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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第11期|马南:永生桥
来源:《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第11期 | 马南  2022年11月04日08:17

1

和庞斌闹崩后,女儿劝我出去玩一趟。她们班要去山东祭孔,往返四天。女儿说,正好你也放飞一下,郁气不散,伤脾伤肝。

我想,那就去吧,主要是让她安心研学。

去哪儿呢?我刷着携程,让女儿索性主意拿到底。

女儿说,长沙?逛逛街,吃个火锅,再来一杯茶颜悦色,完美。要是还不行呢,就转趟北京去听场德云社相声,你不是喜欢郭德纲吗?

我说,高兴过度也伤身的。

女儿一撇嘴,你还到不了那地步。

我苦笑,那倒是。眼下别说是郭德纲,就是再加个李雪琴,我也高兴不起来。

行程就这么定了。出发当天,女儿往我包里放了本书,英国作家罗琳的《哈利·波特》。女儿说,每个人都能拥有自己的魔法。撑不下去的时候,大喊一声“Lumos Maxima”(终极荧光闪烁),就会出现奇迹。我当然不会相信一个十一岁孩子的话,但为了不让她担心,我表示一定会认真读完。

我买的是从宜昌至长沙的快车车票。22:56开,次日5:28我将置身另一个城市的黎明。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在有意制造浪漫,选这个时间段,完全是因为票价便宜。

深夜站台上的乘客跟白天不太一样,像夜幕里固执的异类。我有些恍惚,或许我们并不是在等一趟晚点的列车,而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集结。我看着面前的轨道,脑子里冒出一个极端的念头。鬼使神差地,我真往前挪动了几步。突然,刺耳的哨声猛然而至,一个穿制服的中年男子举着扩音器,目不转睛地冲我喊话。我有些羞愧,为了表明态度,我转身走到队伍的最后,站得毕恭毕敬。

2

女儿读的私立学校,每年暑假都有一次夏令营。往年全国各地地跑,今年规格更高,去麻省理工,与那里的学生手拉手。这是班上第一次组织国际夏令营,家长们恨不得把两只脚都举起来表示同意,只有我反应冷淡——我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

开完会还没出校门,旅行社就在群里搞了个交费接龙,原来有两个家长已经报名了,像故意要揭我短儿一样。我有些恼火,上了车,给庞斌打电话。他漫不经心地问我,出个国有那么稀奇吗?话没说完,麻将稀里哗啦倒一片。我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也没管他有没有在听,拣着最脏最毒的话一通骂。

骂完,我抓着方向盘发呆,听见女儿在后面说,本来我也不想去。你给我报个游泳班吧,暑假我想学游泳。我的心像被锥子戳了一下。很多时候,我真宁愿这孩子自私点、任性点,不要那么懂事。我说,肯定得去啊,咱家有钱。我主要是烦你爸老打牌。

女儿幽幽地说,何必为他气自己啊。

我瞟了一眼内视镜,没看到女儿,倒看见自己面目可憎。我说,你可不能讨厌你爸。女儿说,谈不上讨厌,就觉得你挺辛苦的。我说,苦什么?为了你我一点儿都不苦。

第二天一上班,我拿着审批单去找经理签字。公司有借备用金的传统,我刚升了主管,有一万的额度。

经理有些无奈地看着我。她说,昨天刚回集团开的会,准备一会儿在例会上传达的。集团明确要求,我们新区这边,原则上除了市场部,其他部门都不能再借。我说,这么不巧,轮到我就开会了。经理说,你自己也是财务部的,那几笔死账又不是不清楚。这边刚组建,白纸一张,集团当然要提前规避风险。

她关上门,给我倒了杯水。我预感她要说什么,心里有些乱。果然她说,有件事我不知道该问不该问。公司都在传你到处借钱,没碰上什么事儿吧?

没事儿。我说,想在股市凑凑热闹,手里几笔钱又存了定期。临时找几个朋友拿了点,都是私交不错的,没到处借。

经理说,我就说呢,你哪儿是缺钱的人。

我说,又是综合部那几个老嫂子传的吧?

经理一笑,别多想,忙你的去吧。

回到办公室,来不及生气,我把身边的朋友捋了捋,短时间内能拿出这么多钱的,只有唐娜。唉,偏偏是唐娜。一想到她趾高气扬的样子,我就有些望而生畏。我想好了,她若肯借,我按月算利息给她,借的时间也不长,年底我会得到一笔补贴。

去年,集团收购了一个民营公司,地点在二十公里外的新区。经理找我谈话,岗位薪资都不变,但会多一项补贴和职工疗养,也就是度假旅游。经理一再强调只是征求意见,让我充分考虑后再答复。大概她也觉得,作为一个家有小学生的操心老母亲,我未必会同意,往返四十公里车程,近两小时全浪费在路上,而两个小时的缺失,无疑是鸡飞狗跳的再升级。别的不说,即便准点下班,赶到学校也是六点半以后。孩子受罪,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回到家,做饭、洗衣、拖地、检查作业、完成各种打卡,十二点之前上床睡觉就不错了。长期的晚睡加每天的急急吼吼,很难保证我不会因为焦虑而难以心平气和地面对女儿。顺便说一句,心平气和是所有教育专家对母亲提出的基本要求,反推过来的意思大概是,一个粗暴急躁的母亲足以摧毁孩子的一生。

但我很快给了答复。去。一个月两千六,一年三万出头,刨去油钱,至少净落两万。再说疗养,全是北戴河、亚龙湾这种度假村,运气好,巴厘岛、北海道也不是没可能。我倒是无所谓,关键还有个家属指标,这意味着女儿每年暑假都有一次不错的旅游。

我担心经理冒出别的顾虑来,再一次坚决表态,我去。

这话一出,多少有些心酸。倒退五六年,我才不会为了这点小钱把算盘拨得啪啪响。那会儿庞斌多能挣啊,开预制厂,订单一张接一张,挣钱跟舀水差不多。那几年宜昌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工地,从市里一直铺到郊外。这边还没铲平呢,对面就建起亮堂堂的售楼部。两岁多的女儿经常指着“抬起头”的挖掘机说,妈妈,霸王龙。庞斌让我赶紧买房,他说,房价马上就要疯长了。我不敢怠慢,半年内买下四套。除了投资,我对自己也舍得花钱,内衣只穿一两万的塑身款,鞋子只穿羊皮底,抹脸的瓶瓶罐罐就更不用说。公司那帮小姑娘都喜欢我,只因隔一段时间,我就拎一包小样散给大家,纪梵希粉底、博柏利香水、雅诗兰黛眼霜。以至于每次年底测评,我的同级评分都是最高的。

