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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22年第5期|燕燕燕:金面具
来源:《西部》2022年第5期 | 燕燕燕  2022年10月31日08:27

燕燕燕,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从事文物工作。作品散见于《天涯》《扬子江诗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刊。曾获孙犁文学奖。著有散文集《梦里燃灯人》。

圆形穹窿顶的白色小蒙古包,零零星星点缀在草绿色的田野与坡地间,我坐在疾驰的高铁里遥遥望见,先以为是人的住处,又觉得不像,直至注意到每座包前立着的碑,才明白原来是白石砌的坟茔。我这次来内蒙古,是要到希拉穆仁草原参加活动,特意提早启程,为的是先去内蒙古博物院看一个契丹公主的金面具。此时途中所见,让我忆起资料中记载,公主墓中的几个墓室也是同样的圆形穹窿顶,两相对照,呈现出本地墓葬风格从古至今的一种延续。而把逝者的墓依照生前居所的样式来建造,古代汉民族亦是如此,或许,这样可以模糊两界之间的界限,将生死变得不那么对立和分明。

那位契丹公主在我心头已盘桓许久,她在世间没有留下芳名,只知封号是陈国公主。辽代的公主待遇极好,礼制中规定,她们出嫁时除了陪嫁之物,更要把送终的陪葬之物一并备齐。陈国公主大约十六岁出嫁,带了丰厚的嫁妆和陪葬,其中有两副金面具,是为她和驸马准备的死亡面具。契丹贵族下葬时,为保护尸体,会以丝网裹身,还要以金银面具覆脸。

出嫁带上陪葬,这在汉族人看来是难以接受的,大概契丹人认为既然死是真实且必定会发生的,为其准备周全也没什么不好,免得事到临头行事仓促。

可叹的是,谁也不曾料到,公主的两副金面具很快派上了用场。她十八岁时病逝,驸马比她走的更早一些,两人的墓址位于今内蒙古通辽市的一个小村里。1986年,当地修水库,挖到了这座未被盗过的高等级辽代大墓。村民们惊奇不已,哪怕做梦也做不出这般的梦啊,村头毫不起眼的山坡下竟藏着一座金光灿灿的幽室。

陈国公主与驸马就躺在幽室里一张砖砌的尸床上。床的底座饰有彩绘栏杆,两侧砌了桃形小龛,床身四周残留着帷幔的痕迹。两人并排仰卧着,枕的是金花银枕,铺的是织金褥垫,头顶鎏金银冠,脚穿金花银靴,身体包裹在严密的银丝网里,脸上戴着黄金面具,看上去如同玄秘的天外来客。两人各自戴了许多佩饰,琥珀珍珠项链、錾花金戒指、镂花金荷包、提链水晶杯、八曲连弧形金盒、琥珀握手、缠枝花纹金镯、玉柄银刀和银锥等。身上还堆放着不同式样的玉佩,双鱼的、鸳鸯的、鸿雁的,件件都是罕见珍品。我从发掘现场的照片上看到,那张原本冰冷坚硬的尸床,被层层叠叠的宝物装点得如婚床般温暖华美,众多璀璨晶莹的金玉玛瑙和琥珀珍珠,牢牢掩盖着一对年轻夫妻的白骨。陪葬物陪伴主人奔赴陌生的死亡之境,物我之间自有一份互相牵系的缠绵情意。主人在静寂的黄泉下,借着这些生前所爱,细细追忆曾经的锦绣华年,或可消磨几分凄凉,打发诸多孤独。

发掘资料中提及一个动人的细节,在前墓室的拱形砖门内曾装有两扇木门,现已腐朽倒塌,上面还挂着一把铜锁。考古人员从室内的地面上发现了两把鎏金铜钥匙,于是试着把钥匙插到了锁内。时隔千年,天地改貌,人世更迁,欣慰的是,来自辽代的钥匙与锁依然默契,依然匹配。它们是这墓里唯一灵动的、活着的东西。

陈国公主逝于公元1018年的春天。一位名叫萧总管的契丹诗人曾在诗里赞叹过草原的春景:“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车如水马如龙。春来草色一万里,芍药牡丹相映红。”就在如此壮丽又柔美的春天里,人们把正值妙龄的陈国公主送到她的丈夫身边,送到那再也看不见天日的幽墓中。锁上墓门之前,他们将钥匙轻轻丢在墓室里,这个动作意味着,此处的人与物将与世隔绝,永离尘寰。

