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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2年第9期|丰杰:玉渊潭咖啡馆(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2年第9期 | 丰杰  2022年11月09日08:52

李否死了

十二月的一个下午,陈愚正在机关会议室陪领导“推”一份材料。领导口述,陈愚敲字。局长、副局长、处长,还有1名副处级调研员,他们对着投影,陈愚对着电脑。手机放在鼠标旁边,屏幕亮起,陈愚瞟了一眼,就看到了“李否死了”。一晃神,在键盘上多敲出一个空格。

“啧——”副局长精准又不失体面地发出一个单音节。陈愚赶紧又敲了一个回删,不敢怠慢专心打字。一刻钟后,局长办公室的“红机”响起,他起身去接电话,副局长也伸了个懒腰,叉开五指把左鬓角残存的一绺头发沿着抛物线安抚到右边鬓角。陈愚赶紧拉上旁边的“副调研员”,请他帮忙顶一下。“我家里有点急事,”陈愚晃了晃手机,“接个电话,马上回。”没顾上领会“副调研员”的眼神,陈愚匆匆忙忙跑了出来。

信息来自“玉渊潭咖啡馆”,一个七八个人的群。作为李否生前最好的朋友和他生病后接触最多的人,王海豚又转发了李否家人发出的讣告:

我们亲爱的朋友李否因脑动脉瘤医治无效,于12月11日下午3时15分在积水潭医院辞世,享年29岁。

本周六上午9时,在积水潭医院南门彼岸殡仪馆举办遗体告别仪式……

没有人表示震惊,至少在群里没有一个表示震惊的表情。陈愚他们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消息,甚至有些疑虑它为何姗姗来迟。大家约定了周六集合的时间地点。王海豚问寒意:“你能赶过来吗?”

寒意此时正远在贵州参加扶贫,上午他的朋友圈还在晒他和挂钩点贫困户家里刚成功诞下八头小猪崽的黔北黑猪“杜拉斯”的合影。郝松评论很嘴损:天伦之乐。可能是受山区信号影响,寒意的回复有些迟缓,却很干脆:当然。过了一会儿,寒意又跟了一句:我带莉萨来。

女神莉萨

莉萨并不属于“玉渊潭咖啡馆”,她一开始的身份是寒意的小说责编。6月底的一次聚会,寒意带来一位长发披肩的姑娘。“给你们介绍一下,”他显得有些扬扬得意,“这位是理想出版社的青年编辑莉萨,也是我的——合作伙伴。”莉萨彬彬有礼地伸出手来,一边点头一边跟他们几个握手,显得像一个货真价实的“合作伙伴”。她的手真美啊,葱白一般,纤细却不嶙峋,有点像敦煌壁画飞天中的模样,没有涂指甲也没有戴戒指,四指并排向陈愚伸过来的时候,陈愚竟然有些猝不及防。他捏住这只手,脸颊竟然有些发烫。

“陈愚,你脸红什么啊!”

“啊!有吗?还真是。”大家起哄道。

易菲菲盯着他,“扑哧”一下笑了出来,陈愚的脸就红得更厉害了。

“喝点吗?”郝松推了推眼镜,笑眯眯问道。

莉萨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寒意,见寒意笑着点了点头。莉萨又回过头来,轻轻鞠了一躬:“那就喝点吧。多谢了!”

那是六月的最后一周,天渐渐开始热了起来,玉渊潭咖啡馆里倒是如世外桃源一般独自清凉。它坐落在一个戒备森严的部队大院深处,每次进门都需要咖啡馆主人王海豚向岗哨打电话确认,并押上来访者的证件;如果是开车进来更麻烦,身份证、行驶证、驾驶证扣上之外,还要打开后备厢接受防爆检查,手续烦琐到让人对这里肃然起敬,也让每次来咖啡馆聚会充满了隆重的仪式感。咖啡馆其实是王海豚的起居室兼创作室,位于一幢笨重的苏式建筑的三层,二十来平方米,狭长,东西两面墙被各种书堆满,北面墙上挂着一幅四尺的书法“心上无尘”,南边的窗台上和墙角里挤满了滴水观音、龟背竹、常春藤、发财树、鸭掌木、绿萝、小叶玫瑰、洋桔梗……一个盆里甚至还种着小葱和芫荽。房间里还放了一张宜家的书桌、一架二手雅马哈电子琴、一台梵尼诗黑胶唱片机、一个装酒的玻璃橱柜,剩下来的空间只摆得下一张三人沙发和四五把折叠椅。