唐娜也收到过我的礼物。当然不是小样。她是个包包控,庞斌的工厂出事前,我每年都给她送包,香奈儿、LV、蔻驰,光是限量版的就好几个。送礼的主要目的是维系感情。简单来说,我的工作和婚姻她都助了一臂之力。这些年在与唐娜的交往上,我一直都隐忍迁就,顺着毛摸,扮演一个好闺密。但时间一长,我发现她没怎么变,还跟小时候一样,只不过藏得更深罢了。庞斌劝我说,表面上过得去就行了,她改不了的。看欧阳的面子,没欧阳就没我的今天。

3

我跟唐娜在一个院里长大。一点不夸张地说,那段童年时光,至今在我心里留有阴影。

有年暑假,我在唐娜家写作业。天很热,唐娜跟我玩儿石头剪刀布,输的下楼去买西瓜。第一次我赢,她说再来,三次定胜负,结果还是她输。她说,要不这样吧,你去买,我把公主裙借你穿一天。她这么一说我就心动了。那条公主裙是她姑姑从上海带回来的,特别好看,全镇都没有卖的。我于是下楼,跑了半条街去买西瓜,等我满头大汗回来,唐娜说,哦,忘了告诉你,不是现在借,是等我不想穿了再借。

五年级时班上搞勤工俭学,每人要交十斤玻璃。唐娜说她知道一个地方有,我俩一起去,然后平分。她带我去了医院附近,那里扔了很多输液瓶子,口袋快装满时,唐娜让我去楼梯口守着,免得医院的人看见。我站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出来一看,果然唐娜不见了。等我跑到路边,见她正搭上一辆拖拉机,走的时候还不忘冲我哈哈大笑。让我更寒心的是,连我爸妈也站在唐娜那一边,他们说,你就不能像她一样胆子大一点?就知道哭哭哭,没用。

我们那个镇上只有一所中学,村里那些读完小学的学生,都要转到镇上寄读,庞斌也是其中之一。庞斌个子不高,瘦,头发总朝上竖着,即便用水也压不下去。乍一看,有点像小说里那个怒发冲冠的蔺相如,不过庞斌很少发怒。作为我的同桌,他经常在我进教室前把凳子从课桌上拿下来,并用抹布擦干净。轮到我值日,他会故意留到最后帮我打水。我那时候经常哭,还是因为唐娜,只要我考得比她好,她就以各种理由在全班孤立我。庞斌的座位靠墙,我每哭一回,他就用削笔刀在墙上刻个钩,庞斌说,等刻满十个,他就去收拾唐娜那个“恶毒娘儿们”。

没等到十个钩刻满,有人先对庞斌下了手。他偷偷帮我打水的事暴露了,班上的男生因此嘲笑他是只“癞蛤蟆”——每条裤子都打了补丁,竟然还想跟班上的走读生搞对象。

那是我第一次见庞斌发怒,他一声不吭地冲过去,跟那个男生扭打在一起。那个男生个子很高,但庞斌很有章法,他一脚踢在那人的膝盖上,待他弯腰的瞬间,一把薅住他的脑袋。之后,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一口咬上去。那男生蹲在地上抱头惨叫,庞斌红着眼,在全班同学的惊愕声中吐出一缕头发。

那场武斗之后,唐娜没敢再欺负我,我当时的心情,简直可以用一首《翻身农奴把歌唱》来形容。从某种意义上说,庞斌解救了我。但庞斌红着眼睛吐头发的画面,总是在提醒我要跟他保持距离。好在升初二后,我们三个人分到不同的班,很少再打照面。

再次见面是我回宜昌以后。

大学毕业我去了深圳,去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只鸿鹄,待了几年才发现不过是只灰溜溜的燕雀。唐娜读的职高,还没毕业就找到了工作,在奥迪公司当车模。有一年车展,一位叫欧阳的老板拍下一辆Q7,也要走了唐娜的联系方式。

结婚后的唐娜经常在QQ空间晒照片,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俨然成为琼瑶小说里那个最最最最幸福的女主角。那些照片让我很受打击,她在卢浮宫前展开双臂做飞翔状的时候,我还跟人合租在一间二十平方米不到的民房。房子里没有空调,一到夏天只能冒着危险去楼顶打地铺。

记不清是谁先联系的谁,总之那一阵子我俩的关系突然就密切起来,成为无话不谈的网友。起初碍于面子,我各种装。唐娜像是看出来什么似的,让我待不下去了就回去。宜昌有好几家不错的国企,欧阳跟那些高层都熟。我知道唐娜是有意显摆,却还是因她的话放弃了留在原地继续挣扎的决心。好在关键时刻唐娜没有食言,我读的是二本,又学的是满大街一抓一大把的会计专业,能进公司,全靠欧阳帮忙。

接到录用通知那天,我请唐娜、欧阳还有庞斌吃饭。初中毕业后我再没见过庞斌,他一进门我差点没认出来。他高了,壮了,头发还是那样竖着,但剃平后显得精干灵敏。他接过欧阳的外套和包,把它们挂到衣架上。又把欧阳茶杯里的水加满,用纸巾擦干净,放到他面前。

欧阳比唐娜空间里的照片更显年轻,穿着打扮一点也不像大我们十五岁的人。尽管他刻意亲切,但浑身的气场还是令我们都十分拘谨。我看了一眼唐娜,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温婉端庄了,笑的时候抿着嘴,半颗牙都不露。

我起身给欧阳敬酒,因为紧张,想说的话堵在喉咙,最后只叫了声姐夫。唐娜和庞斌在一旁边笑边给我使眼色,我会意,把酒干了。欧阳让我别见外,说,都是一家人,坐下吃菜吧。他说完两手在腰间拍了拍,庞斌赶紧起身,从他包里拿出烟,掏出打火机欠身点上。

