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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2年第5期|于坚:文石(选读)
来源:《十月》2022年第5期 | 于坚  2022年11月09日08:25

于坚,男,1954年8月8日,出生于昆明。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云南作家协会副主席。“第三代诗歌”的代表性人物,强调口语写作的重要性。出版有诗集《诗六十首》(1989)、《对一只乌鸦的命名》(1993)、《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1999)。作品有《作品111号》《怒江》《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避雨的鸟》《在诗人的范围以外对一个雨点一生的观察》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2年度诗人奖,《联合报》十四届诗歌奖,人民文学诗歌奖,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

文石

于坚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在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图库曼大街自己的房间里等着一个从中国发出的快递。他已经等了一个多星期。博尔赫斯每天得闲就要朝通向门厅那头的窗子张望。如果快递员来的话,门厅的玻璃板上就会出现一个浅蓝色影子,然后门铃就响了。他家门铃的声音很好听,一种布谷鸟(北红尾鸲)的叫声,是玛丽亚·儿玉从东京带回来的。他家窗子外面是一座被铁矛栅栏包围着的花园,种着皇冠草、大丽花、龙牙花、剑麻和一棵棕榈。如今,运输业是世界历史上最繁盛的时期,狂沙般的包裹通过航空网、公路、铁路、轮船、飞机、火车、卡车、轮船、快艇、摩托、面包车、皮卡、电动单车、小跑……运往世界各地。世界大战已经停止多年,战壕和坦克履带留下的辙早就被农田水泥垃圾重新填平了,九死一生这种事倒成了包裹们的专利,这些行军包似的家伙穿越各式各样的空间就像穿越火线,当然啦,这些火线并没有火,它们由各种大大小小的仓库、码头、报关单、传送带、探测器、史宾格缉毒犬、盗窃集团、贪污分子、PP打包带、PET打包带(很多人都不知道怎么区分打包带的种类,以为是一样的。其实PP打包带的原料是聚丙烯,PET打包带的原料是聚对苯二甲酸乙二醇酯。两种打包带各有优劣,PP打包带可塑性好、耐弯曲、断裂拉力强、材质较轻、色泽鲜艳,更适合于较轻物体的打包。PET打包带抗拉力强、延伸度小、耐热性好、安全性好、适合长途运输物品的打包)组成,稍有差池,一个包裹就会在某个残忍的下午被悄无声息地毙掉。而这个被五花大绑藏在保险柜般的包装里的尤物乃是某人、某个家庭甚至某个单位……朝思暮想的心爱、牵肠挂肚、隐情、赌注、希望、未来等等,其严重性也仿佛是一个钢盔刚刚在战壕里露出来,就被一枪给崩了。每天都在激越世界的普遍喜讯哪:您的快递到了!宇宙已经解体,星星一个个砸下来,每一颗都是宝贝——嚼的、喝的、穿的、用的、玩的、看的,当然还有石头(这回令博尔赫斯牵肠挂肚的是一块石头)。这个世界有多么复杂,这些包裹就有多么千奇百怪。百货公司的快递一般都是一个长方或者正方的标准纸箱,官样文章,PP封条上贴着标签,千篇一律。收件人不在家的话,快递小哥都懒得往门口放,电动车也不下,只要没贴着“易碎品”的封条,掂掂也不重,没事,朝门口一掷,投篮。淘宝网上私人出售的东西就不同了,包装五花八门,相当有个性。看包装就可以大略猜着卖主是个什么德性。用纸盒装的有,用木条打包的有,用装过酒的旧纸箱装的有,用塑料袋包裹的有……有一次意大利寄过来一个木条箱,木条箱里面是一个装过方便面的纸箱,纸箱里面是另一个纸箱,就像中国套盒,内部一包包都是博尔赫斯在博洛吉亚的古董店里淘来的玻璃瓶子、铁铸烟灰缸、盐巴罐、非洲木雕什么的(儿玉带他去的,那次远行,是因为博尔赫斯受博洛尼亚大学邀请去朗诵几首诗)。卖主用各种材料包着(旧汗衫、撕成条的被面、垫单块、脏毛巾、编织袋、纸巾、旧报纸……)裹着。大大小小,松松垮垮,就像一个垃圾堆(这是故意的,松松垮垮,物件之间才有空间,在颠簸中产生弹性)。会不会藏着一窝子老鼠啊,快递小哥在一旁嘀咕着,他得待收货人检查了没有破损才能离开。一包包拆开,像是在解剖一堆死鸡,有股子陈年旧货店里的味道。当然了,每剖开一只都要激发博尔赫斯的一阵狂喜,好东西呵,完好无损!老板还外带送了一对中国北方瓦檐上的陶鸟,差点没找出来,用几张故意揉皱的意大利《晚邮报》裹着,塞在一个旮旯里,已经与撕下来的包装物混为一谈,幸好博尔赫斯再刨了一遍。相当之美,像是毕加索作的。这个卖家觉得博尔赫斯要的这些东西没意思,不挣钱,占地方,便宜清仓,博尔赫斯欣喜若狂,一口气就挑了七件。有的卖家不同,一个便宜货,寄之前还发个短信给博尔赫斯,“打开时千万小心呵,手指相当细,不要弄碎了”云云。包裹得像是此物价值连城,裹了一层又一层,PP打包带、蜂窝纸、手纸、假丝绸,每一层都用玻璃色胶带纸裹得严严实实,可恨的牢固,相当难整,令博尔赫斯心急火燎。他有轻微的帕金森综合征,急躁的话,手就会发抖,对不准目标。已经满头大汗,还是看不见菩萨真面目。最后那个越南12世纪制作的泥塑观音终于出场,安静地躺在一块粉色的中国绸缎上,像是刚刚从胎盘里取出来的婴儿。博尔赫斯鼻子一酸,几乎流泪。有个卖家忍痛割爱后还发来短信:好好保管吧,我祖父的东西。是一个印度寄来的银子打造的僧钵。也有大大咧咧的,一个宝贝,用几层报纸(《泰晤士晚报》)随便裹裹,胶带纸一扎就寄过来。上帝保佑,千辛万苦,渡海行路,汽车火车,这个码头摔,那个货仓滚,在快递小哥的电动车后座上一路狂颠。打开了,里面是一个俑,埃及法老陵墓里的小件,没碎。