王海豚是一本内部刊物《长空文艺》的唯一编辑,除此之外,他还是诗人、词作家、万金油型写手,大到歌舞剧剧本,小到歌词、串词、朗诵诗甚至广告文案,总之只要跟文字沾点边,没有他干不下来的。为了使“玉渊潭咖啡馆”显得不那么名不副实,王海豚用他给别人写一个音乐剧的全部稿费买了一台德龙意式全自动咖啡机,不过除了刚拆封时大家用商家赠送的“上好”咖啡豆磨了几杯,后面这东西就跟那台黑胶唱片机一样成了纯粹的摆设——大家更喜欢那个仿桃木的酒柜。寒意喜欢白酒,易菲菲喜欢红酒,郝松喜欢单一麦芽威士忌——郝松喜欢威士忌是最近几年的事,在他完成第一个署名热播作品之前,他最喜欢的还是代号“人乐”的雪花勇闯天涯。

“啤酒、白酒、红酒,还是威士忌?”王海豚打开酒柜,伸出左手指着里面高高低低色彩斑斓的瓶子罐子,炫耀似的冲莉萨问道。

“啤酒吧。”这么爽快的答案很快赢得大家好感。郝松推了推眼镜,端详了一下莉萨。王海豚从小冰柜里拿出一瓶“麒麟”,又煞有介事地表演了他的“单指开瓶术”,然后躬身放在她面前。莉萨看了看瓶子,略带赞许地点点头:“不错哦!怪不得寒意说这里是人间福地、世外桃源。”

郝松笑道:“寒意没说这里是伊甸园吧!”

莉萨瞟了一眼郝松那粗短肥胖的身材,笑着说:“亚当,你的肋骨可不好找啊!”

大伙儿又哄笑起来。

“来,欢迎新成员,”郝松举起手中的方杯,摇了摇冰块,“干杯!”

“干杯!”

“开始吧?”

“开始。”

郝松把那副捏在手里很久的扑克拿了出来,寒意开始附在莉萨耳边讲解游戏的规则,不过还没说两句就被莉萨打断了。“知道了,”她微笑着说,“玩过的。”

她的耳廓很薄,覆着浅浅的金色汗毛,耳垂却很饱满,像某种多肉植物一般充满童趣。

“第一把我当法官哈。”郝松先把自己的牌亮出来,大家看好自己手中的牌。

陈愚翻开一看,红桃K。Bingo!

“天黑请闭眼,”郝松命令道,“杀手出来杀人。”

陈愚抬起眼,与郝松短暂对视了一下,环顾四周,把食指指向了莉萨。

郝松那双躲在厚镜片后面向来懒惰的眼睛瞬时瞪得极大,让人无端想起“决眦入归鸟”这句诗来。

他又冲陈愚皱了皱眉,意思是:“你确定?”

陈愚点点头,一脸的大义凛然:“确定。”他仿佛听到“砰”的一声枪响,看到一颗罪恶的子弹从他的食指射出,命中了她的左胸(她的胸也很美,似乎大一分便显得轻佻,小一分便有失性感),鲜血飞快地染红了她的白色丝质衬衣。她抬眼看了看陈愚,眼神疑惑又幽怨,眉头拧成痛苦的“几”字,最终合上了眼睛。

“杀手请闭眼——杀手请闭眼。”郝松再一次提醒道,“警察出来寻找凶手。”

天亮了,郝松说:“莉萨,把杯中酒干了吧!你被杀了。”大家的脸上都是错愕,陈愚也极配合地瞪大了眼睛,一脸的惊诧。

“莉萨,你有什么临终遗言吗?”郝松笑着问道。

“有句话叫作相爱相杀,我想杀我的人一定是爱我的吧。”这个“遗言”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啊!

