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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2年第10期|朱登麟:黄昏放牛
来源:《边疆文学》2022年第10期 | 朱登麟  2022年11月07日08:34

朱登麟,男,祖籍云南保山,现居贵州息烽,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边疆文学》《山花》《莽原》《湖南文学》《四川文学》《滇池》《贵州作家》《花溪》等文学期刊。出版长篇小说《血献后土》,诗集《门的传说》《季节的脸色》。

春昏放牛

朱登麟

儿子把老子堵在牛栏口。

爹 —— 儿子两片嘴唇抹足了润滑油,从一声跑到三声才刹住。

马小江才是你爹。老子说话像打射钉枪,一颗一颗往外蹦钉子。

你是生父,他是衣食父母。儿子涎皮搭脸。

老子不耽搁你发财,你也别耽搁老子上山放牛。老子语气决绝。

您是缺吃呢还是少喝嘛?起早贪黑养这个东西。

不养它,拿你驾上犁辕耕地?拿你屙的屎尿沤肥?

合作社有耕整机,您那一亩三分地,几个来回就搞定,现在的地对农家肥也没胃口,养它真没啥子用。

你那啥耕整机,抽一鞭它会往前使牛劲?喊一嗓它会掉头?半夜起来上夜草,它会傻乎乎听老子唱花灯?

您学学人家灯宝伯,把牛入了股,天天约人唱花灯。

别跟我提他,倒纲败纪的,老脸都不要了。

就是嘛,别家老人都歇着了,就您整天风里雨里的,又叫我们几个脸往哪儿搁?再说,脸总没有命重要,哪天不小心摔一跤……

我得留着这张老脸去见你娘。

娘要还在也不会让您这样,一天瞎忙活,还没个效益。

你还缺这几个效益?就当老子不是你爹,是你孙子,你就高抬贵手,给你孙子留个玩具行不?爷。

柳枝秀呀,今儿起就叫你柳枝秀吧。

过完年你就满二十岁。你我都老了,得有个伴儿。就当我到那边陪柳枝秀,柳枝秀到这边陪我。撅啥鼻子,不高兴叫这名儿?不高兴别闷在心头。你要学那个柳枝秀,有个头痛脑热就喊我:灯贵呀,我心头烧得慌,给舀瓢水喝吧。腿乏了就说:灯贵呀,停下来歇会儿,我腿软,今天打这儿转身吧。你又别学那个柳枝秀,胃烂穿了也不吭声,怕我麻烦,翻个身就躺在这土堆里了。我不怕麻烦,能照顾你们两个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哩。你白天一吃东西就呕吐,晚上一趟趟起来喝凉水,那是胃烧得慌,我睁眼瞎呀,咋就没看出个端倪呢?

柳枝秀啊,太阳要落山了,我们回吧。你我都是落山太阳,腿脚慢,今儿早回,歇足了,明天我带你到大坪地,那地儿高,可以收太阳过冬。你祖爷祖奶就是大坪地牧场培育的优良品种。你看我糊涂的,你哪会知道,几十年后才有你哩。我七岁,屁颠屁颠随爷到县里参加农业生产表彰大会,你祖爷祖奶披红挂彩站台上,像电影里的男女明星,让台下人看红了眼。县长把两条牛鼻绳手递手给爷,你祖爷祖奶就归瓮桶坝了。县长握了爷的手,爷回来可骚包,几天没舍得洗手,奶想摸一下也不让。爷领回你祖爷祖奶,谁都不舍得给,亲自饲养,亲自配种,亲自接生,全瓮桶坝的土黄牛都是它们的儿孙哩。你祖爷祖奶老死后,乡亲们感念它俩的恩德,不忍心剥皮吃肉,将它们合葬在放牛坡,建起这座牛王坟。爷立了规矩,每逢忌日,大家要来坟上点烛烧香祭拜,跟拜祖宗同礼。

那时的合作社才叫合作社,哪像现在这个,散瓣扬花的。大家伙人捆做一股,心拧成一条,边干活儿边拉歌。这边唱:合作社像棵大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那边和:打田栽秧排对排,青年朋友一起来,胸前揣起语录本,背上挂起识字牌。柳枝秀你最清楚,我年轻时可是领唱,声音可洪亮,一开口,天上的雀鸟都扑楞楞飞下来听。你不是嫁我这个人,是嫁我这条好嗓子,你自己说的。瞧我多混沌,嘴上说着这个柳枝秀,话题就滑到那个柳枝秀了。

