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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2年第9期|郑小琼:品评排档
来源:《广州文艺》2022年第9期 | 郑小琼  2022年10月26日08:56

那天下着雨,天色很昏暗,我点了一份柠檬奶茶,坐在品评排档门口等订单。我把小黄车停在避雨的地方,奶茶在桌上,我在手机上看本地新闻,看到一条关于本市的新闻:“前日,北门村55号出租屋内发生一起命案,一年纪二十三四岁的江西女子在出租房内被人用钝器刺死。据目击者称,在发现该女子被害的半小时前曾有一男子从其家中走出……”我想起北门村,我曾在那里一家玩具厂上过班,看到网上的照片,是山丘背后一大片房子挤着房子的城中村,几棵白花盛开的樱花树在照片中显得格外耀眼。看着熟悉的场景,让我想起城中村的旧村落尽头的老榕树、石凳、水塘、亭子、祠堂、昏暗路灯下的姑娘,一切都恍如昨日。看完新闻,我喝了口奶茶,天色越来越暗,路灯渐次亮起。

大排档里人不多,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很早便把灯打开了。在这昏暗、阴冷的冬日薄暮,明亮的灯光平添几分暖意。柜台旁边有一个年老者在喝酒,他是一个住在附近的香港人,早年偷渡去香港,晚年回到故里养老。他光亮的秃头、长胡须,让人印象深刻。夏日里,他常穿一件花格长衫,戴副墨镜,颇有艺术家的味道。时值冬日,夏日里艺术家般的气质也让寒意隐藏起来了。跟众多年长者一样,他穿着灰色的长袄,眼镜也换成黑框老花眼镜。他在香港时,从事电影行业,长期跟着剧组,做过场记、剧务、副导演等,他跟过王家卫导演过几部剧,回乡后,也戴起墨镜。附近熟悉他的人常说他脑子有问题,但我是不信的。他如同往常一样,要了半斤白酒,一碟花生米,炒个猪头肉,独自饮酒。隔他不远的地方,毛织厂的三个女工和附近塑胶市场的搬运工在喝酒划拳。来品评排档吃饭的,除了附近工厂里的工人和塑胶市场的司机与搬运工,多是一些喜欢喝白酒的本地中老年人。品评排档只卖老板自酿的白酒,纯粮绝不掺杂质,用高粱、稻谷、小麦、青稞等酿造不同口味与风格的白酒。众人最喜欢喝的还是高粱酒,口味醇正深厚,回甘绵长。

绵绵细雨不停地下,水珠顺排档的篷布滑落。我看了看手机,没有人下单,我喝了一口奶茶,看了看排档,又来了三个人,是塑胶市场的司机。司机晚上不用出车,常常会约上三五个同行来品评排档喝上几杯。我叫刘余波,是一名美团外卖员,六年前,我从重庆云阳来这座城市谋生,在一家叫汉威的塑胶抽粒厂打工,抽粒厂的车间空气弥漫一股化学气味,我的皮肤过敏、溃烂。两年前,我从工厂出来,应聘到美团做外卖员,我喜欢这份工作的散漫与自由。我有个爱好,坐在街头的角落,看街头来来往往的人群,猜测他们的职业、身份、年龄。我是个孤独的人,不喜欢与人交流,我独自骑着小电驴穿行在街道、楼盘、住宅区,将客户订好的东西送到他们手中,然后飞快地离开,一边看两边的风景。

丝丝冷意从雨中弥漫开来,我搓了搓手,又握住暖暖的奶茶,回头看了一下,又进来三四桌人,我曾见过,他们的职业我已猜过了。透过茫茫的雨意向街上张望,在街角的美宜佳便利店门口,坐着一个年轻的短发少妇,正在拢头发。迷离的夜晚,路灯昏暗的街角,便利店招牌霓虹闪烁,一位漂亮的妇人在拢头发,细雨如烟雾般打湿了许多想象与念头,那种神秘的怀旧的感觉如细雨样布满我的心头:此时此刻唯有一部怀旧的港片才能抒发我此时的情绪,也许只有王家卫的镜头才能表达。我回头看了看那位跟王家卫拍过电影的秃头老者,他独自举杯饮酒,用手捡起两颗花生米丢入口中,细细咀嚼,缓慢的节奏像极了王家卫的镜头叙事,那样漫不经心。对他来说,喝酒倒在其次,他用白酒一样浓烈而绵长的节奏在讲一段故事,是他曾经的生活与人生,对年老岁月的回望。而她呢,好像是我曾经某个梦的重现,或者藏在记忆深处某个时刻的翻版,美好而伤感。我的同事问我猜路人的职业、年龄、身份有什么意义,是的,我们为什么总要从一些事情中寻找出某种意义呢?很多事情是没有意义的,包括我们的人生,有时也是,但是它们并不妨碍我的热忱与热爱。但是,对于她的职业、年龄、身份,我却不愿去猜,我怕现实会戳伤心中的美好。

