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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2年第11期|曹向荣:外乡人
来源:《朔方》2022年第11期  | 曹向荣  2022年11月14日08:20

小蛮六岁那年,村里后巷住进来一家人,一男一女带着个男孩。他们看上去很疲惫,风要吹倒的样子,着衣打扮像大地方的人。村里人对他们亲热而客气。那男孩姓唐名义,十四五岁的样子,瘦高个儿,模样周正灵秀。

这里是唐义的老家。据说这几间老屋便是他祖上的房子。村里的老人们说唐义的祖父在这个院子里出生,十一二岁跟一个外乡人一走了无音信。家人虽是挂念,但孩子多,顾不到他的生死。几十年过去了,突然有这么一家人来寻亲。

村里人对外地人向来是排斥的。唐义一家三口祖上虽说是这里人,几十年在外让他们与这块土地有了隔膜。在村人眼里,他们与外地人没两样。他们从城市来到农村,值得怀疑。他们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大城市呢?这样的疑问,带着些许的轻视。

村里人看唐义的目光是异样的。这异样的目光,是陌生的好奇的,还有一小点嫌弃。唐义的妈妈,外地口音,一听就听出来了。村里人跟唐义妈妈说话,忍不住想笑,背后学唐义妈妈说话。

唐义妈妈来到这里,像是病着,不到一年就过世了。唐义的父亲一天天消瘦下去,几个月后也过了世。

唐义这个孤儿在村里人看来比孤儿还要寒碜。他是外乡人。

他的本家不时表示一下关心,叫他到家里吃饭。这样的好意,唐义拒绝了。

本家先是觉得这个孩子不拖累别人,有志气。但他们看出来唐义对他们的疏远。这种疏远让他们觉得唐义的无情义。几个本家看唐义便隔膜起来。如果不是特别的事情,他们就不去打搅这个城里来的小本家。

这年,麦齐大叔当上生产队长。麦齐大叔的钟声,是上工的号令。社员们纷纷从屋子里出来,肩上挑着担儿,扛着锄头铁锹。

唐义跟大家一样,扛了锄头或者挑担出来。唐义本来没出工的份儿。他是外来人,谈不上劳动纳粮。麦齐大叔申请大队派唐义跟着大家劳动,年终分些口粮给他。唐义挑土粪担子,走得摇摇晃晃。麦齐大叔安排唐义抱玉米秆。抱玉米秆轻省,是妇女干的活。唐义上地干活,在女人们的堆伙里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说不上的别扭。

麦齐大叔常常给唐义送腌萝卜、腌黄瓜,偶尔炸了油饼,也送他尝尝。唐义喜欢吃腌萝卜。那腌萝卜一截一截的,白的依然白,绿头儿清新鲜亮,吃起来脆生生,咸中带着花椒的清香味。唐义爱上了这个,每年只等麦齐大叔带给他,或者打发小蛮来送。小蛮端一个蓝色或者黄色的洋瓷盆,里头盛着一节一节的腌萝卜。小蛮舌头卷着,老舔上嘴唇。唐义接过盆,将腌萝卜拿出来,洋瓷盆还给小蛮。小蛮手里端着空的洋瓷盆,扭头就走。唐义拉她回来,在她手里塞两颗糖。

唐义隔些日子请假到县城跑一趟,多是为取一封信或者送一封信。送信或许只是个由头,上县城在唐义是一件愉悦的事情,像是县城里住着他的亲戚。他每次上县城都像过节一样高兴。

清晨,唐义一个人走在路上。路面浮着一层尘土,时而有一两条胶皮车留下的泥辙。路的弯头,有一座小桥,那桥低低的腰身,上面铺几张木板。桥底有清浅的水流,细听,有淙淙的声响。唐义经过这里,总是要从木板上走下来。清晨的太阳从山背后爬上来,温暖的阳光照上水面,照着唐义。这不知是从哪里流来的一股清泉,不分昼夜从这里流过。溪水不是很宽,清澈见底,半腿深的水看上去只一脚深。小溪两边杂生的小草花朵,被溪水浸湿着。小溪缓缓流淌,映着阳光,映着溪边的树和石头。这时候,田间是寂静的,整个世界像只有唐义一个人。他蹲在桥边喝了一口,又洗了两把,双手撩起水花,看水落河面溅起的金花点点。

唐义从城里买回一个红发卡。那发卡窄条,弯成月儿弓,红得透亮,玛瑙一般。

小蛮来送腌萝卜,唐义蹲下来,问:“马主任让你送的?”

唐义称马绒花为马主任。开始,马绒花有点不习惯。村里比她小的称她嫂子婶子,比她年岁大的不论男女称她马绒花。马绒花跟村里妇女没两样,只有村里开大会的时候,村支书记讲完,马绒花从台下一片村民中站起来,说她要说两句。马绒花说的无非是女人管好孩子或者县卫生员来给妇女结扎的事。台下听了,嗡成一片,女人们嘎嘎嘎地笑。

小蛮点点头。

唐义取了发夹给小蛮戴上。

马绒花看见戴发卡的小蛮,眼睛一下子睁好大,端详着说:“呀,谁给你的?”

“唐义哥哥。”

小蛮从来叫唐义哥哥。马绒花说:“你这么一小点,叫人家哥哥,该叫叔叔的。”

麦齐大叔说:“你管她叫什么,就是一个称呼。”

马绒花见到唐义,说:“小孩子懂什么,真是乱花钱。”

唐义说:“城里的小女孩都戴这样儿的发夹。”

唐义爱干净,每天都要将穿过的衣服洗一遍。他的衣服胳膊肘或者膝盖跟村民一样,常常磨破,他补得齐整结实。本家虽跟他隔膜,偶尔也会跟他说说话。有几次,本家给他张罗着提亲。

村里对于外来户另眼看待。唐义无父无母,他那身子骨女方家长一看也不是个好庄稼人。谈婚论嫁,女方一听情况先怯了。

唐义对婚姻也不热心。他心里怎么个想法,村里人不摸底。上工劳动,七七八八的社员们,一边走一边吃着手里的馍,走路一副松得要散架的样子,七扭八歪,扭秧歌一般。他们一路大声说话,男人女人大声笑着。村里人不曾听唐义大声说话大声笑过。唐义走路目视前方,行军打仗似的,在村里人看来冷冰冰的,带着那么点高傲。这让村里的热心人心里窝火。本家说,看那冷冰冰的脸色,谁欠他八斗谷子似的。他们说唐义也有热心的时候,怎么就知道给麦齐大叔家的女儿买发卡呢?

村里社员家家养鸡养猪养羊。鸡、猪各自养家里,羊归社里圈养。圈养的羊一部分是村里集体的,一部分是家户的。羊圈是半坡的两间窑洞。放羊人是一个老汉,五十多岁的年纪看着却很老了,走起路来,头一晃一晃的,像是走着路都能睡着了。一天,老汉出去放羊不慎跌坏了腿。唐义找到麦齐大叔说他情愿去放羊。

唐义成了村里的羊倌。天不亮,他背上馍口袋,背一个军用水壶,摇着鞭子上路了。一群羊蹄儿走过,地下的土滚动着往上浮,唐义跟这些羊像是走在薄薄的云雾里。他学着原来的老羊倌,头上系一条雪白的毛巾。这样系住不只是防寒,头发里也少进沙土。

唐义手握羊鞭,三下五下甩不响亮,像一个人哑巴了。鞭子是羊倌的身份。羊倌不只是甩鞭,还扔土块。羊出群了,或者沿沟边儿,拾一土块甩手出去,砸到羊身上,羊止步回到群里。

相比甩鞭,唐义对扔土块满怀信心。他拾一土块玩儿似的甩手出去,那土块多半落空,不是跑到羊前面就是够不到羊。唐义拉开架势练了两天,手腕儿酸疼得要掉下来。他发现甩土块并不轻松,懊恼起来。可他不后悔。放羊让他清净,他终于有自己安心待着的地方了。远离人群对唐义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

唐义半躺在山坡,看天上行走的白云。那白云一朵一朵,飘在蔚蓝的天空。那净蓝的天空画儿一样的。他喜欢这样一个人,也喜欢上了羊群。这些天,他跟这些羊熟络了。他给羊起外号,这个叫“衣领”那个叫“衣袖”,这个叫“前胸”那个叫“后片”,有一只叫它“胳肢窝”。羊们一个个支起耳朵望着他。小蛮家的两只羊,一个喊它“疙瘩”,一个喊它“抠门”。在唐义看,这个山坡就是他的家。

唐义坚持练习甩土块,得了巧劲儿,手里的土块像长了眼睛,出手会不偏不倚砸到羊身上。那走到沟边的羊,着一土块掉头跑回来。这让他高兴,给他放羊生活增添了乐趣。

麦齐大叔嘱咐唐义清晨出得晚些,晚上早点回来,说有狼。唐义听说,心狂跳了一下。农家的孩子,十二三岁跟在人群中撵狼。大家手握锄头、斧。这些唐义不曾经历过,记忆中的狼出现在画册里。但狼吃人他是知道的。

麦齐大叔看出唐义害怕,在他肩上拍拍,说一个小伙子怕什么,狼是偷羊吃。麦齐大叔问他鞭子甩得如何,说狼怕鞭炮,羊鞭甩起来如炸响的炮仗,狼听见就躲得远远的了。

原来羊倌的甩鞭另有用场。

麦齐大叔每天等唐义放羊回来。他坐在窑顶或者半倚窑侧,朝着羊回来的路观望。唐义赶着羊群,看见等在羊圈门口的麦齐大叔,心中升起一丝温暖。小蛮依着麦齐大叔,看见羊群,高兴地挥起手来。唐义为她的喜气感动着。

一天,麦齐大叔和小蛮在窑顶,看着羊群像棉花垛慢慢滚动而来。近了,小蛮看见唐义怀里抱着一只羊。小蛮奔过去,看见是她家的小羊。

唐义说:“跌到沟里去了。”

“啊?”小蛮伸出胳膊说,“给我。”

唐义说:“你抱不了。”

“给我!”小蛮脸都红了。

唐义递过去,小蛮一下没抱住,连人带羊跌倒在地,羊“咩”地惨叫一声!

