我们国家,找到几处分界明了的山脉河流,找到这些河流、山脉往南再往南的地方,找到我那模糊的县城。在地图上,我看不见我,看不见小叮当,看不见所有报刊亭、小卖部和电影院,接下来要搬去的那个地方我也很难找到。“对了,你明天记得去街道办和刘阿姨说一声。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我还要去家政公司找人给那边打扫打扫。你记住了啊,我就交给你这一个任务,你可别忘了。”小叮当拍了拍我的肩膀,慢慢走出了房间。

我把头抬起来看向窗外。在蓝色玻璃里,小叮当抱着洗好的衣服站在门口,我回过头去,听见她清了清嗓子说:“还有,那个,时间也不早了,你要想搬过来的话,就赶紧把床铺好吧。”她扯了扯白色睡裙的裙摆,把我一个人丢在了蓝色海洋中。

这天下午搬家,小叮当早早收拾好了所有东西,我们的行李如同一袋袋垃圾被堆在楼道里。她对我说,如果嫌闷的话,我可以先下楼等她。我坐着没动,把车钥匙丢在打算废弃掉的沙发上。“我想再坐会儿。”清晨时来了一拨人,把所有能用的家具都搬走了,只把一些积灰数十年的东西,比如我正倚靠着的沙发还留在此地。她的书桌也没搬走,那张书桌已经太破,像一件烫不平的黄色衬衣。书桌上的书,曾经一半是我的、一半是小叮当的。我的书都用报纸包成了一堆小山,卖给了楼下开报刊亭的黄伟。我问小叮当:“你的要不要也卖了?黄伟那正缺旧书呢,我卖的价格也不错,按本卖的,不是论斤卖。”小叮当想了想,于是把黄伟又叫了上来。他给我和小叮当各拿了一瓶汽水,小叮当喝的时候笑了,一口白牙和血红的牙床全露了出来。

黄伟在我们家里来回走了个遍,一会儿摸摸这,一会儿看看那,像是在参观古人的故居。“真舍不得你们走。”他叹了口气说,“我去医院看宋叔的时候他还特意叮嘱我,让我和你们好好做伴——”

“行了,黄伟,别婆婆妈妈了,赶紧看看我那些书吧。”小叮当穿着一条画有卡通人物的围裙,正用毛巾擦着爸妈的两张黑白照片,以及我们全家留下的唯一一张合影,我记得那是一个暑期在南海一个小岛上照的。她擦拭照片的动作,让我想起那次海岛之旅。在拍摄全家福时,我裸露着上半身刚从浅海边上来,黑炭一样的脸上笑容毕露;小叮当似乎刚从酒店里出来,带着她阅读完小说后一贯的倦容;爸妈笑得很开心,他们把一捧沙子撒在我肩膀上,沙粒溅起来时,恰好被相机抓拍到了。那时我还不知道,爸的胃已经出了很大的问题,他每次饭后都会大汗淋漓,我们却天真地把原因归结为热带雨林气候的作用。

“知道啦,叮当姐。”黄伟蹲在窗前,一本接一本翻着小叮当整理好的书。小叮当说:“我都不要了,你看着拿吧。”她要带走的书已经全塞在了旅行包里。那个旅行包还是我大学毕业后去昆明实习时给她买的,包上画着滇池的全景,她至今用着,好像里面总装着什么,我不清楚。黄伟点了根烟,问我抽不抽,我说不抽了,“你抓紧时间看吧,赶紧把书拉下去。”

“这么着急啊。”黄伟说。他翻了几分钟,把烟头放在窗台的缝隙上,阳光接过烟嘴,在窗台划出一条狭窄的光线。

“叮当姐,你这些书可不好卖啊。”小叮当把喝完的易拉罐按在手里,妈妈给她的佛珠戴在腕上,蹭得易拉罐“呲呲”响。“不好卖吗?”小叮当看了看我说,“那他的书你都要了?”

“他这俗人怎么能跟你比。他的书好卖,都是些地理杂志和武侠小说,要不就是体育杂志,总有人要的。”黄伟皱着眉头,看小叮当时像看着一棵枯树。他举起一本书,“你看这本,外国人写的吧?好歹我也是技校高才生吧,但我连这书名都念不全,谁买啊?”

