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天津文学》2022年第10期|徐嘉馨:哺山河(节选)
来源:《天津文学》2022年第10期 | 徐嘉馨  2022年10月27日10:41

娘是被一阵炒面黄灿灿的香气给搅醒的。

娘溜着耳朵,四下谛听,最终发现那奇香出自谷仓外面的世界,而非空荡荡的青缸。那声响有尺寸,有形状,八尺宽长,直角四方,是一种光溜溜滑晶晶的手感,不由分说,娘奔着香味去了。到外头,盛大的日光照透了娘这只饿了八日的小鼠,从未见过的米山面海呼啸而来,被盛在背篓里、青缸里、水洗的白浆布桶里。

一群人帮着背,帮着扛,帮着把米面运到家里边儿的灶台上。他们脸上带着笑,脚步赶着忙,屋里屋外热络如新的天地辰光。他们有的男,有的女,男的上手装门板,磨豆子、擦厢房、挑水灌水缸;女的帮老嬷儿们缝被罩,补灯花,往她们的桃木匣子里塞治伤风感冒的好药。

还有的是八九岁小孩儿,背着油漆桶,在屋后院门上写字儿,写些娘不认识的字儿。娘觉得可惜,这群人这样好,穿着军装带着枪却不抢粮,还把地主老财收拾了,让我们吃他们的粮。但娘看不懂他们写的字儿,娘因此觉得可惜,好像错过了一个好东西。

于是,娘竖着一双耳,顺着那又大又圆的香气走去,迈过了田埂,绕过村中央那棵安静的百年老槐,再往前,穿越李嫂油汪汪的咸鱼架,到了马哥家积厚厚桂花的井,从桶里掬一口水,接着走,走到村西头,那里有人马,红军一个营驻扎在那里。

硕大的香气,就从那营地飘来,那里架起一口足要三人环抱的铁锅,中央金灿灿的,“唰啦啦”翻炒着的米面,腾起一气圆鼓鼓的芬芳。他们一边炒,一边扯开一张大布,把炒面倒在其上,堆起座小山,然后按照编制,一个排一个班,规规整整分列两侧,装进自己的随身布兜,全程没有人争抢,都是盛两瓢就放下,同样的升落姿势重复了百遍千遍,仿佛无声的仪式。午后的阳光铺下来,晒得娘的睫毛软软的,如毛茸茸的蛋酥,注视着黄金海洋一般无际的打麦场。

数年以后,娘在雪山的雨棚下给我讲她的从军之路,就始于那片汪洋的麦场。娘向她最熟悉的东西——米面和锅灶走去,想说你们别这样炒,火小了不香,要双面颠着翻动,用木片削的锅铲揳进密实的面流。娘想说,让我来,我帮你们翻个勺,你们这么好,让一村庄的人吃饱,我来帮你们颠这个勺。

春光洒在了娘的身上。仅第二天,娘就和那打麦场上的女子一样,换了新鞋新袜,一跃一跃唱起歌了。娘从未这样笑得开怀,大胆用没裹的脚划着节拍。娘本该如其他姊妹一样,被绑上小脚,但兴许家里连那两尺布都裁不出来了,干活又方便,就由娘放着脚,一直长得比田埂里玉蜀黍都高。娘六岁下了地,见田里的玉蜀黍长势不好,甚至都压着头,不敢多长,似怕被一阵马蹄给连根搅碎,只能产出干瘪的穗儿,搓出的粒子如黄豆那么硬,那么小,熬不出黏稠的浓汤。娘听着婆家吩咐,用小竹筐盛了窝窝头和半碟萝卜,一碗撒了葱花的粗面,乖乖到田间,等汉子们下活。正午的日头酷烈,我娘的眼直了,两颗黑珠子被太阳烤着,一会儿就磨去了光亮。

田间的汉子们走了来,他们惊异一个六岁女娃煮的汤怎么会如此可口,拿油抹了底,又滑又细,进了胃里舒舒坦坦。从此,做饭和送饭是我娘唯一的营生,她就在这方天地里学会了如何揉面切菜、炒辣子、摇出白花花的水豆腐。娘一晃儿长大了,大了的娘日日被限制在五米宽的灶房,看似足不出户,手上摸到的,却是田里最新采来的蔬果。那脆亮的触感一下子冲击了娘的心——肥胖的白萝卜、展开膀子的香芥菜,伸着小腿怯缩缩的白豆芽,原来不是食材,竟像是命一样的存在,没了它们,日子就不能过活。都说人活一口气,气从哪来,就从炊火升起的饭里来。只要细面盛满一锅,万事都可明早再说。

那些田里的汉子们,再也不像从前一样,对娘这个贱养媳大呼小叫,呼来喝去,娘一来,他们脸上就堆满了笑,讨好似的看娘手里的瓷盆儿,脸上一层秋熟的辉光,说贾家的来啦,这次又是啥饭?娘就别过脸,不吭声,只是手极乖顺地伸进筐里,取出一沓盘盘碗碗,有烧黄豆,炒茭白瓜丝,干干净净、不沾一丝儿煤渣的烤馍片,还有胡辣汤和面疙瘩,用酱油腌过的葱蒜捣碎了拌笋丝。盐是稀贵东西,娘就上山采香叶,摘土八角,揪小茴香的叶儿、丁香花的骨朵儿,把辣椒在房檐下串成无数,黄黄的姜片如贴饼子一样,密密匝匝码放在厨房,磨成碎末存用,又把鼓胀的乌梅和山楂洗净,塞在小罐子里酿酒,留着那汁液焖肉。

