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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11期|任林举:周宁有“鲤”(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11期 | 任林举  2022年11月03日08:32

任林举,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近年主要从事报告文学、散文及文学评论的创作。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时间的形态》《此心此念》《家住大泽西》等。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老舍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冰心散文奖、三毛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

 

周宁有“鲤”(节选)

任林举

闽东多山,亦多山溪,但象征着生机与财富的水,自古难留,俱从地理上的高处涓涓绵绵地流淌、聚集到了低处。包括很知名的宁德和不很知名的周宁,这些居于山中高地的诸市县,虽在当代的行政区划上都属于沿海发达地区,历史上却困苦多于福祉,与发达、富庶等词汇并无深缘。

偶尔有发达起来或从中原避难而来的显族、富户,依世代积累下来的生存和生活经验,在山中筑起高院大宅,往往必背靠青山临水而居。水为生命之源,临水而居不但风光秀丽、养眼养心,也养人养家,吃水浇田、打鱼行舟都方便。通则达,畅则顺,日子自然能过得人丁兴旺、顺顺当当。

南宋嘉定年间,有河南开封的郑氏一族,厌倦了兵荒马乱,举家南迁。一路风餐露宿、兵匪相袭,拖着惊惧、疲惫的脚步,来至远离红尘的紫云山麓。举目四望,此处山青水碧、花香鸟语,一派宁和景象,一条清澈的溪流从山间平坝蜿蜒而过,其光粼粼,其声淙淙,似絮语、似叮咛,似命运之神预设的殷殷挽留。郑氏先祖顿觉此地正是一族人理想的安身立命之所,于是停下远徙之足,垒土成墙,伐木为屋,面对一条明亮的溪水建起了永久家园,一住就是八百年悠长的岁月。

溪水本来是一脉野水,由紫云山上数十条山涧清泉汇流而成,因溪水中生有鲤鱼,便被后来人命名为鲤鱼溪,而鲤鱼溪边的村庄则一直叫浦源。有水未必有鱼,有鱼则必然有水。只有有鱼的水才是好水、富水、大善之水、滋养生命之水。八百年间,浦源村的世代居民一直像呵护生命一样呵护着这段溪水,同时以溪中鲤鱼作为溪水不败不坏的标志,如敬畏神灵一样呵护着溪中之鱼。

为了保护溪中的鲤鱼不被捕捞、伤害,浦源村的先辈们立下很严格的规矩,如果谁捕捞了溪中的鲤鱼,要承受严厉的惩罚。历代村民也自觉严守族规、村规,不捕鲤鱼,不吃鲤鱼,甚至不对鲤鱼产生任何不敬或杀伤之念。若遇鲤鱼自然死亡,村里人就会认为鲤鱼“升天”,要将它送到专门的安葬之所——鱼冢进行“土葬”,也有人祭祀后用柴草把鱼体烧成灰,再埋葬在鱼冢里。

八百年的世事更迭、八百年的岁月沧桑,多少浩繁的往事、多少纷杂的记忆,都随一代又一代人的消逝而烟消云散,变得渺渺然无迹可寻。唯有鲤鱼溪依然如从前一样在不紧不慢地流,唯有溪中鲤鱼在不紧不慢地游。仿佛溪还是从前的溪,鱼还是从前的鱼,它们都成功地逃脱了时间的淘洗,进入某种永恒。至于为什么周宁会有这样一条鲤鱼溪的存在,这里的人们为什么代代相传以恒定的情感、信念和行为维护着一个十分独特的传统,随着时代和人群的变化,从古至今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但并没有哪一种说法被证明就是历史的真实,一切都是人们基于自己理解的猜测或推断。

某日,我也和所有来鲤鱼溪的人一样,站在岸边饶有兴趣地“临渊羡鱼”。在我之前,应该有无以计数的人们怀着好奇心来探视过鲤鱼溪里的鲤鱼,其间自然也有一些关于鲤鱼溪的感悟和议论留存下来。其中有清代词人王鸿就告诫鲤鱼溪观鱼的人们:“涧水拖兰翠,游鳞逐浪多,羡鱼休唱钓鱼歌。”如果按照古人的规劝,我的内心之“羡”,也只能是纯粹的“羡”,羡慕的羡,羡慕鲤鱼溪里鲤鱼的神奇。既然无意得鱼,就只能思鱼,因羡而思,问苍茫的流水和岁月,鲤鱼溪中的鲤鱼究竟代表了什么,竟拥有征服人类某种贪欲的巨大魔力?