麦齐大叔弯腰抱起小羊。小蛮哭了,喊,“坏羊倌,你赔我们家的羊!”

那天,麦齐大叔抱着羊到镇上看兽医,回来的时候,羊腿用纱布包好了。

羊在家瘸了好些天。它用三条腿走路,那只伤腿软软地提着。小蛮轻轻地抚摸小羊,心疼地望着它。

羊伤好后归进羊群。小蛮每天一样到羊圈门口等他们家的两只羊。唐义看见小蛮,不召唤她,像是生着气。其实,唐义不生气,想起那天为着摔坏羊,小蛮耍脾气的模样,觉得很好玩。在唐义看来,别看她年岁小,真不简单。

一天下午,小蛮从学校偷跑出来,满山头寻找羊群。田野,小蛮是熟悉的。从记事起,小蛮跟妈妈常来这里。太阳直射下来,石头的影子矮矮的,被太阳晒得很温暖。小蛮看了无数遍的山脉。现在,她走上山路。山路崎岖,石子儿遍地。小蛮尖起耳朵听咩咩咩的叫声。

唐义在山坡一下一下练甩鞭,一边甩一边唱歌。唐义在田野里跟社员一起劳动的时候,常常听到从山边传来“噢——呵呵呵”,他自己当起羊倌,才知道一个人走在空旷的山野,需要发出声音。

小羊倌喊得好听,喊得跟唱歌一般儿。那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久久不绝。

唐义不只是嗓音好听,唱的歌是村人不曾听过的,歌声吸引了村里人。在地头干活的人停下手里的锄头,循着歌声,翘首寻找牧羊的唐义。他们说原来唐义这么爱唱歌,歌唱得这么好听。

唐义在哪个山头放羊,哪个山头热闹起来。

小蛮听到唐义的歌声,跑得更得劲儿。远远地,她听到“噢——呵呵呵”唱歌一样的吆喝,心里阵阵欢喜。

突然,那歌声唱了半截儿断了弦儿。

山头沉默下来。

小蛮照着那个方向奔去。她先看到一只羊,接着看见山坡上大群的四散的羊。它们咩咩咩地叫唤。

羊叫声让这个山头更加沉寂。

小蛮四下找羊倌。他跑哪里去了呢?

小蛮看到羊倌的时候,他倒在地上,蜷着双腿,两手紧紧捂着眼睛。

小蛮摇晃他,他不吱声。

小蛮拨开他的手,呀的一声,心揪成一团。

唐义的一只眼睛呈茄子色,肿得比核桃还要大,血流了出来。小蛮一下子哭了,“你怎么了呀,这是怎么了呀。”

原来,唐义学甩鞭,一声呼哨,鞭梢甩进眼睛。他一时觉得眼睛像刀剜,热热的血渗了一巴掌。唐义想,眼睛一定是保不住了!

唐义呻吟着说:“别管我,快去看羊。”

小蛮哪里顾得羊。她流着眼泪死命地拽着唐义要他去保健站。

唐义钻心地疼,他艰难地说:“羊丢了咋办?”

小蛮说:“我帮你看羊。”

“狼来了呢?”

小蛮听说有狼,大声哭起来。

“你哭什么,快回去找大叔。”

小蛮跌跌撞撞一路往回奔,迎面碰上大伙儿收工。小蛮大声说:“快,小羊倌眼睛瞎了。”

麦齐大叔呀一声,急慌问:“在哪里?”

那天,队部派马车送唐义到镇上的医院。医生说,赶紧到县里医院吧,迟了眼睛就保不住了。马车一路赶到县里医院。

唐义从县里医院回到村里,眼睛上的纱布缠了好些天。

唐义在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提着点心到麦齐大叔家。

麦齐大叔不在家,马绒花接过点心说:“来就来,破费做什么!”

刚吃过早饭,东边的太阳照了半个院子,树园子的鸡慢条斯理地走着,有两只扇动翅膀在闹架。唐义坐在院里的一张凳子上,胳膊肘搁在膝头。这个样子看上去,唐义在这个家无拘束,有一点点自家人的味道。

马绒花拎着点心到屋里,出来的时候,端了一碗水。那碗里放了一根筷子。小蛮眼睛盯着妈妈手里端着的碗,知道那碗水里放了糖。

唐义起身接了碗,放在旁边的一个板凳上,说:“那天不是小蛮来得及时,这只眼睛还真保不住了。”

小蛮抱着院前的一棵树,目光从糖碗移到唐义脸上。她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听说到自己,小蛮吐了一下舌头,尽力抬头去看抱着的树,看树顶上鸟儿垒起的窝。

唐义望着小蛮,亲切地笑。

马绒花说:“眼睛没事就好。”她一边说一边让唐义喝水。

唐义端起碗喝了一口。他在等麦齐大叔回来。

树上的喜鹊喳的一声,唐义望了一眼喜鹊,看着端着簸箕剥豆子的马绒花,带着一丝害羞叫一声马主任,说:“以后有衣服要裁剪,我可以帮忙。”

马绒花听了,放下端着的簸箕,拍了拍剥豆子的双手,喜得身子往后直仰,像是要重新认识一下眼前的小羊倌,“你会裁剪?”

小羊倌点头,“来之前拜过师的。”

马绒花高兴得张开嘴呵呵笑,她是个穿衣讲究的人,衣服穿在身上,总是要前身后背打理一番。她的衣服穿得从来可身,她穿什么一村的女人跟着学。

这天小雨,马绒花带小蛮去唐义家裁剪。唐义家住后巷,砖铺的院子,两间东房,两间西房。他住西房。南房只有一间,是个饭厦。

唐义家门上挂竹帘。竹帘很旧了,竹皮儿被唐义刷洗得灰白。

马绒花进到院子,喊一声,“在家吗?”

门帘揭开,唐义看见是马主任,一手挑开门帘。

马绒花从掀开的门帘进去,小蛮跟着也进去。

唐义看看布料,将布料刷的一下抻平。小蛮看布料抖动着往下落,看唐义细长的手指,剪子照着线咔嚓咔嚓下去。唐义的剪刀跟家用剪刀不一样。他那剪刀尺把长,看上去圆润,无半点利器的感觉。弧形的剪刀头合起来,像一只鸟儿的嘴巴。剪刀有一个布套,布套红丝绒料子。丝绒的底子上有花纹,那花纹不艳,古铜色的线条,鱼状的,也像是串成一线的花瓶。袋口有一根细绳。唐义剪完,剪刀放进布套里,绳绕两圈束住,挂上临窗口的墙头。

自打小蛮跟着妈妈去看唐义裁剪,她爱上了裁剪,头脑里时常闪现布料抻开抖落而下的样子。那动作令她着迷。她家的剪刀放置在窗台上,小蛮常常拿起来拂拭,对着剪刀沉思半天。

小蛮像村里很多孩子一样,小学毕业停学不念了。她择菜、洗碗、刷锅,像个小大人一样忙活。给锅里添水,小蛮沿一个小板凳拿马勺舀水上来。她麻利地给炉火里添柴,揭锅看是不是水开了。村里人羡慕马绒花生了个懂事又勤快的好姑娘。

这天,小蛮拾掇几件衣服到溪水渠边,远远地听到“噢——呵呵呵”的吆喝声,接着歌声飘来。小蛮心里一阵跳跃,她又一次想着去找羊群。

小蛮看见唐义的时候,他低头在纸板上画。小蛮屏住气息绕路到唐义的背后。

唐义早看见小蛮跑来了,他不吭声,将纸板背到身后。

“你在画什么?”

唐义歪过脸,朝她眨巴眼睛,“你告诉别人不?”

小蛮忽然不好意思了,不出声地望着他。

唐义翻开纸板,两手将纸板递到她眼前。

小蛮接过来认真地看半天,望一眼唐义,将眼睛又盯着纸板看。

唐义笑着在小蛮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说:“认得画的是什么?”

小蛮的眼睛亮闪闪的,歪头冲着唐义,“你真跟师傅学过?你师傅呢?”

唐义不说话,望望天边。

“我也要学裁剪。”

唐义看着眼前的小女孩,问,为什么?

“喜欢。”

“为什么喜欢?”

小蛮抬头看天,忽然手指朝向天空,“看。”

晴朗的天空,那大雁,人字形排着,在移动。大雁呱的一声,接着,又呱呱两声,飞过头顶。

小蛮仰头看半天飞翔的大雁,突然回过头看着唐义,说:“你能教我吗?”