烟抽到一半,欧阳接了个电话,说有事得先走。他抬手冲起身一半的庞斌压了压,让他留下来陪我们,并说,有人接,走的时候记我的账。唐娜起身帮欧阳穿外套,问他几点回。欧阳说,看情况,你不用等我。唐娜埋怨道,别又深更半夜的。说这话时,欧阳已经顺手关了门,我敢肯定他听不到,所以,这话更像是说给我和庞斌听的。

欧阳一走,紧绷绷的气氛“砰”地松了。唐娜说,十一年没见了,就说怎么喝吧。庞斌像只出笼的野兽,咬着烟撸起胳膊大声嚷嚷道,来来来,满上满上。那天我们都喝得不少,快凌晨的时候,庞斌要换个地方继续。到了KTV,唐娜和庞斌亢奋不减,一首接一首,脱了鞋站茶几上唱,光是声音大,全没在调上。后来,庞斌提议合唱一曲《友谊地久天长》。可能真是喝多了,也可能是屏幕里的玛拉消失在蓝桥,总之唱到“旧日朋友怎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的时候,我们三个都有些动容。

从KTV出来,天快亮了。唐娜哑着嗓子说,上一次这么疯,还是结婚前。她钩住我的肩膀,在我脸上啄了一口说,你回来了我真他妈高兴。庞斌说,我也高兴。唐娜另一只胳膊钩住他,不如你俩在一起算了。她扭头看我,工作嘛,有个点卯的就行。这家伙现在混得不错,房子车子都有了,马上准备出来自己干。庞斌,是不是?庞斌有些不好意思,嗐,全靠娜姐关照。唐娜说,那就听姐的。她想了想,要不,明天我们去永生桥吧?

我问,什么永生桥?

唐娜说,一座神奇的桥。

4

微信里我没明说,只问唐娜周六有没有空出去转转。唐娜说上午去看豆包,你陪我去。我赶紧回复好。没忍住,又多说了一句,明天有个事想请你帮忙。唐娜说见了面再说吧。

心神不宁地煮了两碗面条,吃面的时候,我把手机递给女儿,让她跟姨妈问个好。女儿说,好慌啊,我都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我说,小时候看你长大的。配合一下嘛。女儿撇了撇嘴,照我的口气嗲了几句。很快,唐娜也回了条语音过来,叫女儿宝贝儿。我心满意足,一高兴,准许女儿玩一小时游戏。我把语音反复听了几遍,感觉问题不大。四万五对我来说是珠穆朗玛峰,于唐娜,就是颗小石子儿。

两周前,唐娜的“儿子”豆包毫无征兆地走了,享年十五岁。当时我接到电话赶到医院,她还抱着豆包,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豆包走后,唐娜忙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先是求了一位大师看风水朝向,又经大师点化,从几百公里之外运回一块大理石做碑面。据说那块大理石不同一般,底部刻了字,能消灾化难。碑面正前方,立着一米多高的雕像。要说那工艺还真是不错,尤其是眼睛,简直活了。

我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墓地,叹为观止,问唐娜花了多少钱。唐娜用手指画了个圈说,就这些,加起来七八万吧。那个雕像他们不让立,多出了两万才松口。我暗暗感慨,真是人有人的命,狗也有狗的命,死了还能在这儿受人缅怀的,都不是普通人家的狗。

带去的东西不少,一束向日葵——豆包喜欢亮黄色,还有它生前最爱的玩具和零食。唐娜把东西一件件摆好,边摆边跟豆包说话,说着说着又流下泪来。我站在一旁觉得难为情,不过就是一条萨摩耶犬,至于吗?我劝她别难过,狗都会想方设法找到主人。再养一条,兴许就是豆包转世。唐娜说,你不懂豆包对我有多重要。这些年要不是它,我都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

从公墓出来,唐娜带我去了一家烤肉店。一下车,烤肉店的老板、那个长腿“欧巴”早早站在门口,笑眯眯看着唐娜,说“安宁哈噻哟”。

我点了唐娜最爱的雪花牛、五花肉、炒年糕和石锅拌饭。边点边飞快地做起心算题,生怕手机里的余额兜不住。也没敢提酒,唐娜喝酒挑,随便拿一瓶都能要我的命。

肉烤得滋滋冒油,很香。我心里揣着事,没什么胃口。再看唐娜,也没怎么动筷子。我给她夹了块肉,又夹了片青菜叶给她。她叹口气说,女人一过三十五岁,真的是步步走下坡路啊。看我头发,快秃了。我掀起刘海儿给她看我的,白了一层,也离风烛残年不远了。我想起她一直在做养发治疗,唐娜说没个屁用,根本不长。戴假发片吧,一起风怕得要死。我说,你别要求太高,就是现在,你走到哪儿,要你微信的照样排长队。唐娜说,都是些老头子,说话不利索,反应又慢。我说,慢好啊,温柔,不像小伙子毛手毛脚。唐娜扑哧一笑,差点把茶水喷出来。见她开心了,我这才说起正事。我讲了一大堆,庞斌的不给力,公司的不顺心,夹着好几个无可奈何的“唉”和“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之类的话,像个悲情戏演员。唐娜问我,不是还有套房子吗?

我没接话。的确,卖掉那套房子我就能脱离苦海,但我还想再熬一熬。一来,那是家里最后一笔固定资产。二来,在公司,像我这年纪的人,有两套房是最起码的体面。我说,你可不是帮我,是帮你侄女。另外说好,利息照付。唐娜说,现钱我是真没有,我想想办法吧。你把卡号发我。我说,太爱你了,关键时刻还是你靠谱。

唐娜看了我一眼说,其实,庞斌也没你说的那么一无是处,你别老嫌弃他。别看他一天到晚没心没肺的,那都是装给别人看的,背地里,敏感脆弱得很。

我说,没看出来。我现在对他不抱任何希望,为了孩子,凑合过吧。

唐娜说,你不懂他,一点都不懂。

我不想跟唐娜辩解,毫无意义。我不至于连一个同我生活了十多年的人都不了解。庞斌这人,八个字就能概括:目不识丁,有勇无谋。当年预制厂之所以订单多,主要是因为报价低,报价低是因为压了不该压的成本。庞斌寄希望于寺庙,隔三岔五跑去烧香磕头,拜这儿拜那儿。起初我劝过他,该一门心思盯质量,出了事,如来佛也保不了你。庞斌说,这不叫偷工减料,这是合理范围内的偏差。再说,厂子开到现在,出过事吗?

