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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2年第9期|林筱聆:嫁茶(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2年第9期 | 林筱聆  2022年11月04日08:39

1653年冬天,葡萄牙首都里斯本,连日阴冷后的晴天。午后的阳光透过美人树的叶子,暖暖地照着王宫花园。花园的石桌前,若昂四世的小女儿凯瑟琳颓然呆坐。她已经生病十几天了。先是胀气,几天不消食。吃了宫廷医生开的药,胀气解决了,再一开吃,又胀气了。几番折腾后,胃口跟着胀气一块儿跑了,不想吃东西,甚至连看一看、闻一闻都觉得累,再好的珍馐摆在面前也提不起兴致。如果没有那双娇嫩的手托住下巴支在石桌上,很难想象她的头是否还能立在脖子上。她的目光无力慵懒,没有焦点地四处弥散。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曾经溢满的湖水干涸了,曾经奔跑的两只小鹿没了声息。托了那么一会儿也累了,凯瑟琳把左手徐徐放下,让头部缓缓枕上这只手臂,整个上半身沉沉地趴向桌面。阳光从她微翘的睫毛、紧闭的双眼走过,在她高挺的鼻尖上停留,又滑过她几乎没了血色的嘴唇……一旁的侍女拿起毛织毯正要往她身上披盖,若昂四世和王后走了过来,跟在身后的是小心翼翼的宫廷医生。王后抬手止住了侍女,又吩咐随行的侍女把沏好的咖啡轻轻放下,而后,挨在凯瑟琳的身边坐了下来。王后抚摩了她的头,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把她轻轻揽进自己怀里。凯瑟琳知道是自己的母亲。她的头在母亲胸前摩挲了几下,身体蜷缩起来,直往母亲的怀里钻,俨然一只寻找母乳的小动物。

王后的心更疼了。她和若昂四世先后生育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可是这十八年来,他们似乎一直都在送别孩子们上天堂的路上。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每一次都是扎向她心头的刀。噩梦从1635年开始。那一年,大女儿安娜刚出生不久就夭折;五年后,二儿子曼努埃尔也在出生之年夭折了。今年更是至暗之年,已经长到18岁的二女儿约安娜说没就没了,比约安娜大一岁、多年前就已经成为巴西亲王的长子提奥多西奥也这么走了。怀中的凯瑟琳是圣母马利亚留给她唯一的女儿了,她那么爱她。可是,她也病倒了。凯瑟琳已经15岁,出落成大姑娘了。然而此刻,她还像个婴孩,无助的婴孩。一万次祈祷、一万次哀求之后,王后的心就像高空中的风筝被狂风吹送着上升、跌下,狠狠往地上摔去,摔得只剩散落的骨架。

若昂四世望着妻女,悲从中来。这一二十年来,他干了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13年前的冬天,他举起复国的旗帜,带领葡萄牙贵族们占领里斯本王宫,将葡萄牙从西班牙60年的统治下剥离出来。几年后,丹吉尔、安哥拉、伯南布哥等多个非洲和美洲失地相继从荷兰人手里夺了回来。独立的道路并非坦途,来自西班牙的威胁依然存在。大的战争几年来一次,小的战争几乎从未间断过。国小人少,内生动力不足,周围是一个个随时想吞并它的豺狼,几次主动靠拢英国、法国作为稳固的盟友也总是难遂其愿,这种夹缝中求生存的状态令他焦虑、煎熬。一天天长大的凯瑟琳像是夹缝中照进来的一道光,时时抚慰着他。她开口一说,似春风吹走了阴霾;她明媚一笑,如老树上长出了新芽;她往他怀里一扑,管他西班牙什么时候来袭!管他印度洋的锡兰岛、马六甲等地什么时候收回!又管他教皇承认不承认葡萄牙的独立!他把自己的王冠都献给了圣母马利亚,像祈求国家的平安一样祈求小女儿的平安。