“他的书就没有外国人写的吗?”小叮当指了指我,问黄伟。

“他是有,但那名字一看起来就好卖,什么情人啊,什么秘史啊,什么杀人案啊。它有市场,你知道吧。”

小叮当看着我笑了笑,“没办法啦,那只能拉到新家去了。”

黄伟拍了拍大腿说:“唉,也不是没办法。我倒知道个书贩子,在骆镇那边,好像大家叫他‘河马’来着。这人不缺钱,看书也准,好书他都收。我跟他打过两次交道,人还是不错的。”

“骆镇?那太远了,来回得一个多小时吧。还是拉回去算了,大不了再跑一趟。”小叮当说。

我好奇地问黄伟:“你还读过技校呢?在哪读的啊,一直没听你说过。”

黄伟在窗台上把烟灭了。“在瓯黎那边,也就混个日子。本来说能给我分配的,但毕业的时候我才知道,早他妈没这个政策了。妈的,就不应该去读,混了两三年,什么都没学到。如果我高中毕业就出来做生意,早他妈发了,哪像现在这样,还要在这里守着我爸这个小店啊。”他拍着手上的灰出了门,“行了,有什么需要再叫我啊。”

“那边弄好以后一定请你过去吃饭。”我说着,送他出了门,回来的时候看见小叮当蹲在她那堆书前,她在看黄伟刚刚拿起来的那本书。她的白衬衫像一块被打烂的豆腐裹在围裙里,我心里莫名涌上一丝悲伤。

书桌上还剩下几本杂志。其中一本是在爸妈婚礼上喝醉的姑父留下的。他在酒席间像一条小鱼一般窜来窜去,喝得满堂喝彩,最后死在了饭店外的草席下。我和小叮当参加他的葬礼时仍难以相信,这个喜欢看诗歌杂志的醉鬼姑父,居然一夜间就被埋进了土里。

还有一本杂志是我买的,一本囊括中外的旅行手册。很久以前,它是我日复一日的睡前读物,小叮当也看过,她看完后不屑地把它丢到了一旁。我记得,就是在把这本昂贵的旅行手册买回家后不久,小叮当就突然闯进了我的生活。

她和妈刚搬进家里来时,爸拉着我的手到她们面前,向小叮当欢快地介绍了我。那时我正准备入眠,手里就拿着旅行手册,惊愕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家中的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在妈的催促下,小叮当笑着说了自己的名字,下一秒,她便又挂起了阴着的脸。

他们把我俩拉进房间里,“以后你们就在这里一起写作业。”爸笑着说。小叮当把书包扔在我的床上,仿佛下榻到了宾馆。

“那我睡哪?”小叮当仰着头问。

“你睡床上。被子都是刚换的,你闻闻,还有洗涤剂和太阳晒过的味道。”爸又笑着说。他说的“床上”,指的是我的床。我不得其解,难道我要跟她一起睡吗?小叮当凑到被单上闻了闻,满意地点点头。我望着爸,他没看我,转身从客厅里拿进来一张可以折叠的行军床。

“小慈,以后你睡这里,让姐姐睡你的床。”他说。妈站在他后面轻轻说了句什么。那时候我还不认识这个女人,直到过了三四年后,我才习惯称呼她为“妈”。爸说:“没事的,男孩子随便睡哪都可以。我小时候还在柴火上睡过一年呢。”

妈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头,我记得她还十分温柔地对我说了一句:“谢谢你,小慈。”当时,已经很久没有成年女人这样亲近过我。我触电般往后缩着脖子。妈咯咯咯地笑了:“他还挺害羞。”

后来他们就笑吟吟地出了房间,我坐在凳子上想了很久都没明白,于是继续看那本旅行手册。我用余光瞟着正收拾东西的小叮当,现在想起来,只记得她那时皮肤很黑。我和她共处一室的第一晚害怕得要命,每当她开口说话,我都要紧紧贴在书桌前,让蓝色玻璃的反光把我笼罩得更周到些,仿佛这样能离她远些。

那天晚上,我们如同两只刚刚被关在一起的幼猫、幼狗,害羞而好奇地望着对方,试探性地你一句我一句说起话来。她说她要看看我正在看的东西,这是我的底线,于是我贴着书桌没理她。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我盯着杂志,那一页正讲到我们祖国西南的河山。她突然把一包大白兔奶糖放在我面前——

“妈妈说,这个要我们两个一起吃。”

她拿出一颗放在汗涔涔的手心里,又拿出一颗递给我。我抖着手接过奶糖。糖很甜,从没有这么甜的味道传到我味蕾上。我咽着口水对她笑,“谢谢你。”我小声地说。

她又拿出一颗递给我,然后将手顺道伸到了杂志旁,“现在可以给我看了吗?”

我和她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杂志。“你看,到处都是风景。”我说。她随手翻了几页,从南极的西摩岛翻到澳大利亚的野生动物介绍,她有些疑惑地问我:“你喜欢看图片?连字都没有几个,有什么好看的?”