“哟嗬!”大家共同起哄,“那一定是寒意了。”

寒意哈哈大笑起来:“我是爱她,但真不是我杀她。”

李否嚷道:“肯定是王海豚。”

“就因为她喝的是啤酒吗?”王海豚说,“好不容易有个跟我一起喝麒麟啤酒的,我怎么可能舍得让她死。”

“那就是陈愚了。刚才他的脸都红了。”

“怎么可能是我!”根据游戏规则,陈愚为自己辩解,“莉萨这么美,我怎么下得去手。”

大伙儿又起哄了,陈愚的脚踝忽然被踹了一下,还挺狠。陈愚倒吸了一口凉气,抬起头看了看对面的易菲菲,她正煞有介事地端着一本《抱朴子外篇》在翻看,陈愚挂着笑脸把那口猛然吸进去的气缓缓吐了出来。

那场游戏从下午一直玩到天黑,好像是陈愚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几乎每一局都是莉萨最先被杀死,然后大家哄笑,似乎莉萨被杀死成了一种祭祀,只有完成这一步才能启动后面的程序。所幸莉萨开得起玩笑,当听到被杀死的消息后,总是自觉地端起手中的玻璃杯,一饮而尽,然后饶有兴趣地看着大家轮番表演。她的身边堆了七八个瓶子,但让人吃惊的是,她不仅没有任何喝多的意思,甚至连洗手间都没去。陈愚后面就特别好奇,那七八瓶啤酒是怎么装进她那修长纤细的身体的呢?

玩到后面,易菲菲有些兴味索然,显然今天的女主角已经换了,她成了B角。她拿着手机接了个电话,然后就再也没回来了。陈愚在一轮被“杀”之后,借口上厕所跑了出来,易菲菲正在走廊对面的小卧室里撸猫呢。小家伙叫玛雅,一只纯种雄性暹罗猫,据说是王海豚的某个前女友留给他的“遗产”——除此之外,还有周庄的油画、丽江的印花桌布、三星堆的青铜仿品、鼓浪屿的贝壳等,各种女友在不同时期留下的“遗产”,某种程度上成就了玉渊潭咖啡馆的琳琅满目。在找女朋友这件事情上,王海豚像一个刻苦钻研、富有挑战精神的科学家,孜孜不倦地寻找和研究不同的样本,采集数据,留下各种“标本”,然后迅速转身投入新的研究对象。而无论这算是优点还是缺点,他们几个早已适应。

“怎么跑出来了?”

易菲菲噘着嘴,没理他,兀自举起玛雅的双爪,说道:“玛雅,你说他们凭什么把你的蛋蛋割掉啊!怎么不把自己的蛋蛋割掉啊?他们发起情来,不也是原形毕露吗?”

陈愚哈哈大笑起来,叉开五指轻轻揉了揉易菲菲的脑袋。

她的头发已经不像过去那么柔顺了,陈愚心想,她那时多么朝气啊,长发飘飘,脸上素净得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白色鹅卵石,一双新百伦的慢跑鞋从冬天穿到夏天。他们像所有恋爱中的学生一样,整天整天待在一起,不知疲倦,一提百威啤酒能让他们坐在研究生楼的楼顶上数着星星到天明。

王海豚突然闯了过来,半身倚靠在门框上,贱兮兮笑道:“我要不要把门给你们带上?”

陈愚笑着说了一声“滚”。

“走了,吃饭了。郝松请大家吃烤羊腿。”

郝松的局

郝松是他们当中最阔绰也是最大方的,他热衷于张罗各种饭局酒局,大家吃得喝得也心安理得——谁让他是一集收费15万的编剧呢——尤其是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已经适应了千字三五百的稿酬标准,这样的编剧费在他们的眼里简直就是不义之财,是必须打土豪的。