我童年时,评书《杨家将》十分风靡,小孩子不太能听懂,但记住了里面有个萧太后,好像是个阴险狠毒的老太婆。后来又在《四郎探母》里看到她。京剧中凡是异族人一概穿满人的行头,她在戏里一身清朝皇后的打扮,身披龙袍,挂一串朝珠,脚蹬元宝底旗鞋,扮相雍容漂亮,却仍像个专横邪魅的角色。及至到了翻阅正史的年纪,才看出她真是令人钦佩的奇女子。萧太后姓萧名绰,小字燕燕,说到这里,想到自己也叫燕燕,不由暗自道一声惭愧。萧燕燕长于骑射,通晓兵法,是辽代宰相萧思温之女,后嫁给辽景宗封了皇后。景宗因为体弱,很早就将政权交给她。儿子辽圣宗登基后,她又摄政多年,是天生的政治家,国家在她执掌下达到了空前的鼎盛。五十二岁那年,她亲率三军,在澶渊与宋军作战,最终迫使北宋签下了“澶渊之盟”,北宋每年要赠给辽丰厚的岁币,双方此后进入长时期的和平交往。这一战,令萧燕燕名垂千古。

在男女之情上,她同样是个敢爱敢做的女英雄。景宗死后,情感和事业都需要有一位男子来协助,识人的她选中了重谋略有胆识的大臣韩德让。身为辽国皇后,皇上死了,若是性子软弱的,恐怕就要被殉葬了,她却与一名汉臣终日同车同寝,毫不避嫌。韩德让对她忠诚又痴情,两人是亲密的伴侣,更是政治上的重要盟友。

萧燕燕这样一个人物,于我来说,始终只能是书里的插画、戏里的演员、史里的豪杰。想到她光耀壮阔的人生经历,生活在现代的我就会产生极度虚幻之感。直到数年前,偶尔读到陈国公主墓的考古报告,得知这位公主竟是萧燕燕的亲孙女,霎时间,在我眼前真切分明起来的,不是公主,而是一直遥不可及的萧燕燕。萧燕燕死于公元1009年,公主当时大约九岁,想来也曾承欢膝下,受过祖母宠爱。她墓中的琥珀玉佩金荷包等物,即使并没有在祖母手间摩挲过,也一样能以物见人,以物为证,证明一位奇女子的存在是真实不虚的。同时,那物也有了更远的背景,更多的名目,更深的情节,它身上隐含着历史兴亡和人类迭代的痕迹。

比起著名的祖母,陈国公主一生短若流星,并无任何载入史书的事迹,但她身上有着令人神摇目夺的关键词:年轻的公主、奢华的陪葬、神秘的金面具,以及她与驸马之间奇特的婚姻关系。

据《契丹国志》记载:“番法,王族唯与后族通婚。”契丹的王族是耶律氏,后族是萧氏,为保证血统的纯正和权力的集中,王族只能娶萧家的姑娘,萧家的男子必须聘王族的女子为妻。两百多年来,两家来回嫁娶,代代结亲,早已无法按照正确的伦理结合,大多是表兄妹婚、姑侄婚、姨甥婚、甥舅婚,关系十分混乱。

萧燕燕与辽景宗是表兄妹,他们的长子是辽圣宗,陈国公主的父亲是他们的次子耶律隆庆亲王,母亲是萧燕燕的大女儿的女儿萧氏,也就是萧燕燕的外孙女,这个外孙女同时也是萧燕燕的儿媳妇,她嫁给了自己的舅舅,生下了陈国公主。陈国公主是萧燕燕的孙女,从这一层上来看,她与母亲按辈分还是平辈的姐妹。

陈国公主的丈夫萧绍矩,是辽圣宗的皇后之兄,也就是公主伯母的哥哥,公主在这里该称他一声舅舅。两人不单是这一层关系,萧绍矩同时还是萧燕燕娘家的亲侄子,他的皇后妹妹,也正是萧燕燕的亲侄女,嫁给了萧燕燕的大儿子辽圣宗。驸马既然是祖母的侄子,公主又该叫他一声表叔。

在契丹皇室里,人与人之间有着多个维度的关系,枝枝蔓蔓,庞杂繁复,单是把以上这几位的关系厘清,已经让人颇费脑筋。我曾想再向上追溯几代,甚至动念要列一个人物关系树图,但我的大脑随即变得昏沉无力,它绝不愿惹这样的麻烦。