娘有一双巧手。多年以后,我设想,或许正是这难得的巧手为娘在四村八舍拉来了赞誉,让卑微的娘从此有了自信,敢于说话,敢于逞能,敢于做自己想做的事。娘相信,自己的手能驯服百味食材,也一定能捣鼓出些其他什么、创造出些什么,留下些什么。

娘不再是娘了。三年前,她是厨房里琢磨放肉寇还是刀豆的小媳妇。三年后,娘顺着香气走到驻地,看见门前的山岗子上,“呼啦啦”鼓动着一面旗,想着这是啥呢,啥能比吃食重要?田里的玉蜀黍被兵匪征用了大半,只剩下大头菜没人要,裂开了脸滚满土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娘再厉害也斗不过空荡荡的米缸,一腔力气撞了南墙,闷得娘心慌。

但,娘没能泻在米面上的一股子力气找到了新的归宿。娘顺利进了营,头发“唰”地一剪,露出光滑的额头。娘欢喜地跟乡亲们作别——其实不用,因为十个乡邻有七个都加入了红军——远离了小村炊烟,我十七岁的娘真正被拉进了叫做“革命”的阵营,站到了那面旗下。

我推算不出,娘是什么时候被拉入了这支队伍,走上了这条道路。我只记得,刚到下一个村,娘就嚷着要加入宣传队,为啥,她要让下个村的姑娘们看看她,用自己亲身的事例感化她们,娘说我活生生个人儿,比小战士刷白漆的口号管用!娘成功了,娘往那一站,就有人过来这摸摸那瞧瞧,还捏娘的耳朵,看看娘有没有耳朵眼儿,来判断娘是不是个真女人。娘由着她们又摸又看,说我就是上个村的,我们房里的炊烟能飘过这座山头,我们淘米的水能流过这道坎沟,说到底,咱都是吃一锅饭的人,没有啥不同。

人群里有妇女被说动了,她的丈夫已经要加入红军,她也要跟着自己的男人走。她说公婆交给小姑子,我们两口子全跟着红军走,能走多远走多远,干革命也是个伴儿。娘说好哇,是个伴儿嘛!说着,她主动去帮那个妇女登记,说别挤别挤,慢慢来,只要一头心思干革命的,红军都欢迎!

娘十七岁的手指提起笔,蘸足了墨汁,却不会写字儿,只得让身边的人帮忙写,在小米汤那么黄的纸上写下这对夫妻的名字。娘一脸欣羨地看人家运笔,一划一划,写下六个如芝麻方糕的汉字。整整齐齐,上下两排,那一瞬间,娘怔了一秒,只有一秒,一秒的时辰让娘恍惚,她想到,自己在名册上只有三个字呢,只占了一行,没有个做伴的姓名。这一去,自己就是个兵了,就永远不能像以前那样,坐在窗棂前绣花择菜、搓玉蜀黍粒子,在小磨盘边转呀转,跟后栏那头的小驴子说话,贴着它的耳朵哈气。再也不能给鸡备食,挎一个小盆,唧唧啾啾就从院子这头追到那头,用竹蜻蜓逗着玩儿,给它们起各种各样的名字,大花、二鹂、小野猫儿……娘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装好了饭食,拎上岗去,给裸着上身的汉子们送饭,他们吭哧吭哧扒饭比栏里的猪还更甚,但娘只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有味,才能旺旺地过。

所以,我猜测,娘绝不是生来就不安于乡村,非要闯一番事业的强人——娘是恋家的,是传统的,是宁可绣着鞋样儿安稳一生的良家妇女。可叹世道没给娘这样的机会,娘是贱养媳,一辈子不能上桌吃饭,一旦长大,就要无休无止地生育,月子里劈柴生火。可惜了娘,娘是那么知冷知热的人,一双手会做那么多的吃食,有那么多的巧思,娘不一般,但世道让娘没了米可下锅,娘不能不愤恨。

夫妻二人的名字记下了。娘看着那六个字儿,再想想自己的三个字儿,没一个照应,在陌生的墨海里漂浮。娘突然有些恐惧,想到这支部队里可都是自己不认识的人,没有血缘,没有亲家,不沾亲不带故,竟就跟着走了。娘十六年的前半生里,心愿很简单,只想要个一生一世、陪自己夹两口菜啖一口汤的人,生活是平静的湖,而饭食是源头的活水,不一饮一啄,两口子就没法过活。但娘不知道,她即将举步的路上,没有吃食,没有饭菜,连一口熟米都没有,他们咽草根吃皮带,嚼“咔哧咔哧”的冰块,却把仅有的米粮让给娘,把最后一口汤留给彼此。粮在这里成了敏感的东西,因为那是命,而战友已垂死,用最后的力气把粮让给你,盼着你活,活着就能继续走,继续走,走到绿洲去,走到他没有白死的新地界去。

娘猛然明白,粮是好,粮让人活着,但滚热的血让人像人一样活,世上的粮也可以是血做的,是爱你的人给了你命,而你此后只为他们而活。

娘上路了。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