那次聚会之后大概一个月,郝松请客在五棵松喝啤酒,庆祝他又签下一部“烂片”。已经是盛夏了,女孩子都穿得很清凉,各种色别和规格的腿在华熙商城斑斓的灯光下穿梭,如同雨后的彩虹里长出的各种色泽鲜艳的蘑菇,有毒与否不得而知,但诱人是肯定的。郝松由衷地感慨:“我喜欢北京的夏天。”陈愚没有说出来,私底下却深以为然。北京的夏天的魅力不仅在于有原始森林一般茂密的腿、沙漠一般起伏的胸,更有一种自由的精神,一种释放自我的气氛,一种青春洋溢的格调,这几乎与严肃古板的政治形象阴阳调和,形成默契。这个时候的北京更加可爱,让人心怀憧憬。郝松最先到,然后是王海豚带着李否,然后是易菲菲和陈愚,寒意和莉萨最后到,寒意依旧是水洗牛仔裤加圆领白T恤,胸前有个最近两年烂大街的标“champion”。莉萨穿了条牛仔短裤加超大的圆领白T恤,露出半个肩膀,既像是为了搭配寒意,又像是为了赴这个酒吧而精心准备的。相较之下,易菲菲的瑜伽裤就略显逊色了。

偷偷打量完莉萨的腿后,陈愚发现她的手正挽着寒意的胳膊,动作很自然。倒是寒意,胳膊像被一根无形的绷带固定了一半,进退两难地吊着。

“哎哟,寒意,不说点什么吗?”

寒意笑呵呵地:“大家好,这是我的女朋友莉萨。”

莉萨笑了笑,为了印证这句话一般特意把寒意的胳膊箍得更紧了。其他几个人迅速交流了一下眼神,他们都知道,寒意的太太是个中学英语老师,每年夏天都会回东北老家待上两个月,学生放假走,学生开学回,像候鸟一样准时。这个时候,寒意便会找个女孩陪他度过漫长的夏天,然后在9月到来之前分手。在找女朋友这件事情上,他不像王海豚那么精通,也不如他那么执着,但以他的性情、人品和文学成就,找个女孩并非难事——毕竟热爱文学的小姑娘还没有绝迹。

聚会的地点是一家叫“牛啤堂”的酒吧,郝松那天出手阔绰,把店里最贵的几种酒和小吃挨个点了一遍。易菲菲八卦道:“郝松,你这是赚了多少钱?这么烧包。”郝松推了推鼻翼上的黑框眼镜,眯着被肥厚的眼袋挤得睁不开的眼睛笑了笑,举起杯子跟易菲菲重重碰了一下。寒意也端起杯子,开玩笑说:“算了,我也不写小说了,给你当枪手吧。”

“你不行,”郝松有些醉眼迷离,“你以为谁都能当编剧吗?”

所有人都意识到郝松已经喝多了,寒意的酒还没喝,就这样尴尬地举在空中。陈愚赶紧拿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干了哈。”

“你肯定以为我喝多了。但我没有。”郝松笑了笑,又说,“你体会过人家一口一个老师,却把你关在宾馆里,找人在门口看着的感受吗?你尝试过甲方说‘这个逻辑有点问题’,你就得废掉十万字重写一遍的痛苦吗?你知道老板说‘给她安排个角色,台词不能太少,但也不能太复杂,还不能跟任何男人有情感交流’,你内心奔跑过一万只羊驼,却还在点头哈腰的感觉吗?关键是——当你面对一帮花不出去钱的煤老板、面对一心想睡十八线演员的公子哥、面对挂着文化公司总裁头衔却连黄段子都讲不好的甲方爸爸,去讲述故事梗概或剧本大纲时,他们从鼻孔里喷出来的不屑你都得当成金点子恨不得用笔记下来,那种为了钱把尊严踩在屎里的罪恶感你能忍受吗?”

郝松端起一杯酒,而这时寒意杯子已经空了,他几乎是很郑重地碰了一下桌上的空杯,说道:“寒意你不会。你做不到。你们都做不到。”

郝松干了杯中酒,长叹一声:“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跟你们在一起吗?我对文字的憎恶,得在你们身上找补回来。”

寒意望着莉萨,莉萨望着易菲菲,易菲菲望着陈愚,几个人面面相觑,气氛骤然有些冷,好在来了一个歌手,唱起了荒腔走板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时,一直在桌子一角的李否跟着哼哼起来,开始声音很小,后面声音渐渐大了点,感觉比台上那个流里流气的歌手还唱得好一点。郝松叫过服务生,冲他耳语一番,然后推了一把李否:“去试试!”