我有些生气。但爸说过,要好好和新来的姐姐相处。“就是好看。”我说。我赌气地又吃了一颗奶糖。她把杂志扔给我,坐回了床上。

我问她:“你不喜欢看?我这里还有其他的,你要不要看?”我从抽屉里拿出偷买的地理图册。以我的经验,没有人能拒绝这些精美的手绘地图。

她挑着眉毛看了看,然后又摇摇头。“你看吧。”她说。我呆在那里。她是个无趣的人,我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来。我问她:“那你平时喜欢干什么?”我猜想她应该是个只会做数学题的怪胎。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练习本。看来我的猜想没错。她又拿出三年级的英语书——我没有这本教材,因为我比她小一届——我想:真是个好学生。小叮当把数学、英语教材整齐地摆在墙角,最后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很厚的红皮书。她的声音很轻地说:“别告诉叔叔和我妈,这是我偷偷买的。”她想了想,又说,“如果你说出去,我也把你地图的事说出去。”

那本很厚的书连封面都已经破了,如同一张掉在泥地上的枯叶。她给我翻了翻书里的内容,“连一张图片都没有。”我泄气地说,做了个困倦的表情,“这怎么看呢?”

小叮当捂着嘴咯咯地笑。我盯着她,某一瞬间,觉得她笑起来时的眼睛漂亮极了。直到几个月后,我趁小叮当去上书法班时偷偷把她那本书从包里拿了出来。我在扉页的一段小字上看到了书的名字,《九三年》,一段莫名其妙的数字。一九九三年,我刚刚出生,我想:这本书也许讲的就是我诞生于世的事情。

我想了想,拿起铅笔,用水杯压住了书的一角,开始在摇摇欲坠的封皮上作画。九三年,说的不就是刚出生的我嘛。于是我对着书桌上我的婴儿照画了一个类似的小人。那小人穿着唐装,手拿一个橙色拨浪鼓。只可惜,拨浪鼓被我画得有些模糊,不仔细观察的人会以为那是一面镜子,或是一把木剑。她回家后看到我给她画的小人,并没有生气,而是笑着说:“你怎么画了一个堂吉诃德?还挺像的嘛。”

我不知道谁是堂吉诃德。这个很难念的外国名字让九岁的我一度陷入沉思。我画的是我,小叮当却说那是堂吉诃德;我画的是我的九三年,小叮当却说那是另一个国家的《九三年》,而且是一八九三年。那时连爸和阿姨都还没有,可见小叮当这人的深不可测。她那时在我心里仿佛一口深井,我趴在井沿处朝里看看,便会被她吓得倒退回去。我想,我还是继续看我的旅行手册吧;我想,我们可能不是一类人,不在同一个九三年;我想,我和小叮当今后还要一起生活很久,住在一个房间里。我开始担心我们会无话可说。

新居在县城的南州,和北方旧城隔着一条江。我和小叮当离开北边,开着排气管轰隆作响的二手雪佛兰驶过跨江大桥,她摇下车窗凝视窗外,风呼噜噜地打在我皮肤紧绷的脸庞上,江水拍打堤岸的声音如雷贯耳。这一刻让我十分伤感,离开那个装满蓝色玻璃的旧居,我好像是跟地球突然断了联系的宇航员,之后只好在未知宇宙里兀自彷徨。

车来到新居的院子。小叮当把旅行包扛下车,指着大院四周的建筑和我逐个介绍。这里本是矿场的办公大院,几年前我和小叮当随爸来过几次。那时这里还不是住宅楼,四周荒芜一片,如同一个残破的手术台。站在院中眺望门外,旷野尽头连接着一线江岸。

后来矿场莫名其妙倒了,像夸父终于挨不住饥渴那样倒在地上。它的脑袋变成退休金发给了爸妈,它的身体消融在南州,如今高耸成我们的新居。爸妈依旧像以前那样生活,没什么改变。每天早晨,在我和小叮当还没起床时,他们就已经穿好散发洗涤剂味道的蓝色衬衫。早餐放在桌上,我和小叮当睡眼惺忪地拿起肉包和豆浆,在几句问候声里慢悠悠地走向中学。我记得她在上学的路上会走得很快,故意把我甩在后面。我知道,她是怕别人误会我和她关系不纯才这样做的。有时她看我落下太远,便不耐烦地站在原地等我,待我走近了她就拽着我肩膀说:“你能不能别走这么慢?哪天被爸妈看见了还以为我又欺负你。”我看看她,只能点点头。我总是不太能理解她,至少当时是这样。