唐义想了想,“等你长大了吧。”

小蛮说:“我已经长大了。”

唐义扬起头,哈哈大笑。他抬头,蓝蓝的天上不见了大雁的踪影,只有洁白的云朵微微飘动。

一只羊走在悬崖边,探下半个身子吃沟边的酸枣叶。唐义摸起石块,那石块在高高的天空飞转着滑落,“噢——呵呵呵”的声音响彻空旷的山野。

公社开会,马绒花对着镜子梳好头发,从柜门上摘下鸡毛掸子,在上身拍打,在裤子上拍打,吩咐小蛮在家。小蛮望着妈妈的背影,望着她柔软漆黑的乌发在火红的太阳下波浪似的翻动。这个家安静下来,小蛮松了一口气。她无师自通偷偷给弟弟妹妹剪裁。小蛮裁剪的是旧衣服,准确地说是改制。马绒花先是阻止,后来看小蛮做得有模有样,要带她请教唐义。小蛮不要跟马绒花,她要自己去。

一个雨天,小蛮对妈妈说,她裁一件衣服,要出去一下。

马绒花对着镜子别着一只短棒儿发夹,另一只衔在嘴边。听小蛮说,知道小蛮要去问唐义,她将嘴唇上的短棒发卡拿掉,说快点回来,水在灶上快开了,猪还没喂。

小蛮答应着,从屋门背后拿一块塑料布披在身上出了门。

唐义家双扇儿的木板门,经雨水打湿,发出的咯吱声在雨天显得清冷嘹亮。小蛮踏进院门,小心地走着。唐义听到院门响,从窗户的一小块玻璃上看见她,轻快地闪到门后。

小蛮揭开门帘,看看屋里空空的,刚要退出来,唐义从门后拍拍她的脑壳,说,“下次来,记得招呼一声。”

小蛮说:“想看你一个人在家干什么。”

“在吃饭。你尝尝?”

小蛮接过筷子在盘里夹一筷头吃在嘴里,说:“香。”

“香啊,多吃两口。”

小蛮羞羞地放下筷子。

“才多大个人,知道不好意思。吃吧,跟在自己家一样。”

唐义来村里好几年了,说话跟村人有点像,但细听还是不一样。

小蛮喜欢听唐义说话。

小蛮请教唐义,不只是问裁剪,还问他究竟哪里人,为什么要到村里来。

听到小蛮问,唐义眯着眼笑,“你知道我是怎么拜师学艺的吗?”

小蛮说讲呀讲呀。

唐义的脸上有了光彩,他说自己打小迷上邻居老裁缝,天天上老裁缝家里玩。他的爸妈阻拦他,要他好好读书。说到这里,唐义顿住了。

小蛮拉他的胳膊,说:“后来呢?”

唐义一时又满脸喜色后来,就去拜师学裁缝啦。

小蛮失望地问,“这就讲完啦?”

“讲完啦。”

“那你师傅呢?”

“我来到这里,再没见过他。”

“那你还回去吗?”

小蛮长大到十七八岁,扛着锄头或铁锹,跟着下地劳动。她个子高挺,头顶一支小细辫儿,扎进粗长的麻花辫,成一个俊俏姑娘。上工的社员们一路说笑着,在小蛮眼里,生活是新鲜的。她跟姑娘们一块纳鞋垫,学勾织,只是图个热闹,她热衷裁剪。每想起山坡上唐义在纸板上的图画,小蛮心里骚动不安。

现在,村里人都知道小羊倌会裁剪,对唐义有了新的叫法:小裁缝。羊倌其实是个不雅的称呼,小裁缝就不一样了。裁缝有实际的用处,村里红白喜事,是要请到小裁缝的。村里人对唐义的称呼慢慢变了,称呼他“唐师傅”。

唐师傅还是一身一口。他也二十四五岁了吧?在村里人看来,唐义过了娶亲的年纪。村里的年轻人,这个年龄一个个抱上小孩了。村里人说他是个怪人。一个人吃饭,要两三个菜。他切红薯丝,切白菜切茄子南瓜。他拌的菜太香了。小蛮看见是一个小瓶,唐义揭了瓶盖一滴滴下来。拌了香油的菜吃到嘴里是真香,香得吃一口说出的话都是香的。小蛮尝过他调的菜。那是马苋菜,经唐义一调制,比肉还要好吃。

唐义裁剪手艺的确是好。他裁剪的衣服穿着舒服,看着挺括。村里的大姑娘出嫁,请唐义帮忙。唐义的衣领做得合适,特别是中式领。姑娘陪嫁棉衣多是中式领。唐义家一天天热闹起来。

姑娘们在一块叽叽喳喳,她们听说有缝纫机,问唐义可见过。

唐义说见过的。说着话,唐义手里的绸布料从空中抖落下来。

唐义的回答让她们意外。她们睁圆眼睛问,缝纫机长什么样儿?

唐义笑了,怎么说呢?

一时,村里人传唐义不只是会裁剪,还用缝纫机缝制过衣服。

机器怎么会做衣服呢?村里人问。

那你去问唐义。村里人回答。

村人将这件事越说越神奇。小蛮听说这样的话,专门去问唐义。回到家里,她将从唐义那里听到的说给爸妈。

马绒花说她听说了,缝纫机缝的衣服,又快又好。

小蛮说我们家有一台缝纫机就好了。

一家人谈论到唐义,说唐义是城里人,到底见过世面。马绒花说这个唐义,城里不知道可还有亲人,他一个人在这里就这样待下去吗?

小蛮说谈论缝纫机,管那么多做什么。

马绒花听完小蛮的话,笑出了声,“城里有缝纫机,我们这里慢慢也会有的。”

麦齐大叔说:“那是稀罕东西,不是谁想买就能买得到的。”

马绒花说:“只要村里有缝纫机,咱家一样得有。”

小蛮心里赞同妈妈,早上起来喂鸡喂猪打扫院子,比以往更勤快。扫院子时,马绒花要她头上戴个毛巾,小蛮一样不照着做,但以往的反感情绪缓解了许多 。她看妈妈头上的湿毛巾,觉得也不像往日那么难看。

村西头住着老两口和一个老生子。男人王得顺六十多岁,在沟底的菜地看瓜看菜,每天中午分菜给大家。他耳朵有点聋,跟人说话,身子歪着,头向前倾。他走在路上,两手背后,手里握一短把儿镰刀。他是看菜的老汉,镰刀是他的爱物,就像读书人,口袋里插着一支笔。老年女人,半大脚,两只手总端着锅或者笼圈,屋里屋外忙活。他们的小儿子,虽然土屋里生养,却生得一张白面皮,个子细细长长,书生模样。他脸上的五官样样都小,却小得喜气,笑起来,眼睛挤起来,一朵花似的。这对老年人,因了小儿子身体弱,让他多读了几年书。他身上的衣服干净,像是尘土见了他全躲开似的。他春秋季穿一件带盖的中山装,夏天穿一件白衬衫,看着像个下乡的干部。

这个小儿子没考上大学,倒是在学校里相好了一女生,这年张罗着娶回家。当天,女方有一支长长的陪嫁队伍,惊动了全村。先是拖拉机呼啦啦开到娶亲门口,三辆胶皮大车在后头跟着。拖拉机上装一顶漆红色木柜,柜子后面站了多半车送亲的娃娃。

前两辆牛车,抬空了嫁妆,吱呜着前去了。最后的牛车,挪到下嫁妆的地方。一时人群嘈杂,据说这牛车上装着一台缝纫机。

说起缝纫机,在女人们的想象中,那是三头六臂的怪物,或者像星星月亮,够不着摸不着的。现在,她们想象中的神奇东西就这么不期然地装在牛车里拉回来了。这会儿,不只是女人们,男人们也一个个凑到嫁妆车前,伸手摸那厚实的纸箱,你摸他摸,像是摸一下能沾到福气似的。

嫁妆抬进去,放在屋地上。新房的炕上铺了新时兴的漆布。那漆布绿色,那绿是树叶的绿,生机盎然的那种。绿色中间一朵大的艳丽的花朵。五色纷呈的被褥在新的绿漆布上安静地晒着阳光。

新媳妇在院里拜花堂。院子里哄笑声飘上树梢头。为了缝纫机,新媳妇拜花堂的热闹劲儿被冲淡好多。女人们的心思和目光挪到新铺的漆布上头,挪到那台缝纫机上头。

那缝纫机原封模样地打包站在屋地。女人们凑在纸箱子跟前,围着它看半天。她们说缝纫机会缝衣服,它有手吗?缝纫机是怎样的手脚呢?缝纫机有脑子吗?它怎么会转弯呢?

她们围着纸箱议论半天,盼新媳妇早一天将这三头六臂放出来,让她们好好瞧瞧。

安装缝纫机那天,这家小儿子去请唐义。小儿子自打娶了新媳妇,走路眼睛看着天,白面书生的模样,看上去满脸放光。

唐义穿一件新衣裳,出现在村里的巷道。他像是要完成一件重大事务,肩上担了很大责任似的又激动又骄傲。这样的激动和骄傲,让唐义的身材显得挺拔。

唐义拆包装的手有些哆嗦。隔着包装薄膜,他轻轻抚摸,像是他的面前卧着一只猫。

他说:“抽一支烟吧。”

村人从不曾见唐义抽烟。这家小儿子赶紧递烟过来。唐义接过来,眼睛盯着缝纫机。

小儿子给他点着烟。他的眼睛眯了一下,像被噎着,吐出一口烟来。

听说小儿子家装缝纫机,一村人来了多半村,将这家的门口围严实了。他们要看一眼三头六臂的缝纫机,又要见识唐义如何安置。

包装箱打开,缝纫机躺在里面,一动不动,大家傻眼了。女人们吵架似的说,就这么个东西,怎么会缝衣服呢?

唐义的眼睛眯得更细,被烟小小地呛着,却坚持一口一口地吸。他眼睛不离包装箱里的缝纫机,像是要将缝纫机烟一样吞进嘴巴里。

唐义不紧不慢地吸着烟,将只剩一丁点的烟屁股从嘴边挪开,左右看看,往地下一掼,就地踩踩。他抬起头来,神色安静平和,伸手在锈红色杆子上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像是见到久违的亲人。

这家老年女人将门口的人往开拨,说堵在门口,遮住光了,怎么安装?