宫廷医生再次为小公主查看了病情,依然找不出其他病由,依然开不出新的药方。医生低着头,不敢看若昂四世的眼睛——那双眼睛此刻定然瞪得大大的,燃烧出的火焰足以吞噬任何一个人。恰在这时,宫务大臣来报,几年前去往亚洲进行商业贸易的几个葡萄牙商人刚刚回到里斯本,请求拜见若昂四世。若昂四世脸一沉,说,不见。

他们送来几箱中国cha。宫务大臣解释说。

中国cha?这有什么好稀罕的?!若昂四世有些不耐烦。寡淡得很,也没什么好喝。

这回他们去了中国的Macau,带回的是中国的红cha。宫务大臣强调。

红cha?若昂四世有些纳闷。正在犹豫之时,宫廷医生开口了,若昂四世陛下,或许您可以给公主试一试这个。

你说试什么?

中国cha。

cha?它不就是种饮料?

在中国,cha可是经常被当作药。据说,几千年前,中国人的老祖宗去挖中药,一日遇到七十二毒,后来用cha来解了毒。

达克鲁斯好像在书中提到过这种cha……蔫得像片干叶子的凯瑟琳突然抬起头来,她的目光望向父亲。父亲的书架上除了大量有关音乐的著作,还有一本比较有趣的《中国志》。100多年前,葡萄牙传教士达克鲁斯到过中国,在Macau东部的浪白澳小岛上生活过一段时间。他在回到里斯本后写下了这本书。她几年前偶然翻过这本书,隐约记得书中提到他在中国经常接触到的一种饮料。若昂四世让侍从找来那本书,她很快就找到那段文字:比较体面的人接待客人时,会奉上家里最好的瓷器杯子,斟上一种叫作“cha”的饮品。这种饮品味道微苦,颜色暗红,能够治病……

若昂四世立马令人烧水沏茶。商人们同时送来的还有几套中国茶具,素雅的青花瓷,精致的茶罐、茶壶、茶杯。琥珀色的茶汤很快就斟出来,凯瑟琳刚喝下一杯,就接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嗝,再几杯下肚,放出一个大大的臭屁,身体像是房间里猛地开了门通了窗,全部舒畅起来。当晚就可以进食了,第二天气色就有了明显的好转。这以后,每日午后,小公主总要来上几杯红茶。一开始,还是纯茶汤,慢慢地,借鉴冲泡咖啡的方式加了糖加了奶。公主的脸渐渐恢复往常的圆润和光泽,笑声重新在王宫里回荡。那天,她新泡了一壶香气特别的红茶,端去请父王鉴赏,正在跟大臣探讨政治联姻利弊的若昂四世一高兴,大手一挥,亲爱的凯瑟琳,等将来你结婚的时候,你想要什么样的嫁妆?丹吉尔、安哥拉、伯南布哥,这些殖民地城市,你想要哪一座?

不,我不要城市,我只要中国红茶就可以了。凯瑟琳窘红了脸,说得有些慌乱。

真是个傻丫头。若昂四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中满是爱怜。

可惜,若昂四世没有等来小公主的大婚。三年后,若昂四世去世,王位留给年仅13岁的三王子阿方索。又过了几年,出于寻求英国这棵可倚靠大树支持的政治考虑,阿方索六世决定把自己唯一的姐姐凯瑟琳嫁给英国国王查理二世。婚姻在谈判桌上谈拢。