李否一开始还有些扭捏,却架不住易菲菲和莉萨的一顿劝,上了台,跟键盘手聊了两句,音乐起,《清白之年》,然后李否的歌声像是从天上徐徐降落下来:

故事开始以前,最初的那些春天

阳光洒在杨树上,风吹来闪银光

甫一开口便把人镇住了,酒吧里的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杯子、停下正在交流的话题扭过头去,似乎想确认是不是朴树亲临了现场。李否双手捏着话筒,眼神有些空灵,要不是一张娃娃脸,那做派跟朴树都有几分相似。酒吧里安静下来,只有李否那风吹麦浪一般的嗓音:

心里像有一些话,我们先不讲

等待着那将要盛装出场的未来……

一曲唱罢,掌声和口哨声响起,有姑娘高喊着:“小哥哥,再来一个!”李否笑着没有理会,在众多男男女女追随的目光下走过来。“可以啊李否,一鸣惊人。”“以前练过吗?”

李否咕嘟咕嘟灌了半杯啤酒,说:“也就是在学校组个乐队唱着玩,下次学校有演出请你们去看啊!”

“好啊好啊!”大伙儿诚心实意地响应。

寒意说:“要不我们干脆去唱歌吧?”见识李否的功力之前,寒意一直自诩作家里面歌唱得最好的,主打歌曲是《吻别》,声音模仿张学友挺像那么回事。没人响应,郝松已经有点多了,闭着眼睛嘴里嘀嘀咕咕的语焉不详。易菲菲面露难色,陈愚知道太晚回去可能家里交不了差。他善解人意地说:“不如今天先到这里,我们明天还要加班推稿子。”

“那就散了吧。海豚你送一下郝松。”寒意有些兴味索然,搭着莉萨的肩膀走了。

易菲菲和他的孤独情事

出了酒吧,华熙LIVE的南面,就是享誉全国的某总医院,气派方正的建筑顶上,鲜艳的领袖题字点亮夜空、傲视苍穹。时值深夜,医院的大门早已紧闭,广场上却三三两两地打着地铺,有的垫着一床草席,有的干脆是报纸。从外地慕名而来的病人或家属为了一个号,连夜在这里排着队。那些手里提着标记着全国各个医院的CT、核磁等片子的病人,如同孤独的鬼魂在广场上游荡着。

“看啥呢?车来了。”易菲菲拍了拍他的脖子,陈愚赶紧拉开车门,把易菲菲安顿在后排,自己便要往副驾驶去。

“你过来!”易菲菲的语气有些重,不容置喙。陈愚便老老实实地坐到后面来。易菲菲伸出手来,捉住他的手,把五个指头插进了他的手指缝里。陈愚扭头看看她,笑着没说话。

车上了西四环,陈愚把车窗按下来,巡视着夜色下的北京。自他10年前考上人大的研究生,到两次从省里的宣传部门被借调过来,兜兜转转在这个地方待了5年了。相比他从小生长的那座阴雨绵绵的南方小城,这里粗犷又细腻,傲慢又包容,人与人之间距离更远,却无论什么样的角色都能在这里找到同类。在古板严肃的政治面孔背后,它像热带雨林一样富有层次感,物种的丰富性构成这座城市的最可亲可敬的特点。

他喜欢这座城市。

“看啥呢?”