门口开了一线的缝,很快合上了。

唐义将一根根细细的红色铁杆儿取出来,长长短短拼接。打开牛皮纸里头的螺丝钉,用起子一个个拧。

架子撑起来了。

周边的人静静地观看。

唐义手里提起一个圆形的轮子。一个男人问,这里头还有方向盘?

唐义不点头也不摇头。那个方向盘一样的东西侧立着,安装在架子里头了。

大家细细盯着看,这么多的人安静得跟没人一样。

一个四方形的东西,中间镂空,女人们小声说,这不就是灶膛里的炉齿么,这个有什么用场呢?

唐义将炉齿一样的东西装在架子底部,脚踩上去前后晃悠。

唐义从包装盒子里小心地抱出一个东西来,轻轻地褪了包装袋,揭开包装纸。那包装纸蛋青色,薄如蝉翼。那蛋青色的薄纸里,是乳黄色的面板。大家目光聚向长长短短乳黄色的面板。那面板一张张铺开在架子上的时候,一个女人惊叹,“我的神啊!”

女人们哄笑。

唐义上看下看,螺丝七拧八拧,机身端端正正坐在净光灿亮的乳黄色面板上。

大家哑然地看着。唐义拿起一截皮绳,那皮绳泥土色,唐义比画两下,用剪刀裁出一截,接成一个圈,套在机器上。唐义伸腰站起来,手在明光光的小轮子上一拨,那轮子快速地转起来。唐义伸脚在“炉齿”上前后晃,那轮子不停歇越转越快,嘤嘤嘤的声音,屋里像飞进一只纺线蛾子。

一个小孩子跳起来,说转起来了,转起来了。

唐义将手里的起子放下说:“好了。”

缝纫机安放在屋地靠近窗口的地方。女人们傻眼站着,那新媳妇也傻眼站着。

新媳妇不会裁剪。她的娘家陪送这个,是装门面。

有了缝纫机,新媳妇学起裁剪来了,不时请唐义来家里教她缝纫。

唐义来教缝纫,屋里围着七七八八的女人。她们来凑热闹,想知道平光的木板上面的这个漆黑晶亮的小东西,如何缝制衣服。

唐义坐在缝纫机前的凳子上,手搭银色光亮的小轮子一拨动,那小轮子疯狂地运转。唐义手扶布头,两只脚踩着缝纫机的脚踏,一阵踏踏声,那布头上便有一行直直的针脚。那针脚能拐弯儿的,牛儿犁地一般。

女人们看得眼睛发直,一屋里的女人,看着细密均匀的针脚,个个憋着气,似要与缝纫机比试一把的劲头,又觉得她们被缝纫机比了下去。但挫败感觉很快被内心里的惊奇和羡慕打消了。

该做饭了,女人们从新媳妇屋里出来,一个个活泛起来。她们耳边多了一样声音,那是踏踏踏的声音。她们眼前闪现缝纫机走出来的一连串针脚。她们说难怪缝纫机缝得快,手工缝制用两只手,缝纫机是脚手并用啊。

她们一路说笑。

女人们再去新媳妇家,在缝纫机上试踩。新媳妇教她们坐端正,教她们拨动银亮的小轮子,提示她们手拨动的时候,脚踩下去,手脚并用。那女人坐在缝纫机跟前,手拨动轮子,脚一使劲,那针不是往前走,是倒后了。几次三番,女人满头大汗。说不要说缝纫机买不来,买回家也用不动。

小蛮坐在缝纫机跟前,手往轮子上一搭,脚前后摆动,布在手里自己就往前去了。

女人们一个个问,“小蛮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小蛮听大娘婶子们这样问,害羞起来。她却是说不出个道道来。

小蛮对裁剪有些经验,新媳妇约小蛮每天来,一块裁剪,两人在缝纫机上缝,遇到问题,一起去请教唐义。缝纫机出了问题,一样请唐义。新媳妇屋里满是踏踏踏的响声。以前十天半月缝不好的衣服,现在三两天就缝好了。

小蛮学会踩缝纫机,每天疯魔了一样往新媳妇家里跑。去新媳妇家,小蛮带一把院里刚红了脸的枣儿。她们一边吃枣,一边裁剪或者缝纫。缝纫让小蛮与新媳妇亲密起来。

但新媳妇的婆婆,王得顺的老婆在小蛮看来是霸道的。她看不惯村里的女人们。女人们来了,她沉着个脸,像是借了她几斗麦子。小蛮出现在院里的时候,那婆婆明明看见小蛮,却不正眼看她,从院里拿了笊篱自顾从屋门进去了。如果小蛮与婆婆打个照面呢,小蛮跟她招呼,婆婆耷拉着脸。好几次,小蛮走到院心正好婆婆冷着脸从屋里出来,对着院里一个下完蛋叫唤的母鸡大声责骂,说鸡成天叫,叫个没完。或者拾一小块破瓦片砸向边走边吃的猪,骂猪吃光了鸡食盆。

这天,小蛮不去新媳妇家,她说要缝纫机。

马绒花说再等等。一家人正吃饭,听马绒花这样说,小蛮放下筷子,去炕上躺着了。

马绒花和麦齐大叔两人干着眼互相看。麦齐大叔吃饭的筷子也放下来。

马绒花上炕推两下小蛮,看见小蛮眼睛如火对着墙角生气。那双生气的双眼慢慢红了,泪滴出来,落在枕头上。

小蛮听着眼泪滴落枕头的声响。

麦齐大叔对小蛮的喜爱是深厚的。小蛮十八岁了,脱去十五六岁的稚嫩,一天比一天漂亮。小蛮跟着马绒花走在路上,麦齐大叔看见,嘴巴不由咧开,嘿嘿笑出声来。他的头脑里留着小蛮学步走路的样子。小蛮小时候的哭和笑,麦齐大叔都是记得的。眼看着小蛮一天天长大,想到有一天小蛮得嫁人,麦齐大叔难过得双目酸痛起来。现在,从来懂事的小蛮饭不吃,躺在炕上了。

麦齐大叔跟马绒花商量,将家里的钱全数拿出来,数了好几遍。麦齐大叔说这些钱或者也够了吧。他闷头坐在炕头,头脑里转悠着供销社,忽然一拍脑袋,他想起一个战友在县城工作。

小蛮清晨起来,扫完院子。早饭的时候,不见爸。

马绒花说:“你爸去县城了,找他的一个战友。”

小蛮知道爸去求人帮忙了。

马绒花和小蛮相伴,在路头等麦齐大叔。村子里好静啊。那墙院是黑的,墙院里头高出墙的树枝儿是黑的。各屋里的灯光闪闪烁烁。鸡进窝了,猪安静地躺着了。远远的一声狗叫,似相隔十里八里。一颗星星划过,像擦着的一根火柴头儿,熄灭了,寂然消失到不可知的去处。据说天上的一颗星便是地上一个人,天上的星星流落了,地上的人便少一个。小蛮的心缩成芝麻粒了,身子狠狠地抖了一下。马绒花将小蛮身上披着的衣服紧一紧。

远远地,看见一个黑影儿,娘俩的心都一跳。那黑影儿在移动,小蛮紧紧贴着妈妈。那黑影儿一点点近了,娘俩都不近前,那影儿不是她们要等的人。路头一时又静悄悄的。

马绒花说:“咱回家,你爸见到战友,留在城里住了。”

小蛮拉住妈妈说:“我要等爸回来。”

终于又有了黑影一点点移过来,马绒花捅一下小蛮说:“是你爸吧?”

小蛮喊,“爸!”

果然听到麦齐大叔爽朗的应答,“天黑得这样,你们也不怕冷,站在这里做什么?!”

小蛮跑上前拉住麦齐大叔,“找着了吗?人家答应帮咱吗?”

麦齐大叔哈哈一笑,“爸找一天能白找吗?他答应说很快就办好。”

其实,那天麦齐大叔的腿走得软成棉花了,也没找到名叫张鹏云的战友。打听了一路,才知道张鹏云早调到别的县城了。

小蛮每天起来都看爸在不在家。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小蛮心里的愿望不像以前新鲜,却在心里扎下了根。这根散漫着,一天比一天深。

西北风从下午开始刮,刮了整整一夜。小蛮不去新媳妇家里缝纫,她帮着妈妈给弟弟妹妹做棉鞋。

年快到了,小蛮不只是做鞋,还得拆洗被褥。她身边是拆下来的红花、蓝花被面。被套里曾经雪白的棉花,被烟尘浸得发了黄,有些地方碎成一小块一小块掉下来。马绒花坐在门槛上,膝盖上放着簸箕,拣麦粒里的石子儿。锅里温好的水,小蛮用来洗被表被里,马绒花用来淘洗麦子。

土地下放,各家忙各家的。马绒花不像往常每天开会,麦齐大叔这个队长也只剩空空的一个名堂,村里老槐树上的钟静默着。队部饲养院里的牛马全分给村里的社员。小蛮家的两只羊牵回来,家里还分得一头牛。

麦齐大叔将两只羊拉街上卖掉了。小蛮埋怨爸爸。

麦齐大叔说,牛留着耕地,羊能做什么?

小蛮赌气跟爸爸好几天不说话。

村人拥向唐义家看缝纫机。

唐义家买回一台缝纫机,当天拆箱装好。

小蛮放下手里的活,一气儿跑到后巷,从人堆中挤进去。眼前灿亮的缝纫机,耀得小蛮双眼打晃。

唐义看见小蛮,向她招手,喊她踩着试试。

小蛮呆愣着,被旁的人一推,她看向唐义。唐义说:“过来呀。”

小蛮坐在板凳上,手搭上缝纫机的转轮上,一拨,嘤嘤嘤地轻响。

小蛮的手哆嗦着,激动得满脸通红。

大伙儿慢慢散去。小蛮问唐义,“你真买来了缝纫机?”