怎么可能不出事呢?早晚。女儿六岁生日那天,预制板在施工时突然断裂,砸死三个民工,脑浆溅了一地。噩耗传来的时候,蛋糕正推到舞台中间,女儿穿着粉色公主裙,紧紧牵着我的手。我拿起托盘上的塑料刀,觉得那就是一把匕首,即将刺中我的胸口。

三套房子加上所有存款,勉强将事情摆平。工厂被责令关闭,多年的打拼成了一场空。那段时间我天天做噩梦,数不清的民工顶着稀泥一样的脑袋,站在我面前又哭又喊。比噩梦更绝望的是现实,庞斌彻底散了,喝酒、打牌,每天半夜回家,睡到下午再出门。

像是一夜之间被洗劫一空,日子突然从天堂跌入地狱。收入微薄,支出却一样没减,女儿不能从私立学校转出来,各种兴趣班不能不报,先前买的那些商业保险也不能不续。雪上加霜的是,关键时刻弟弟也来拖我一把,这浑蛋在网上借高利贷,滚出几十万,催债人天天打我电话。我哭也哭了骂也骂了,看他跪在我面前,还是没办法不管。

这几年我过得一团糟。六张信用卡,拆东墙补西墙,睁眼闭眼都是还钱。实在补不了的时候,只能厚着脸皮跟那些妹妹们开口,当年派送小样积累的一点情谊,渐渐在反反复复的借钱还钱中耗尽了。我知道大家私下里都在议论我,有虚假的同情,也有难听的话。但即便这样,我还没有绝望到极点。弟弟的债务还剩最后六万,熬吧。我对自己说,再熬两年就好了。

5

唐娜要走卡号后一直没动静。眼看离月底只剩最后一天,群里的交费接龙也只差女儿一人。旅行社那个经理倒是联系了我一次,亲昵中透着威胁——还有很多手续要办,时间不等人。

这天中午,我再也等不及了,给唐娜发了微信,没回。到快中午了,她才发来语音,让我去她家。

我几乎是冲出去的。下了楼,先去附近的花店买了束马蹄莲,见果摊C位摆着进口车厘子,咬牙买了两盒。路上我有些心疼自己,眼下,哪怕是唐娜让我跪下来擦鞋,我恐怕也是愿意的。

我有近两年没去唐娜家了,这次去,差点认不出。小径上的鹅卵石缺了很多,空空的圆槽像被挖了心脏。水池里的锦鲤原来是成簇的,如今只剩五六条,趴在水底不怎么游。最可惜的是那些名贵盆景,蔫了一大半。就我知道的那盆五针松,放到现在,仍是我几个月工资。

我站在那儿走了会儿神。时间过得真快,一晃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这院子里可真热闹啊,欧阳带着几个创业小老板——包括庞斌——聚在一起谈理想谈未来,每个人脸上都闪着万道光芒。

唐娜脸上是睡坏的浮肿。开了门,自己先折回身,责怪我不该带东西。我说,正好路过,顺便。嘴上轻描淡写,心里像抹了猪油又钝又腻。我能想象到自己此时的样子,低三下四的怂样藏都藏不住。

唐娜给我倒了杯水,把自己塞进按摩椅里。她仰头看着天花板说,奇了怪了,欧阳最近每天都回来。我说,好事儿啊。唐娜说,好屁,一个人在书房斗地主,打三方牌,手抖得像筛糠。我说,兴许只是解压呢,总比干别的强吧。

唐娜摇头,拿牌比画别的事呢,看着吧,事儿还不小。我成天防那些小狐狸精还不够,还得担心他进监狱,走夜路被人砍。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她看着我,眼里幽怨寒冷,知道我最难受的是什么吗?他不管碰上什么,都不肯跟我吐半个字。

我不知道怎么接,唐娜从没这样跟我袒露过她的苦楚。我甚至有些担心她是不是为了下面的话做铺垫——她没钱借我。

唐娜把散落的头发抓到脑后,露出整张脸。这些年她整形上瘾,从刚开始的提眉、垫下巴,到后来的线雕、热玛吉,一张脸折腾得僵硬怪异,冷不丁做个表情,一时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当初,欧阳追她是因为她有点像周慧敏,现在整得,用庞斌的话说,连毛阿敏的影子都没了。对唐娜,我其实也有羡慕之外的同情。在“丧偶式婚姻”这件事上,她比我更不堪。欧阳大部分时间在外过夜,儿子进初中后因为打架被欧阳转到南通——孩子大伯在那儿的一所学校当教务主任。起初唐娜每半个月去看他一次,但孩子跟她不怎么亲,每次说话前,要先恳求他摘下耳机。有一次,唐娜实在忍不住了,提出将孩子转回来,欧阳反问她,你教得好吗?

唐娜的身体在按摩椅里忽上忽下,“嗡嗡嗡”的声音让我心急如焚。总算,她从椅子里起身,去斗柜里拿出个信封递给我。

你别介意,我现在是真没钱,全花豆包身上了,还有一点放在别人公司分红,没到年底,也不好意思要。这三万是我想的苦法子,我把欧阳藏的一瓶一九八三年的茅台卖了,剩下的,你自己再想想办法吧。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明知道我全指望着她,没任何备用方案。我凝神几秒,真想把信封扔回去,带着一点识破她的反抗和轻蔑。可我识破了什么呢?我又有什么底气反抗?我从包里掏出纸笔说,给你写个条子吧。写借条的时候,我十分果断地做了决定,卖房子。卖了房子还清这笔借款,我跟唐娜的交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6

早几年,庞斌打过那套房子的主意。那段时间他想法很多,今天这个项目,明天那个可行性方案,唾沫横飞地对我画大饼。我听归听,一句话管总,想都别想,最后一点家底,你别给我败光了。

我没想到,现在的庞斌跟我当时的反应一模一样。他摆出两条理由:一、现在行情不好,二手房卖不出什么价;二、也不是今天挂出去明天就有人买的。不就一万五的缺口吗?他少有地表现出像个同心同德的盟友对我保证说,你别管了,我来想办法。