此刻,博尔赫斯等着一件古董。正确地说,是一块石头。这块石头来自中国,目前正在越洋过海,从一片大陆转移到另一片大陆。手机上的信息显示,这个包裹将在近期送达。博尔赫斯睡不好,心神不宁,不断地朝门厅那边张望,把自己搞得很疲倦。儿玉拿了个枕头来给他垫着头,他又睡着了。脸朝着门厅,一只手搭在沙发扶手上,轻微的鼾声从塞满白毛的鼻孔下面的牙床里溢出来。他不年轻了,已经六十七岁。他的梦不成整体,大大小小的碎片,漂浮在一片黑暗的大海上,闪闪烁烁。每片不超过一刻钟,他醒来,又睡去,就像那些正在被贩毒集团审问的嫌疑人,只是每次浇醒他的不是一盆冷水,而是他幻听到的门铃声。在一个碎片里,博尔赫斯梦见他的石头碎了,一只箱子被月亮挑开,里面的沙泻出来,消失在马桶里。他清醒的时候,曾经特别交代卖家,必须让快递公司在包裹上贴个标签:“易碎品”。他知道他们有时候会贴,有时候不会。在另一个碎片里,他梦见他的包裹像个马拉松运动员在地球表面飞跑着,抱着个炸药包。或者坐在所罗门王的那块飞毯上,还唱着歌呢。总之,这块石头令博尔赫斯盼星星盼月亮,已经牵挂了半个月,无法正常入睡。儿玉束手无策,她知道只有收到那块石头,博尔赫斯才睡得踏实。