唐义说:“你这不看见了吗?”

小蛮满心喜悦,好半天说不出话,扭身跑回家,一进院门喊她的妈妈,说师傅买缝纫机了。

小蛮听到自己嗓腔里的哭音。弟弟妹妹说,师傅家买缝纫机,又不是我们家买,看把姐高兴的!

小蛮觉得自己在流泪。她不去理会,只管对妈妈说,以后做衣服,不用到新媳妇家去了。

麦齐大叔坐在炕边,闷声抽着烟杆,说,不能到他家里去缝纫。

小蛮听到这么一句,猛然扭头望着父亲。“不让我去师傅家,那你买的缝纫机呢?”

马绒花看着麦齐大叔,说:“去唐义家做活怎么了?”又掉头对小蛮说:“怎么跟你爸说话呢。师傅家能买,咱家也能买,你爸会给你买的。”

小蛮瞅一眼她爸,咕哝说:“买买买,猴年马月吧。”

唐义在门口用毛纸片挂了个牌子,上头用粉笔写着:招收学员,学费三十元,随到随学,学成为止。

女人们爱美,有的为着一件衣服走很远的路请唐义裁剪。于是,唐义开班授课,远远近近来报名,从几个到十几个。小的十四五岁,大的十七八岁,还有两三个是结过婚的女人,王得顺怀孕的儿媳妇也来了。居然还有一个男生来学裁剪。姑娘们在一块相熟了,悄悄议论那个学裁剪的男生。那男生不脸红,每天跟大姑娘小媳妇一块儿学。

唐义将院里一间空置的房子打扫出来,放了一张宽大的面板。唐义收拾房间,有两个帮手,一个是小蛮,一个是那男生。男生姓姜,名叫小样,十七八岁,红面皮,眉目清秀。他每天帮唐义做事情,跑前跑后。唐义提拿个什么,小样小样地喊。姜小样真成个小徒弟了。

小蛮是自己情愿来帮忙。每天早饭后,她第一个来到裁缝班张罗着收拾擦抹。小蛮是勤快的,给师傅帮忙在她看来是应该的。她的三十元的学费,唐义坚辞不收。唐义笑着逗小蛮,说小蛮家多年的腌萝卜的账还没算呢。

唐义的话说得他们两个哈哈笑了。

自从唐义买了缝纫机回来,麦齐大叔心事重重。他看小蛮的目光严厉起来。

小蛮从唐义家出来,碰见麦齐大叔从地里回来,小蛮上前喊爸爸。

麦齐大叔不看她,说:“回得这么晚!”几个外村姑娘说笑着,“你该早点回来帮你妈做饭!”

小蛮听了,心里委屈,默默地跟在爸爸背后。缝纫机买不回来,倒先厉害上了!

唐义那个院子热闹起来了,人来人往。马绒花支持小蛮学裁缝,小蛮学会裁剪的手艺,一家子的衣服就不愁了。

小蛮学裁缝跟王得顺儿媳妇坐一块儿,她们偶尔说一点唐义的笑话。这些天,小蛮对唐义的喜好和生活习惯有些了解,觉得师傅是个特别的人。

唐义穿衣讲究起来。他给自己做了两身衣服,本来是高瘦身材,穿着新衣服,像一个教书人模样。唐义自不做羊倌后,真是变了一个人。他的改变不只是新做了两身衣服,是他从内心里欢喜起来,人变得比以往快活了。

裁缝班让这个村子热闹起来。村里人说唐义自从收了徒弟就阔起来了。

一天,小蛮早饭后来到裁缝班,擦抹桌椅板凳。唐义不经心地问小蛮,“到镇上开裁缝铺,会怎么样呢?”

小蛮将手里的活停下来,一下子睁大眼睛,问,“真的吗?”

唐义说:“我跟你商量,你倒问起我来。”

小蛮手在头上挠挠说:“去镇上当然好,巴不得到镇上去呢。”

唐义望着她笑,“怎么个好呢?”

“镇上人多,学徒多,活也多呀。”

唐义听完小蛮的话,望着小蛮吃惊欢喜的眼神,满意地笑了。在唐义眼里,小蛮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土地下放后,唐义给姐写信买回一台缝纫机。唐义买缝纫机没想很多,甚至没想要收学生,在镇上开裁缝铺更是没影儿的事。他坚定地要买回这么一台缝纫机,在他似乎是一个愿望。为什么有这么一个愿望,他也想不十分明白。可是,这改变了他,让他尝到多年来从不曾有过的快乐。唐义有了到镇上开裁缝铺的想法,这个主意,在他的头脑里盘旋好多天了,主意也拿定七八分。可他就是想问问小蛮。

唐义在镇西北角租了一处三间砖砌的小平房,办起了裁缝铺。他给自己隔出一间,其余留给学徒们上课。学徒的家离镇近得多,远的也不少。远的早上来背了干粮,午饭凑合着吃,直待到晚上。唐义设灶,请一做饭师傅,学徒们中午在灶上能吃个热乎的。这下学员又增了不少。

唐义的裁缝铺,是镇上第一家个体店铺。裁缝铺开到镇上,有了一面穿衣镜。那穿衣镜站式,一人高。村里各家堂屋的桌子上,摆着插屏、小圆镜或者小方镜。这样大的镜子大家头一回见。

村里人对唐义在镇上办裁缝铺又羡慕又摇头。唐义的几个本家议论说唐义真不像话,不是这个地方出生,跟他们就是不亲,到镇上开铺办班也不跟大人们合计合计。这些年,全凭了本家他才在这个地方安身落脚。那几间房屋,原本还有本家的份儿,看他们落难也不说什么;他办班收学费,不减分文不说,连个顺气话也不曾说,现在,又跑到镇上去张狂。想着世道变了,唐义翅膀一天天硬了哇。

小蛮家离镇四五里地,她中午在灶上吃。小蛮手快脚快,自唐义在镇上开裁缝铺,她前后打理。这在小蛮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对小蛮真心真意的帮助,唐义心里很不过意。

小蛮神神秘秘来到他房间,只是对着他笑。唐义先是莫名地望着她,忽然也笑了。唐义说:“你背后藏了什么?”

小蛮说:“是什么呢?”

“腌萝卜。”

唐义脱口而出,想起已有两年没吃到腌萝卜了。

小蛮将手伸出来,是一个包起来的红纱布头巾。小蛮将头巾打开取出一双鞋垫。那鞋垫是一针针的刺绣,丝线闪着丝绸的光。

唐义眼睛亮了,接过来。看一眼小蛮,又去看鞋垫。“你会这个?什么时候做的?”

小蛮不说话,微笑着。

“这是给我的?”

“那还给谁。”

唐义心里一阵温暖。他想说什么,看小蛮一眼,脸红了。

小蛮离开后,唐义将鞋垫离近了看,又离远了看。他将鞋垫摆在床上,摊开合拢。他想,难道这些年等的是这个吗?

唐义在城里出生,在城里上学。爸妈教书,他偏偏迷上胡同里一家老裁缝的手艺。爸妈阻拦,叫他好好读书。他常常逃学去裁缝师傅家里。在爸妈看来,他冥顽不化。爸妈下世以后,他彻夜不眠,暗地里哭泣,想念城里的姐姐。当年,姐姐刚出嫁。姐姐给他带信,让他回城。他将信捂在脸上,号啕大哭。他多想回到城里的那个家啊。他想念老师傅的裁缝店,想念老师傅住的那个胡同。这些年,他一天天熬着。本家叔叔婶婶们热心给他撺掇亲事,他压根儿不相亲。他好像在等,眼前却一片迷雾,不知道前头等他的会是什么。

唐义盯着鞋垫,想起小蛮小小的可爱的身影,眼前晃悠着小蛮清澈美丽的双眼。几个月前,小蛮欢喜地告诉他,他爸爸去城里托人买缝纫机。这件事情小蛮再不曾提起,却让唐义生出来一样心疼。

收到缝纫机当天,他从纸箱上切出一个方块,上面写了字,就这样,教裁剪的牌子挂出去了。他一边做着这件事情,一边茫然地问自己:真的不要回城了吗?没想到很快有学员来报名,这让唐义兴奋。在这里这么些年,他头一次觉得天空高而蓝,觉得太阳很美好。裁缝班上午一拨,下午又一拨。他原本只开班,不做裁缝。搬到镇上,顾客寻上门来,越来越多,唐义留姜小样和小蛮晚上赶活儿。姜小样与唐义一个房间,唐义紧挨他的起居室隔出一小间,搭铺给小蛮住。

村里人说小蛮一个大姑娘,成天跟着裁缝,唐义原本就看不上个媳妇,这会儿更不要相亲了。看着吧,不定会出什么事情呢。

小蛮开始赚工钱了,她感觉每一天都是新的。小蛮年纪轻轻,学裁缝眼疾手快,闲下来喜欢翻看裁剪书。那裁剪书里头有图画,有彩色照片,小蛮总是翻不够,就是那么一页图像,她盯住看半天。每有顾客来,小蛮的眼睛忽闪着,揣摩这个顾客穿什么样式好。她从裁缝书里抽出两本,随手翻开一页推荐给顾客。唐义暗地里观察,心里惊讶。小蛮秀气而又灵动,真该到大城市开开眼。

在镇上这些日子,唐义多了心思,有两回晚上梦到小蛮。醒来,唐义心内惶恐,空落落地甜蜜而难过。

小蛮在裁剪书上看见喇叭裤的样子,问唐义自己可不可以做一条。

唐义站远了,看看她说试试。

小蛮说那就不要做了,如果不好看呢?