他说到做到,几小时后,人还没回,钱先转给了我。落地的踏实加上欣慰,这天晚上,我主动让他跟自己睡一床被子。庞斌也很卖力,其间还吻了我一次。事后我们有过几分钟温馨的交谈。我枕着庞斌的臂弯说,我也想有个好脾气,可家里你不管不问,全靠我一个人扛着,我能不上火吗?庞斌说,我知道你辛苦,我心里清楚,真的,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女儿。他有些哽咽,我也是没办法,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喊你跑腿是瞧得上你,我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我巴结他们,是想跟着这些人再干点事,等挣到了钱,我也就放心了。我说,那你怎么不去找欧阳呢?庞斌说,他现在也很难。我说,要不你去找个地方上班?好歹有人给缴保险。庞斌说,再给我两年好不好?最多两年,两年后我肯定打个翻身仗。

几天后的某个夜晚,我一觉醒来,在异常的警醒中捕捉到庞斌某个瞬间的紧张和闪烁其词。我觉得他有事瞒着我。

我的直觉没有错。

那天上午,我被两个保安架着拖出办事大厅。平生第一次,我当了回泼妇,在那儿又哭又闹。原以为庞斌再没读过什么书,再破罐子破摔,心眼还不至于坏。我想错了,他跟那些流氓混混儿没什么区别,也会用下三烂的手段来对付我。想到他偷走我的身份证,找了个女人顶替我,我就不寒而栗,我甚至顾不上分析他跟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

庞斌开门进屋,手撑着墙,一只脚哆哆嗦嗦,半天塞不进拖鞋。

我俩面对面坐着,我盯着他,他盯着右侧墙上的画。他歪着脑袋向我交代了钱的去向,五十多万的贷款,五分之三投在打蜡厂。厂子是几个月前投的,装修刚结束。剩下的全挥霍在牌桌、酒桌以及无数个桑拿房和洗脚城,他说都是为了疏通关系,拓展业务。

庞斌说,没想骗你,我知道你不会同意,但项目又急着上,只能这样。原本是想把钱还上了再告诉你。

万一亏了呢?我气得发抖,你是不是还想着把现在这套房子也押出去,让我跟孩子睡大街?

庞斌说,你怎么老想亏呢?这项目我考察了很多次,稳当得很。

别一口一个项目的,你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是,我没文化,我是个蠢货。

没文化不要紧,当初预制厂怎么垮的?你先把自己三观弄正了再说。

庞斌跳起来,用食指顶着我脑门儿,当初老子腰包鼓的时候,你怎么不嫌我三观不正?老子歪,你他妈也是个势利眼。他抓起茶杯砸到我身后的墙上。

我闭上眼,感觉整个世界都碎了。我说你滚吧,越远越好。

黑色的车窗显出浅白,天快亮了。一路上几个小时,我没怎么合眼。我有些后悔这趟行程,散心纯属扯淡,临走前那些麻烦事一件件摆在那儿,并不会随着我的离开而消失。我就近找了个快捷酒店,打算先睡一觉再说。开好房,我去超市买了两罐啤酒、一袋面包。面包用来填肚子,啤酒当安眠药。这个办法居然很管用,吃饱喝足,一倒头,睡意像麻药一样缓缓而来,很快,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中,我被电话声吵醒。见是庞斌,没接。他不依不饶,连着打了三四个。我很恼火,问他干吗。

你去哪儿了?他问。

说事。

公司说你在休假。离家出走了?他说,先回家行不行?算我错了。

我说,不存在什么对不对得起,我们很快就没关系了。

他顿了顿,说,你一个人两个人?

我说,抵押的那套房子归你,什么时候收回来是你的事。现在的房子归我,女儿归我,这个没商量。车子可以给你。我几个人不重要。

要离婚是吧?

是这个意思。

认真的?

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庞斌的语气有些吊儿郎当,铁心了?

我说事已至此,咱俩好说好散。砸杯子这种事我只能原谅你一回。电话那头没了声音,我说,等我回来再说吧。

随便。庞斌挂了电话。

无心再待,我买了下午一点多的动车。退房的时候我问能不能算作钟点房,前台说不行,已经过了个四小时。我有些心疼,一个觉睡去两百二十,家里没床吗?

快到宜昌的时候,我接到经理的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语气不太好,说我请假了。她说,我知道,有这么个事儿,你老公在大峡谷的石桥下面洗澡,呛水了,人不要紧。你赶紧回来行不行?

我真是无语。大峡谷是我们集团旗下的景区,今年提档升级,很多景点都在施工中,没什么可看。我不知道庞斌跑那儿去干吗,还洗澡呛水,弄得公司上下尽人皆知。

一出站,箱子就被人接过去了,是景区的负责人,旁边站着经理。我觉得奇怪,没来得及开口,胳膊给经理一把拽住,她说,给你说个事儿,你一定要挺住。

我只听到一半,就感觉踩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雪太厚了,我两条腿拔不出来,一头栽了下去。

当天晚上,经理带着集团领导和景区负责人来到病房。四个人在我对面坐成一个外“八”字,气氛沉重。人是在景区弄没的,出事时附近连一个巡逻的保安都没有,怎么说景区都有责任。

那个负责人一落座就给我道歉,话没说完被其中一位领导打断,训了他一通。负责人低着头,一声不吭。那位领导清了下嗓子,换了副语气跟我说话,当务之急,是先把追悼会开了。这么热的天,放不住。他给我承诺了几件事:安葬的事都由集团负责,该赔偿的,一分不少;另外,集团行政部还会申报见义勇为,算是给庞斌一个交代。

我靠在床头,头顶悬了两瓶葡萄糖。我问,那个人能找到吗?

四个人异口同声说,能。负责人又补了一句,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什么东西!