博尔赫斯并非富人,图书馆馆长的薪水加上写小说的稿费只是令他维持一个接近中产阶级下层的生活水平。他的小说看的人不多,那本《交叉小径的花园》并未为他带来多少版税,够买半架书而已。倒是这位谦虚的作者给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读者留下一个傲慢孤僻的印象,往往将他的书束之高阁,不是在家里,而是在书店。他的散文像是小说,小说像诗,诗又像散文,散文又像是随笔,随笔又像是文论,文论又像是小说。某种字母游戏编结起来的中国套盒、迷宫,一般人很难得其门而入。但是作为文人,他还是自愧不如阮元,至少手艺比阮元差了两样。他不能画,也不能写毛笔字。阮元则是押韵、作文、画画、写字、考据五毒俱全,还收藏石头。此人甚至领导了中国清代的“碑学运动”。博尔赫斯眼睛还看得清楚的时候,收集了许多艺术品,这嗜好是向苏轼学来的。他在一本宋代的中国书里读到,苏轼当年住在开封的时候,每天一大早,他家屋顶刚刚冒起青色炊烟,兜售古董的小贩就在大门外面候着了。竹篾编的箩筐里都是用麻布、棉布、废弃的宣纸甚至茅草、稻草裹着的各种旧物以及搞不清是不是旧物的玩意儿,都是他们走村串巷收来的。苏东坡信奉“不美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他的格言),临死还在挂念美的命运。正是通过苏轼,博尔赫斯才结识了阮元。在苏轼看来,美不仅仅是个概念,美是生活。美是对万物有灵的上手、转喻。美本身是看不见的,先验的,必须通过文人的上手、手艺,系辞焉,转喻于语言,美才会敞开。陆游说,言之不文,传之不远。文人们“游于艺”,上手、点拨、加持,将万事万物先验的、本具的灵性(美)转喻于语言,美因此可以在大地上传递流布,这个地方的美传到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的美传到这个地方。人们一方面各美其美,一方面又可以共享,孔子称为“诗可群”。博尔赫斯明白,正是美,令他从苏轼找到阮元,他们成了一个群。从前,群的范围仅限于各个民族、地方。如今,互联网令“群”的范围遍及整个世界。比如博尔赫斯,他加入的一个“死海古卷”群,微信好友就遍及几乎整个欧洲,还有美国、日本。人倒不多,可都是各地的顶级的“死海古卷”研究者。至于普通人,他们虽然不是专业文人,可是他们的日常生活,美也是不可须臾或缺的。“百姓日用而不知”——一块云、一道光、一棵树、一担水、一口井、一个盘子、一双鞋、一碗正在铺着白桌布的鸡翅木小圆桌上冒着热气的焖肉面条、一块法国普罗旺斯地方产的松露奶酪、一块波哥大丛林里运来的土红色方糖、一罐北威尔士安格西岛产的海盐……都是美的,没有人愿意与不美的事物为伴。诗可群,美将人们团结起来,彼此尊重,爱慕,我的美美好你的生活,你的美美好我的生活,美美与共,日子更上一层楼。当然啦,关在监狱里的犯人除外,丑陋就是对他们心灵的严重惩罚,比刑期还严重。美是生活、行为,是与万事万物建立超越性关系,“物物而不物于物”。总之,人一旦从唯物的动物丛林出来,美就开始了。在给同行张文潜的信里,苏轼说:“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欲稍变取士法,特未暇耳。议者欲稍复诗赋,立《春秋》学官,甚美。仆老矣,使后生犹得见古人之大全者,正赖黄鲁直、秦少游、晁无咎、陈履常与君等数人耳”(《答张文潜县丞书》)。博尔赫斯相当羡慕,恨不得自己也在苏轼这个名单上,可惜苏轼开列这个名单的时候,博尔赫斯还没生下来。博尔赫斯也信奉不美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这位老先生每天、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方方面面都处于美的包围中……他的面包、他的咖啡、他的手杖、他的桌子、他的鞋、他的浴缸、他的马桶……当然还有他的书、他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玩意儿,博尔赫斯收了不少。他书房里有十多个书架,书架空出的地方放着各种摆件。石雕、青铜、照片、瓷器、木雕、泥塑……并不是什么价值连城之物,美而已,养眼,每每上手就心中一喜。