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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西文学》2022年第10期|石永存:崖上崖下
来源: 《广西文学》2022年第10期 | 石永存  2022年11月08日09:00

陶化村西起海拔1307米的九烟山巍巍尖顶,东接岩邦百丈断壁,南缘止于凌百新老公路S206和X844分叉的剪子口。抬头望,那嶙峋突兀、青崖列列的大石梁就是它的全部地域。这里是背陇瑶聚居地,全村十四个屯,三百七十八户全都是背陇瑶人。

华表和老婆阿近住在崖上,两个儿子小丰、小高住在崖下。一条仅能容一人四肢攀爬的崎岖山路像藤蔓,蜿蜒缠绕着这面直立着的断崖。崖下三十五户人家,住的还是2000年政府统建的安置房;崖上只有八户人家,住的是自己用树皮、茅草搭成的简陋棚子。他们原先在崖下也有住房,因涉及宅基地纠纷,住不乐,便回迁崖上。几百米的海拔高差,让崖上崖下形成两重天——端午前后,崖下的苞谷“挂红帽”了,崖上却要到六月六才能“尝新”。

二十年前我就认识华表了,那时候我在乡政府工作,每到青黄不接的农历四五月,一到圩日,就有许多贫困群众,拿着村委会开具的证明,到乡民政办排成长队领取救济粮。华表壮实的身板、粗大的四肢,拄着两头缠有麻绳的木扁担站在队伍里,极为显眼。

有人喊:“哟,华表,你这个年轻仔,一身蛮力,怎么也来领救济?要出去打工找钱呀!”

华表咧开嘴角向上扬扬,眨眨眼睛,回了一句:“娃儿小,没……得办法。”

从那时起,陶化村这个最强壮的年轻人便给我留下了疑惑:病?残?愚?懒?或其他?没想到,二十年后,我又重新走近他,并努力解开这些疑惑。

我到华表家首访时刚开春,经过一冬的凛冽,公路上下两边,树叶僵成墨绿,在风中瑟瑟抖着寒意。地头草叶枯黄杂乱,伐下了一冬的桑枝一堆堆横在土埂上,贴地的杆节儿却飙出几朵新绿,仿佛昭示贫瘠的土地上更有顽强的生命力。

车辆环绕山道一路上行,黄土岭尽处,一丛丛莲花苞一样高低错落的灰黑石崖兀立眼前,大大圆圆的水柜稀疏地散布在山间,进入陶化村地界了。左师傅熟练地把挡位拨到四驱模式,双目定定直视前路,两手紧抱方向盘。我也不由自主把后背紧紧贴在座椅上,右手抓紧车窗上的拉环,两腿蹬直,心里暗暗嘀咕,走是不是更靠谱?

新硬化的屯级路像一条银白丝带,高低起伏穿过丛丛嶙峋石林,忽左忽右绕过层层悬崖断壁,走这一路崎岖,步步惊心。穿过五个屯,便是公路尽头,下了车,一条平斜的石板路跨坳接上来。

县财政局派驻村的小谭领路,乡政府A弟、小杨和我,一行四人徒步翻坳向前。峰回路转,眼前豁然开朗,雄壮的马鞭山映入眼帘;山脚下幢幢新房似一簇簇红顶蘑菇,密密挤作两团;宽阔的X844二级公路像一条窄窄的扁带斜绷在山腰;脚下,是高愈百丈的陡壁。

无限风光在险峰。我们还未来得及欢呼,左侧似有人轻推一把,心神一颤,准备掏手机拍照的手赶紧缩回,这脚底一滑真是不堪设想。岭上的横风一股股吹来,像一头怪兽隐在身旁,朝着我们大口大口哈气,水雾丝丝缕缕隐隐飘过。我们蹑手蹑脚、四肢交替并用,耗费半个小时才爬完这两里山路。

横穿过一个大嘴叉一样张着的岩洞口,继续前行二十分钟,终于来到崖上了。茅草屋檐下,光亮的石磴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他早就在等着我们了。尽管第一次来,不用介绍,我一眼就认出是华表。对,他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短短的发线夹杂着白丝,更显稀疏了,额上多了几道深深勒刻的沟壑。我凑近他坐下,轻轻握一握手,指面接触的刹那,明显感觉到这掌面极硬。我把他的右手拉过来,放在膝盖上摊开,他很老实地配合我完成了一张手部特写。