我的手机响了,有订单来了。本来我不准备接的,当我看到目的地是汇龙大厦,便抢了单,起身去品评排档不远处的烧鹅店拿叉烧饭订单。汇龙大厦是附近一幢十一层高的写字楼,大楼里密密麻麻遍布着教培机构、小贷公司、美容院、健身馆、茶叶店、按摩店、红酒店、外贸公司、财务公司、律所、美甲店、采耳店……大厦的电梯上贴满广告画报和各种各样的名片。进入楼中,像深入一个五彩的迷宫,狭长的楼道,或大或小的招牌,字体、颜色、灯光各不相同,装饰也各具风格,它让我想起王家卫电影的镜头。其实,我并不喜欢王家卫的电影,我更喜欢王晶的电影,直截了当。但是我喜欢在网上看影评家与影迷们不断地评论与解构王家卫电影的文章,文章中配的几幅电影镜头画片,它们让我着迷。我曾试图去看王家卫的电影,每次都昏昏欲睡。平常,我都不看王家卫的电影,我不想让电影把自己搞得难受,但是,当我睡不着,我便在手机上看王家卫的电影,在昏昏的镜头中睡去,它成为治疗我失眠的一味药。

我穿上黄色雨衣骑上黄色小电驴穿行在冬夜的细雨中,路灯下的雨像烟一样飘着,它们轻盈地跳跃、舞蹈,斜斜地飘荡,似童年露天电影的光与尘。雨中的路灯散发着一种呛人的味道,它们像一个佝偻者窒息在雨里,我的小电驴像一个沉思者切开冷雨与灯。大街上药店的灯箱招牌闪闪发亮,红色的伟哥与万艾可广告令人心潮澎湃。街角的少妇在雨中行走,提着环保袋,穿着红色风衣,领子竖起,我看不清她的脸,她撑着一把蓝色雨伞

我熟悉这种感觉,我与她擦肩而过,她不是一个戴着墨镜的杀手,她不是撑着雨伞有些忧郁的姑娘。我反复回忆:这是王家卫哪部电影的画面,但是不是王家卫电影的画面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她是位黄发蓝眼的少女,撑伞走在布拉格的街道,她身边的大楼是一座教堂,有一群鸽子跟她一起消失在雨中,教堂的钟声响起,有人在楼上弹奏《蓝色的多瑙河》,有一匹白色的马从长长的小巷走过,马蹄声声,它颈头的铜铃响起,小巷两边是复古式的黑漆莲花路灯,路灯照亮丰腴马背与它的鬃毛,它眼里的忧郁像王家卫电影里的镜头。我心里暗暗对自己荒谬的想象发出一声嘲笑,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红色风衣少妇撑着蓝色的雨伞在雨中行走,我看到的仅是一把蓝色雨伞在冬天的雨夜移动。

一位染着酒红色短发的少妇,她穿着一件红色风衣,她有迷人的身材,她容貌姣好,她是一位贤妻良母,还是一个浪荡女人,我不想去猜。我骑着小电驴穿过细雨的街道,灯与雨向后退去,雨遮住了我熟悉的场景,雨把夜涂抹得迷离又伤感。在街道尽头的拐角处,我看见三个忧郁的少年从士多店走出来,他们消瘦的身影、染黄的头发、紧身的牛仔裤、白或者蓝色的外衣,他们叼着烟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们站在街道的屋檐下张望。一排临街门面沿街道向远方延伸下去:本草纲目药店、漂亮宝贝发廊、OPPO手机、中国移动、潮味餐馆、中医采耳、安琪儿服饰等。

我穿过街道来到汇龙大厦,涂满口红的美甲店老板陈洁接过我手中的叉烧饭。她冲我淡淡一笑。我看见她粉红色的指甲上黑色的蝴蝶结,闪闪发亮的镶钻在灯光中闪动,像一千只蝴蝶飞过春天,她拇指上的巨钻像一只跳跃的公猴。

陈洁的头发是栗子色,像秋天的麦地倒伏在头顶,紧身衣服勒出她丰腴的身体与硕大的胸。我第一次见到她是一年前,那是星期六的下午,大约在四点一刻到四点半之间,我完成了我的第三个订单,我骑着小电驴穿过三条巷子。当穿过汇龙大厦的十字路口时,那里发生了一场车祸,一个骑电驴的女人躺在地上,她的脑浆洒在柏油路面,血丝沁入道路;一辆重型卡车停在不远处,街道两边围观的人看着她的鲜血沁入黑色的路面,破碎的电驴车车轮还在滚动,我在那里停了一会儿。

等我赶到汇龙大厦时,陈洁对我说:“你迟到了十分钟。”她栗色的长发晃动,像一匹野蛮的野马在我的眼前奔跑。

她一边抽着烟,一边把额前栗色的刘海撩开。她丰腴的身体像一匹野马,我听到胸腔的马鸣呼啸而来,马鸣让我感到窘迫。

从那以后,她那栗色的头发每夜都让我窘迫,她栗色的头发沿着黑夜插进我的梦中,她栗色的头发像旗帜飘荡在我睡眠的领域。

我心不在焉,我还在想那个穿风衣的短发少妇,她走到哪里了?