去内蒙古博物院的路上,心里还有点担忧,因为并没得到准确信息,有人说公主墓的部分文物在博物院展出,还有人说文物全部放在考古所里,而考古所是不对外开放的。我生怕扑空,到了辽代历史文化陈列厅里,径直去找看管员询问公主的面具,那人指了指后面,我舒了一口气,开始慢慢沿着展线参观。到了一个展柜前,看看标牌,里面摆的正是出土时盖于公主面部的金面具。在图片上早已看过很多遍,终于亲眼看到实物,这时的我,与以前每次见到一件珍贵的文物时一样,灵魂被触动,内心止不住地战栗。那是一张圆形的金脸,用纯金片捶击而成,额窄面阔,颧骨突出,具有游牧民族的相貌特征,脸部中间略有些瘪陷,使她显得带着一点苦相。两只圆厚的耳朵,短促的眉毛,狭长的鼻梁,嘴唇微抿,双目睁开,金色的眼珠里流露着忧伤和惊惧,仿佛看到了命运。

面具是依照公主生前容貌所制,看上去却不像十六七岁少女的模样。她孤零零地待着,身边不见陪伴了千年的同伴。恰好一位穿蒙古族服装的讲解员带着游客走过来,上前向她打听,才知驸马的面具放在了国家博物馆展出。

忽听游客里有个姑娘大声问:驸马是不是给公主陪葬的?讲解员笑了,我也忍不住跟着笑。旁边展板上刚巧有发掘现场的照片,我又仔细看了看,发现驸马虽不是陪葬,在公主面前却也是非常谦卑的。尸床有点狭窄,驸马是先下葬的,为了给公主留下足够的位置,他上半身微微侧起,两只胳膊紧贴着身子,又将左腿并在右腿上面,整个人缩手缩脚,样子拘谨。公主的身体则极为放松,像是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躺,两脚自然撇开了一个“八”字形。无论家世地位财产,公主处处高过驸马,所以她家中是不必讲男尊女卑的。从两人的姿势中看,公主是一墓之主,驸马则像个不自在的客人。就连后人提起此墓时,要么定名为陈国公主墓,要么就说陈国公主驸马合葬墓,没有一个说是萧绍矩墓的。

除了面具,展厅里还有公主的胡人驯狮琥珀握手、琥珀璎珞、带把手的玻璃杯、提链水晶杯、鎏金银冠、錾花银靴、玉砚、玉盒等,但这几样不过是冰山一角。墓里总共出了三千多件文物,已足够支撑起一座小型博物馆,且件件精工巧制,无法一一道来。我看图录时记住了一件玉佩,是在一朵透雕的玉莲花上,用细金链分别垂挂着玉刀、玉锥、玉锉、玉勺、玉剪、玉觽六样小工具,在众多珍奇的宝贝里,它算不上稀罕和贵重,胜在小巧好玩。最让我称奇艳羡的是一对琥珀珍珠耳坠,每只耳坠上有四件琥珀、六颗大珍珠和十颗小珍珠,以细金丝穿缀而成。那四件莹润的琥珀全雕刻成龙首鱼身的船形,船上有船舱、桅杆、鱼篓、划船和捕鱼的人。每件上的画面布局、人物动作又各有不同。在耳坠这样细微的空间里雕刻如此繁复精妙的图像,工匠除了技高,一定还是一个温柔的、心思玲珑的人。不知这耳坠是专为公主订制,还是她从别处得来的,耳坠的设计极美,白的珍珠点缀着红的琥珀,长长一串,曾炫丽地摇荡在尊贵公主的耳际发间,触碰过她温热的皮肤,在她死后,依然忠心耿耿地追随。当红颜化为白骨,耳坠滑落到尸床上,变成静默的文物,它最知道色相即空无。

陈国公主墓里出土了她的一盒墓志,这是比金子琥珀青瓷玉佩更宝贵的、更令考古者欣喜的文物。通过墓志铭,墓主身世之谜便可开启,接下来的研究工作也将变得顺畅。但古人将墓志埋在墓里,显然不是为了提供给后人做研究的,除了记录与缅怀,另一层用意,是要向地下的神灵介绍逝者的身份,以此求取一个关照。

我读过很多出土的墓志铭,从那些华丽哀伤的文字里,能望见一个陌生古人的微缩人生。无论风云人物还是普通的民间妇人,每座墓里的人都有过一番曲折深情的世间历程,所以不应悄无声息地就此死去,人人都该有一篇墓志铭。