明媚的阳光照亮了远处的青山、山下的古村落、村头的小桥和桥下的流水,一脉清溪里映射出现实的五光十色和历史的蔚蓝、幽深。鱼在溪水的浮光里,在各种各样的倒影中,怡然自得地游弋,恍恍然如在历史和现实中往来穿梭。它们或三三两两,或五七成群,或一二十条排成一个长长的矩阵,看上去一条条皆肥硕饱满、雍容华贵,循着岸上人们纷杂的脚步,从一个方向游向另一个方向,却无意追波逐浪,一副从容淡定的绅士派头。很显然,这溪中的鲤鱼一如这溪边村落里的先民,世代安守、享受着自己衣食无忧、富足稳定的日子。如此想来,这溪中的鲤鱼不正是千年以来溪边民众以生命、以信念滋养而成最朴素、真实的民心和民愿嘛。

鱼在水里游弋,呈现出生动、有趣的千姿百态,透射出鱼在水中的自在、美好与和谐,也透射出生命与生命,人与其他物种、与自然之间命运与共的真义。趁给鱼投食的机会,我也和其他游人一样,禁不住那些美好事物的诱惑,试图伸手抚摸其中一条色彩鲜艳的锦鲤。结果,那鲤鱼可能是误以为我要伸手捕捉加害于它,突然受惊,鱼头一晃,巨尾一摆,哗啦一声搅起巨大的水花,随之群鱼四散而去,原来这水中精灵竟也如此敏感。

转眼间,冬蕊民宿的女老板徐冬蕊已嫁到浦源三十多年了。虽然丈夫郑成钦是郑氏家族正宗正源的后裔,但时至今日她也不太能说清楚,郑氏先祖为什么费尽心机留下家族铁律,坚决保护鲤鱼溪里的鲤鱼。她从丈夫的口里以及丈夫的父亲、爷爷的口里听到的,都是一样的话语:“谁吃了鲤鱼溪里的鱼,谁家就会患病招灾、子嗣不旺;谁能让鲤鱼溪的鱼更好地生存或繁殖得更多,谁家就会人丁兴旺、生活富足。”如此说,守护鲤鱼溪里的鲤鱼,就是守护自家的“香火”。

这条家训,深深扎根在浦源世世代代郑家子弟的心中,也深深扎根在徐冬蕊一家人的心中。为了让溪中的鲤鱼没有饥饿之虞,她和丈夫以及村里的人一样,每顿饭都要在碗底留一点儿投到溪中给鱼吃,即便在最困难时、人都吃不饱时也不例外。徐冬蕊在恪守村规家训的同时,也曾怀疑过自己和溪中那些鲤鱼之间的关系:鱼和人究竟谁更重要?假如有一天人饿得活不下去了,也不能吃一条溪中的鲤鱼吗?特别是那些经济十分困难的日子,她甚至怀疑过先人的智慧,说溪中的鲤鱼是佑人兴盛的灵物,可除了郑氏子孙由当初一族发展成了后来的千余户,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实现传说中的富足。没有富足倒也可以接受,可为什么有些年代有些人竟然因为经济上的拮据而成了“困难户”?这鱼,究竟给人们带来了什么益处?那时,徐冬蕊没有想到有一天鲤鱼溪真的给她和浦源村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

习近平总书记在福建工作期间曾数次来到浦源考察指导工作,其中有一次说过,鲤鱼溪有文化、有传统,可以发展旅游业,带动当地发展。为了践行总书记的指示,周宁县一鼓作气制定出一个发挥本县的生态优势、争创国家级全域旅游示范县的大目标。举全县之资大力发展旅游业,推出“中国夏都”“天然空调城”和“周宁凉”“热产业”等一系列响当当的生态旅游品牌。其中,就包括“中国鲤鱼文化之乡”、国家风景名胜区、国家A级景区等“国字号”旅游品牌三十个,省级旅游品牌四十五个。鲤鱼溪·九龙漈和仙风山日出、陈峭云海、苏家山玻璃栈道等一起成为周宁独具特色的旅游景点,并成为全国著名“打卡地”。之后,鲤鱼溪的情况果然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世界各地来鲤鱼溪观鱼的人蜂拥而至,不但要从村民手里买鱼食,亲自喂溪中的鲤鱼,还在浦源村吃,在浦源村住,很情愿、很慷慨地把钱花在这个有文化、有传统、有情趣的地方。