来之前,我粗粗做了一些功课,只要能动员他搬迁,这户的脱贫就可以“药到病除”。扶贫搬迁组的友仔友女们已特别为我开了“绿灯”,只要有意愿,对于这一户,那利、乡集镇、县城等的安置房可以任选其一。因此,这首次入户我并不着急作动员,以免“打草惊蛇”增加后面的工作难度,而是简单地核对一些建档立卡的基本信息,拉拉家常,谈谈一年的初步打算。

华表年长我七岁,他老婆阿近四十岁,大儿子小丰二十三岁、小儿子小高二十岁,全家人只有小高念完了初中。这一年的计划是在山上种玉米、养羊、养猪,小丰出去打工。

返程路上,我拿出拍下的照片放大观察,一个当家人,需要刨开多少石窝窝、侍弄多少庄稼、饲喂多少禽畜、抹掉多少汗水才能磨成这样一只手呀,从鱼际线到五个指尖,所有的纹路皱褶全部平复,总成一大块厚茧,完整盖过整个掌面。家人无病、无残,这掌面更是证明不是内生动力不足,那会是眼界见识的问题吗?

再次入户,我换了一个外援小涂随行,改从崖下步行上攀。在陡峭的羊肠小道上踯躅足足七十分钟,才爬到了崖上。华表低头坐在屋檐下,正聚精会神编一只米箩,刚完成打底扭花的箩底迎着我。六条青黄相间的竹篾紧紧排成一股,交叉叠在一起,成一个标准的“米”字底,刮得光亮细软的小青篾从“米”的中心顺八条径篾交互环绕,同向盘九层形成一个里凸的内圈,又用稍粗些儿的小黄篾错分开,同向盘九层形成一个外凸的中圈,外圈是粗的青篾黄篾交替编织,把“米”字底每一笔中所包含的六条篾丝拆分成两条一股的竖篾,成了一个扭花底。

“好手艺!”

华表抿起的嘴角一翘,眼睛眯了我一下:“你来……得早哦。”话音没落,手眼又拢在一起,把分展开来的竖篾合收做一把,用细绳在尾部扎成一束,准备横编起桶了。

透过竹门,房间昏暗的光线里,阿近在淘米。

“那么早就煮饭了哦?”

“我们只……吃两顿,一天。”

我靠过去,拉过一截挖成槽形的原生态木凳,和他斜对着坐下,说:“我要耽搁你点儿活路,和你商量一个很重要、也是你们家长期以来一直考虑的事情,得不得呀?”

“讲嘛。”他的手眼仍在忙活着。

“就是房子的事,既然在崖下住不乐,我帮你找了三处,你看哪里最中意,由你选。”说着,我从背包里拿出图纸等资料向他逐一展示,并作解说。

第一张图是那利易地扶贫搬迁点,七十二栋房,全是“天地楼”,分为一层半、两层、两层半三种户型。华表家四口人,按人均建筑面积不少于十三平方米、不高于二十五平方米,正好能选两层的一栋小楼。安置点周边已有本村石梁上历年下搬的群众一百三十余户,形成了一个新的热热闹闹的大寨子。安置点西侧,第一书记泰哥率领村“两委”和合作社的同志,把分散承包出去的土地,通过流转经营权再集中起来,创办起了百香果产业园。东侧是三层高的村级公共服务中心和二层楼的村级幼儿园。正前方,用五保楼改建的扶贫车间已经引入了企业进驻,加工耳机线,弹性工时,计件工资,深受留守在家的妇女、老人喜爱。另一栋四层高的扶贫车间是深圳盐田区帮扶援建,从深圳市引进一家科技公司进驻,生产精密车削五金零件。除此外,还开发有保洁员、护路员、管水员等扶贫公益性岗位。能够搬迁到这儿居住,用另一联系户阿弟的话来说,那是“从糠箩跳进米箩”。

第二张图是伶兴安置点,属于集镇的套房安置,按人口与户型相匹配,分别有两室一厅、三室一厅、三室二厅等户型。安置点紧靠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浩坤湖的游客服务中心。选择这个安置点,将享受免费的职业技能培训,优先录用到旅游公司从事驾车、驾船、餐饮、保安、保洁等岗位工作,也可以低价认领商街铺面自己当老板搞经营,吃“旅游饭”。

第三份是一沓图纸,都是位于县城的安置点,进了城,可以从“村民”一步变“居民”,政策延续,商机频频,就业岗位充足。

把这些都一一讲完了,华表眯着眼说:“我还……是想住这上面,你们帮修……公路,房子自己起……就得。”

小涂之前在审计部门工作过,对工程造价有一定的了解,见到这个场面,再也沉不住气,从施工环境、施工组织、工程量估算、人工费用、生态影响、社会效益等进行了粗略的测算和分析,结果是耗费天价、得不偿失。

