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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2年第5期|刘鹏艳:小事件(节选)
来源:《花城》2022年第5期 | 刘鹏艳  2022年11月01日08:28

编者说

在一起日常的小事件争端中,一个外卖员倒下了。死者、肇事保安、目击者,急躁的情绪仿佛传染了困在大数据中的芸芸众生。数字经济时代,数据算法早已超越了数学的范畴,嵌入了社会的运转和我们的人生。

小事件

刘鹏艳

30分钟前

30分钟前老姚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只是接了一单外卖,地址是东流北路原东市区粮食局宿舍2单元501室。当时他还挺高兴,刚刚跟儿子通了电话,这小子说新谈了个女朋友,五一就带回来给老子瞧瞧。当老子的难免有些手舞足蹈——儿子快30了,前面谈了几个对象都没戏,正经往家里带的,这还是第一回。接单的老姚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就那么喜气洋洋地跨上电驴子,往粮食局小区方向奔去。

老姚的笑容绽出成堆的褶子,显得有些滑稽,一张国字脸皮松肉弛,五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倒有六十。他这一辈子都活得皮粗脸糙,没空计较时光带给他的那些沧桑和沉淀。早些年还是小伙子的时候,他就比同龄人略显老相,这几年风里来雨里去,老得更快了,但只要挣钱的速度能赶得上,他倒也欣然接受。

迎面骑过来一个年轻人,和老姚一样,红色勾金边的电驴子,夸张的红马甲、红头盔。两人错身而过时点头示意,老姚快乐地喊:“逆行了啊!”年轻人嗖一下过去,不忘回头丢一句:“你也不比我守规矩!”老姚看着风驰电掣绝尘而去的同行,心想到底是年轻,逆行还敢这么快。可是,谁不赶时间呢?

在路上跑的骑手都比他年轻,他有时候想起自己的年纪就有些气喘吁吁,但真跑起来也没那么矫情,毕竟跑一单是一单,钞票落袋为安。这是最实际的动力学因素。出来跑不为钱,难道还为了那些大人物说的什么“情怀”不成?他从来不关心时事政治、经济趋势什么的宏观问题,有时间不如刷刷抖音快手,哈哈笑几声。他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小人物,是这座地级小城市里顶不起眼的草根,混口饭吃,就这么简单。什么政治经济环境还不让小老百姓吃饭?谁发明的“草根”这词儿?是草,还是根,听着就自带一股子泥土腥气,鞋底下踩来踩去的那种。老姚觉得这词儿贴切,用在自己身上最合适不过。他从不敢高看自己一眼,没有这个资本,草根就挺好,服服帖帖地生在地上,土头土脑,不拉风,不惹眼,本本分分的。

他是个本分人,靠自己的一双手,先把老婆娶上,然后又生下儿子,一手一脚养活一家老小,连个偷奸耍滑的机会都没有。到了儿子这代,好像娶媳妇没那么容易了。首先是儿子心大,不愿在家里待,北上广又待不下,只好跑到省城去落了草。省城的房价也不低,老姚为了凑首付,跑得一双腿都快断了。就那也还差一截,不多,十万块。十万也是个数,俗话说,一个子儿逼倒英雄汉,况且老姚又不是个逞得起英雄的主儿。那就借么,周围亲戚,一家借个两三万,能凑十万块钱也是不容易,这年头,能借钱的都算是至亲了。

但借下的账得还,老姚皮再厚,不能拿自己的脸当草纸;再加上房贷,月供也是不小的一笔开支,这都得老姚出面,亲力亲为。儿子是不可能担这笔账的,也担不起,照老姚老婆的说法,儿子的肩还嫩,不能刚入社会,就让万恶的房贷给压趴下了。儿子不能趴,那么只有老子往地上趴了。老姚苦笑,好在他本就是地里土生土长的,犁田耙埂,风吹日晒,练就了一副好腰腿,后来进了城,也是各种粗活累活都扛过,骑上电驴子就能跑,跑得还不比年轻人慢。

现在他正骑着电驴子跑在路上,4月的风擦着粗糙的脸皮刮过去,脸颊上干燥的皮屑好像簌簌动起来,和额头、眼周、嘴角的沟沟坎坎一起,在这个温柔多情的春天里可着劲儿地放风。他心里测算了一下距离,15分钟的车程,规定半小时送达,绰绰有余,不过现在是晚高峰,多少受点影响。

老姚要去的老粮食局宿舍,早些年是个条件不错的小区,后来粮食企业关停并撤,小区就有点年久失修的意思,好多房子都租出去了,修车的、洗头的、贩菜的、开锁的、美容的、健身的、通下水道的、推销保险的,各色人等都有。租客有一半是单身小青年,到了饭点儿,小区里来去横竖都是跑外卖的,老姚早就熟门熟路了。有时候老姚也摇头,儿子在省城,怕也是这样对付三餐。年轻人嘛,工作压力大、生活节奏快,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懒,不愿做饭,省得洗碗,一个电话,外卖就送来了,倒退回去20年,可想得到?这一大批点外卖的,催生了一大批送外卖的。说句大白话,老姚还得感谢人家够懒呢。

先前看大门的是个瘸老头儿,薄唇,短髭,三角眼,面相虽看着凌厉,倒还好说话。老姚跑得勤,光是同一个小区,有时一天得跑好几趟,进去出来,老姚点个头,瘸老头儿也点下头,像是对暗号。久而久之,老姚竟有了错觉,以为老粮食局宿舍的大门形同虚设,至少,对他老姚是不设防的。

老姚心情不错,骑得就有些生猛,到路口拐弯,也没顾上减速。这几年路上跑得熟了,车技说不上好,总归差不到哪里去,这一点老姚还是有自信的。没想到路口那儿有个新手上路的女司机等着他呢,你风驰电掣,可把她给吓坏了。老姚这个弯,拐得就不大顺当,原本可以挨着边儿擦过去,现在变得险象环生,前轱辘巧不巧地擦过去,后轱辘却擦不过,摇摇晃晃地,哐当摔地上,火红色的头盔也从脑袋上掉出去,骨碌碌滚出几尺,像是一颗明晃晃的人头。

路口当即就堵上了,这个点儿,南来北往的,车流量本来就大,哪里经得住一点栓塞?老姚的好心情给摔得稀碎,车祸现场瞬间就变成了围观展示区,他被乱七八糟的车和七嘴八舌的人困在当中,像条溺水的鱼。那出师不利的女司机怕被讹住,连车都没下,直接打电话报了警。好吗,光是等警察就用了10分钟。待交警骑着摩托闪着警灯呜哇呜哇地赶到,老姚已经心焦得不行,急忙忙地摇摇手自认倒霉。警察说你认倒霉不管用,既然报了警,就得走程序,身上有什么零部件摔坏没有?要上医院检查不要?还有赔偿的问题,双方可以协商。女司机立刻皱着眉说她有保险,老姚想怎样就去跟保险公司谈,反正她是一个字也不打算跟老姚“协商”,否则也不会第一时间选择报警。虽然女司机是全责,但从身架到口气都是相当的理直气壮,全程不看老姚一眼,生怕老姚像块狗皮膏药粘上她似的。

......

未完,全文刊登于《花城》2022年第5期

刘鹏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一级文学创作,发表小说、散文、儿童文学等两百万字,多部作品被权威文学选刊转载或收入全国重要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雪落西门》、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长篇系列童话《航航的成长季》等个人专著。作品曾获多种文学奖项,并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