陈愚回望了一下,易菲菲正笑盈盈地看着他。或许是易菲菲比他大了一两岁的缘故,她看他的眼神通常都是怜悯的、包容的,带着母爱的慈悲。

“没啥,想起咱们毕业时的一些往事了。”易菲菲听了这一句,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头也偏过来倚靠着他的肩膀。

深夜的路上很通畅,车从紫竹院路拐了个弯,便是中关村大街。这条路他们俩是多么熟悉啊!左手边就是国图,他们一有空就过来蹭网吹空调、看小说写论文、躲在角落里接吻,如痴如醉;往北是魏公街,有易菲菲最爱的地铁奶茶和陈愚钟情的童心厨屋,站在街口可以看到对面的军艺,里面有穿军装的身条很好的姑娘;再往北到了魏公村地铁站,西边有两家咖啡馆,一家叫“雕刻时光”,还有一家名字不详,门脸极小,里面破破烂烂更像个旧书店,一只眼神不怀好意的加菲猫总喜欢趴在窗台上晒太阳。易菲菲给那只猫取了个名字叫巴别尔,每次过去总是巴别尔巴别尔地叫着,还给它带进口的金枪鱼罐头,为此陈愚还有些耿耿于怀。

易菲菲的电话响起,陈愚瞟了一眼,来电显示“老公”。陈愚赶紧把头向窗外扭去。这时,两个人的手指默契地分开。易菲菲用那个腾出来的手捂住电话,尽管这样,陈愚还是没有办法装作听不到。幸好此时陈愚的手机振了一下,是先前添加莉萨为微信好友,她的验证信息——我这么美,你怎么下得去手。

陈愚禁不住笑了一下,回了四个字:相爱相杀。

“笑啥?”易菲菲已经挂了电话,回过头来问他。

“哦,没啥,一个朋友发来的段子。”

“我看看。”

“别看了,三俗。”陈愚搪塞道。

“女孩子吧?”易菲菲瞟了他一眼。陈愚忽然之间有些恼怒,没说话,再次把脸转向窗外。易菲菲挽住他的胳膊,八卦道:“上次你说你们领导安排你去相亲,你到底去了没有啊?”

“去了。”陈愚很诚实。

“怎么样?”

“不怎么样。”给他介绍对象的,有副局长、巡视员、处长,也有部里面其他局的领导。出于礼貌,能见的他都会遵照指示见一见,然后吃顿饭或者喝杯咖啡,礼貌地告辞。与领导安排的“对象”相亲,构成陈愚业余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所幸陈愚供职的部门算是手握“权柄”,领导的整体素质应该属于这个体制里比较优秀的,所以哪怕是在介绍对象这个问题上,也是有板有眼,极少出现“不靠谱”的状况。

印象深刻的只有两个,一是某领导安排与一个姑娘在五道口的漫咖啡见面,年龄与陈愚相仿,长相大方,谈吐优雅,彼此聊得还算欢畅,快结束的时候,女孩主动加完他的微信,问道:“喜欢孩子吗?”陈愚下意识回答“当然啊”,随后便反应过来。陈愚体面地结束了那次谈话,并在回去的路上向那位领导致以诚挚的感谢。

还有一次,陈愚受命与一个女孩相见,地点在后海边上,时间是晚上7点,但陈愚等了40分钟女孩还没来,陈愚看了看表,准备把手机中的一局游戏打完,就撤。这时女孩过来了,穿得很清凉,下臀线依稀可见,脸上被手术刀雕琢得像一件动漫作品。“你就是陈愚?”陈愚忙退了游戏起身:“你好!我就是。”陈愚招来服务员,“喝点什么?”

“不了。我还有事,坐几分钟就走。”

“嗯。”

“首先我申明一点,”女孩从包里掏出小镜子和口红,补了补妆,“不是我要来的,是家里逼着我来的——我有男朋友。”

“哦,”陈愚笑了笑,“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女孩似乎愣了一下,看了看他,然后继续打开她的小镜子,给睫毛刷了两下。妈的,陈愚在心里骂道,到底是从哪一年起中国人的审美就被日本动漫给带跑偏了?

“这样的话,咱们就算是完成任务喽。”陈愚起身,稍微点了点头,“有缘再见啦!”

过了银锭桥,陈愚沿着后海往北走。此刻酒吧还不算喧闹,太阳也没有完全掉下去,粼粼霞光投射在这座繁华都市最负盛名的水域里,让人产生一种宁静安详如世外桃源的错觉。

“嘿,嘿。”如此几声之后,陈愚才意识到有人叫自己,他回过头去,女孩正夹着一支“艾喜”摇头晃脑走过来。

“我叫陈愚。”

“嗯,这次记住了。”女孩的表情明显松弛下来,“请你喝一杯?”

