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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2年第10期|重木:从二月的某一天开始
来源:《上海文学》2022年第10期 | 重木  2022年11月02日07:44

重木,1992年出生于江苏,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小说发表于《天涯》《青年作家》《山花》《雨花》与《广州文艺》等,有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有评论文章发表于新京报书评周刊、澎湃文化课、深港书评与文艺报等。现在上海读博。

 

从二月的某一天开始

重 木

似乎是从二月的某一天开始,妈妈决定不再说话了。我们都不知道原因为何,也问不出来,因为她不再说话了。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也都以为这只是个玩笑,或是因为前一天爸爸跟她斗嘴,失手打了她一下。

姐姐对爸爸说,妈妈很倔,要不你就先认个错吧!

爸爸听后说,那天我不是故意的。也不重,就在肩膀上捶了一下。没什么大事。说完他就像往常一样,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里,打开了电视机。我和姐姐彼此看了一眼,她示意我过来。我和她走到卫生间前,她又问我,那天爸妈因为什么吵架的?

因为那天我刚好在家,所以她以为我知道些什么,但确实就像爸爸说的那样,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因为爸爸不小心把几件深色衣服混在浅色衣服里一起丢洗衣机了,结果妈妈晾衣服的时候发现混了色,所以说了他几句。

就没其他事了?姐姐狐疑地看着我。

我又想了会,摇摇头。

妈妈斗气呢,我说,过两天就好了。说完我走回客厅,爸爸问我昨天看的剧是什么频道。我看见姐姐走进厨房。

所以一开始谁都没把这件事放心上,只是觉得妈妈在斗气或恶作剧。至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或许姐姐从一开始就已经察觉到了——觉得事情有些严重,现在我也不记得了,大概是在一周后妈妈依旧不愿开口和我们说话的时候;尤其当我们发现她不仅不和我们说话,而且出去买菜也只是用手指需要买的菜和物品时,我回来赶紧找到姐姐,把这些事告诉她。然后姐姐又带着我去找爸爸。而当我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也有些生气,觉得妈妈这次的斗气有点过分了。

他还告诉我们,前几天晚上他主动找妈妈聊天,甚至前天晚上还道歉承认自己不应该把深色浅色衣服混在一起,并且下次会注意的时候,妈妈也依旧没和他说一句话。

你妈发神经了!爸爸故意提高声音,让在厨房里做午饭的妈妈听到。别管她,就看着她能神经到什么时候。

但显然,无论是爸爸还是我都轻视了妈妈的坚持,而其中最让我惊讶的是,原本那么温和贴心的妈妈似乎突然一下子变得很陌生。无论我和她说多少话,谈到学校同学、上课的老师还是觉得最近几次的模拟考试成绩都很理想,她却始终都没开口,只是看着我,不时点点头而已。我坐在餐桌面对着她,突然觉得有些害怕。这样的感觉我暂时也没和爸爸说,怕让他原本就因为妈妈的恶作剧——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渐渐意识到妈妈这个行为可能并非恶作剧——而暴躁的脾气变的更加不受控。

那段时间,我和爸爸既焦躁又迷惘,似乎只有姐姐应付的还算自如。但也可能是因为她即将毕业,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准备毕业设计,所以在家里的时间有限。而每次她回来,都会像往常那样,先和妈妈闲聊。只是现在也算不上闲聊了,而是她一人的自言自语,妈妈听着,也像往常一样,给出回应,但就是不再说话。既不问姐姐的毕设准备的如何,也不再问她的男友现在工作怎么样。她只是听着,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就像一株植物。

晚上吃完饭我到姐姐房间问她该怎么办?

她说,还能怎么办?只能等妈妈自己哪一天愿意说话了。

那万一她以后都不说话了呢?

姐姐看了看我,没回答。我估计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吧!