老伙计,你我胳膊腿都锈了,哪天眼一闭就没人照料你喽。我在祖坟山给你择了堂阴宅,挨着我。这地儿高,风水好,看得见你在过的村庄,望得见你耕过的田地。瞧你那些老伙计,都被合作社拿去育肥,送进杀行、肉市、饭店、粉馆,骨头熬了烫,皮毛硝了做皮鞋,尸骨无存啊。你一家四代陪我苦一辈子累一辈子,有功劳有苦劳,我这样给你安排后事,你就说乐不乐吧,乐就哞一声。还真哞了呀,就知道你我阴阳相通哩,又说到那个柳枝秀了。咦,是你哞得不响亮,还是我耳背,你再哞一声我听,我可喜欢听你哞了。你一哞,满坡的母牛都抬头,拿风骚的红眼睛撩你。瞧这日子过的,一晃就老了,没用了,变玩具了。咋个,说到你伤心处了?说你不就是说我自己吗?世事都快看完了,胸怀宽阔点嘛,我不说还不行?我知道你流泪未必是感激,也未必是悲伤,是你老眼昏花,看东西模糊,使劲眨眼睛眨出来的。

别哭,我唱段花灯你听。你可喜欢听我唱花灯了。你娘不让你听,说是好男不看戏,好女不看灯。半夜三更,你悄悄爬起床,拿石子掷我窗户,约我到瓮桶河边,跟我学跳幺妹子。我当年可是全县花灯比赛的花魁哩。但我终究是个男人,腰肢没你妖娆,模样没你伶俐。我让你踩在我膝头跳彩蝶双飞,你跳了。我叫你骑上我胸脯跳黄龙缠腰,你不干,还哭,说我欺负你。最后还不是跳了,我没占你便宜嘛?我给你唱:正月里,是新春,杨宗保配合穆桂英,夫妻打破天门阵,凭媒定,结婚姻,生下文广并文举,延得杨家万年春。

又跑题了。这个柳枝秀,你也是听着我花灯调长大的哩。你在放牛坡吃草,在木叶井喝水,吃饱喝足,四条腿一蹲,趴在青草地,扬起大脑袋,拿双湿湿的牛鼓眼盯着我,就知道你想听花灯了。你现今这老胳膊老腿的,趴不下去了,就靠在那个柳枝秀坟根儿歇着,我给你来一段四季放牛调。春季里来桃花开,张郎放牛上山来,半路遇着李大姐,两人嘞,结恩爱,邀邀约约登上赏花台。咳,咳,咳,这是咋了,一段没唱完就被自己的歌声呛咳喽。以前可不这样,正月间玩花灯,初一起,十五散,半个月嗓子不哑,打坐台,唱折子戏,一晚到亮气不喘。这一别十年,我哪晚不梦见你?哪晚不在梦里听你嫩声嫩气唱一调?记不记得土地承包到户,生产队分家产,我和柳枝秀也没要粮也没要钱,就要了你的跛腿爹,搭一架犁辕,一套耙子。人勤地不懒嘛,有牛,有犁,种田如绣花,啥庄稼种不出来?不承想这世事就变了,土地不再是农民命根子,都放荒了,牛不再是农民心肝宝贝,都变玩具了。农民不种地不养牛,一窝蜂进了城,进了厂,图纸都看不出倒顺的吴安顺,居然开办建筑公司,管着一帮大学生、工程师,帮城里人修桥修路修房子,牛逼得跟乡镇干部似的。还有我灯宝哥,那么拗一个人,老了老了犯软骨病,背弃老哥俩的盟誓,把牛入了合作社,让他们杀肉卖钱。想当年娃们离了村,他把撂荒地拣起来种,种一坝子稻子,打半屋子稻米。娃们回来过年,他一袋袋扛着挨家挨户送上门。开始呢还有人带进城里吃,后来就不吃了,又不好拒绝他的好意,收了。可等开春人走光了,才发觉大米都放在老屋焐出了虫。灯宝哥挨个打电话问,全都一个口径,说哎哟回城时忘带了,您老就拿回去喂猪吧。这是啥话,大米白面的拿来喂猪,不怕得罪五谷神,遭天打雷劈。他儿吴安国倒是讲实话,说你这米没东北大米香,孙儿们不爱吃。你泥一把水一把种稻子,种子,化肥,农药,人工,得投多少,收益还不如人家在工地上干半月,种粮食有卵用啊?哎哟哟又跑题了,跑就跑吧,反正我兄弟俩也没个正事,没个正题。