小叮当扶着我的肩膀说:“怎么样,环境还不错吧?周围都还没什么人来住,很安静。”

从前我以为那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直到我和小叮当大学毕业,爸依旧是那个样子,金丝眼镜和蓝衬衫,钢笔和烟盒插在胸前口袋。爸常忘带火柴,这时妈总会变魔术一般从口袋里掏出火柴递给他。她经常和我说:“以后你要保护好小叮当,不能让她受欺负。”在我使劲点头时,她还会反复告诉我:“她虽然蛮霸了点,但总归是你姐。”

我很想跟妈说:其实谁也不敢欺负你女儿,你可能不知道,在学校里,她曾经把五六个追求她的男生打得都挂了彩,而我跟在她六亲不认的脚步后面,只能干一些帮她洗去拳上血污的活。

“嗯,环境是不错。”

她把头扭到我面前,盯着我说:“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怎么了?想那边的家了?”我看着她,很久才憋出一句话:“没有。我想爸妈了。”

小叮当那同学的搬家公司很靠谱。我本来打算请一天的假来完成搬家,但没想到一个上午就搬好了。我跟小叮当说,既然搬好了,那我下午就去上班了。她端着菜从厨房出来,“下午还有事,你先别去。”她说。

我问她还有什么事?她回忆起黄伟的话,让我无论如何都要陪她去一趟骆镇,找那个叫做“河马”的书贩子把书给出手了。

“这家里实在堆不下那堆东西了。”她说。

我跟她说:“搬家公司的人都还没走,我们再去一趟把书拉过来不就好了?”

她摇了摇头。我问她:“那些书你都不看了?”她不说话,提起饮料要和我碰杯,“来,庆祝我们乔迁新居。”我咽下杯里那一指高的红酒,觉得小叮当有些奇怪:乔迁新居,却有种说不出的伤感。

“攒了这么多年的书,你居然也舍得。”我夹着菜对她说。小叮当的厨艺自不必说,鸡鸭鱼肉样样都能做,烹得最好的当属一道“欢喜”,外面是金黄酥皮,内里是肉松、酥肉和萝卜——这道菜是当年妈教给小叮当的。小叮当今天也做了“欢喜”,可见她内心的高兴。我上一次吃到这道菜,还是两年前在医院里最后一次给爸过生日的时候。

“卖了吧。年纪也大了,学校的工作又忙,哪还看得过来。”她说着,就放下了筷子,踩着“哒哒”响的拖鞋去打开旅行包,“有几本不卖的我都拿过来了。你看,你肯定还记得这本吧?”她举着那本《九三年》朝我挥舞着,封面上还画着一九九三年的堂吉诃德,只不过铅笔的印记已经朦胧,看不清那婴儿的脸庞了。

午后闷热,小叮当冲了个澡便睡午觉去了。我坐在客厅看一档自然纪录片,这时我才第一次认真环顾新居,打量起以后的生活环境。新居是两房两厅的结构,小叮当睡在主卧,床板没有买新的,她将原来爸妈的床直接搬了过去,连他们生前留下的被套、枕头、床单也没换。新居的餐厅有些小,仅摆放了原来旧居的一张八仙桌。这张桌子是爸评上优秀厂员那年用奖金买下的,如今矿厂消失了,除了我,谁还记得他是个优秀的职工呢。当时我才三岁,记得旧居的电视柜上曾摆着一张照片,镜头里,一个十分陌生的女人抱着我坐在新买的八仙桌旁,她和我都笑容灿烂。那个陌生女人瘦得令我害怕,她婀娜地坐在凳子上,如同一株神秘的薄荷草;惊悚的是,我和她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新居的卫生间比原来的更宽敞。虽说还未来得及装修,但小叮当已经和我畅想过坐在马桶上的舒适感了。我走出卫生间,来到新居的辅卧,这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米色的窗帘飘在风中,窗外一片绿景。我和小叮当请求过,要把地球仪和我珍藏的那些地图全挂在这个房间里,她会心一笑,说我永远也长不大。

我站在凉爽的房间里,如同站在太平间。我突然意识过来:我好像无处可住。

小叮当占据了主卧,而辅卧却连一张床也没有。旧居我房间里那张破烂的床板,已经在早上就被小叮当命令我扔到垃圾场里了。我疑惑重重地走出房间,轻轻敲了敲小叮当房间的门。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她微弱的鼾声。我收了手,继续坐在客厅里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纪录片来到高潮阶段,黄石公园里美洲豹狩猎正酣。我瞬间忘了房间无床的事情。我想,小叮当总会解决的,她安排一切,我也乐意被她安排。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