写作之余,身材微微发福的博尔赫斯喜欢在这些书架之间散步,沿着那些深绿色的破绽百出的地毯,走到一处,捧起一个危地马拉的印第安人做的陶俑端详一番;再到另一处,摸摸那个铜铸弥勒佛的肚子,或者找出一个19世纪英国产的达尔文望远镜,朝着一本书对焦,将那羊皮封面上一个可疑的血斑仔细端详一阵。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那些画廊里,随便一件作品都大模大样,几百万、几十万、几万。博尔赫斯买不起。他喜欢在淘宝上淘。淘宝真是个了不起的发明,这种阿里巴巴集团开发的网络上的虚拟拍卖行甫一推出,不到一年,就将世界上那些蜂巢般的私人房间里的大量宝藏曝光了。商家趁机占领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的地球那面的市场,私人也不甘示弱,纷纷将自家的各种宝贝放到网上,展示、炫耀、开价。观察家惊呼,全球化时代已经全面到来。像博尔赫斯这样的大部分时间闭门不出的阴郁主顾,也可以窥见大洋那边某个小岛上的“艾米莉”(福克纳一篇小说的人物)式的老处女的贞节首饰。博尔赫斯惊讶地发现,这个世界竟然藏着这样多的宝贝,就像海底的沉沙。人类已经创造储存了如此巨大深厚的美矿,自己却无所谓,漫不经心、暴殄天物。有个90后,将自己祖父一百年前在昆明武成路地摊上收来的华宁窑的泥塑关公像几百块钱就出手,只为筹钱买一辆德国造的跑车。这个明代匿名工匠的作品,就是放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也要用一盏射灯照着。教授博尔赫斯不喜欢博物馆这个词,他认为博物馆这个词遮蔽了美,听上去只是物的展览馆。孟子说:“充实之谓美。”美必然寓居于某物,虚无缥缈的美没人知道那是什么。美是一种证实——文字构件(笔画)、泥巴、石头、金属、气候、花朵、马厩、沼泽地……甚至出恭——无不美。庄子说,道在屎溺。瞧那个爱尔兰人乔伊斯将出恭这件事写得多美(在《尤利西斯》中文版的129页),但是,物本身不是美,美是人对物(材料)的升华,手艺、眼光、语言……没有这些,没人知道美是什么。他认为博物馆应该叫作博美馆。博物馆这个名很俗,只暗示物有所值,美是无价的。对于人类来说,万物都是文物,都是美的现成品,只在于发现、指出、说出。小便池,在一般人看来只是小便池,在杜尚看来,那是泉。在淘宝上,大多数的美物并不贵,便宜得可耻。在拍卖公司和艺术沙龙里,人们对天价津津乐道。画廊为美指定了以价格排名的标准。而在黑暗的、卖主和买主永不露面的、人民的淘宝网上,美的标准依然天真原始,宗教式的、不确定的,依然是土著人在岩壁上画出来的时候的那一套。作者自发地敞开、揭幕,“修辞立其诚”,自以为是的神灵具象、出场、在场。观者开眼、惊喜、受洗、感激、觉悟、共享、得到超度……这是一种语言的祭祀,兴观群怨、迩远、多识。真实、袒露、直截了当。价钱不是第一位的,无人会首先想到价值这种东西,它们不是商品,召唤的不是价格的有而是灵心仪的无。淘宝就像赌博,不确定那玩意儿是不是宝,有可能价值连城,传诸后世。有可能只是你敝帚自珍。重点在于淘宝者自己的痴迷、喜爱。博尔赫斯总是能以低廉的价格,在淘宝网上买到他喜欢的宝贝。他眼光不俗,自命不凡,毕竟他是一位图书馆馆长,博览群书,而且去过无数的博物馆,上手过数千件宝贝(他那非凡的双手,年轻时在耶路撒冷的洛克菲勒博物馆抚摸过死海古卷、在埃及抚摸过胡夫金字塔的石壁)。他和苏轼一样当仁不让,他认为美的,那就是美。他家仿佛就是个神庙,万物有灵,尽美尽善,他自己则是住持或者供养人。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文学圈难得见到博尔赫斯的身影,他很少出门,自家就是个神庙,下凡干什么。他每天穿着拖鞋和那件儿玉她妈妈送给他的杭州产的奶酪色真丝睡衣,不是在书架前翻翻十九世纪在威尼斯出版的精装大百科全书,就是在把玩一块石头(他在智利的一处海岸摸到的)。这些出处不明、真假难辨的旧物令他可以“追忆逝水年华”,不只是他自己的逝水年华,而是时间的逝水年华。然后他踱步回到书桌坐下来,点支雪茄,写点什么。然后和儿玉一道享用晚餐。一份西班牙饺子(就是肉馅烤饼,他请儿玉去街上带回来的),一盘沙拉,几块切小的奶酪和一杯柠檬汁。然后他就回到他独有的黑暗里、最深处,沉思默想。儿玉则看电视。