柳枝秀,你咋不说话,咦,刚才还站着,咋就摔倒了?站起来呀伙计,哪个一辈子还不摔几跤,摔了能爬起来,你就还算一头牛。记得你奶咋死的吗?那年月,人变成畜生,跟牛抢草吃,地皮都刨光了,你爹娘为省下粮食养你们姐弟,可是腿都饿肿了。又跑题了不是?我还说你奶,那年大旱,你奶怀着你爹,快生了,生产队没草料,你奶饿得四肢无力,站不起来,爹以为它耍赖,拿鞭子抽,它试着往起撑,没站直又倒下,拿一双泪眼愧疚地看着爹。爹伸手去摸它鼻子,鼻孔出的气都凉了,摸它肩胛,周身骨头骨节都散架了。爹吓得大喊大叫,引来一群人,他们不帮忙,只围观,还议论纷纷,说这畜生,耕地是指望不上了,就让它再作点贡献吧,寨子里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吃了,人都饿得卷叶了,也不晓得能熬到秋收不,眼前能救命的就剩它了。人还没断气,一双双火辣辣的眼睛已经把你奶烤成了牛肉干巴。你奶也是个牛坚强,硬是拼老命产下你爹,给这一门忠良留下一点血脉。爹和娘坚持把你奶埋在放牛坡,可当晚就被人掏出尸身,熬成热腾腾的一锅牛肉,连骨头都嚼碎来吞了,连汤碗都舔干净了。我爹巴心巴意对你爹,就因为你奶,他心里愧疚。爹怕你家在他手里绝后,怕死了没脸见祖宗。

没吓着你吧?别怕,我去叫兽医。现在科学这么发达,只要还喘气,就能把你医回成一头牛,不然你就是牛肉,任人东切一坨,西割一块,吃进肚子变成屎,屙出来变成蛆。争气哈,整个瓮桶坝就你我还挺着,你的伙伴都关进合作社大牛棚等死,你还可以跟着我满山跑。说好了明天到大坪上晒太阳,可不许耍赖哈。柳枝秀啊,实在想耍赖就耍吧,我不难为你,谁叫你从小就跟我耍着赖长大呢?我们划剪刀石头布,你输了,该我骑你马马,你耍赖,又哭又闹,我哄你,爬在地上让你骑马马。你约我上月亮崖看星星,说要是出现流星就让我亲,流星来了你又耍赖,说要把初吻留到新婚之夜。我们三个说好生死相依,白头偕老的,结果你又耍赖,撒手走了,让我们这个瓮桶坝人人羡慕的“铁三角”缺一角。我不指望你不耍赖,你不耍赖我心头反倒不踏实。又说岔了。柳枝秀,你站起来,只要不认输你依然还是一头牛。

柳枝秀,你年轻时多漂亮,往地头一站,满坡的红高粱都仰起小脸,举着双手随你摇摆,就像露天音乐会的观众。有你这个女主角,它们只能满面红光给你加油。柳枝秀啊,你我当年可都是大帅哥,走哪儿都是男一号,不承想一老就走“背”字,你想让事儿从这边来,事儿偏要往那边去。就连吴安顺那帮混小子,翅膀长硬了,动不动就造反哩。柳枝秀啊,你安心歇着,我哥俩回了,明天再来陪你聊。

那个老汉在放牛坡找到这个老汉。

你来干啥?叛徒。这个老汉马起脸。

这山场是你家买的?那个老汉不示弱。

牛都交了,你来放牛坡放啥?这个老汉语带讥讽。

就放你这头地牯牛。那个老汉也不客气。

我知道他们派你当说客。当年为争一垄包谷地你跟我断交,我很瞧得起你;为抢半沟田水你跟我打架,我很瞧得起你。你如今背信弃义,晚节不保,我瞧不起你,跟你说话都嫌丢人。

你瞧不起我,娃们又瞧得起你?