1662年春天,皇家查尔斯号军舰领航的14艘英国舰队马上就要到达里斯本港口,国王弟弟召见了凯瑟琳。国力本不充盈,国王还是遵照谈判桌上的约定把印度孟买和直布罗陀战略要地丹吉尔等两座重要城市,还有与葡萄牙在巴西和东印度的殖民地的自由贸易权早早就列进嫁妆清单里,镶嵌红宝石、蓝宝石、钻石等各种奇珍异宝的挂坠、发饰、耳环、鞋子、衣服等,尽显皇族尊贵的物件也一样样都备下了,可惜凑不足原先允诺英国的80万英镑。真金白银减少了一半,多加进了从亚洲载回来的香料、食糖,他希望查理二世不跟他太计较,希望姐姐能跟查理二世表达他的十二分诚意,充分解释清楚嫁妆缩水的缘由,以及今后密切往来合作的期盼。他关心的是自己的国王宝座能否坐得安稳,却读不懂姐姐一日比一日复杂的表情。跟一个脑子不好使的傻瓜弟弟能多说什么?母后不在房间。凯瑟琳站在窗前,望向北方。天上繁星点点,地上花香徐徐,带不走的家乡很快将成为一个遥远的思念。她知道,与她同样忧郁的是她的母后。从这里要一路北上,经过西班牙、法国,穿过比斯开湾,再穿过英吉利海峡,才能到达那么遥远的伦敦。等在那里的是一个据说风流成性的夫婿,以及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国家。那里冬天比里斯本冷,夏天比里斯本热,从没出过远门、从未离开过亲人的小公主如何让人放心得下?一个即将行走远方的胃最牵动母亲的心。她不想让母后担心。她想好了各种轻松应对的话语,却在母后刚刚靠近身边时便土崩瓦解。

好好哭过一场,还要好好沏上一壶茶。母后一边为凯瑟琳擦去眼角的泪水,一边让宫女准备烧水,说,交代他们去Macau采购的几箱上好的中国茶今天才到,有松萝、屯绿、熙春,有武夷、白毫,有安红,知道你只喜欢红茶,我就留下了这箱。说是顶级红茶,来自中国福建,有一股奇异的香,你一定会喜欢。一箱总共221磅,到时你都带去英国。

不,不用,我一个人哪喝得了那么多。凯瑟琳收起手中的方帕巾,笑了。

听说英国人不喝茶,他们更喜欢喝咖啡,也许他们还觉得茶就是药而已。在伦敦别说这么好的红茶,恐怕连茶叶都不好买吧。你都带上,就当是母后送你的嫁妆吧,虽然它远远比不上国王送的城市……

不,不,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嫁妆,真正属于我的……

5月14日,查理二世的婚礼上,成为王后的凯瑟琳公主一出场就惊艳了全场。她的皮肤雪一样的白皙,嘴唇似樱桃红润,腰肢犹如杨柳般纤细、柔软,步态像蝴蝶一样轻盈。她频频举杯,接受王公贵族们的祝福。王后手中透明的高脚玻璃杯里,装着跟大家完全不同颜色的酒。那酒看起来比白兰地多了几分红艳,又比红葡萄酒多了几分金黄,漾晃着琥珀一般的光亮。她接受大家的祝福,干脆地同人们碰杯,没有一丝推托之意,微笑着饮下。琥珀色的液体成了宫廷贵妇们心中的一个谜,她们盯着她,盯着她空了又满、满了又空的高脚杯。1,2,3,4,5……有细心的人列数她喝下的杯数。

你确定那真的是酒吗?有人问。

应该是一种比较特殊的酒。有人猜。

不像。你没发现王后好像越喝越清醒?有人疑惑。世界上还有能让人清醒的酒?

不是酒那会是什么?有人猜不明白。

也许那是一种非常名贵的特殊饮品。

……

王后再一次高高举起酒杯,杯中有她的美好与希冀。人人看到的都是她人前的无限风光,有谁知道她内心的落寞与忧伤?六天前,接她的英国舰队驶入朴次茅斯海港,伦敦所有的钟都敲响了。钟声如此深情,可即将成为新郎的查理二世却如此薄意。两个小时,十个小时,一天,两天,他一直没有出现。国王的手下一次次禀告,国王忙着处理国事,明天,明天就会来。几个明天过后,开始有各种各样的花边新闻传进她的耳朵里,说什么国王的肠子有多花,说什么他的情妇有多美,一个是贵妇,一个是演员,说什么国王这个晚上在这个情妇的家里吃饭喝酒,那个晚上陪着另一个情妇看戏。