公主的墓志铭五百多字,是一篇漂亮的小文章。撰文者在开头先做了头衔很长的自我介绍,“太中大夫、守卫尉卿、知枢密承旨事、上柱国、扶风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赐紫金鱼袋,马贻谋撰”。接下来仍以墓志铭固定的样式来谋篇,先以简洁数语叙述公主的籍贯和家世,然后是必须要有的称颂,“公主幼而聪辩,长乃柔闲,玉德琢成,静含温润,兰仪秀出,动发英华,盖禀天钟,非由姆训。在室挺神仙之质,作嫔归公相之门,虽贵出王宫,而礼遵妇道”,与驸马之间则是“自结丝萝之援,克谐琴瑟之和”。

不久,父亲去世,驸马病故,伯父皇上疼惜她,给她晋封,并为她“高开鲁馆,广启沁园”。封号与房产虽好,难抵失亲之痛,很快她自己也身染沉疴,皇上“亲临顾问,愈切抚怜,诏太医以选灵方、服良药,而绝神效”。

转而是痛悼,“无何,身之存殁,大限难移,寿之短长,冥数已定。奄薨颜而早谢,与薤露以俱零,以开泰七年戊午三月七日薨于行宫北之私第,享年十八”,“月娥晦彩,星婺沉辉,别凤台而入夜台,辞戚里而归蒿里”。何等凄美的句子,任谁读了都会为之心伤。凤台与夜台,戚里和嵩里,一个是华美温暖的现世,一个是荒凉惨淡的阴间,从彼处到此处,怎能不惊惧,怎能不苦楚?然而寿冥之事,自己岂能做得了主?无奈,无奈。谨为铭曰:

悠悠苍天,降寿不延

膏肓遘疾,药石难痊

眉凋翠柳,脸谢红莲

墓封马鬣,地卜牛眠

凄凄草树,惨惨风烟

呜呼!自古人虽皆有死,陈国公主太夭年!

最后一句缺乏文采、过于直白的感叹,大概因为马贻谋写到此处,实在太痛惜一个年轻女子的早亡。

陈国公主金枝玉叶,可她并没有因此快乐和长寿。不知她在那桩怪异又短暂的婚姻里,有过几多爱的欢愉。我想起在已经非常文明和开化的汉朝,也有过一桩著名的甥舅婚。刘邦死后,汉惠帝刘盈继位,吕后为了攻固家族势力,让惠帝立她的外孙女,也就是惠帝的亲外甥女张嫣为皇后。惠帝无法抗拒母亲的命令,与张嫣始终有名无实,张嫣度过了难以言说的一生。而在陈国公主生活的皇室里,婚姻惯常被政治所用,她是否真的愿意嫁给大自己十多岁的舅舅和表叔呢。

当她戴着黄金面具躺在琳琅满目的尸床上时,她不知道,两千多年前,在古埃及,有位年轻的法老图坦卡蒙也戴着黄金面具躺在了金棺里。辽代公主与埃及法老自然毫无瓜葛,却有着相似的命运节点。同样生于皇室,同样是几代近亲婚姻的产物,同样死于十八岁,同样拥有黄金的死亡面具。不过公主的面具是轻盈抽象的,图坦卡蒙的面具则重达十一公斤,从头顶一直盖到肩部,上面还镶有各种宝石。面具如实复制了他的相貌,包括脸上的一道伤疤。他的脸看上去还带着点稚气,眼睛大而静,眼珠由黑曜石做成,眉毛和眼圈是镶嵌的透明蓝玉,周正的鼻梁,嘴唇丰厚,如果没有下颌处垂下的长长胡须,称得上是一个静穆的美少年。

古埃及人相信,金面具不仅能用来维护法老生前的威仪,更是一种神器,神灵会凭此认出法老的灵魂,助他复活。图坦卡蒙没有想到,属于他的“明天”是在死后的三千年,他忽然成为世界文明的奇迹。肉身复活终是虚妄,黄金面具却果真具备神力。在考古史上,图坦卡蒙和陈国公主显化出了另一种更为荣耀的复活。

在呼市看完博物院,我又赶到南郊的昭君墓,拜谒了青冢,观读了旧碑,这一程堪称圆满。次日乘车去草原,一路天空湛蓝,白云压顶,时而有羊群阻道。经过一处马场,见马儿神色慵懒,体态绵软,低头闲闲地啃草。我脑中忽然闪过千年前契丹人策马奔腾于草原上的画面,他们英武强壮,以鞍马为家,逐水草而居,被称为马背上的民族。背上能承载起一个彪悍民族的马,显然与眼前这些温和的同类毫无血缘。我想起了陈国公主墓里的两匹马。