有一天博尔赫斯躺在沙发上翻手机,突然眼前一亮,屏幕上出现了一块石头。这是一块中国产的大理石画。博尔赫斯相当稀奇,他从来没见过这种作品,黑白灰绿相间的块面、线条,有点米罗、塔皮埃斯、波洛克或者莫兰迪的味道。卖家介绍说:“这块石头叫作‘乌云红日’,方幅,高九寸(三十厘米),横七寸(二十三厘米)。中横绿色山,山上云气层叠垂荡,山下坡陀有红黄色如日光照山。又有似楼侧山墙者,恰在坡左。左角刻‘扬州阮氏梦诗书画石’以及阮元的一方篆文印。石背亦有‘乌云红日’之意而不及正面。惟云际有四白痕,宛然如人指。间有莹白之处,向灯照之,能明如鸭卵壳。”这段文字译成了英语,博尔赫斯读罢还是不甚了了,但是图片上确凿无疑是一块石头,肃穆、荒凉、沉默、深厚,不可测度。令他想起史蒂文斯的一首诗:

容器之事

我的容器放在田纳西州

孤立小山顶 邋遢荒野

挺身而出朝它涌来 它是圆的

仿佛高大天空的出口 君临大地

灰色的 光秃秃 没有给鸟

或灌木丛带来什么好处

就像这个州其他事物

博尔赫斯的眼光当然不俗,就是整个布宜诺斯艾利斯都从来没有见过一幅大理石画,他也看得出这是一幅杰作。震撼他的是,这幅画并不是某个画家的作品。“自然的鬼斧神工”,一位中国评论家这样写道,西班牙语、英语、法语或者德语都没有这个说法,博尔赫斯不知道这个成语。现在他知道了,迫切地想看到实物。“鬼斧神工”!

这种石头画来自中国云南省大理州点苍山的石灰岩(marble)中,画面就像中国的水墨画,以黑白为主。有范宽式的气象万千状、有董源式的草木葱茏状、有烟雨迷蒙的江南景色;有李成式的平远萧疏、林木清旷;范宽式的重峦叠嶂、雄浑苍茫,有“米氏云山”、龚贤式的古拙、珂勒惠支式的粗狂、马蒂斯式的块面、罗斯科式的涂层、克利式的抽象、透纳式的黄昏、莫奈式的朦胧、担当式的狂野、赵无极式的随意、基斯·哈林式的涂鸦……只是作者是隐身的、匿名地藏在黑暗里的造物主,被大理地区的石匠指认出来。这种石头画与中国的那个世界观“道法自然”有关,如果自然是道之所在,那么师法造化,艺术品就是道的寓所、表象。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李白说,“大块假我以文章”。宇宙、自然、大地、万物本来就是艺术品,美是先验的。“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人只是敞开天生之美,游于艺,为这些先验的美去敝罢了。文明,就是以文明之,以文(语言,手艺)照亮万物万事隐身在黑暗中的大美。大理石画有点杜尚那种将现成品转移到博物馆或者克里斯托弗用包装材料包裹大地的意思。所以,中国文人又把大理石叫作文石。