我死也不向他们举白旗。

那我就睁眉鼓眼多活些时日,看你还狠得起几年。

起码狠到你死。

那我就跟你比哪个哪个后死,不怕你小两岁。

不比死,就比生。你空着手,我赶着牛,比谁先走回村子。我不信铁鹞子斗不过麻母鸡。

比就比,我不信乌梢蛇会仰起梭。

柳枝秀,拿出点精气神来,别学某些软蛋,一老就六神无主。

凭空又整出个柳枝秀。未必然你还养小?

此柳枝秀非彼柳枝秀。

酸掉大牙。我说咋天天来这地儿?别人骨头都当得鼓槌擂了,还心心念念不放过。我看你就是柳枝秀身上的虱子,寄生虫。

千年土地百年主,哪个不是这世界的寄生虫?到头来还不是人死卵朝天,疤都留不下一个。

不和你扯哲学。我脚程不好早开张。村口见。

放牛坡出了稀罕事。

五个穿得稀奇古怪的后生气喘吁吁爬上坡,闯进两个老汉一头老牛老眼昏花的视界。三颗反应迟钝的脑袋还在发蒙,就被一堆三脚架包围起来,长枪短炮一起瞄准开火。一群人闹闹嚷嚷,说终于把乡愁这主题给追到手了,这题材不做个爆款就是浪费。

咔嚓咔嚓一轮扫射过后,走出个亮瞎人眼的小女子。女子穿得极其省减,半个胸脯,一截肚皮,整只大腿都没遮住,让人不好意思朝她身上看。两个老汉惊得张大嘴巴发呆,这情景让这个柳枝秀恼了火,哞哞提抗议,让那个柳枝秀从坟里跳出来,挥起老拳擂老汉胸口。

女子嘴上涂蜂蜜,身上抹猪油,一口一声爷,嘴甜得赛过蜜糖罐。

几个男跟班争着介绍:这是马小薯,马总的干妹妹,合作社聘请的网红主播,上山来找引爆点。

你们要炸这座山?

年轻人哈哈大笑:老人家,这个引爆点不是那个引爆点,是产业宣传的引爆点。你听懂了吗?

又懂又不懂。

就是要通过马小姐的直播,把瓮桶坝纯种土黄牛卖出去。

她是合作社找的托儿?

也是也不是。都是搞推销,但托儿是坏人,帮不法分子弄虚作假忽悠人;主播是好人,替农民向市场推介产品。

我们两个老废物是帮不上忙了。

帮得上帮得上,你就好好放牛,我们来搞直播,把你拍成网红,让外面的人在你和牛身上看到乡愁,这事就成了。我们有资料,说瓮桶坝纯种土黄牛是你爷那代人引进来的,经过你爹和你,三代了。三代人和一头跛腿土黄牛,特别有话题。

话题不话题我不懂,只要你跟马小江说好,答应让我继续养这头牛,你们叫做啥我做啥,叫咋做我咋做。

一言为定。马小薯伸出小手要击掌,两个老汉吓得左躲右闪。

年轻人自带火气,一进院子,冷清多年的老屋立马热闹起来。

晚上,拍摄组进驻老汉家,说要拍他的夜生活。他有啥夜生活啊,柳枝秀喊不回来,灯宝哥出个门都怕被风刮跑,当年瓮桶坝太平花灯的老搭档,唱个小调都跑风漏气喽。年轻人不在村里,娃崽们有手机玩,全世界的戏都能听,全世界的演出都能看,不稀罕他们那些老掉牙的唱词和土掉渣的唱腔。不比那些年,大家种水稻种包谷,种油菜种烤烟,粮油堆满堂屋,人高兴,瞌睡就少,男女老少聚在晒谷场,听灯宝拉二胡,弹三弦,看灯贵和枝秀跳幺妹子,教吴安国吴安顺奶声奶气打唐二,大槐树下欢声笑语,连月亮都忘记行程,连星星都不眨眼睛。哪像如今,天还没黑,各家各户关门抵户上床挺尸,消解日子的漫长和寂寞。也是哈,旧过的人才怀旧,现在的娃没经历过,讲给他也不耐烦听。老汉还有柳枝秀在,睡不着起来喂夜草,陪它聊聊天,唱几段小调,一个晚上就过去了。要像灯宝哥那样把牛交出去,怕不无聊死。