唐义说不试怎么知道呢?

小蛮扯了布料,在唐义的指导下裁剪。这是第一次给自己做裤子,墨绿色,喇叭裤。小蛮穿在身上走到穿衣镜前。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是晚上睡觉都不舍得脱下来。

女学员看见小蛮身上的喇叭裤,哇哇叫着,围着小蛮前后乱转。很快,女学员一个个都穿上喇叭裤,喇叭裤在镇上风刮一样,转眼间镇上一街的姑娘全穿上喇叭裤。

唐义的裁缝铺让这个镇子沸腾了。

小蛮穿上喇叭裤,兴奋了好几天。自她穿上喇叭裤,姜小样看她的眼神拘谨着,时不时要在她裤子上瞥一眼。姜小样话不多,却是个幽默的人,说话常能惹姑娘们发笑。在村里的时候,姜小样和小蛮为唐义跑前跑后,帮唐义料理裁缝铺。小蛮自以为在女学员里头姜小样跟她最熟悉。这样的熟悉就像在一块住久了,有那么点一家人的自然和亲切。

这一点,从姜小样身上看不出来,姜小样看上去跟小蛮倒显得生分。唐义交代了任务,小蛮说给姜小样,姜小样不答,只管照着去做。姜小样和小蛮跟着唐义赶活儿,小蛮要取什么,姜小样刚好拿到手,递过来。这在小蛮看来,他们之间是平和的、亲切的。

姜小样暗地里留意小蛮。他看小蛮的脚。小蛮穿一双洗得发白的黑色斜纹布系带鞋,一双乳色尼龙袜。尼龙袜有光泽,针眼大小的洞连成纹,弯绕成小朵的花。小蛮的脚细细的,有一握的样子,脚背弓出来,鞋带松松地系着。姜小样望一会儿,悄然笑了,眼睛望向别处,眼里留着笑模样。小蛮穿了喇叭裤,姜小样看见小蛮将头一扭。这时候,姜小样像是气愤了。在旁人眼里,姜小样待小蛮像怨气不解的前世仇人。

姜小样学裁剪,一点就通。有时候,姜小样提点个人看法,唐义表情流露出赞赏。看得出,唐义对姜小样另眼相待,姜小样也着实是唐义的一大帮手。他学徒第三个年头,店里裁剪活多了,学徒增加到四五个。除了小蛮和小样,其他几个学徒家在镇上,每天晚上加完班,她们结伴回家。

在后来的日子里,姜小样成裁缝铺的二师傅。学徒遇到问题,问姜小样。小蛮遇到问题,也喊姜小样。学徒问问题,姜小样跟她们逗笑。小蛮问到他,姜小样不说话,走过去,示范给小蛮。小蛮照着去做,果然做得平整。小蛮倒觉得姜小样不大跟她说话,跟她看待姜小样一样心无二致。

这天,小蛮逛街,买了双尼龙袜,在手里晃,一边走路,一边轻轻地哼着歌曲。裁缝铺开到镇上,唐义除置办一挂穿衣镜,还拎回台双卡录音机。录音机银白色,放在裁剪面板的一角,他们一边听歌,一边干活。小蛮在录音机上面盖一块白色镂空方巾,每天都将录音机擦抹一番。在小蛮眼里,录音机是一件神器。想听什么歌,磁带放进去,咔嗒一声,歌声就出来了。裁缝铺欢乐而喜气,给晚间做工的学徒解了许多的烦闷。

现在,小蛮看见对面走过来的姜小样。姜小样在跨车轮碾轧的沟壕,两只脚仓皇着跳。那跳是年轻人的活泼和快活。听见小蛮叫,姜小样仰起头,眼睛眯了一下,像是被她手里的尼龙袜耀了眼睛。

小蛮说:“小样,你去哪儿?”

姜小样伸手往前指了一下,小跑着,进到街道的阳光里头去了。

小蛮望着小样的背,笑一下,挥动着手里的尼龙袜,走进裁缝铺。

这年,过完春节,学员们陆续来上课。又是一拨新学员,多是姑娘,她们穿着过年的新衣服,围着新围脖。有的姑娘脖子上戴着黄色或者绿色的围脖。近一两年,街上个体店铺开了好几家。逢集,沿街摆一溜儿货摊。那货摊卖布匹卖鞋卖毛线卖各色的脖套。姑娘梳短辫儿或者剪齐耳短发,戴这样一个脖套,脖子显得细长,脸蛋多出几分秀气来。

小蛮戴着过年新买的米色脖套,她左看右看,不见姜小样。过了两天,小蛮还不见姜小样。她想姜小样生病了,或者家里有事。

她问唐义,“小样不来了?。

“为什么?”

“或许自己去开裁缝铺了吧。”小蛮愣怔着。

唐义看看她,说:“干活吧。”

唐义看小蛮,神色是平和的,像看待自己的家人,有动人的温情。唐义的起居室置办了衣柜桌椅。唐义常常从抽屉里拿出麻花点心给她,小蛮也不推辞。这并不表示小蛮有讨便宜的嫌疑,她是盛情难却。

唐义交给小蛮一个纸盒子,是一双皮鞋,半高跟,皮黑而光亮。

小蛮惊讶地抬头望着唐义。

唐义说,穿上试试。

街上的皮鞋多是革的或者猪皮的。眼前的皮鞋,皮子是细致的,手摸着是软和的,温暖的。

小蛮推给唐义。

“不喜欢?试试,看看大小。”

小蛮扭身要走。

唐义叫住她,“怕什么,买鞋的钱从你这月的工资里头扣。”

小蛮笑得眼睛弯起来。唐义学小蛮的样子,逗小蛮说:“多大个孩子,知道拒收礼物。拒收礼物什么意思?”

小蛮脸唰地红了,抱着鞋到隔壁换上,站在衣镜跟前。

镜子里的小蛮完全是裁剪书里的图画。她从镜子里看见唐义站在她身后,神色俨然。

小蛮转过身来,唐义笑意盈盈,说:“看到了吧,喇叭裤配皮鞋穿顶好。”

小蛮将身影移出镜子。

姜小样离开裁缝店两个多月了。有一回,小蛮走在镇上的大街,看见一新开的裁剪店。小蛮兴奋地撂开门帘,刚要喊姜小样。眼前出现个中年女人,问,“要裁衣服吗?”

小蛮尴尬地扔下门帘。

麦齐大叔终于买回一台缝纫机。村里女人们见识过了缝纫机,也还是来麦齐大叔家看。麦齐大叔的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他要马绒花快快捎信让小蛮回来 。

小蛮一路欢喜地奔回家,看见自家的屋地上果真有一辆崭新的缝纫机。小蛮围着缝纫机欢笑着转了好几个圈儿。

麦齐大叔看着小蛮,咧着嘴巴无声地笑着。小蛮说:“爸,把缝纫机搬到镇上,师傅那里近来又买回一台缝纫机,还是忙不过来。”

麦齐大叔脸上的笑容僵硬起来,脸拉长了。

马绒花说:“咱家有了缝纫机,你也学成了,回来在家里做。”

小蛮说:“哪里学成了?就算学成,师傅那里怎么办?”

“那是他的事情,你管好自己!”

小蛮满眼泪花,“师傅那里收活记单全是她,怎么离得开呢?”

马绒花满怀心事地望着小蛮,说:“你大姑娘了,给师傅帮忙不是长久办法……”

“我不管,我要去师傅那里!”

麦齐大叔一巴掌打过去。

马绒花冲着麦齐大叔喊,“你打孩子做什么?”

麦齐大叔吼,“犯贱!”

小蛮冲出门,拐向去小镇的路。

马绒花追了出去。

小路两边的菊花迎着阳光张开,蒲公英白莹莹的很饱满。平日里,小蛮来回路上玩,那蒲公英轻轻一吹,四散开成一个个“宝贝”。现在,眼前这些被小蛮眼里的泪水淹没了。她跑着,一边挥动胳膊擦去腮边的泪珠。

马绒花追上小蛮,望着女儿脸上通红的手指印,心疼地上前一把抱紧小蛮。

小蛮猛力推开妈,扭身又跑。

马绒花一路撵一路喊,“你爸爸一时糊涂,不要怪爸爸。”

太阳猛力地照着,一股细风吹来,路边的小花轻轻地摇动。马绒花望着小蛮远去的背影,伸出去的手无力地垂下来。

天很晚了,听不见录音机歌唱,赶活儿的学徒回家了。小蛮望一眼店里透出来的灯光,磨蹭着推门进去。

唐义从他的屋里走出来。屋里的亮光让唐义的影子黑着。

小蛮不想让唐义看见,低头朝她的小屋里走去。

“小蛮。”

听到唐义叫她,小蛮的泪水又扑簌簌地落。烧乎乎的脸被泪打湿,隐隐地疼,直钻到心里。

“这大半天的,你去哪里了?”

小蛮下意识将脸捂起来,针扎一般。

唐义拿开小蛮的手,惊讶得呆住了,心快速地跳动。

“谁打你了?”