我又在她房间里坐了会,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对我说,你现在就专心的复习准备高考,其他的暂时别想。一切和以前也没什么两样。说完最后一句,她笑了。

我听了也不由地笑了笑说,确实,也没什么两样,只是妈妈不愿意说话而已。

那天晚上睡下后不久我就开始做梦,期间的细节如今都忘了,只模糊地记得坐在客厅的妈妈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株植物,就像她养在阳台上的那些吊兰和富贵竹。在傍晚的霞光中光影交错,看着十分奇怪。这个梦在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是后来当我重新回想这一切的时候,这个梦境才突然又从意识的海洋中浮出水面,冒了个泡。

就像姐姐说的,一切都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妈妈依旧每天早上会把我和爸爸的早餐准备后;待我去上学,爸爸去厂里的时候,她开始洗碗、拖地、出去买菜。这样的日子看着和以前似乎没什么两样,但期间爸爸有几次还是发了火。有一次他在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放下碗,问妈妈,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有什么委屈,有什么不平,现在孩子们都在,你说出来!如果是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也向孩子们告状,只要是我的错,我绝对不抵赖。

妈妈听了,只是摇摇头。结果爸爸更生气了,憋红了脸似乎还打算吼几句,但最后看着依旧不动声色的妈妈也只能像泄了气的气球,坐在那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偷偷观察着妈妈的神情,她似乎整个人都在此刻的状态之外,就好像上课走神般令我诧异。等到姐姐回家的时候,我把这件事告诉她,我们俩面面相觑,彼此都知道对方心里的迷惑和无奈。

爸爸的脾气最终也没能改变妈妈的坚持,并且随着日子不知不觉地暗淡而过,我感觉爸爸似乎也渐渐地开始接受这样的状况。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易怒与焦躁,现在中午或傍晚从厂里回来,也能够心平气和地和妈妈说些话,而久而久之这种习惯便渐渐地像模仿症般在这个房子里蔓延开来。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整年。上大学的那个九月,父母送我到车站。爸爸跟我说了很多话,妈妈只是在一旁看着,临分别时,她紧紧拥抱了我。那段日子,爸爸工厂的效益越来越不好。他整天郁郁寡欢。再加上妈妈的禁语,屋子里总是无声无息的。我假期回到家里,房子里一天也听不到什么声响。于是,我开始把电视声音开很大,由此驱走那些令人不安的静默。姐姐有时打电话回来,说了几句后会特地让我把视频拿给妈妈,然后她隔着屏幕对妈妈说自己在深圳的生活和工作,各种琐碎之事。妈妈听了只是点点头,有时也会露出微笑,更多的时候都仿佛在出神。

有一天,姨妈来到我们家。姨妈坐在妈妈身边,拉着她的手,低声地说着什么。说了半天看妈妈依旧没什么反应后,便走到餐厅,一边流着泪一边对我爸爸说,我这个妹妹是没指望了!他一口断定妈妈是被勾了魂。她对爸爸说,以前老家后庄那里有个老太婆专门给人叫魂,非常灵验!

那年清明节,爸爸给我和姐姐都打了电话,让我们回家。我又给姐姐打电话,问她回不回去?她说,先回去看看吧。爸爸在电话中事先没和我们说姨妈的建议。回到家里,姐姐知道缘由后,立刻表示反对。她说,你别听姨妈胡说,妈妈又不是疯了,她只是不想说话而已!等想再说话了,她自然就会开口。

但我和爸爸都对姐姐的这一乐观心存怀疑。妈妈是真的只是“不愿意”说话吗?为什么“不愿意”呢?如果真的只是“不愿意”,那如何才能让她再次愿意说话?当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们或许会以为只是妈妈不愿意说话,可能是我们做了什么错事或是伤害到她了,但在反反复复地自我检查和反省的时候,我们找到的问题似乎最终都并非导致这件事出现的原因。妈妈似乎只是一时兴起而选择不再说话,但恰恰是这个最简单的理由让我和爸爸难以接受。因为,为什么?