要拍就拍吧,照相机又摄不走三魂七魄。要住就住吧,屋空着,沾点人气还热乎些。只是老伴不在,灶膛里冷火煪烟,不能弄饭菜招待客人。

年轻人像发现新大陆,叽叽喳喳屋里屋外四处钻,看啥都稀奇。擂钵,石磨,碓窝,挞斗,一只火鸡,一条土狗,甚至半窗蜘蛛网,一檐包谷串,都像考古学家掘到了宝。他们拿出油肉果蔬,把灶火生起来,水果摆出来,茶水端出来,老屋立即恢复曾经的烟火。这才叫日子嘛,这些年一个人冷冷清清,像活在一座被盗空的古墓,昼生活夜生活有啥分别?

当初,吴安顺挣了钱,想拆老屋建新屋,老汉死活不肯,说这屋虽然低矮简陋,却是他跟老伴流血流汗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出来的,几十年住惯了,闭起眼睛都能摸到门闩和开关,伸手就能拿到要找的物件,每个物件上都映着他娘的影子,留着他娘的汗味,住着踏实。老汉看得出世事变迁,知道没一个儿孙会回村住,重修纯属浪费钱。

一群人正闹闹嚷嚷涮火锅,马小江大马金刀走进院子,身后跟着几个干部,据介绍都是镇长、局长、老板一级的,见年轻人兴奋,他们也兴奋,派人把寨子里的留守老人都请来,在院坝中间燃起柴火,围着火堆议事。年轻人不愿一本正经,围着篝火唱唱跳跳,当真“引爆”了在场人。那些老胳膊老腿一阵阵发痒,按照马小薯指挥,玩起了太平花灯。拍摄组架起机子,从不同角度拍摄,直播到网上。快散场时,马小薯告诉镇长,从下午到晚上,他们的直播点击量已经超过两万,点赞、留言和打赏人数超过五千。镇长紧紧握住老汉双手,感谢他对本镇养牛产业宣传做出的贡献,叮嘱他好好配合摄制组工作,一定要让瓮桶坝纯种土黄牛冲出贵州,走向世界。老汉惴惴不安,提出不向合作社交牛,镇长答应得很爽快。老汉浑身暖乎乎的,认为当年爷跟县长握手也不过如此。

老汉送走客人,回屋洗漱上床。迷迷糊糊中,看见他的柳枝秀红衣红裤,轻脚轻手进了屋,还是年轻时的俏模样。但到底阴阳两隔,女人身上有一种幽幽的冷气,一种让人心虚的草纸香。老汉想撑起身子说话,女人摆摆手,要他别动。女人表情怪怪的,神神秘秘,身后飘着几个瘦长的鬼影子,像黑白无常,像鸡脚神。老汉心生紧张,不知道女人在阴间得罪了哪尊大神,被鸡脚神押回来做啥子。正犹疑,头顶噗噗亮起两盏灯,光线暗黄、昏昧。老汉瞪圆双眼,才看清那些人不是柳枝秀也不是鸡脚神,是马小薯和她的跟班。马小薯叫他别动,该睡觉睡觉,该翻身翻身,该说梦话说梦话,这回直播的就是睡觉。

折腾半宿,老汉身心疲惫,睡意全消,捱到三更,起床给柳枝秀上夜草。马小薯换一套白衣裙守在门边,把老汉扶到牛栏口。三脚架上哗地亮起一片聚光灯,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晃得老汉眼花缭乱。镜头一打开,马小薯立即换了一副表情,挺直身板,提起精气神,嫩声嫩气,说话像唱歌:各位亲,牛无夜草不肥。灯贵老汉数十年如一日,每夜三更天给牛喂夜草。瓮桶坝纯种土黄牛正是吃了夜草,才长得肢蹄强健,肉质细嫩,味道鲜美。老汉听得似是而非,不知道是不是这回事,上夜草的习惯从爷开始传承,全村皆然,没人问过为啥,也没人研究过有啥好处。