参加追悼会的人不多。庞斌是独子,父母早早去世,几个姑舅姨大多在外面打工,几乎断了来往,又因为情况特殊,摆在灵堂中间的,只有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那一刻我格外难受,我俩连最后的道别都如此悲凉残缺。

一周后,唐娜来家里看我。她一只脚踮着,使不上劲儿。

出了趟门,崴了。她说完,一再给我道歉,为没赶上庞斌的追悼会。其实她不说我也不知道,那天我一直都是恍恍惚惚,根本记不清谁来谁没来。

唐娜穿着件黑色T恤,没化妆。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她整张脸都垮了下来,显得特别苍老。

孩子呢?她轻声问。

我又流起眼泪来。出事后,女儿很少说话,也从不当着我的面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房间里。

唐娜把纸巾放到我手里,说,给你带了点鲜炖燕窝,只能放半个月。我现在就给你热两份吧。

我说不用。见她站起身,我有点恼,又说了句不用,几乎要吼起来。

唐娜赶紧坐下,连声说好好好。我想跟她道歉,可又开不了口,我就希望她早点离开,让我清静清静。

唐娜说,欧阳进去了。

我抬头看她。

嗯。她点点头,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她说完冲我一笑,也可能是哭。

什么事?我问。

她走到阳台的小凳上坐下,点了根烟。看样子是刚学不久,打火机刮了好几下才打出火。她猛吸一口,虚脱般吐出股烟雾。跟欧阳很铁的一个行长进去了,上面原本想查A的事,他交代的是B,弄出这么多的事不说,还拔出萝卜带出泥,把欧阳带进去了。唐娜又吸了一大口,可笑不可笑,平时多聪明的几个人啊!

严重吗?我问,不会真判吧?

肯定要判,行贿,金额很大,多少年不好说。

我说,少抽点烟吧,你这么爱美的人,别这么作践自己。我发现她穿了双球鞋,她很少穿这种鞋子出门,除非是去健身房。

我也不想抽,但这东西缓解头疼特别有效。她转头看着我,似乎有句话已经到了舌尖,又被活活咽了下去。

我说,我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扶着额头说,没什么,我挺好的。

有人敲门,经理带着集团行政部的人来了。我请她们进屋,转身没看见唐娜,阳台上也没有,窗户不知什么时候拉开了。

行政部的人送来两笔钱。一笔是同事们的心意,另一笔是赔偿金。分别装在两个信封里,都还不薄。我问,那个人找到了吗?

行政部的人说,微博微信、报纸广播,能用的都用了。那人肯定是故意躲着,这就难办了。她不露面,见义勇为就报不了。

我说,我不在乎那个荣誉,我就是不想他走得这么不明不白。

经理说,理解,路上扶个人还讨句谢谢呢。经理她们走后,唐娜从卫生间出来。她说,是不能抽烟,一抽就拉肚子。

女儿卧室发出“嘭”的一声,我冲进去,是床头的闹钟掉地板上了。女儿起来了,靠在床头发呆。

我说,去外面走走吧。她没动,甩开我的手。

恨妈妈?我问。

女儿看着我。她从没这样怒视过我。

我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大声问她,是我错了吗?我做错什么了?我做错什么了你说。

女儿把头埋在膝盖间哭起来,我也跟着哭。我俩一边哭一边互相说着对不起。过了好一阵,女儿抽着肩膀说,我……我梦见爸爸是自己故意沉下去的。

我怔住,后背一阵发凉。我想起我跟庞斌最后一次在电话里的争吵,自责得觳觫起来。这些天,我其实也在想一个问题:那天,庞斌究竟去石桥想下干什么?他会不会原本就是带着什么意图去的,所以,当他把溺水的游客推到岸边后,并非体力不支,而是如女儿梦见的那样,自己重新游回了湖心。我不敢往下想,抱住女儿语无伦次。我说我并没有那么恨你爸爸,我也从来没诅咒过他。

唐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等我跟女儿出来,热好的燕窝放在餐桌上,摆得整整齐齐。

去永生桥的那天下过一场暴雨,我、唐娜和庞斌下车时候看到了一道彩虹。

峡谷里的山陡峭险峻且逼仄,山谷也因此透出幽深神秘之气息,永生桥就架在两山之间。唐娜说,这座桥是石桥中的“战斗机”。以前山里有好几座,先后被洪水冲垮了,只有这座完好无损。

上桥之前我拍了好几张照片。是一座石拱桥,桥拱的弧度很大,跟水里的倒影正好形成一个半虚半实的圆。桥身是陈旧的灰白色,其余的部分灰中带黄。“永生桥”三个字刻在桥身正中,收敛的行草,字迹斑驳模糊。

唐娜问我,这桥像不像一位面目慈祥的老人?我笑唐娜,这是我从你口中听过的最有诗意的一句比喻。不过,那天唐娜让我们刮目相看的还不止于此。她竟然对石拱桥很在行。她指着桥的各个部位,教我们认识什么是桥堍、地伏、拱碹、海墁,全是我没听过的词儿。后来说到桥墩,她还逐一解剖了一番,中间承重部位叫墩身,古时候叫金刚墙。下游端叫墩尾,也叫顺水金刚墙,墩尾的上面叫凤凰台。

我问,为什么叫永生桥呢?

唐娜说,这个,仁者见仁吧,每个人的理解都不一样。

庞斌说,这还不好懂?永生桥,一上来就永远不生气的桥。

我问唐娜,那你呢?你的理解是什么?

爱情。唐娜说,桥永生,爱不死。

我有点懂了,跟欧阳第一次约会在这儿?

唐娜看着我笑,浪漫吧?

欧阳为什么会选这儿?他也相信爱情不会死吗?