听完姐姐的反驳,爸爸不愿意放弃这可能的希望。而我也发现,爸爸似乎已经在寻求无门的情况下濒临崩溃。最后他与姐姐争执不下,姐姐说,那就让妈妈自己决定!但爸爸对此也很怀疑,他似乎坚信妈妈就是失了魂。

于是我们去客厅,还没待姐姐开口,妈妈就拉着姐姐坐到她身旁,用手摸了摸她的肚子,然后就笑了。姐姐看着她说,昨天刚满三个月,可能是个女孩。妈妈笑的很开心。而我也突然意识到,就像姐姐说的,妈妈一切正常,她既没生病,也没丢了魂,或许她真的就只是突然选择或是不想说话了。

我和姐姐放弃回老家的念头,但爸爸却依旧不愿放弃。他冲我们发了一顿火,接着做到我妈妈身边。他用虚弱的声音,支支吾吾说了其他的事,最后终于转到回老家的事情上。我们都以为母亲肯定会冲他白眼。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妈妈看了看我们笑了笑,点了点头。

在老家见到的那个神婆,是个看上去六七十岁的老太婆。她脸庞干瘪,但两只眼睛却炯炯有神。当她目光从我身上掠过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由于神婆招魂仪式不让外人旁观,所以我们仨就只能待在屋外,爸爸坐在矮脚凳上抽烟,姐姐站在路旁。快七点的时候,路灯便亮了起来,深蓝色的天空中闪着几颗星星。

我们站的比较远,但依旧能看到神婆的摇头和爸爸转过身时脸上的神情。妈妈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根香蕉。她示意我们,是屋里的老太太让她带出来的。我知道,那些水果原本是摆在案桌上的香炉旁。

回到老屋,我们各自收拾着房间。在整理抽屉时,我看到一本泛黄的家庭相册。前面几页都是爸爸和妈妈的相片。妈妈24岁嫁给爸爸,在他们的结婚照中,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不安,她的表情都绷着,似乎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即将发生。在其后的几页相片中,便是姐姐的出生、我的出生,我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然后是妈妈分别抱着姐姐和我的相片……在这些相片中,妈妈的神情都很不自然,似乎她一拍照就紧张。

我以前很少看这些相片,而即使以前看过也从未记得妈妈拍照时的表情。她似乎并不开心,即使在最应该开心的时候,无论结婚还是生子,似乎原本该有的喜悦被什么束缚住了,紧紧地勒着,而仿佛一旦松弛就会出事。是因为不幸福吗?但从我记事开始,除了难得的几次争吵之外,爸妈们从未像我所知道的其他朋友的家庭那样大动干戈,再加上他俩性格似乎在某种程度上的互补,而让这段婚姻至少在我看来是中规中矩的。我相信,妈妈的禁语应该不是爸爸造成的。

回到客厅,大家坐在方桌上喝茶。这时,妈妈当着我们的面,剥开了那根发黑的香蕉,然后一点点吃了下去。我们问妈妈有什么感觉吗?她脸上沉了一下,眉头猛地皱了起来。我们都有些紧张,我看了看爸爸,又去看姐姐。这时,妈妈双手用力按住腹部,身子蹲了下去。我走上去扶她,她摆了摆手。肚子咕咕地响了一下。她重新站起来,难过的神情一下子散去了。我们都笑了起来。

第二天,我们还不死心。等天一亮,我们就去敲妈妈的房间。爸爸从屋里走出来,撇了撇嘴。我走到床边,看着睡在毛毯里的妈妈。她睡眼惺忪,身体懒洋洋地往左侧挪了挪。我问道,你饿了吗?我等待着答案。妈妈打了个哈气,摇了摇头。我又问,你想吃什么?这一次,她肯定要说点什么。妈妈摆了摆手,侧过身去又睡去了。