收秋种麦,村人们屋里屋外地忙碌。麦齐大叔带着小蛮的弟弟妹妹在地里掰玉米。

这天,唐义提着点心来到麦齐大叔家。唐义一身格子西装,骑一辆簇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小蛮家有了缝纫机,村里好几家也争相买回了缝纫机。村人们还听说有电视机、录音机,有永久牌、凤凰牌自行车。

这天,村人们第一次看见凤凰牌自行车。那自行车车尾没扎红绸也没扎绿绸。自行车前后,各有一只耀眼的红彤彤的凤凰。村人们边看边议论,说凤凰牌自行车比永久飞鸽牌个头儿小,说凤凰牌自行车与永久飞鸽牌的造型不同,说凤凰自行车就是好,轻便。

听说唐义回村来,在地里忙活的村人们扔下手里的农具来凑热闹。他们站远了望唐义,既惊讶又羡慕,嘴巴里啧啧啧的响声,像黑夜里数钱的声音。当年的小羊倌完全变了模样。村里人的羡慕暗藏着或多或少的嫉恨。

唐义是从村里搬到镇上去的,他的发迹与村里多多少少是关联的。在他们看,唐义成就他今天这个样子,是得了村里的好处。他们指点唐义身上的格子服装。男人哪有穿格子的呢?唐义穿上这样的衣服,在村里人看来是不正经的。还有男孩子开始留长发。女人们指点着。她们笑起来也不知道捂嘴巴,嘴巴就那么张开着大声地呵呵呵。

围观的人们,对唐义来马绒花家感兴趣。那天,麦齐大叔打女儿一巴掌,一夜间传遍整个村子。现在,穿着格子衣服的唐义,成了一个有钱人了。在村里人看,麦齐大叔家因为女儿小蛮,他的家从此要发起来。

马绒花看见唐义手里提着大包的点心从门里进来,心里一阵咯噔。她害怕的事情来得有点太快了。马绒花头脑有点乱,她没做好要嫁小蛮的准备。小蛮真到了嫁人的年龄吗?

马绒花的心怦怦地跳。唐义是手艺人,模样齐整,他们又是看着唐义长大。眼下唐义发了,那辆被村里人围着看的自行车,在院子里泛着七彩的光。这是争脸的事。现在,姑娘们挑对象眼睛挂到额头上,争着挑有钱的人家。怎么能够将唐义往出推呢?可唐义到底是外地人……

马绒花心里七上八下,她招待唐义坐下,打发人给麦齐大叔捎信儿。

麦齐大叔正在地里掰玉米,扔下地里的活就往回走。他一路走得飞快,像是房屋着了火。

麦齐大叔进门沉着脸。马绒花一眼一眼地看麦齐大叔,麦齐大叔却不看她。

唐义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递给麦齐大叔。

麦齐大叔从腰窝摘下他的烟杆。

马绒花说:“你大叔他习惯抽旱烟。”

唐义无声笑笑。

麦齐大叔说:“说吧。”

唐义望着麦齐大叔,他第一次跟麦齐大叔生分起来。他拘谨地看一眼麦齐大叔,将想了一晚上的话,尽数说出来。他想了整整一夜,觉得这些话得说好长时间,不想才说几句没词了。

但话的意思很明白,他要娶小蛮。

麦齐大叔听完,扭头冲着唐义说:“你放屁,我瞎了眼睛,这么些年看护了一只狼!”

唐义师傅的脸红了。

“把点心带走!”

唐义心下一惊,眼前的麦齐大叔变得不认识了。

唐义鼓足勇气说:“我会让小蛮过上好生活。”

“你让小蛮跟你生活?怎么个生活,去哪里生活?你是要存心祸害她!”

麦齐大叔站起来,走到堂屋的桌子跟前,一手握着烟杆,一手将那大包的点心提溜着一把扔到院心。

马绒花拦不住,点心在院子里红红绿绿散落着。

唐义站起来,眼圈儿红了,满脸惶然,带着点年轻人被激起来的怒气。他做梦也想不到从来和善的麦齐大叔会这样对待他!

马绒花推一把唐义,“你快走吧。”

唐义像斗败的公鸡,推着自行车走出院子。

院门外边,那棵小槐树下站着一群人。他们看唐义出来,一个个掉过头。

唐义回到镇上。小蛮望着唐义的脸,小心地问,“爸不同意?”

唐义说:“事情总算说开了,好事得慢慢来。”

裁缝铺门前有几棵梧桐。秋后,叶子一片片往下掉。刚下过雨,雨不大,雨点儿打在土地上,成一个个小窝窝,像麻脸儿。歌声从唐义师傅的裁缝铺里传出来。上完课的姑娘们站在过道看着街头过往的行人。一个好模样的女人,短发遮住耳梢,浅灰的格子上衣。她走近裁缝铺,朝着门口喊了一声小蛮。

姑娘们被这个中年妇人吸引了,又听她唤小蛮,姑娘们一个传一个地喊起来。一时,欢呼成一片。

小蛮从裁缝铺快步跑向那个女人。她们站在梧桐树下说话。

马绒花告诉小蛮,家里给她寻下门亲,年前办婚事。

小蛮恨恨地看着妈。

马绒花为难地望着小蛮说:“你拗不过你爸。那家的彩礼送来了。”

小蛮说:“我不回家,谁许的婚谁嫁!”

马绒花笑恼着,“哪有姑娘这样说话!你不回来,你爸可要来闹裁缝铺!”

“爸来闹裁缝铺我就去死!”

“唐义以后回城,你怎么办?”

“他走哪里,我跟到哪里。”

“傻孩子,你不要爸妈了吗?”

小蛮落下泪来。“妈,我喜欢他,我要一辈子跟着他。”

学员们看见小蛮离开那女人跑回来。

“小蛮,那是你妈吧?真漂亮。”

小蛮不搭腔,一溜烟从门里进去了。

马绒花愁得直掉眼泪。她将泪水用衣袖捂了,眼望小蛮走出她的视线。

门外喊叫小蛮的声音,唐义听见了,愣怔半天。自办裁缝班以来,他有了精神气,觉得自己像模像样,这才有胆量上小蛮家提亲。可是并不如他所想象。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去求本家。他想这样也算正式求婚。

本家捎话给他,说麦齐大叔不答应这门婚事。本家说这样也好,凭你的条件,街上有的是漂亮姑娘。

秋天的夜有些凉,窗外蛐蛐的叫声让夜显得沉静。晚上收工后,小蛮将妈妈的话说给唐义。小蛮说到后头,哭了。她说她不能嫁给一个陌生人。

小蛮嘤嘤的哭声,如流淌的淙淙泉水,一点点从唐义的脚脖子漫上来。他只觉得全身冰凉。

唐义这些天胡子拉碴,忧心让他老了好几岁。他的目光从小蛮脸上移开,飘向屋里的一个角落。他突然问小蛮,“你知道姜小样为什么离开吗?”

小蛮望着他,摇摇头。

唐义停顿了一下,看着小蛮,他说:“我撵走了姜小样。”

小蛮一时忘了忧伤,呆呆地望着唐义。

那是在唐义和姜小样谈过一番话后。准确说是姜小样找唐义谈话。那天,录音机放着《驼铃》。街十字路口开着一家录像厅,每天唱《驼铃》,传得满大街。这是年轻人喜欢的歌曲。仨一帮俩一伙的年轻人,将牛仔帽歪戴着,大声说笑,突然会仰着嗓子唱,战友啊战友……然后哈哈哈。

那天,在歌声的喧闹中,姜小样面对唐义,提出一个严肃的话题,“师傅,我想跟小蛮谈朋友,我想娶小蛮。”

唐义听了,一眼看准姜小样。他盯姜小样好半天,像是惊讶又像是生气。但唐义最后温和地笑了,他说:“小蛮有男朋友。”

小蛮听着,急忙说:“我哪有男朋友呢?”

唐义认真地、静静地望着小蛮。

小蛮从唐义的双眼里意会到什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唐义说:“如果……请姜小样回来……”

小蛮盯着唐义,说:“你想让我嫁给姜小样?”

唐义眼里雾水涟涟。

小蛮说:“我不嫁陌生人,也从没想着要嫁给姜小样。”

“真的?”

小蛮使劲儿点头。

唐义眼泪像屋檐滴水,悄然默声直直地淌下来。他伸手将小蛮的手紧紧握在手里。

屋里静静的,唐义好像在沉思。

小蛮说:“你想什么呢?”

唐义看着小蛮,双眼亮闪闪,激动地说“你跟我走。”

小蛮轻轻地“啊”了一声。

唐义说:“我们去大城市!”

“啊?”

“大城市比这里好,你不用怕!”

可是……小蛮的心狂跳了一下,泪眼模糊了。她一下子想起妈妈,想起弟弟妹妹。她恨爸爸。可是,那是她的爸爸呀。她想起幼年,爸爸是爱她的呀。她不知道爸爸到底是怎么了,偏就要跟她作对。想起这些,小蛮哭着扭身奔回到她隔壁的住处了。

唐义久久地坐着。他像是轻松了,又感觉异常沉重。隔壁传来小蛮压抑的哭声,唐义像是在愣愣地听,脑子又一个劲地想。他想起姜小样。

唐义从不以为自己小肚鸡肠。可是,对于姜小样提出的问题,他一下子头重脚轻,像是不防被人当胸击了一掌。从姜小样来当学徒那天起,唐义就对姜小样怀着一种别样的情绪。学员当中,能有这么一个男学员,在唐义看是难得的,也是骄傲的。他喜欢姜小样,从姜小样身上能看到年轻的自己。

他跟姜小样一块儿住了两年,滋生了一种亲情。他看姜小样是兄弟,好兄弟,两肋插刀的那种。可是,姜小样偏偏提出这样的问题。

唐义支走姜小样。在姜小样离开的这些日子,他心里很难过,不时责问自己。现在,当着小蛮他说开了这件事情,有一种释然、忧戚,却又窃喜。

他站起来踅到桌子前,拾笔要给姐姐写信,想想又放下来。小蛮会跟他走吗?