它们被画师绘在墓道东西两壁上,各由一名侍从牵着,两人均身材壮实,粗眉大眼,留着契丹男子流行的髡发。髡发是将头顶中间剃光,只在前额或鬓角处留少量的头发。我始终认为,无论多么英俊的男子都会被这发式拖垮。东壁侍从身穿青绿长袍和淡绿裤子,脚蹬白靴,左手执鞭,右手牵一匹黄色牡马,马的颈下挂着黄色铃铛,身上配了全套马具,正昂首举蹄,两耳竖立,欲向前行。西壁侍从穿暗绿长袍和黄色裤子,脚蹬黄靴,牵着黑色牝马,亦是瞪着眼睛,气势昂扬。由于草原风大草多,奔跑时毛发容易妨碍视线或被草挂住,马前额的鬃毛都被扎成发辫,斜在额前,尾巴也从中间扎了个马尾辫。这两匹马理当是公主和驸马生前的坐骑,雄俊的马头,健硕的马身,浑圆的马臀,凝成了极其稳定的力量感,它们才是那些载着英雄叱咤风云的马的近亲。

我住的蒙古包名叫新宝力格,空间宽敞,设施较为简单。刚放下行李,外地的朋友们就约着出去吃饭,饭后又去篝火晚会跳舞,尽兴后方归。虽是盛夏时节,草原夜间冷如深秋,瑟缩着飞奔回房,正准备洗漱,却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只见卫生间的地上、洗手盆上,不知从何处涌进了各式各样的虫子,大多是活的,也有些四脚朝天的。赶忙冲到床边去看,床上已聚集很多,有的会飞,有的在爬,一把掀开被子,里面也藏了几只。我着实惊住了,下意识抬起头,却看到上面白色杯形的灯罩里,装了厚厚半杯蠕动的黑虫。

所有虫子里,只有蟑螂是旧相识,能叫得出名字,其余都是未曾见过的品种。我在心里不断发出无声的尖叫,平时偶尔碰到一两只蟑螂,已经要大呼小叫了,何况遭遇这么盛大的场面。我站在床边呆呆地想,固然,这是一次难得的体验,经过之后自己会变成更勇敢的人,可是,今夜该如何捱过去?房间里但凡有张椅子,也可以坐上一夜,现实唯有一张床。酒店正值旺季,协调换房间也不太可行。看了看活动的微信群,有人也在抱怨房间里有几只虫子,我拍了现场视频发进去,引来惊叹和评论。其中一个朋友打来电话慰问,说她那里只有两只蟑螂,有一只还被她无意中坐到身下压扁了。我叹息今夜必定无眠,她以动人的言辞说道,亲爱的,我们既来到这大草原上,就要与自然融为一体,虫子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你要学会接纳,臣服当下的所有情境。我觉得她说得真好,便热烈邀请她来和我共同融入自然,她与我道了晚安。

夜还漫长,我别无选择,拿起扇子驱赶了床上的虫子,铺上一次性床单,身上也裹了张床单,狠狠心上了床。知道它们还会再来,最怕爬到脸上或耳朵里,于是起身又取了一张床单,把脸和脖子严实地盖上,幸好是透气的材质,不太妨碍呼吸,然后僵直地平躺着,丝毫不敢动弹,唯恐引起虫子的注意。

黑暗中,头脑异常清醒,身体处于防御状态,总是疑心某个部位有虫子在爬,根本无法入睡。不知过了多久,实在疲累,翻了翻身子,心里缓缓生出两种迥异的感觉。此夜,此情,此境,让我感到无比荒诞和无比神奇,我无法不把这一切与这趟行程中最重要的人物陈国公主联系在一起。究竟是什么样的定数,让我听闻她,念念不忘她,赶到她曾经的国度,住在与她墓室风格一致的蒙古包里,还将自己营造出了此刻这般魔幻的造型?莫不是我与她曾在某个时空意会过什么约定,我必须跋涉两千五百里路,寻访了她的旧物,看过了苍凉的落日,经历了群虫包围,再以床单为面具来向她的金面具致敬,如此种种之后,才能与她的灵魂有所交会,才能领略到她的真容,才能在今后的文字里描摹她的故事?一个深长的呼吸后,身体与床渐至和谐,在沉静浑厚的草原之夜,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