中国画博尔赫斯是知道的,他书架上就摆着日本东京出版的宋代、明代、清代的山水画册。但是他不知道文石,不知道“水墨”也会出现在石头上。“南云石幅天生奇,奇乃造物为画师。烟云雨雪各有态,高山流水分四时。造物笔墨何手持,何年穴山为画师。岂独胜于画师画,更得巧合诗人诗。”(阮元)博尔赫斯拍案叫绝。迟疑了一天一夜,决定出手拿下。淘宝上的东西,决心下晚了,很可能被别人捧走。博尔赫斯经历过几次这种痛心,有一回看上了一把旧椅子,嫌贵,犹豫了两天。第三天下午在书房找书的时候,忽然想到如果那把绿色丝绒面子的、路易十五时期出产的、洛可可风格的靠背椅,置放在这排专门用来聚集但丁《神曲》的各种版本的桃花心木书架下面会多么合适,他就不必将这些贵族气十足且笨重无比的版本搬来搬去了。可惜他打开手机去付款的时候,他收藏的宝贝页面出现了一个残忍的章,圆的,中间有一行字:卖掉了。各位喜欢看书的看官或许会问,这个博尔赫斯难道不是个盲人吗?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小秘密,他那双叼着钻石的老鹰般的眼珠哪,看书、看古董、看天空、大地、看女人、看《面前的月亮》、看指南针……的时候火眼金睛,一目十行。看面包啦、火腿肠啦、机票啦、汽车的安全带啦、超级市场的标价牌……的时候,他是个瞎子。拄着手杖,还要有人扶着,要不然这个可怜的糊涂虫根本没法活下去。其实玛丽亚·儿玉并不确定她丈夫到底瞎还是不瞎,如果他果真是个瞎子,他又怎么能看见她是儿玉呢。“玛丽亚,我看到你的轮廓了,真的!”这种话有时候并非谎言。老天都会开眼,何况博尔赫斯,他是有第三只眼睛的人,就像那个谁来着?二郎神杨戬。这块石头卖主开价五千(美元)。博尔赫斯第一次出价一千五百,第二次一千八百,第三次二千,第四次二千五百,成交。他在手机屏幕打开支付宝,输入四个数字,付了款。其实博尔赫斯的担心是多余的,这块石头挂在闲鱼上已经一年多,根本没人搭理,卖主原来打算卖八千美元,降了几次价都无人问津。二千五百美元脱手,卖家大喜过望。他握着手机对几个正坐在他店里喝茶的同行说,这个老外是个憨包,竟然舍得出那么多钱买块石头,合人民币一万五啦。这块石头是他爷爷(晚清的一位贡生)放在家里的雕花大床底下的,与各种弃物(灰、废报纸、过期杂志、旧鞋子、旧盒子、罐子、毛笔、砚台、笔架、旧书、插线板、干老鼠、死蟑螂)混为一谈。雕花大床卖了,床底下的垃圾准备统统扔掉。这块石头抬到院子里见了光,才发现架子是红木的。他知道红木很贵。石头不值钱,架子会值点钱。东西相当脏了,用洗涤液、开水洗了几遍,石头上竟然显出了几行字。他上学上到小学五年级就失学了(他祖上世代斯文,文豪辈出,他却成了半文盲。之所以倒腾古董,因为行家教他,倒腾这个一本万利,用垃圾赚钱)。石头上的二十来个字,他只认得阮元二字,其他字都不识。搜百度,发现是个名人。赶紧请他的老同学帮着认全了上面的字,就在闲鱼放出照片,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石头,要不是从床底下拖出来,他见都没见过。胡乱标了个价,他的小算盘是先漫天要价,然后再慢慢降,没想到天还没有塌下来,石头就出手了,二千五百美元咧,大喜过望,远远超过了预期。放下茶杯,同行中有一人要见识见识这块卖了二千五百美元的石头,就找出照片给他看。有顷,拍拍大腿说,老弟啊,你放大漏了,这是块清代的大理石,还有阮元的印,至少值两万美元,以后还不止呢。阮元你知道是谁吗?是谁?道光六年的云贵总督。什么是总督?就是省委书记兼省长,而且管两个省,相当于成都京区司令员兼政委。一般都是政治局级别的。这块石头,阮元自己出的《石画记》里面都有图呢!卖主点头笑笑,是了是了,卖掉就不提了,大家继续喝茶。

石头已在路上。博尔赫斯辗转难眠,担心它碎掉或者消失掉。石头的命运前途未卜,那条路险象环生。野蛮装卸像瘟疫那样四处流行,人们对一切被包裹、隐藏、遮蔽、幕后的东西一概怀着福尔摩斯式的好奇心,他们嫉妒秘密,仇恨那些守护秘密的行为、设施。大大小小的业余侦探、告密者、盗墓者遍布世界各地,幸灾乐祸、居心叵测地等着包裹们露馅,这种氛围自然不利于包裹的传送。它们一旦交给快递公司,那就只有自求多福了。如果没错的话,博尔赫斯买到的可是一块18世纪就从苍山深处取出的石头,出世至少一百五十年了。这长征,够令人担心的。博尔赫斯不停地打电话给顺风公司,追问这块石头的下落,那些中国人总是用勉强可以听懂的英语说,您放心吧,老人家,快了,快了。