结局已经注定,人生的色调已然调成灰色。凯瑟琳冲着查理二世莞尔一笑。还好有茶。漫长的异国生活,总归还有一杯善解人意的中国茶可以随时温暖女人的心。母后听来的消息并不准确。伦敦也有cha,只不过英国人把它们称作“tea”。英国两年前就开征饮茶税了,英国人也喝茶,只不过喝茶的都是英国男人,他们偶尔去咖啡馆里喝上一杯,让自己可以“身体轻快,提神醒脑”。伦敦加威咖啡馆的海报上,茶叶的功效被列出一条街的长度来。而女人们,更多时候,只能在无聊的等待中煎熬着漫长的时光。

她主动走向那几个正在偷偷交换眼色的贵妇,主动与她们碰杯、碰杯,神秘的红色液体从高脚杯口溢了出来。

伦敦的上空红成一颗透明的琥珀。

凯瑟琳公主绝不会想到,早她1000多年前的公元641年,与她相隔25000公里的中国长安城,比她小了8岁的唐朝文成公主也正走在政治联姻的路上。那年正月十五,天还冷得很,宫廷里的红灯笼早早便挂起来了,长安街上张灯结彩。上千人的送亲队伍绵延几百米,既有护卫前行的部队、服侍公主的侍女,还有拥有各种专业技能、未来将要跟她一起留在吐蕃生活的文人、乐师、木匠、铁匠、酿酒师、制陶师、大夫、厨师以及农人。马匹、骆驼、载重马车上装着皇室典籍、宫廷乐器,装着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装着上百种叫不出名的中草药,装着柔软的杭州绸缎、绚丽的成都蜀锦、精美的苏绣蜀绣、太湖的香米、素雅的景德镇青花瓷器,装着小麦、荞麦、豌豆、油菜籽等谷物和蔬菜的种子,装着碾磨、陶器、绢帛、纸张,还有黄金白银、珠宝珍玩、衣物服饰、家具器皿等。最让她欣喜的是那几百饼可心的茶叶——半个月前的嫁妆清单里还没有它们。那一天,皇上召见她,赐给她各种珠宝,再次强调了她身上肩负的和亲之要义,以及到吐蕃后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项。了然于心的东西被这个不再一脸威严的皇帝堂伯父一一提起,16岁女孩脸上的拘谨一点点被笑容打开了,她频频道着,我懂,我明白。起身之时,皇上顺口一问,你看看还想要什么?她低头不敢言语。皇上哈哈一笑,你尽管大胆要,此去吐蕃几千里路程,今日不要以后可就没有机会了。她一听,眉头一挑,指着碗里还微微冒着热气的茶说,这是不是剑南道雅州(今四川雅安)的茶?能不能让我带一点这茶去吐蕃?只要几饼就可以。我喜欢这茶。

每一个碗里的茶香都具有翻山越岭的能力,牵引着文成公主回到她出生和成长的任城(今山东济宁)。如果记忆没有出错,三个月前,她第一次喝到这茶。那时候,她还是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儿,还是住在任城王府里的一个上不管天下不管地,只管自己喝茶只负责自己开心的小姑娘。那时,大家还亲昵地都管她叫李雁儿。那是个多么美好的午后,任城的天空为深蓝腾出了所有的空间,偶尔有一点留白,一丝丝一缕缕都是蚕丝般雪白。阳光恣意,几个堂、表姐妹聚在王府里准备看她煮茶。李雁儿最近从父亲处新得了剑南道雅州的一饼茶,又新学了一个煮茶法,她约了众姐妹想小露一手。再过几日,她便要随父亲进京面圣了。如果有机会,她真想为那个端坐龙椅万人景仰的堂伯父煮茶,一次就够了。李雁儿备好茶,烧好炭,拿茶夹夹住一块饼茶靠近火炙烤。她时不时上下翻动,几缕淡淡的茶香开始在屋子里萦绕。姑娘们不关心这个,她们围坐在桌前吃着甜点,叽叽喳喳说些可心的话儿。

……

(刊载于《广州文艺》2022年第9期)

林筱聆,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故香》《茶王》《心弈》《女镇长》及中短篇作品集《佛跳墙》《秘密》等。小说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文学期刊,多部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多篇(首)散文、散文诗入选年度选本,获第二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