这一次清明之旅并未如爸爸所愿让妈妈重新说话。

回到城里,我跟姐姐去超市买菜。回去的路上,姐姐给我分析了一下。她说,妈妈不说话,有没有可能是太压抑的缘故?我说,没有看出哪里压抑啊。她说,你是男性你不懂。不像男人从生到死的身体状态都是平稳的,女人一生的身体状况会出现无数的起伏和变化。你不懂婚后的女性,生理和心理上的压力。你看,家务和一日三餐,妈妈就忙得够呛,再加上周围也没有知心朋友。她有什么都放在心里。这些压力,一点点堆积起来,人是会做出极端的事情。不过,不同的是,有的人是向外显现,有的人是向内显现。我想了想说,那你的意思呢?姐姐说,能不能让她彻底放松下来。这些是不是有可能找到办法呢?我理了理塑料袋里的韭菜说,那怎么放松呢?姐姐忽然停下来。她说,要不我们一家去旅游吧?让妈妈轻松下来。你觉得可以试试吗?我说,恐怕爸爸不会同意。姐姐说,不会的。你只要跟他说,所有费用都由我这个姐姐来出。我笑了起来,锤了一下她的胳膊。她低下头说,不过,我公司里的事,走不开。陪同人员,那就只有你了。

跟姐姐预想的那样,在家里公开了这个建议后,爸爸最先表示同意。

第一次坐飞机出门,爸妈都很兴奋。临行前爸爸还把妈妈高血压的药放进包里,以备不时之需。当飞机开始滑行准备起飞的时候,我看到妈妈神色惊慌,便握着她的手。

三亚行程原本都是姐姐安排的,所以住宿饭食都不必我操心。第二天爸妈起得晚,吃完午饭又回房间休息了两小时才下来到周围闲逛。妈妈心情似乎不错,穿着长长的淡黄色连衣裙在霞光中十分好看。我似乎从来没注意过妈妈的容貌,或许说当然是注意过但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好像因为她是我妈妈,所以并不存在漂不漂亮的事情。对我而言,她似乎只是个妈妈,而非一个女人。

傍晚海水涨潮冲向沙滩,妈妈提着裙边光着脚走在一涨一退的潮水中。光影之中,她仿佛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我站在那里看着她,用手机给她拍相片,爸爸看着她,脸上也难掩惊讶之色。

在三亚待了近一周,最后的两天姐姐突然来了,提前也没说一声。下午她带着妈妈一起出门,我和爸爸就在酒店附近的咖啡馆里闲坐。晚上回去的时候,突然发现妈妈不仅烫了头发还似乎化了妆,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奇怪也有些陌生。爸爸笑道,一辈子没涂脂抹粉,老来却变老妖怪了。妈妈听后也笑了,但也好像有点不高兴。待他们回了房间,我问姐姐干什么带妈妈去烫头?

本来是我去洗头,心血来潮就问她要不要烫个头?我看她似乎也挺想的……姐姐躺在沙发里一边刷手机一边和我说。哪有女人不爱打扮的?她说,你不记得以前妈妈也会常常擦个口红或是抹个粉的吗?我对她说的这些完全没印象。

晚上,一家人在海边散步。海水时不时向脚边涌来,刚踩下的脚印就被抹平了。妈妈走在最前头,她眺望着海边的最深处。她挺着胸脯,用力地呼吸着。当海水冲上来时,她并不惧怕,而是任由双腿浸在有些浑浊的水中。清凉之感,让她身体充满了活力。我和姐姐对望了一眼。姐姐说,从来没见过妈妈这样开心过。是啊。我也附和着。妈妈朝我们招了招手,我们走过去跟她一起玩起了水花。

爸爸一个人待在最后面。过了好一会,他大声喊我们道,快来看,这里有一条海鱼。妈妈好奇地望过去,紧跟着快跑了过去。我跟姐姐跟上去时,妈妈已经蹲在了水洼里。水洼很浅,里面有一条脊背是蓝色的鱼,鱼的旁边还有一只海螺。妈妈小心地伸出手,用手指碰了碰那条小鱼。小鱼扑腾了一下,妈妈紧张地缩回了手。正在妈妈玩的尽兴时,姐姐给我使了一个眼神。我立刻就明白了。这就是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我朝远处走了几步。我看向姐姐,她又朝我晃了晃手。我退到一处石头旁。