促使博尔赫斯下决心拿下这块石头的是一通电话。就在他为那块大理石辗转反侧的时候,电话响了,本雅明从巴黎打来一个电话。本雅明是个满头鬈发的狂人,戴着近视眼镜,也不知道他是真看得见还是假看得见,他每天都在琢磨写作这件事。博尔赫斯从童年时期就不大睡得着,在晚年失眠就更严重了。电话没有普及的时代,他在黑暗里等着鸡叫或者教堂的钟声,后来就等着电话。电话是失眠最好的解药,只有电话铃声才令他的失眠不那么难熬。这个来电要请教隐喻与转喻的关系,那个电话讨论埃及托勒密王朝为什么禁止向帕加马人输出莎草纸,帕加马人又是何时发明了羊皮纸。他的电话大多数是漫长的,两三个电话,一个夜就混过去了。这天十点半左右,铃声响了,博尔赫斯一把抓起电话,矫健得就像是警察局正在破案,守着群众检举揭发的电话响起的侦探。本雅明是巴黎几个最伟大的失眠者之一,他的声音激动得有点结巴:老博呵,我已经决定要“用引文写一本书”,整本书都是引文,我自己一句话都不会说,让它们自己说。本雅明是个突发奇想,马上就要交流的家伙。在这个世界上,他的电话只会打给五六个人,博尔赫斯是一个。博尔赫斯冷笑道,这个创意其实是杜尚的。本雅明辩道,是有点儿关系,但是杜尚毕竟不是作家,他没提到过引文。何况现成品无法像引文那样割裂成碎片。博尔赫斯笑了,你知不知道黄庭坚?他的那个“夺胎换骨”“点石成金”“无一字无来处”,有点像你这个“引文”。本雅明沉默了一下,“当然,真理不会只是从一个地方涌出,只要是真理,就值得一再重申,我不过用德语再次重申而已。”博尔赫斯说,这个当然没问题,每个时代的语言根本上不过是语言的一次次引用、重组、再次脱胎换骨、点石成金而已,我们能创造什么?两个人在电话里谈了一个半小时,就像两国元首为世界局势交换意见,各自若有所悟,心满意足,或倒头睡去,或又翻书去证实论点。博尔赫斯这边,天都快要亮了。本雅明那头,才吃过晚餐呢。博尔赫斯醒来之后,就买下了这块石头。“小幅立砚北,大幅悬墙东。收藏郁林床,江夜月贯虹。”译文为:“小幅的石画立在石头砚台旁边/大幅的挂在东边的墙上/满室旧物的房间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森林/月光之虹在其间穿过就像是江水在流淌。”阮元这首诗令博尔赫斯想入非非,做梦都在虚构着这块石头摆在哪个位置。他决定放在卧室近窗的那张写字台上,挨着儿玉的肖像。这个位置,他就是躺在枕头上也能端详它。

大理石的采集在南诏(公元738年至902年)时代就开始了。石匠都是住在苍山下的土著,他们一直以来都是靠耕种、渔猎为生。苍山下面是洱海,一个高原湖。洱海与苍山之间的狭长地带,可耕之地有限,还得做点别的什么,人们才能维持生计。打鱼啦、狩猎啦、养羊啦、织布啦、算命啦……就是这些都算上,生计也还是勉强。至于他们何时发现大理石除了打地基、垒墙之外,还可以制作大理石画谋生的就不知道了。必然有中原来的文人点拨。南诏是彝族武士建立的地方政权。唐天宝九载(公元751年),唐朝皇帝命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率兵八万攻打南诏,与南诏王阁罗凤血战于苍山下的西洱河畔,唐兵大败。过几年,唐朝再派十万大军,结果还是全军覆没。此事惊动了李白,他写道:

战士在五月渡过泸水

即将奔赴云南地区作战

怕死的就不是战士

炎热的南方很难远行

哭泣着告别父母

日月闪耀着悲伤之光……

……

(节选,全文见《十月》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