我接过话茬,坚决地说“不可能”。资金绩效评价上不允许这么瞎干,生态环境保护方面也不容许这样蛮干。

华表最后说:“那……你问哈我仔。”

转眼又是谷雨,三上崖上之前,我到崖下见了小丰、小高两次。他们住在公路坎上,一座三开间的砖瓦房里,油漆的绿木门,上面挂着一把弹子锁。

这兄弟俩乍一看,浑然就是他阿爸二十年前的身板和模样,只是个子更高并留成了长发。小丰有说有笑,小高则是每次开门后就一言不发,躺回床上玩手机游戏。访谈了解到,小高基本就在崖下的瓦房里长住,每天闲着玩手机、睡觉;小丰是个“蜘蛛人”,每年都跟随本屯的阿马外出打工,主要从事架设高压电缆等高空作业,先后到过内蒙古、甘肃、浙江等地,哪儿有活儿就往哪儿走,挣回的钱全家人一起用;华表和阿近长居崖上,庄稼活、养猪是阿近负责,华表主要是编箩篼、放羊。猪养到过年了做成腊肉自食,羊则是卖出去,崖上没有草场,一年仅能卖出三五只。箩篼隔个圩日可卖出一两对,按大小不同每对六十至一百元不等。

综合小丰有问必答的样子和理财方式进行分析,他们兄弟俩在家里还没有真正的话语权,华表说“问哈我仔”是一句搪塞的话。

——两个壮劳力,为何一个外出打工、另一个哪儿也不去,而家人对他没有意见?

——每个家庭成员的劳动分工是比较清楚的,唯有一人是在家玩手机、睡觉,这难道也是一种工作的分工安排?

华表,你身上究竟还有多少谜?

我和小罗商量,决定先不给华表打电话,搞一次突然袭击,看看他的真实状态是什么。

这是我本次走访憋的“大招”。小罗是背陇瑶族,从小在贫瘠的石窝窝里长大,自身苦读,父母苦供,老师苦教,重点大学毕业后打过工,之后通过招考进入县党政机关工作。小罗出马讲述他的励志感言,相信定能松动华表的思想“根子”。

农历四月,过了正午两点钟,日头渐渐西移,阳光不很灼人。上爬十余米,碗儿大、桶儿粗的任豆树、酸枣、木棉、苦楝、橡树,杂而不乱地高高立在不见土的石窝里,叶片油绿,细细地筛下一坡破碎的光斑;空心花、醉鱼草、红叶楸、蚌壳花椒、谷沙藤、高粱泡、毛荚蒾、大叶蛇泡簕、龙须藤等知名和不知名的杂灌木点缀在路旁、疏林下,一蓬蓬掩映着虬曲外凸的树根和沟沟坎坎;阴湿的岩根下,散布着垂穗石松、深绿卷柏、翠云草、凤尾草、华南紫萁、犁头草;浓荫的杂木林中,地面矮伏着千打锤,枝上倒挂着毛柱铁线莲……

生物系毕业的小罗沉浸在这花藤树草一派欣欣向荣、和谐共生的绚彩里,一路向我介绍,不时打开“识花君”App,查证讲解它们的性状和功用。

这哪是一壁物产贫瘠匮乏的山崖?分明是一座蕴藏着丰富植物种质资源的自然宝库呀!

睹物思责,心中更坚定一条信念,党员干部就是要做群众的主心骨,决不能当群众的尾巴。为了让贫困群众过上更好的生活,为了小康路上一个都不能少,为了更好地保护好这座自然宝库,一定要动员他们搬下山来。

茅草房前,竹门虚掩着,门扇中间的背销套了一个麻绳圈,用一根刀柄大的长竹棍斜穿着别在框柱上。

“华表,华表在家没有?”我对着山边大喊两声。

“嗯,嗯,哪……个?”一个男低音从另一头传过来。三五分钟后,华表的身影从两三人才能合抱的黄檀树旁现了出来,“阿求家有……客来,我去坐……耍哈。”

“搞得两杯了没有?”

“我不喝酒,就是去……坐耍、谈话。”

在一截老木桩上坐下,我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综合那利、伶兴、县城三个安置区的情况,对你们一家来讲,去那利我觉得是最好的,两层的天地楼,还有微田园,旁边有幼儿园和小学,出屯没出村,户口不用迁,我帮你拿个主意,就报名去那利,你看得不得?”

“慢!”华表触电一般从石磴上站起来,脸瞬间涨红,“我再……考虑哈!”