海风吹来时,我感到紧张。但是管不了那么多,我冲着他们喊道:妈妈,那是什么颜色的鱼啊?姐姐和爸爸都安静了。妈妈下意识地回过身来。我看到她脸上欣喜的神情像是被拧开一个泄洪的水闸,一下子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她摇了摇头,朝我抬起胳膊又放下了。就在那一个瞬间,妈妈转过身去,径直往酒店的方向走去。她看出了我们的把戏。

我们的轻举妄动,让这趟旅游蒙上了一层阴云。但是接下来的两天,妈妈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开心。她跟之前一样,早上吃了自助餐之后,就去椰子树旁边散步。到了中午,再去附近的海鲜菜市场逛一逛。但是她很少跟我们去海边了。有时,我们喊她。她要么表示想在酒店看电视,要么表示想早一点睡。

就这样,我们一家完全接受了母亲不再说话的事实。我和姐姐也不再做任何想要改变的努力。生活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从三亚回来后,我回学校安心读书,姐姐则一心扑在工作上。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三年之后。那时,我已经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了。上班的头一年,我忙得焦头烂额。国庆节期间,我都在为一个文案在加班。有天晚上,我实在做不动了,想泡个热水澡。放好了热水,手机突然响了一下。原来是妈妈发来的一条信息。内容很简单:“你爸去世了,你们回来吧”。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一下子就落进了昏暗的意识中。

爸爸去世的时候离他七十岁生日还有一年零三个月。算一算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情,而爸爸平日里几乎连个感冒都没有,如今却在睡梦中突发心脏病而死,一时间我怎么都想不明白。我反复地问妈妈,爸爸睡前有没有什么异样?之前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没告诉我们?为什么会突然间……

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依旧一言不发,我看着她,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庞大的怒火,对她此刻的默不作声、对她当初突然选择不说话、对她这些年的任性和顽固,以及……她仿佛早已经从这个房子里消失了,也不存在这个家里;她就像一个幽灵,无声无息地困扰着、纠缠着、疑惑着每一个人!这些愤怒和挫败一时间都好似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我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这些年,似乎就在这一瞬间,我想抓着妈妈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不说话?到底都是为什么?

然而这些愤懑最终都被眼疾手快的姐姐轻易地破坏了,她拉走我,把我推进房间,关上了门。她站在门后看着我,我坐在床上。我们就这样对峙着,直到门外传来亲戚的声音。

医生最后给我们的解释很简单:爸爸在睡梦中突发心脏病。至于前因后果,医生也束手无策,所以我们最终只能吃下这哑巴亏,接受爸爸的死亡。

在整个丧事之中,妈妈大都只是沉默地坐着,有亲戚去安慰她,她也只是神情淡淡,姨妈看后对我说,你妈妈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以后她就只能靠你了……对于爸爸的去世,妈妈或许和我们一样觉得意外,但她始终未有任何表现,仿佛一切都已经如此,所以只能如此。有时候我真的会怀疑妈妈是不是真的病了?一种我们都还不知道或是未曾听过的病?而伴随着岁月流逝,这样的病会不会变得越来越严重?

在为爸爸守灵的那天晚上,我问姐姐,你觉得爸爸去世妈妈会伤心吗?

你说呢?