聚光灯照得亮如白昼,柳枝秀明显不适应。老汉把嫩草丢进牛栏,柳枝秀费力地撑起四条腿,伸舌头卷起几根,翕动牙齿咀嚼,没胃口,便笨拙地掉过身子,躲到灯光照不到的角落,趴下休息。灯光师把灯杆移过去,柳枝秀眯起眼睛,满脸木然,有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落,有点不想被人打扰正常生活的懊恼。老汉钻进牛栏,用竹筒水枪给青草喷上盐水,抱到牛鼻子前。柳枝秀觉得盛情难却,应付性地吃了几口。

天蒙蒙亮,老汉还在梦中听柳枝秀唱花灯调,被院子里嘈杂的人声吵醒,穿衣起床,打开屋门,见满院子影影绰绰,挤满扛着长枪短炮的红男绿女,其中还有个红头发绿眼睛的洋人。众人你挤我我挤你,闹闹嚷嚷,说昨夜看完直播,一宿没睡,连夜驱车赶来,就为多抓拍几个镜头。老汉被这阵势吓得发愣,以为家里出了啥大事。众人如苍蝇见了屎,哄一声围拢来,频频向他开火,晃得他眼冒金星,脚步踉跄,险些一脚踩空跌下檐坎。拍摄组的人张开双臂,撵鸭子般把众人撵出院子,清空场地。马小薯带老汉进厨房,灶台上备好牛奶、鸡蛋、面条、青菜,老汉照马小薯指挥,生火,架锅,洗菜,煮面,炸鸡蛋,倒牛奶,像一部由别人操控的机器。这一顿丰盛的早餐到底啥滋味,老汉一点也没吃出来。

清晨,瓮桶河边现出从未有过的壮观:一个老汉牵着一头跛牛,沿田塍小路往放牛坡走,前后左右围堵着衣着发式年龄各异的男女,手中的家伙一律对准老汉。老汉朝向哪一边,另一边的人就使劲喊:看这边,看这边。老汉当年在县里夺花魁时享受过这种荣耀,但那阵仗跟这个不在一个档次。

平时一炷香的路程,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放牛坡已不是日常的放牛坡。自从各家各户将耕牛入股合作社,牛儿都关进铁皮拱出的大牛棚,日不晒雨不淋,吃了睡睡了吃,放牛坡上只剩下这个犟老汉和这头犟牛组合出的苍凉与凄清。此刻,山坡上竖起一排排画架,画架上支起画板,画板上绷着画布,草地上摆放着花朵般五颜六色的调色盘。安插在画架间的各色各款三脚架,架满各种各样的摄像机照相机。画板和相机后面,露出一颗颗不同凡俗的脑袋,男的胡子拉碴长发披垂,或在脑后挽个发髻,女的剃着光头或结着脏辫,耳朵上垂着鸡蛋大的耳环,手臂大腿胸脯上刺着花花绿绿的图案。每个脑袋都非常另类,每个面孔都特别异常,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人类。

柳枝秀呀,你这是咋了,腿发啥子抖,身子咋个往后缩呢?没见过这种大场面?老汉絮絮叨叨,使劲把牛鼻绳往前拽。老牛迟迟疑疑,使劲将身子往后缩。要不是年老体枯,牛鼻子早磨出了血。

老汉谨遵镇长叮嘱,小心翼翼配合做造型,扮表情,生怕稍有疏忽大意,哪个动作做不到位,这群人就会把他的柳枝秀拖走,关进大牛棚,送进屠宰场。回头又想,泥巴都埋到了脖颈,还能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老汉为灯宝哥不值,这荣耀原本你也有份的,谁叫你背信弃义交了牛,没牛,你拿啥子跟我比?这样一想,老汉不再哂惶,把背抻得直直,头扬得高高,努力保持一个老农民应有的仪态和风度。