“再过个把月就抽签选房了啵,大家抢着报名,还慢就没得份了啵。”

“由他们,我……考虑哈。”

有小罗负责收场安抚,我决定再刺激他一下:“户头上你是家长,你不做主难道是阿近做主?”

“哪个做主都……慢点。”

小罗接过话,用瑶语嗼嗼哈哈地跟他和言软语谈了起来,良久,转过来对我摇摇头说:“他一直讲,还是不忙报名,我们报了他不认!”

回到县城刚几天,扶贫搬迁组的友仔友女又来催了:“表哥,你那户确定没有呀,书记县长交代,那利、伶兴两处安置房下个月初要组织抽签,再拖我们可帮你留不住了哦。”

怎么办?苦想了几天,没有结果。

在弄谷村,我“偶遇”沙里瑶族乡的人大主席,闲聊中对他说:“华表,我在陶化村也有一个华表,真是有缘呀,你有空去看他一下不?”

他对我狡黠地一笑:“好,周末马上行动。”

周一清早,我还没走出家门,手机振铃,主席来电。耳麦里传来他的声音:“哈哈,老表,我昨天杀了一只雌鸡,外加两瓶‘蓝盖盖’提上去,他不喝酒,我就差在上面‘同睡’啦,搞不定,你继续努力哦!”

“高招”不通,再寻“王炸”。

不久,在一处“夕阳红”舞蹈排练场我见到了老阿姨——曾经的瑶族乡乡长。几句寒暄,道明原委。老阿姨很认真地说:“二十几年来都没有干成的事,希望你们这次把它办圆满。既然下了大决心,要对他们进行第四次搬迁,那就拼尽全力,形成合力!”

“第四次?”

“是呀。”

那是1997年,为了解决凌云县大石山区贫困群众土地和经济林地资源缺乏、生产生活条件恶劣、水电路等公共基础设施建设难、发展产业脱贫难的问题,在广东省的对口帮扶下,县委、县政府决定组织他们迁入毗邻的田林县,垦荒发展八渡笋产业。工程启动当年,旋即组织开展安置场建设大会战,把搬迁对象整编成民兵小队,进驻迁入地砍荒炼山、挖坑种竹。随着时间推移和对当地情况了解的深入,大部分群众认为,这儿数万亩荒山连片,发展生产的前景十分广阔,但安置地距离县、乡驻地太远,而当时交通不便,中途就放弃了搬迁。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1998年。在本乡境内平兰河的中段,流转集体荒地荒山建设安置场,把荒沟滩涂垦为田地,在荒坡种植油茶、八角。场部距离乡政府约十五公里,虽不算偏僻,但公路路况差,进出没有现代化交通工具,群众在安置场居住一段时间后发现生活仍不方便。这时,反观陶化村,凌色X844柏油公路已横穿崖下而过,崖上生产生活条件虽然艰苦,但赶圩却更方便,于是又回流了。

第三次。2000年。在崖下建设安置点。那儿是陶化村与浩坤村两村的交界处,属集体插花地,同步安置陶化村弄新、浩坤村弄习两屯的贫困群众。由于当时上级补助资金有限,仅能满足建房,宅基地的土地权属问题没有妥善解决到位,随着人口增长,分户渐多,建房用地矛盾问题日益突出,由此产生纠纷。

我火速把这一情况报告村、乡两级。书记、乡长、泰哥三人碰头后,旋即拍板:弄新屯的全体帮扶干部、两村的工作队和包村组马上入户,摸清每户受纠纷影响的情况,以及搬迁的真实意愿和要求等,然后综合汇总,提出对策。

历时四天的逐户走访、小组商谈、党员组干恳谈、村级座谈,汇总结果显示:需要选址另建的有二十七户,其中崖上八户,崖下十九户。历经三次搬迁,受够了十多年纠纷的困扰,弄新屯这二十七户要求合住在一处,最低“不出村”,最高“不出屯”。

刹那间,一切都明白了。原来,小高天天在崖下睡觉玩手机,为的是守住这间宝贵的砖瓦房。

最低“不出村”,最高“不出屯”,这短短的十个字如何落地呀?

期许的目光首先投向了扶贫搬迁组。

“报名到那利安置点的贫困户已经爆满,现在还有十多户安排不下,按照先来后到原则,我们都动员他们到伶兴安置点去报名呢。就你那户我们可以帮忙动员让出个指标来,二十多户再挤进来真的摆不平了喽。伶兴安置点还有少部分房源可以报名,条件那么好,往那儿引导引导呗。”扶贫搬迁组的同志回复。

乡、村两级再次组织群众开会动员,带着他们到现场参观,比对交通、就业、产业、公共服务配套等方面的便利条件,分析未来发展的美好前景。得到群众一致的答复却是:伶兴安置点的环境条件是真的好,但那儿是外村的地界,不去。

在弄新的地盘上,难道就找不出一处弄新人自己的容身之地?我们不信这个邪!