沿鲤鱼溪继续下行数公里之后,便到了具有中国十大瀑布之一、“福建第一、中国少有”之誉的华东第一大瀑布——九龙漈瀑布群。此瀑布由九级瀑布组成,在一公里的流程中,落差达三百多米,形成奇绝、壮美的飞瀑深潭景观,是所谓“浩浩溪水排空降,皑皑积雪动地来”。九龙漈与鲤鱼溪虽属同一个水系,却具有一动一静、一张一敛两种不同风格,很恰当地映射了周宁地域性格的两个不同侧面。即便同时、同步成为了国家级风景名胜,鲤鱼溪依然如处子般静雅含羞、待字闺中;而九龙漈却野性难收,跳跃着,欢呼着,将内心的波澜与激越之情传向远方。

当周宁的旅游热到来时,徐冬蕊大胆抓住有利时机,集中了自己和亲友们的积蓄在鲤鱼溪边开了一家拥有十六个房间的民宿。旅游旺季一到,宾客日日爆满,一年下来少说七八万、多则十余万的进账,虽然谈不上日进斗金、大富大贵,至少可以让一家人过上衣食无忧的舒服日子。直到这时,徐冬蕊才恍然大悟,原来浦源村的人涵养了近千年的风水,直到今天才显现出它的作用,溪水也能流金淌银,让村民们真正过上幸福、富足的生活。

也只有到了这时,徐冬蕊才从浦源村今昔变化和自己的切身感受中朦胧地意识到,愿望归愿望,现实归现实,也只有在那些民众愿望被高度重视、被当成头等大事、被在现实生活中落实并推进的时候,美好的愿望才可能变成美好的现实。

现年九十四岁的黄振芳老人所在的七步镇后洋村,多山少水,开门见山,举步即林,显然与浦源村的情况大不相同。这个村庄自古以山林为护村风水,家边的山林直接被村里人命名为风水林。从记事起,家里的长辈就教育黄振芳要爱护山林,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触碰家边的山林。

对那些毁林的人,村里自然不会听之任之,要惩罚,要让其背上全村人的歧视,而对护林造林的人,也有相应的鼓励政策。很早以前,村里就有一个家喻户晓不成文的规矩:在村庄风水林之外的那些荒山上,谁都可以种树,谁种谁得,只要这家人还在,林子的支配权就归这家人所有,人走了,山与林由村子收归全村所有。

然而,在整个社会发展进程中,一个小小村庄并无法、无力决定自己的发展方向和走势。在二十世纪中期,后洋村的山林支配权上划,村民们不再拥有“谁种谁得”的权利。随着“大跃进”、“大炼钢铁”等运动的相继推进,后洋村朴素的护林理念体系遭到破坏,风水林遭到大规模砍伐,村子周边的山渐渐变成荒山、秃山。此后的后洋村常年地质灾害频发,每逢暴雨山洪倾泻、良田被毁,村民的生活很困苦,黄振芳一家七口人经常连肚子都吃不饱。

改革开放之后,周宁县全面落实国家政策,推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号召农民勤劳致富,在林业发展上顺应民意实行了“谁造、谁有、谁受益”鼓励政策。这明明是一件恢复生态、以林致富、利国利民的好事,可是人们在经受了之前诸多变故之后,大多如惊弓之鸟,采取谨慎观望的态度“按兵不动”。当时已经年逾半百的黄振芳敏锐地看到了希望,苦思数日,最后做出了一个承包山地、开荒种树的大胆决定,在后洋村率先搞起了家庭林场。多年后,当一切都水到渠成有了明确结果,我问这位老人:“为什么当年别人没有做到的你能做到?”这个老实巴交的普通农民,说出了一句让我感到震惊的话,他说:“因为我相信国家的政策不会变,是信,成全了我。”