唐娜说,那天其实也不是专门陪我,是陪几个外地客户。但欧阳是在这个桥上跟我表白的。后来,每次心情不好我就来这里待一会儿,想起他当初在这儿对我说的那些话,我的心情就好了。

庞斌接话说,我说得对吧,一来就不生气了嘛。

我很想知道欧阳对她说的什么,但没好意思问。

你们不知道我有多爱这座桥。我爱这儿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粒沙子,每一块青苔,每一根杂草,包括草里的虫子,所有的一切,我都爱,爱死了。唐娜靠着栏杆,俯身看桥下的潭水。那一刻她的样子很动人,像个孩子。

湖水深吗?我问。

庞斌往下面扔了块石头,“咕咚”一声不见了。

如果哪天欧阳不爱我了,我就从这儿跳下去,跟这石头一样。唐娜说完,扭头看着我跟庞斌,沉默几秒哈哈大笑起来,逗你们呢,我才没那么傻。

庞斌说,怎么会不爱呢?我也相信爱情不会死。

我觉得这话从庞斌嘴里说出来特别搞笑,一转头,见他正看着我。

庞斌是爱我的,至少在那一刻,我十分确定。可我真了解庞斌吗?或者说,我有多爱他?找到那个溺水者于我来说有了更多隐秘的意义。我想知道,庞斌在生命弥留的最后一刻,会对那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说点什么。

唯一跟溺水者打过照面的是景区的一个保安。据他讲,当时那个女人浑身湿透,头发贴着脸,几乎看不清长相。她站在那儿浑身发抖,赤着脚,话也说不清楚。直到保安会意,她才拼命点头。接着,保安边喊人边朝湖边跑,等人捞上来,警察赶到现场,女人已经离开。

我跟那个保安约在景区附近的茶馆见面。茶喝了两泡,他能回忆起来的还是先前讲过的那些。我问起事先想好的问题,比如那女的染头发了吗,有没有涂指甲油,穿什么样的衣服,有没有纹身之类的。他有些为难,当时只盯着她的嘴巴,看她要讲出什么话来。我又问,鞋呢?不是光着脚吗?

没找到,肯定是她自己拿走了。当时一片混乱,谁注意她啊?也是邪门,就那两天,景区重新走线路,监控全关了。

我难掩激动的心情,她还能回来拿鞋,都在捞人,她还惦记着自己的鞋。

保安劝我,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网上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她是贪官,也有的说她吸毒,说殉情的也有。总之,她不肯露面,肯定藏着见不得人的事。

天慢慢黑下来,保安看了好几次手机,我只好作罢。就在我们准备道别的时候,他突然站住说,想起来了,当时她有只脚流着血,红了一大片。

我尝试在网上发了个帖子,不想适得其反,尽管我一再申明我的意图,语气也十分友好,但还是引来好几万人跟帖,把她骂得体无完肤,我只好删了。行政部那边也没了消息,这在我预料之中。集团的行政事务千头万绪,不可能把时间都浪费在寻人上。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精神似乎出了点问题。走在街上,我会下意识盯着路过的每个女人,觉得个个都像,又个个都不像。而在一番毫无根据的凭空猜测之后,我又会陷入那个旋涡一样的追问,庞斌那天到底去石桥下干什么?这个问题在我每天睁开眼的瞬间就钻进脑海,在我身体里盘旋不休。我因此患上严重的失眠症,必须靠药物才能入睡。

9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手头的麻烦事一件件迎刃而解。我用行政部给我的那两笔钱还清了所有债务:弟弟的高利贷以及唐娜那笔。女儿到底还是没去参加那个夏令营,她是真不想去,我也没勉强。让我有些意外的是,去旅行社退钱时,他们居然没为难我。那套抵押的房子也奇迹般回到我手上,打蜡厂的合伙人征求我的意见后,主动退了股份。这些意想不到的善待,让我感受到踉跄之时被人扶了一把的暖意,我知道周遭的一切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冷漠糟糕。

令我费解的是唐娜。

因为我的失眠,她隔几天就要来看我。她觅了些小偏方,在厨房给我煎成汤水,让我用它代替那些副作用很大的西药。有时候她还会带来一些泡脚的草药和熏蒸的艾草,我也会当着她的面泡一泡熏一熏。起初确实有些不适应,后来也想明白了,欧阳一进去,树倒猢狲散,也没人把她放在眼里,我算是她唯一一个能说上话的朋友了。

那天唐娜照例过来给我熬汤水,临走时拿出一个信封给我。我打开一看,问她这是干什么。

唐娜说,什么都别问,收下就好。原本那三万就不该让你还的。欧阳都进去了,谁还喝茅台啊。我这两天把他酒柜都清空了。

我说我现在不缺钱,一身轻了。

你拿着吧。我打算把别墅卖了,换到市中心,离你近点最好,以后还能相互照应。

那你就更应该留着了。我说,欧阳总有一天要出来。他出来后肯定还要再创业。

等出来都快七十岁了,创什么?人都老了。

我说,老了总比没了好。

唐娜低下头,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我说,要不出去走走吧,屋里太闷了。趁她去卫生间,我把信封放进她包里。

我俩去了楼下的公园。刚下过雨,江上起了一层薄雾,湿漉漉的空气让我有种想倾诉的冲动。我问唐娜,庞斌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恨我?

只说过在乎你。

我知道她是安慰我,即便真说过,那也是很久的事了。我又揪出脑子里那个盘旋很久的问题问唐娜,你说,庞斌那天到底去桥下干什么呢?

可能——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吧,你们那天不是吵架了吗?

我说,你怎么知道?

你说过,之前说过。

我想不起来跟她提过没有,可能吧。公园的石栏外是长江,江边有很多人游泳。我看着他们说,庞斌水性其实很好的,不应该出这种事。他捞上来后身体开始发胀了,两个拳头紧紧攥着,到火化时也没掰开。你说,他是不是故意沉下去的?他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呢?

唐娜背对着江水,脸白得像纸。我说,你怎么了?她慌忙解下外套围在腰间说,我好像来例假了。我朝下看去,她两条腿绞在一起,牛仔裤内侧印出水痕。她有些尴尬地看了我一眼,把外套往下拉了又拉。我说,你得去看看医生。是啊,是得看。唐娜说了句再联系,匆匆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发现她还是穿着上次那双球鞋。

10

唐娜再没联系我,更没有在我住的附近买房子。事后我想问问她是否去医院做了检查,打电话没接,发了几次微信也没回。我猜到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又回到了先前我行我素的脾性;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她知道我想问什么,因此有意回避,毕竟那天有些难堪。

春节前夕,我去墓地给庞斌送灯,回来时顺道去唐娜那儿看了看。她在宜昌没什么亲人,如果她愿意,不如去我家团个年。

别墅的院门锁着,院墙外长出一圈杂草。这回唐娜接了电话,她说不巧,刚到衢州表姐家,要四月份才回来。我没听说她衢州还有个表姐,兴许是欧阳那边的亲戚也不一定,当即也放下心来。春季开学后,女儿说不想住校了。我求之不得,给她办了走读,心甘情愿地早送晚接。这一忙,也就再顾不上其他了。