崖下右边的大弄洞是弄新屯的地界。就这里了,泰哥用笔头在地图上一点。

大弄洞是一个椭圆的盆地,底部有几十亩连片洼地,洼地的北、东、中有溶洞,马鞭山后的浩坤湖水位上涨至367米高度就会被涝,宅地是不能安在“盆底”平地上的。

那就在四周“盆壁”找。北面是几十丈高的大断崖,常有石块崩落。东、南两面松松地堆满了修建公路时推下的石块,切坡不仅不安全,同时还将影响路基的稳固。只剩下西面坡和坳口两处可供选择了。

技术员现场踏勘,略作测绘,一幅草图出来了。

“最优的方案是坳口,”技术员说,“紧凑布局,摆三十来栋房屋不成问题。”

两天后,一张规划图贴在了路边的宣传牌上,群众现场观看,技术员旁边解说,总体上没人表态,也没人反对。

既然群众认可,我们马上就干。乡、村两级干部用木桩、红绳把用地范围一圈,有三户就不干了,同时严正声明,决不签字。他们各有一绺狭长的石缝地,上中下叠做一排,布满整个红线下沿。这三绺地不能用,意味着建房的可用面积将大大减少,约有一半的农户需要改到“盆壁”西面坡选址建房。工作就此陷入僵局。

华表是个有心思的人。再次入户走访时,我将这个情况问华表。

华表说:“换……作我,也不给。”

“为什么?”我很诧异。

“台地我们都……不给。”

“什么样算是台地?”

“能用牛犁的都……算。”

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长期工作在农村,还是第一次听到关于土地如此严苛的分类和回答。这一刻,我才真正领悟,为什么这个族群的人宁愿下大力花大钱也要选择在石堆上造屋基,而始终不肯占用很少的一点土地,是世世代代艰难困苦的生活,铸就了他们对土地如此坦白直接、执着热烈和刻骨铭心的爱!

我又问华表:“现在坳口那里二十七户的房子就摆不下了,如果换你过西面坡建房,愿不愿意去?”

“对面山上有……岩洞,不去。”

我顿时汗流,下崖途中当即报告。爬回崖下时,乡领导和泰哥早等在那儿了。我们来到大弄洞坳口反复观察,分流出来的户只能往西面坡的小石壁下排,参考华表的陈述,如何定夺?

就在我焦急万分时,事情却有了转机。后来听说是阿马,这个陶化村最早出去闯世界的中年男人,每年都带着陶化村的年轻人外出务工,算得上是村里先富起来的人。

据说那天,阿马掏出手机,点开一个App,屏幕瞬间显示一面罗盘,他用左手平托着,在坳口上下左右转了一圈,又拐过西面坡,仔细地观察、比画一阵,点点头说:“这里不错。”

“对面山有岩洞,不坐财!”有人提出异议。

阿马一字一顿地说:“房屋坐西朝东叫兑宅,这儿兑宅的中宫合‘胄入斗牛,入千箱之玉白’,是财位。北面在左手边,高崖直立,贵人襄助,谋事可成;正前方为东,视线开阔,仁寿康乐;正背后是西方,属金,运系子孙,靠山得发;右手边东南方虽有山洞,但位置高,气不外泄,财禄得保。我看这几个方位里面最好的屋基就是这里。”

人群不再言语。

位置一经选定,县、乡、村的服务专班即蹲点现场协调,紧接着,中广核集团、深圳市、自治区党委组织部、老干部局、财政厅、交投集团、国开行广西分行、市委组织部、市财政局……各后援单位的帮扶资金和力量不断倾斜注入。入秋,平整场地的施工队进场动工,四个月后,二十七幢红瓦白墙的小楼拔地而起,翌月群众全部入住。通过抽签,华表选到了第二栋楼。

第一次走进这栋两层的新楼,见到的是小丰,他还是眯笑着回答我想要了解的各种情况:阿马正在和南方电网公司的有关人员谈一宗架线的活儿,应该很快就得一起跟出去;小高搬过新房的当月就往广东,进了厂;阿爸和阿妈一时没有想好是不是还继续养猪和养羊。

我心中蓦然生出一个念头,是不是尽快找些竹苗来,和华表他们一起种一大片在崖下呢?

【石永存,1979年生,广西凌云人,长期在基层工作,常下村,常阅读,写诗歌和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