时间像一匹白色的马在奔跑,我骑着时间之马穿过街道,我的小电驴像马一样奔跑。

雨还在下。

灯还亮着。

秃头长者的酒已尽,残余的几颗花生米像被剪辑师剪掉的胶片,他像王家卫一样沉思了一会儿,佝偻的背影,像老旧默片的形象,他捏起残余的花生米细细咀嚼。咸,是一种生活的佐料,苦,不过是生活的调料,但,什么是生活的主菜?王家卫的电影里曾经说过,“有时候,我昨天遇到一个人,感觉他非常有意思,印象深刻,但是后来就再也碰不上了,人生就这样”。为什么不在原来的地方等待与她再次相遇呢?有些事情,想起来就必须去做,如果不去做,很快便忘了。

次日,我决定在她出现过的街道等她。

他们说今天与昨天没有什么不一样,我说下雨的街道与不下雨的街道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场雨把我与她隔在不同的世界里。我注视街道上的树木,细叶榕、凤凰树、杧果树、风铃木、羊蹄甲、木棉树……从院子里探头的荔枝树,在水沟边的香蕉树,而我穿过栅栏前的樱花树。这天傍晚,我坐在品评排档的桌前,落日的余晖穿过对面的玻璃窗将光线折射在木头桌上,我和我的同伴坐着闲聊,喝着饮料,开着低俗的玩笑。秃头长者坐在不远处,他背着黑色的斜挎包,抽着红色双喜烟,烟雾缭绕。他喝着酒,酒壶让他垂直倒了好几次,壶已空,人未醉。他默不作声望着对街的落日,艺术像落日一样滑进楼房背后,落日像性器一样雄壮,而他开始萎缩了,额头露出空荡荡的域地,身体也像冬日黄昏样疲惫。一些旧日往事在他的记忆中飞逝:游水偷渡去香港的旧轮胎、山头的荔枝林、开工的片场、避风塘的乡愁之歌、穿旗袍的女明星、灯红酒绿的兰桂坊、万圣节的面具、夜夜笙歌的风情街……然后呢,是老家院后的荔枝树,街道上陌生口音的外乡人。他无比孤寂,唯有酒,唯有酒燃烧它——一个归乡局外人的孤独。酒还是往日酒的滋味,人却已经陌生似路人。他朝品评排档的老板招手,又要了半斤高粱酒。在蒙眬醉意中,他看见年轻的外乡人,坐在品评排档边喝奶茶,瘦瘦高高的个子,染色的头发,穿着一套黄色的工衣装,写着黑色的“美团外卖美团专送”八个字。喝酒,唯有喝酒才能看清楚这个世界,不再去想那个年轻人是不是像自己一样流落异乡,什么流落异乡的青春,什么电影艺术啊,全都在酒中,万事一杯酒,荣华富贵不如一场醉。

秃头长者边摇头边饮酒,我竖起衣领,骑着我的小电驴,穿过有樱花树的小巷,向左拐入有凤凰树的巷子。春四月,凤凰花开,满树粉红的凤凰花。向右是有红枫树的小巷,秋日红枫似锦缎。斜对面那条羊蹄甲树的小巷,冬天一串串的羊蹄甲花缀满树枝,压弯天空。我看见昨日的那位少妇沿樱花树的小巷拐入羊蹄甲花盛开的小巷,渐行渐远,黄昏落花余倩影。我停下来,想看清楚她的脸。我记得昨日她像云一样的短发,我记得她红色的风衣,我记得蓝色的雨伞,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便似惊鸿长入梦。有时感觉比眼睛还重要,不用去看,也不用去听,比如风吹过草尖的味道,阳光从花蕊上走过的声音,旧相片中时间的气息,恋人们看看天空的云又看看对方的眼睛。她又拐进一条街道,我记得街道上有家盲人按摩馆,一个安徽老板带着三个盲人。年轻恋人的绝味鸭脖,几个黄发少年坐在那里喝酒。少女的“遇见”鲜花店,那个冷漠少女坐在门口修剪花枝。叫“播”的那家女装店挂满连衣裙与风衣。品香店的香水,天空蓝的玻璃瓶,高傲的老板娘穿着连衣裙,她腕上的手表很可爱。半遮住门、灯光闪烁的糖水店,竹藤吊椅在灯下晃晃悠悠。几个穿着长裙的姑娘走过,穿着西装的男人们走过,我在“遇见”花店遇见戴着墨镜的女杀手穿过樱花盛开的小巷折进一条槐花依依的小巷子。我在想象王家卫像我一样混迹于这样的小镇,像我一样骑着小电驴奔波在大街小巷。