时间一晃而过,直到有天唐娜打来电话,我才惊觉我们已经三年多没任何联系。女儿已经中考结束,马上就读高中了。唐娜倒很平静,她说,见个面吧。

周日下午,我按她发的定位,开车去了六十多公里外的一个村子。去之前我百度了一下,很普通的地方,除了偏远人稀,没什么特别。

目的地在村委会的停车场,唐娜在那儿等我。她穿了一套肥大的棉衫,还剪短了头发,头顶真有些秃了,隐隐能看到头皮。不过,一脸素颜挺好,干净自然。

我说,看来这地方不错。

是,不错到让我敢于接受真实的自己,与衰老化敌为友。

我问她怎么找到的,她说,有年冬天,没地方去,开着车瞎转来的。住了一晚,舍不得走了。我恍然大悟,原来并没有衢州大表姐。唐娜低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停车场连着一条蜿蜒向上的小路,不久后朝各处分岔,伸向每一处农家小院。唐娜买下的是一栋明三暗四的老房子。主人出售前里里外外翻了新,还在老房子旁边新建了卫生间和厨房。屋前的院子别致规整,边上围了一圈竹栅栏,每根竹子粗细相当,编排结实。栅栏上是攀爬的藤蔓,差不多要把整个栅栏盖住。各种花开得艳丽,白的红的紫的,生命力极旺盛的样子。角落里还立着个大石臼,铜钱草长得发疯。

院子正中有把竹躺椅,旁边摆个小凳,凳子上放着两个果盘。白瓷盘里是剥好的石榴,另一只是天青色,装着几个黄桃。唐娜让我在竹椅上感受感受,这是她从村民家里淘来的,搬来的时候乌漆麻黑,洗了几遍,看看,亮成啥样了。我说,你这是在搞美学艺术讲堂啊。唐娜给我泡了杯菊花茶说,我现在天天看李子柒的视频,想法一大堆,内心澎湃得很。

晚饭我下厨,三菜一汤,盛饭时见唐娜开了瓶酒。我让她别勉强,进门时我就闻到一股中药味。唐娜说,今天破回例。我问,不介意告诉我是什么问题吧?她说,漏尿,医生取的名字叫尿失禁。看了很多专家,都说只能慢慢调。

我想起在公园那次,这么算来,快四年了。我说,酒不喝了,等好了再补上。

那不行。唐娜赶紧喝了一大口,我得壮胆,不壮胆怎么聊天啊?

我觉得好笑,这是要聊什么?

唐娜说,我今天聊的内容可有点大。我这个病吧,怎么调都没用,只有一个办法,把一切都告诉你。不过,在说我的事之前,我先告诉你庞斌的一个秘密。我怕我说完我的事,我们再没说话的机会了,我已经做好了你跟我绝交的打算。

我缓缓放下筷子。

先说庞斌吧,庞斌有秘密你知道吗?工厂出事后他就想——想一死了之。他说他欠着三条人命,每活一天都是有罪。所以,他一直在为离开的那一天做准备,只是走之前,他想给你和孩子留一笔钱。

我捡起筷子吃菜。土豆丝切得太细,我几次都夹空了。很快我发现不是土豆丝的问题,而是我的筷子在抖。我说,他从没跟我说过这些,从来都没有。

怕你担心吧。唐娜说,当然也可能有别的原因。有一次他跟我说,他从你眼里看到了轻视。他说那种眼神一直压着他,让他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是个怂货。

我说,所以说,那天——

那天是个意外。该说我了。唐娜盯着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得这个怪病吗?我呛过水,差一点就死了,只差一点。从那之后,我只要一看到满湖的水就会犯病。

我往后靠着,一只手反抓着椅背。我看着她,你脚受过伤?

是。脚背,缝了五针,有道疤,每天提醒着我,让我生不如死。

惊讶让我变得迟钝,胸口不断有热浪涌上来,撞击着我,像歹徒的手捂住我的嘴巴。我感到窒息,窒息让我愤怒。我真想把桌子掀翻,骂一句,命运真他妈捉弄人啊!我忍住了,我得让唐娜继续说下去。

那天,是庞斌约的我。我俩去一个酒馆喝酒,中途庞斌问我,多久没去永生桥了?我说,那就去吧。路上,庞斌跟我说了很多,我劝他,倒把自己劝郁闷了。我问他欧阳的一些事,他全告诉了我。其实他不说我也能猜到,欧阳在外面有孩子,都快上小学了,那女的是个空姐,两人飞机上认识的。后来到了桥上,我俩似乎都劝住了对方。他继续办打蜡厂,不管能不能赚钱,都好好活着。我呢,最坏的打算无非是离婚。我那天是真下定决心离开欧阳,去过自己的生活,这么一个绝情的男人,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呢?于是我取下戒指,决意跟过去来个彻底告别。可刚一扔我就后悔了,我哭着跑下桥,要把它找回来。我跑得太急,脚一滑就跌了下去。

唐娜说完,捂着脸大口喘气,像结束一段千米长跑。我看着她,感觉自己得了失语症。

我不敢跟任何人讲,大家一定会觉得我是自杀。我是欧阳的老婆,欧阳的老婆怎么能自杀呢?我不想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过了一会儿,我总算能开口说话了,我说,就为这?

我太自私、太虚荣。

帮他办抵押的也是你吧?

是。

你爱他?

不,我同情他。

唐娜的脸渐渐模糊,我依稀看见她起身走到我面前,像是打算给我跪下。我在她快要下跪的那一刻走开了,摇摇晃晃走到院子里。天黑下来了,整个村庄笼罩在月色之下,静谧如水。我想我此时最应该走到对面,驾车离开。可我突然犹豫了,月光多美啊,无声地泻下,包裹着我,那么温柔圣洁。我走向那把竹椅,对着月光睡着了。竹椅微微摇晃,小船样漂浮,整个村庄正在变成一片无垠的大海。

我不知道唐娜是什么时候在我旁边躺下的,双手叠在小腹上,呼吸均匀。我叫了她一声,问她,那天,欧阳在永生桥跟你说了什么?

唐娜没理我,她是真睡沉了。

马南,湖北秭归人。写小说,现供职于宜昌文学艺术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