原本又是一个跟两个柳枝秀唠唠叨叨的上午,老汉没按自己的心意说上一句话。摄像的要他动起来保持画面流动感,绘画的要他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头一直朝向哪里,眼睛固定看着何处。马小薯拿着话筒,一会儿要他蹲下,一会儿要他站直,一会儿要他双手叉腰凝视远方,一会儿要他面带微笑满怀深情,一会儿要他愁,一会儿要他喜。吴安国叮嘱过,马小薯是这台大戏的总指挥,现场女一号,尤其要听她的。一段录下来,马小薯不满意,重录,又不满意,又重录,累得老汉骨头骨节散了架。柳枝秀也不得清闲,跟着他转过去绕过来摆啥子pose,草也没啃上半根。

老汉问吴安国,这回,牛可以不交了吧?镇长都答应了。

吴安国说镇长说的是官方意见,不代表家人,这事得听安顺的,安顺才是你的儿。

老汉说听你这一说,安顺才是老子,老子才是他的儿。

安国说注意情绪,那边几架相机盯着哩。

中午吃盒饭,马小薯嗲声嗲气腻着老汉,拿手机给他看视频。老汉越看越不满意,觉得自己演得太不自然,脸上像戴着面具,动作像提线木偶,感觉自己不是自己,自己都想骂自己。画面背后的音乐也怪兮兮,一个男人憋着女人嗓子,尖声尖气,拿腔拿调,哟嘞依哟嘞依学鸟叫,那声音像小风直往人毛孔里钻,像小蛇扭来扭去穿过草地,弄得草尖到草根都麻酥酥的,哪有月亮山的放牛山歌狂野,哪有瓮桶坝的花灯小调清新。马小薯说叔您不懂不要乱说,这是墨西哥民歌《黄昏放牛》,约德尔唱法,很唯美,很乡愁,很蓝调。老汉说自己扮相表演都不好,太土太拧太扎眼,马小薯说要的就是这个味,你就是瓮桶坝男一号,纯种土黄牛形象大使。老汉似懂非懂。马小薯说我叫个人启发你,拨通手机,屏幕右上角现出吴安顺的大头照片,奇的是眼珠子还骨碌碌转。

这混小子也在山上?老汉问马小薯。

爹,我在城里,在融媒体中心跟您同步直播哩。照片突然开口说话,吓了老汉一跳。您等等,马总有好消息告您。

画面一阵晃动,吴安顺的小瘦脸变成马小江的大胖脸。

灯贵叔,我是小马。

老子看到了。老汉一看到这张脸就生气。

叔您知道自己多牛吗?全世界都在看您哩。

老子脸都丢到全世界了。

瓮桶坝土黄牛成了爆款,叔功劳最大,我代表乡亲们感谢您。

凭啥代表?你是村长、镇长?

叔,回头让安顺给您带一部智能手机,方便您看直播。

老子可没问他要。

合作社奖励您的哩叔。

别想拿部手机搪塞我,老子这牛,镇长都答应了,不交。

叔您那牛成明星哩,导演要包装它,拍动画片哩。

啥?它还活着,你想包装它,还冻化,除非先把老子包装了。

柳枝秀呀,马小薯这娃,看上去挺实诚,咋看都不像托儿,可她确实是托儿,是马小江和吴安顺这两个小混蛋请来忽悠你我的托儿。趁这会儿合作社招待他们吃大餐,发红包,我哥俩抓紧吃一口喝一口。

那个柳枝秀呀,你临走将这个柳枝秀托付我,嘱我好好守护它,像守护我们两个的情意。我守了它十年,对你有多好对它就有多好,这个柳枝秀是你留给我的伴,是你活在世间的影子,可看这情势,我快要守不住它哩。我要带它翻过月亮崖,去大坪地,它祖爷祖奶的胞衣地。世道轮回,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吧。牧场垮掉三十年,早已荒无人烟,瓮桶坝再没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个大坪地了。

我算看明白了,他们不会放过我哥俩,照这样没白没黑折腾下去,我也挺不住几天了。我们这六条老腿都快使不出劲哩,你要还是我的柳枝秀,就给我哥俩腿上吹口仙气,攒点劲吧。你一直灵验的。吴安顺满世界浪一圈,总算又回到瓮桶坝,逢年过节的,他会来给你和柳枝秀祖爷祖奶飘坟挂纸,我往后就不来陪你们了。可谁又说得准呢,他们杀别人儿孙卖钱,还有脸给它祖宗上坟?