一九八三年,黄振芳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又通过向亲友拆借、向银行贷款等方式,凑齐了三十万元钱,与村里签订了一纸承包合同之后,就带领全家上山开垦荒山。时值寒冬,一家人冒着严寒上山,扒雪堆、敲冰块、挖林穴、种树苗,一口气植树造林五十亩。为了弥补经济上的不足,黄振芳同时在林下套种茶叶、马铃薯、魔芋等经济作物,实行“以短养长、长短结合”的科学模式,当年就见了效果,获得显著的经济效益。此后,他们就按照这个模式干下去,林场的规模迅速扩大,眼看着荒山一年年绿了起来。在他的带动下,后洋村观望的群众也开始了因地制宜、植树造林的热潮,几年之内全村林地面积迅速扩增到七千三百零七亩。

一九八八年,是黄振芳大成大喜的一年。这一年,他不但完成了全部承包荒山的一千二百零七亩造林任务,还收回了全部投资。七月的一天,暑热难当,黄振芳和家人正在山上为来年造林作准备,竟有干部来山头看他。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记忆中那个“满头是汗,一脸微笑地看着我”的年轻人,正是时任宁德地委书记的习近平。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他的一个小小家庭林场后来成为影响全国的一个重要绿色发展理念的策源地。

自此之后,习近平同志又于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和一九八九年一月两次来到黄振芳的家庭农场,一次次鼓励他要继续鼓起劲往前奔。其时,习近平同志正在为宁德的经济发展寻找出路,在黄振芳家庭农场,他发现了闽东地区经济发展的一条重要途径。经过数次深入调研,先后撰写出《弱鸟如何先飞——闽东九县调查随感》《闽东的振兴在于“林”》等重要理论文章,并正式提出“森林是水库、钱库、粮库”的绿色生态理念。

往事如昨,转眼三十多年过去。周宁人民饱含着对总书记的深切感恩之情和践行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坚定决心,始终“不负嘱托、逐绿奋进”,坚持从“三库”理念中感悟思想伟力、汲取智慧力量,全县上下一心,一代接着一代干,打好蓝天、碧水、净土保卫战,以坚如磐石的定力守护好一方绿水青山,终让荒山变青山。全县林地面积相比三十多年前增加五十二点五万亩,森林覆盖率从百分之四十二点八跃升到百分之七十二点九六,空气监测优良天数比例多年稳居百分之百,二○二一年一举创成国家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区。探索走出一条生态美、产业兴、百姓富的绿色发展道路。

三十多年来,周宁、闽东地区以及全国生态发展实践已经不容置疑地证明,总书记当年提出的“三库”理念不仅敲在了闽东地区振兴发展的关键点上,也敲在了中华民族振兴发展的关键点上。二○二○年一月,由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的《习近平在宁德》一书再次明确提到,他在宁德提出的“三库”绿色生态理念,是他后来在福建省提出“两生”思路(即划定“生态红线”、建设“生态福建”),乃至后来在浙江省提出的“两山”思想理论源头。“三库”理念是他一系列执政理念当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如今已经九十四岁高龄的黄振芳老人,依然精神矍铄思维敏捷,偶尔还要徒步上山去林场看一看,但林场中的一应事务他已经不再介入,全部交给了大儿子黄传融打理。如今,习近平总书记在山口栽下的那三棵杉树和他自己栽下的树都长得很高、很大,林子下长满了分期栽种的林下经济作物,有金线莲,有黄精,还有黄传融摆在花丛中的许多蜂箱。山上的生态变好之后,生长的树比砍伐的树给人带来的利益更多、更长远,仅仅林下经济收入一年就有四五十万的进项,根本用不着再去砍伐树木。按照黄振芳老人的说法,那些树只要长在那里,看着好看就够了。

二○二二年三月三十日,习近平总书记在首都参加义务植树活动时强调:森林是水库、钱库、粮库,现在应该再加上一个“碳库”。这是总书记绿色发展理念的继续深化和发展。当有人对黄振芳老人提到“三库”绿色生态理念已经升级为“四库”绿色生态理念时,他仍是灿然地笑了,目光中闪烁着自豪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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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