“我请你吧。”

那天晚上后来发生的事情,构成了陈愚人生经历中屈指可数的几次?One night stand。事后,陈愚一遍又一遍回味那天晚上的来龙去脉,迷幻如一场夏夜春梦。酒精在血液里左冲右突,陈愚像一个听到紧急集合哨却找不到装具的新兵,笨手笨脚地剥下对方的衣服,后面的过程很顺利,就像一把质量可靠的钥匙打开一把质量可靠的锁。女孩趴在他身上,如一个经验老到的驯兽师。河流湍急,浪花拍打着他,把他朝岸上推去。潮水退去,陈愚醒来,女孩已经消失不见了。要不是看到床头的“智选假日”,陈愚更愿意相信这就是一个梦——和他过去许多个寂寞的夜晚做的梦并无二致。陈愚有些忧虑,如果让给他牵线的领导知道他相亲当晚就把人睡了(其实用被动语态更准确),他为留在北京所做的努力很可能就会前功尽弃。所幸后面再没人找他,陈愚又感到有些失落,他开始怀念那天晚上女孩像个驯兽师一样骑在他身上威风凛凛的模样,可是,她连微信都没有给他留下。

“又发愣呢!傻子。”这是他们谈恋爱的时候,易菲菲对他的昵称。每次从睡梦中醒来,易菲菲总喜欢撑起一只胳膊,伸出另一只手来拍着他的脸蛋,不厌其烦地喊他:“傻子傻子傻子。我的陈傻子。”

“哦,没啥。”

“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莉萨那样的。陈愚就差脱口而出了。美,知性,温柔,善解人意。可惜是寒意的女朋友。她怎么能做寒意的女朋友呢?就因为他小说写得好吗?她不知道寒意已婚吗?想起这个,陈愚又有些愤怒了。

想起这些,陈愚又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好笑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陈愚说,“照着你这样的来一份就好了。或者克隆一个你也行——我不介意复制品。”

这话易菲菲果然受用,搂着他的脖子猛地啄了一口。停下来后,她又面露忧伤,关切道:“相亲还是要相的,万一有合适的呢。”

陈愚笑了笑:“我的相亲故事,够出个短篇小说集了。”

“你知道吗,等你正式调过来了,你会更抢手。体制内的适龄未婚男青年在北京可是香饽饽。”

“嗯,奇货可居。你到时在我背上插根草,把我扔在新中关那里叫卖就行了。100万起,价高者得。”

易菲菲咯咯笑了起来,拍着陈愚的脸喊道:“你这个傻子啊!”

司机点了点刹车,沉闷地说:“到了。”左边的车门打不开,于是陈愚先下车,易菲菲再下车。她抱了抱陈愚,说:“按时吃饭哪。少喝点酒。遇上不错的,就试着交往一下。”

陈愚笑着应道:“好嘞。”

司机探出头来,瓮声瓮气:“走吧?”陈愚回到副驾驶,放下车窗向后面摇了摇手。

后视镜里,易菲菲的影子一点一点变小,却始终站在那里。陈愚蓦地有些感动。

寒意的围城

王海豚说到做到。八月底,校园音乐节,他作为“寻鹿乐队”的主唱,在“玉渊潭咖啡馆”里发信息邀请大家参加。群里响应寥寥——寒意随一个采访团去了广东福建,郝松被剧组关在青岛写本子,易菲菲跟她老公去了札幌,只剩下陈愚和王海豚。陈愚原本是想去798看一个展览的,但一想到李否第一次邀请便是这种局面,有些不落忍,便应了下来。

“太无聊了,”王海豚私下发了个信息,“我带个姑娘一起去。”

陈愚发了个“请便”的表情。

“要不你邀请一下莉萨?”寒意并没有把莉萨拉进群里,原因不得而知。陈愚正有此意。这是一个周五的下午,近期没有出差调研,没有集体政治学习,也没有发函发通知,甚至也没有领导安排他相亲,这样的清闲甚至让陈愚产生一种不踏实的错觉。他把一堆理论学习材料摆在前面,却半天没有看进去一个字,打开莉萨的微信,字斟句酌半天,最后还是选择单刀直入:明晚有空?李否他们学校音乐节,可否邀请你一起?