新收的玉米高高地堆在院心。鸡忽地一下飞到玉米堆顶,东啄西啄。猪的嘴头磨着地,吃着散落的玉米粒。牛卧在空地上反嚼,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扑打苍蝇。

大清早,马绒花正在扫院子,小蛮从门里进来。小蛮的目光紧随着妈妈。马绒花在村里女人伙里可算冒尖了,自从土地下放,她每天系个围裙,喂鸡喂猪。在小蛮眼里,妈妈不是喜欢打扮的妈妈了。

初升的太阳落在妈妈的脊背上,头上,青丝中有了一丝丝白发。小蛮的心忽地颤了一下。

马绒花抬头,看见小蛮,手里的扫帚啪嗒掉地上了。马绒花激动得将小蛮拉进怀里在她的背上用劲拍打。小蛮早已不习惯妈妈这样热情,她轻轻地推开妈妈。

村里人风传唐义要回城,镇上的裁缝铺关了门。

“回来好。你爸说得对,外地人终究靠不住。”马绒花边说边盯着小蛮,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小蛮不吱声,在院里的玉米堆前坐下来,把这些玉米须一辫辫扭好,搭墙头上晾晒。

马绒花对小蛮不咸不淡的态度哑声笑了,她怪自己心急。女孩子大了,心事深,哪有一进屋门就谈论这些的道理。现在,马绒花将心事放下来。她脚步越加轻快,不再为院里的这些玉米穗发愁,就算多添一些,只要有小蛮总会收拾得干净利索。

小蛮拾起一穗,三下两下将叶子剥开,露出金黄的玉米穗。小蛮眼睛盯着手里的玉米穗,将外面晒得发硬的叶子摘掉,留几片嫩白柔韧的叶子,摞在身旁剥好垒起来的玉米堆上。她双手剥得飞快,像是跟谁比赛。洁白的玉米叶围住了小蛮,像盛开的莲花。那带着几片叶子的溜光的玉米穗,像一条条将要游走的鱼儿。

母女俩一上手就将院里的玉米堆剥了小一半儿。马绒花说:“不是你回来,妈妈哪能剥得这样多?天要下雨,玉米捂在这里会发热变霉。”马绒花说着,看一眼小蛮,接着说:“你的婚事就在眼前,你爸说了,缝纫机陪嫁给你。”

小蛮不说话,两只手剥着的玉米叶,唰唰唰地响。

一抹太阳照在西墙头,照上那一辫挨着一辫的玉米穗,那抹夕阳彤红,真切而艳丽。小蛮站在搭着玉米穗的墙头前,望着墙头上一串串的玉米穗突然落下泪来。

马绒花站在梯子头拨弄着玉米辫,扭头看见流泪的小蛮,从梯子上头下来,拍打两下裤子,悄声对着小蛮哄小孩子似的说:“给你相的男孩子长相蛮好,你爸带我看过了,是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

小蛮将两只手捂在脸上,泪水沿着手指小河般地流淌。她似乎听到妈妈说的每一个字,又似乎没听。

这晚,是小蛮和唐义说好的日子。灯光照得院子半明半暗,从大门口望进去,院子里静静的,屋里也静静的,不时有人影晃在窗口。唐义在村口的桥上徘徊。月夜的凉意渗透皮肤,唐义盯着拐过的那条路。那是他走过多少次的路啊。上城的马车在他的脑海里走着。他想起放羊的日子,想起半坡圈羊的窑洞,他留恋这些。可是他的心飞回到生他养他的城市。明天他就要到城里去。他仰望天上金黄的月亮,美美地想着,似在诉说又像是在祈祷。他似乎望见小蛮出现了,正在一步步走近他。他的眼前一片光明,有一种要飞起来的轻飘飘的感觉。

天蒙蒙亮,马绒花醒来,不见小蛮。小蛮一定在打扫院子。小蛮回来,她激动地跟小蛮说了半夜的话。她娘俩一说一搭,马绒花好几次热泪盈眶。这是马绒花跟小蛮这些年最热切最贴心的一次对话。马绒花醒来躺在炕上,想起昨晚跟女儿的聊天,觉得真暖心,生活像刚刚开始。

马绒花起床,院里的玉米叶原模原样堆着。马绒花喊了一声小蛮。

她奔到院外,不见小蛮的影子。

冷汗冒上马绒花的额头,她小跑回屋推醒麦齐大叔。

昨晚,小蛮跟麦齐大叔讲和了。这些日子,小蛮不理会麦齐大叔。昨天麦齐大叔下地回来,小蛮端饭递给麦齐大叔,响亮地叫了一声爸。

麦齐大叔心一热,险些掉下泪来。

麦齐大叔睁开眼,看见马绒花慌乱的眼神。麦齐大叔头皮一紧,骨碌翻身起来,袜子没顾得穿,骑车到镇上。

裁缝铺的门锁着。

一个中年男人,手握扫把一下一下扫着街道。麦齐大叔一把抓住那人打听。

“那人睁大眼睛,狐疑地望着眼前的人说,裁剪师傅走了。”

麦齐大叔心一阵刺痛。他又拉住那人问,“什么时候?”

“好几天了。”

麦齐大叔想,昨晚小蛮还在家呢。这让麦齐大叔看到希望。镇的三岔口,到处有三轮车。麦齐大叔一脚跳上三轮车直奔城里的车站。

车站里外满是人,他们或站或坐。麦齐大叔的目光像手电筒,扫着候车室的每一张脸。马绒花也赶来了,她在车站找见麦齐大叔的时候,像别了几十年的一对夫妻,眼泪汪汪。那晚,他俩靠着在车站的座椅上睡着了。在马绒花的梦里,他们在车站见到小蛮,他们相跟着回家。

麦齐大叔和马绒花是被村人雇三轮车拉回来的。麦齐大叔说马绒花饿昏了头。从车站回来,她走路拄着双拐,头发不像以往一丝不乱,脸色白得吓人,眼珠子都一动不动。她坐在炕上常常发脾气,将拐杖费力扔出去。明知道自己走不了,她还故意让自己摔趴下,然后大张口哇呀呀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拍打炕沿,“小蛮,你回来呀,妈想死你了!”

邻居听见说,又哭开了。

麦齐大叔还如以往下地干活,只是麦齐大叔的脖子像是出了问题,时不时地要伸手去摸。他瘦了,瞪着空洞的双眼。一夜之间,他苍白的脸上出现一道道褶皱。脚上那双黄色胶鞋,晒成土色了。

马绒花门口那棵洋槐树长粗了许多。小蛮不见已经三年了,她跑哪里了呢?

麦齐大叔把小缠早早地许了人家。他要早早打发她出嫁。

镇上个体店铺多起来,村周边有了个体厂矿。麦齐大叔像村里人一样去一家厂里打工,工资一个月从一百五十元,涨到三百元,又涨到五百元。

麦齐大叔一心供儿子麦剩上大学。麦剩头年没考上,复习了一年,还是差一分。麦剩有点灰心,暑期正赶上新开的一家厂子招工。麦剩去应聘,凭着学的那点知识当了一个炉前工。麦剩在厂里工作没两个月,厂里派他到外地去培训。

麦齐大叔脸上出现了笑容。马绒花自从儿子有了工作,安静些了。儿子去外地学习,离家那天,马绒花望着儿子的背,接连悲戚地号叫了几声。

村里人有的离家到更远的城市打工。男人出外打工,女人也一个个走出家门。

姑娘们出去在厂里做工。村里人对子女的谈婚论嫁不像以往了。姑娘们打工在外,谈了山东的河南的四川的男朋友,带回来。家长们开始喜欢孩子们出去闯荡,对于孩子们在外头谈了对象,生出一点小小的虚荣和骄傲。

小缠正是出去打工时,认识了山东的一个小伙子。这让麦齐大叔头疼。小缠是早订了婚的,他怎么能答应小缠退婚呢?

小缠说:“你也要我像姐姐偷跑嫁人吗?”

麦齐大叔躲过小缠的视线,他起身慢慢地摇晃着走出去。

麦齐大叔给小缠举办了婚礼。当天,小缠跟着山东的小伙子走了。麦齐大叔想站起来送送小缠。可是,他坐着没动,像是在发呆,任着泪水无声地从心眼里往外流呀流。

村前的那条土路修成柏油马路了。路上不再有驴车马车,突突突的拖拉机也消失了。路上隔一会儿会有一辆摩托车,有时能看见两辆摩托车一前一后,像是在赛跑。偶尔看见黑色或者红色的小汽车在奔跑。村人们的穿衣变了,夏天,女人们穿着短裙在巷子里来来去去。

麦齐大叔脚上还是一双掉了色的胶鞋。

村里人还来小蛮家门口的槐树下打闲。那棵槐树的阴凉大起来,槐花儿更加洁白了。

有一天,送信的骑着摩托车轰隆隆开进村,向坐在槐花树下的几个女人打听麦齐大叔的家。女人们争相指着麦齐大叔的门。

一个女人推开麦齐大叔院门喊,屋里有人吗?送信的来啦。

麦齐大叔哆嗦着,众人帮他拆了包裹。里面是一封信,还有一张汇款单。女人们感兴趣的是一男一女两套毛料衣裳,若不是手缝的纽扣留着小小的线结,还真看不出来是手工缝制的。

一阵风,槐花雪一样簌簌往下落。麦齐大叔摩挲着衣服,满脸泪水。

【作者简介:曹向荣,女,7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玉香》,中短篇小说集《泥哨》《夏夏的爱情》《打街》等。小说曾入选《小说选刊》。荣获山西省2004—2006年度赵树理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