但我确实好奇!虽然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生儿育女,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呢?或许会有日久天长彼此陪伴的那份怀念,但也可能只是厌倦,这么多年的日复一日的相似生活,面对同样的琐事和琐屑无穷无尽。妈妈会不会觉得是解脱呢?从她成为妻子的那天开始,她给这个陌生男人烧饭端茶,为他打理家务,一遍遍地告诉他深色衣服不能混在浅色衣服里洗……这就样的一遍又一遍,就好似陷入了某个可怕的阴谋之中永不停歇的循环。

梦里妈妈的样子还是以前的样子,我只在那些家庭相册里见过。她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和弟弟,她的少女时期过得快乐吗?后来她为什么不再与外公和舅舅们联系了呢?即使住在同一座城市,但却来往寥寥,最后只有一个姨妈成为她早年生活留下的痕迹。

在爸爸葬礼结束,送走亲戚后,我开车送姨妈到车站。在车上,姨妈一边说话,一边用手绢擦鼻子。说的也大都是关于爸爸生前的一些零碎琐事,时不时又为妈妈接下来的生活忧愁不已。那时候,我心情低落,有些烦躁,从后视镜里看着这个从我小时候就认识的阿姨,也是束手无策。

姨妈,我问,为什么妈妈不再和外公与舅舅他们联系了?

姨妈听后叹了口气,又用手绢擦了擦嘴角,说,你妈是恨透他们了!

为什么?

她透过后视镜看着我说,现在你也大了,说了也能理解……你外公脾气爆,在家里说一不二,只要是他决定的事情,谁说都没用。你三个舅舅、我和你妈都怕他,在家里就像耗子见了猫,都躲着。但你妈脾气可能也随你外公,倔得很,每次犯错了被打,我们都是老老实实认错,只要是你外公说错了就是错了,没人敢说一个不字,但你妈却总是不愿认错,所以……以前父母都是这样,我们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姨妈说。

高速上有些堵,车子停了许久还没挪动。

我记得有一次不知道你妈是哪里惹了你外公,又被打,我们都不敢吱声。你妈太倔了,只要认个错就行了,但她就是不说话,嘴像铁打的,就是不说……姨妈说着又开始用手绢擦嘴角,你两个大舅舅当时都成人了,你妈怪他们,以后也就再没和他们来往了。

车外等的焦躁的司机不停地按着汽笛,声音此起彼伏,令人心绪不宁。而姨妈的话却又像一记重拳打在我心上。不知为何,在她的声音里,关于“说话”、“不说话”这些词语好似烧红的铁般,滋滋作响,灼烧着我的听觉。

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想明白了,妈妈的禁语,是不是跟那时候的经历有关?小时候的家暴,让她不愿信任任何事物,哪怕是自己的亲人。爸爸失手打了她一下,那时候的伤疤被揭开了。她这才用沉默来进行对抗。我想起动物世界的里故事。说有些动物遇到特别痛苦的事,就会自动选择禁食。我和姐姐,甚至就连爸爸都对此一无所知。而且我也怀疑,如果不是在此时此刻,或许话痨了一辈子的姨妈也不会对我说这件事。

送走了爸爸,妈妈成了这个家里最重要的一件事。我和姐姐商量,准备把妈妈接到上海居住。姐姐没意见,但让我先问问妈妈的意愿。而让我没想到的是,当我说出这个的打算后,妈妈却只是摇头,意思很明确,她不愿跟我去上海。

你想一个人在这里吗?我问。

她点头。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她看着我,笑了笑。我知道她的意思,而且我更理解她的脾气,只要是她决定的事情,我们就不可能再轻易改变了。最终我无奈,只能把这件事告诉姐姐,问问她的意见。

她说,如果妈妈不愿去你也没办法,就让她一个人待在那里吧。

我怕她一个人不方便,万一有什么意外,我一时半会也赶不回来。

姐姐笑道,你妈妈现在身强体壮的,每天爬楼梯上下五楼也没问题,能有什么不方便?如果你真不放心,就请个钟点工阿姨,让她没事去帮着煮饭和打扫卫生就行。

我把姐姐的方案告诉妈妈,如果你不想和我一起去上海,就必须答应请钟点工阿姨来帮忙。

她似乎考虑了会,然后点点头答应了。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便从网上买了一个监控摄像头放在客厅电视机上面。而她似乎对此也没意见,我便把钟点工阿姨找好且安排了固定的时间后回了上海。接下来的几天我都会不时地打开手机上的屏幕,想看看妈妈在干什么,但大多数时候都看不到她的身影。我和阿姨保持联系,她不时就会告诉我妈妈今天的精神状态或做了什么。

久而久之,我也开始渐渐适应妈妈一个人生活的事情,而不再每天焦虑地盯着手机上的监控屏幕。姐姐说我是瞎操心,你一个人生活那么久,难道她就不能吗?你太小看我们的老娘了!