陈愚刚把手机装进裤兜,微信提示音就响起:好哇!

她甚至没有问还有谁一起!陈愚抑制不住兴奋,抬头向窗外望去,目光越过和他同一个办公室的“副处调”那营养不良的脑袋,投向湛蓝的天空和连绵的白云。“我要是温柔起来,像一朵穿裤子的云。”他无端想起马雅可夫斯基的那一句来。他觉得他此刻的心中,也像被云朵塞得满满当当的。

周末。七点半的演出,他六点半就抵达京大东门站。这个时节的北京依旧有些溽热,陈愚躲在地铁出站口一边听着歌,一边等着莉萨和王海豚。冷气沿着楼梯扑面而来,很快便稀释在嘈杂的中关村大街上了。

“嘿。”一只手伸过来,摘掉了他的耳机。

“咦,你什么时候上来的?”陈愚看见莉萨颇感意外,“我一直盯着自动扶梯都没见你。”

“哈哈哈哈,”莉萨笑着指了指旁边,“那是因为你没看楼梯。”

“为啥不搭电梯?”

“减肥啊!”

陈愚退了一步,冲她浑身上下扫了一眼,略微做出夸张的表情:“你这身材还减肥啊!好歹给其他女生留条活路嘛。”

“哈哈哈哈,”莉萨再次哈哈大笑起来,“可以嘛陈愚,之前怎么没见你这么会哄女孩子。”

“你也没给我机会展示嘛。”

“怪不得。”莉萨笑着歪脑袋打量着陈愚。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寒意说你是闷骚男,哈哈哈哈。”莉萨又大笑起来。

“我就知道寒意不会说我什么好话。”

“不不不不,”莉萨收住笑容,“他说你好。你们这群人里,他对你评价最高。”

“我开玩笑的。”

“我是严肃的,”莉萨说,“他把你写的东西发给我看了,很棒。”

“那完了。”陈愚挠挠头,“早知道你会看,我就再写好一点。”

“你的问题在于——”莉萨一本正经,“写得太少了。”

“嗯,”陈愚叹了口气,“没办法,机关太忙了,我又是个借调的,周末加班都是常态。”

“我知道的,”莉萨说,“我一个舅舅好像就跟你们一个单位,忙起来几天都不着家的。”

陈愚有些失神,没有搭腔。

“期待你后面的作品,”莉萨又笑了起来,“话说我今天还参加了一个作品的发布会,我是从会场赶过来的。”

“哦。”陈愚心不在焉地应和道。

“你不问问是谁的发布会?”莉萨有些好奇。

“兴趣不大,”陈愚一脸的玩世不恭,“菜市场的东西卖不出去才使劲吆喝呢。”

“哎!”莉萨吸了一口气,“你这嘴可够损的。”

“我跟人去过一两次,没啥意思,无外乎就是请二三十个观众听三两个人吹牛,聊的内容嘛,除了吹捧还是吹捧,似乎谁都是被时代埋没的天才,而他们怀着崇高的使命,去向文学界提示这种埋没是多么不可原谅。作家嘛,写好东西就行了,干吗跟个演员一样热衷于上台。”陈愚意识到话有些多,“我是不是冒犯你了?”

莉萨这才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作势拍了一下陈愚的肩膀,说道:“在大机关磨了这么久还是很愤青啊。”

“一切皆可圆滑,唯有文学要保持棱角。”

······

(节选,全文刊发于《广州文艺》2022年第9期)

丰杰,1985年生,湖南岳阳人,中国作协会员,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解放军文艺》等。出版有长篇小说《一地烟灰》《斑斓——毕业了,当兵去》,中短篇小说集《火锅之死》。创作推出电视剧《号手就位》,融媒体宣传片《追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