柳枝秀,你听这风声,尖啸啸的,是不是他们追来了?哟嘞依里里哟嘞依里里,那个假男人的嗓音,咋个老钻进我耳蜗里锥呢?哟嘞依里里哟嘞依里里,是不是我耳朵出问题了,听什么都是这个调调?哟嘞依里里哟嘞依里里,可刺耳,可揪心,就像虫子在身上爬,蛇往血管里钻,人家唱歌要钱,他唱歌要命啊。柳枝秀啊,你是不是也听到这个声音了?你也不喜欢这个声音对不?你耳朵那么大,听得是不是更尖利呢?别紧张,我唱花灯小调给你听:正月里,百花开,燕雀来,张郎……

柳枝秀你记得不?那年在放牛坡,你家小黄牛跟灯宝哥家大黄牯打架,你怕伤着它,跑到中间隔架。你穿件红衣服,大黄牯打红了眼,拧着犄角冲你顶过来。你吓得大哭大叫,没命的往山上跑。你一个小姑娘咋跑得过一头发怒的牯牛呢?我们一群男娃女娃都吓蒙了,不知道咋个救你。柳枝秀啊,你爷时还是个半大牛,根本不是大黄牯对手,居然从斜刺里冲出去截它,腿上挨它一角,血喷起三尺高。我采访采访你:你觉得他当时咋想的?是啥子东西给他那么大的勇气和力量?

柳枝秀啊,你们这个家族可是被铁拐李缠上了,三代都跛腿。你爷为救柳枝秀,你爹小时候皮摔断骨头,你耕地时被铧口伤到腿。可生产队分家产,我毫不犹豫领走你那个跛脚爹,人都说我傻,可我知道柳枝秀心里感念你爷,她要为你爷养老送终,还要接着照顾你爹,照顾你。她对你可好哩,好得我都嫉妒。柳枝秀啊,这二十年,我早就把你当她,把她当你,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命根子哩。可那个柳枝秀得胃癌,我没保住她的命,现在又轮到你这个柳枝秀。我吴灯贵在瓮桶坝做了半世强人,咋就保不住你们两个呢?我不做啥代言人,啥形象大使,我越使劲宣传,你的族人越难逃任人宰杀的苦命。连你都快保不住了。你整没了,我也不能活,就算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我也要带你逃。

天快黑哩,老伙计,歇了半晌,该起身了,爬过放牛坡,翻过月亮崖,就是我哥俩最后的家了,虽然那个家也未必容得下你我。咦,你这是咋了,站不起来,我也站不起来了,这两条老腿沉的,这头晕的,这身体虚脱的,天地都旋转起来了。

柳枝秀呀,活到这份上,我算是弄明白了,我活着不就是为了埋你,而你活着不就是为了陪我吗?我哥俩这辈子已经走到天尽头,还能往哪儿跑呢?我们互相埋吧。埋了,柳枝秀交代给你我两个的任务就都完成了。

老伙计,我怕到时没力气,早就在给你择好的阴地上挖好了坑,备齐了垒坟的石头,你就往坑里去吧。那个柳枝秀呀,我这就割下你坟头的嫩草,这草我一直留着,就为给这个柳枝秀吃上最后一口。我身上一直揣着百草枯,就为被他们逼急了拿出来吓唬他们。你就安心吃吧,趁我这老胳膊老腿还有点劲,我埋你。柳枝秀呀,别骂我了,我已经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我这样残忍,跟那些狼心狗肺的有啥区别?可我不给你吃百草枯,你即便死了,他们照样把你的肉炕成牛干巴,骨头熬汤锅,跟你奶一个命。这可是我能给你的最好归宿了。你不要拿这眼神看我,我的心碎成瓣儿了,你不用担心我,我有他们埋。柳枝秀呀,我让它先来给你作伴,我脚跟脚就来,我们三个又可以相依为命了。柳枝秀,这最后一块石头,好大好沉呀,我没力气搬到你坟尖儿上了,你两个别怪我,我唱花灯你们听。二月里,是春分,百草生,草寇要抢崔莺莺。张君你把贼兵退,许终身,鸳鸯帐下盟了誓,要同君家万年春……

哟嘞依里里哟嘞依里里,那条蛇又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