五月的时候我回家,在楼下晒太阳的几个阿姨问我,这两天怎么没看见你妈妈?我笑着说,可能最近没下楼吧。回来前我给家里阿姨打了电话,让她今天不用过来了。开门后屋子里灰灰地一片,走到客厅才发现阳台上的那些绿植已经长得十分茂盛,遮住了外面的阳光。光透过那些或宽或窄的、或长或细的叶子漏进来,让整个屋子里光影斑驳,有一种仿佛在森林的感觉。

妈妈不在家,我给她打电话也没接。快十点半的时候,我从网上买了菜,准备午饭,看手机上依旧没有妈妈的信息。做完饭我又给阿姨打了电话,她只知道妈妈是今天早上出门了,但具体去哪却也不知道。于是我只能等着。

到了吃午饭时,妈妈回家了。我也没问她去了哪,我说了一些劝慰的话,妈妈似乎无动于衷。我们虽然面对面地坐着,但却始终存在两个不同的空间。我有些生气,我责备她不应该不接电话,也不应该不跟阿姨说一声就离开家。大概是我说话的声音响亮,妈妈低头吃饭,头也没有抬。

吃晚饭,她收拾了碗筷走进了厨房。我气恼地打开电视机,把声音调得很大。谁知,厨房里刷碗筷的声音也很大。我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于是提前买车票回了上海。

过了几天,家里的阿姨打来了电话。我当时正在工作所以没接到,待咨询结束再打给她的时候,她对我说,你妈妈不见了!

不见了?去哪了?我问。

不知道去哪了,平日里的刘阿姨家也没有。今天早上我来准备午饭,做好后就一直等着,但阿姨一直没回来。我给她打电话,也没人接。我去问刘阿姨,她说你家阿姨已经好几天没去她那里了……

阿姨说着说着就要哭了,我想着报警,但邻居李叔说应该先给你打电话。你说这该怎么办啊?

我安慰她一番后挂了电话。坐在办公室里,思绪在脑海里燃烧。我想到爸爸的去世,想到对妈妈的责备。我请假回到家里,翻出这些日子家里的监控视频。内容和以往差不多,妈妈只是不时地略过,像一道幽灵。有时候妈妈的身影略过摄像头,消失在阳台上,阳光灿烂时,客厅满是植物的光影。它们似乎比我记忆中变得更加茂盛了,也仿佛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占领客厅,而妈妈的影子与它们融合在一起,渐渐便看不清了。

我关了视频,躺在沙发里,一无所想。即使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妈妈还是这么任性,就像她当初突然决定不再说话一样。而这一次,或许她也早已经下了决心,只是我们依旧一如既往地什么不知道而已。或许也只是心血来潮,去哪里玩几天,然后就会回来……但无论如何,她依旧还是这样的不可理喻,也让人难以理解。

这三十多年就好像眨眼之间,而当此刻我再一次面对她的这些突如其来却也依旧还像当初那个准备高考的小孩一样,不知该怎么办。

似乎直到如今我都未能真正地理解她,但在这个过程中也好像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我能感觉到她的心思,窥探到她零星半点的秘密。我们曾经很亲密,或许一直都很亲密,但即使如此,自从那个二月的某一天开始,这个梦就破碎了,妈妈成为我的秘密。这个女人选择不再说话,倔强又令人惊慌。而如今她再一次消失,让我重新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