他在这里等候一个少妇,她是下一部电影的女主角。

而我呢,她偶然滑入我梦中,一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她穿过招牌林立的汇龙大厦。

我在寻找一个穿红色风衣的少妇,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不知道她的面孔,我们在冬日下雨的薄暮中偶然相遇,又匆匆分离。

我骑着小电驴,念着徐志摩的诗歌。“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我的小电驴在清风中摇曳。暮色沿大街缓缓蔓延,越过对面的楼群,越过小镇寂寞的路灯和树木,越过街口的百叶窗。暮色停在电线上,在电线上摇曳、晃动。我穿过暮色中道旁树朦胧的碎影,穿过寒冽、透明的寂静,我去汇龙大厦送外卖。风衣少妇转进汇龙大厦相反方向的道路,尽管她没有穿红色的风衣,我仍认得是她。有时,只须匆匆一见,便会刻入脑海,挥之不去。

但人生啊,总有干不完的活计。

我必须骑着小电驴去汇龙大厦。

我看见栗色头发的陈洁,她伸出长长的指甲,她手腕处的蜘蛛伸出长长的爪子,她的美甲绣一条盘曲的蛇,紫色的毛衣勒出她硕大的胸,那栗色头发像胸前的小鹿一样跳动,她涂满黑色口红的嘴吐出蛇芯子一样诱惑的声音。

“你迟到了十五分钟。”她美丽的脸晃动像窗外的黄昏,那明澈、神奇的夕光让我觉得自己渺小如同冬日无依无靠的小鸟。她吐着摩尔烟的嘴让我所有的快乐也瘫痪下来,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一瞬便逝的念头,这栗色头发曾温暖着我的梦,它给我的梦带给我异乡夜晚的温暖,那让我羞愧的色彩像油漆涂满了我的羞惭。

她接过我手中的外卖,手指在我的手掌上划了一下。她工作室柠檬色的光如一轮昏暗的月亮,月光像她的身体一样在晃动。

我喝下一口柠檬奶茶,我口中有柠檬的酸味。

异乡的天空,月亮也是酸的。

我的梦也是酸的,像一束栗色的头发从我的黑夜滑过,仿佛“遇见”花店那些带刺的玫瑰,美好的事物总是那样伤人又伤感。

我不能放下活计跟随穿风衣的短发少妇,我在陌生的人群中寻找着她。

她拎着坤包走过,我骑着小电驴忙着我的活计;她撑着蓝色雨伞走过,我骑着小电驴忙着我的活计。

我在猜测着她在哪里,她在做什么,她抽什么样的烟,她的职业,她的嘴唇涂什么颜色的口红?我和我的小电驴穿过失去寂寞的黑夜与失去姓名的朋友。

月亮在天空。

灯还亮着。

秃头长者醉意醺醺地唱着“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娇情绪好比度日如年”。我喜欢粤剧,醉意中的粤腔有着张国荣一样的忧郁,秃头长者怀念着香港片的辉煌日子,他不断地说着已经过去了三十年的九十年代,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张国荣与黄家驹的年代,王家卫与张曼玉的年代,它们像酒一样真实又虚无。模模糊糊,像他年老的唱腔。秃头老者还在唱,那些流逝的岁月隔着酒与醉的距离。

而我,仅仅喜欢粤剧中的伤感。伤感是一味很好的药,可以医治孤独。

我与红衣少妇隔着忙不完的活计,我一头扎进自己的黑夜,扎进黑夜的梦中,我在梦中等待一个穿风衣的短发少妇像丝绸一样滑入。

有时,回忆像丝绸一样滑了过去,什么都没有留下,剩下一种感觉在滑动。

人生怎么可能没有答案呢,我骑着小电驴寻找着我人生的答案。

与一颗流星偶然的相遇,它可能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我不会放弃寻找,哪怕有一天,它像一道无解的题。

年轻人,总试图解析所有的难题。

而我,还年轻,也许,不需要理由就是一个足够好的理由。

我决定去解一道叫红衣少妇的难题。

再一日,我放下别的事情,寻找关于她的答案。

夜晚剩下的所有时间,我在寻找有关于她的信息。那座种满樱花小巷的二层小楼,越过一片低矮、陈旧、充满衰落气味的旧村落。我坐在品评排档喝着酒,辣喉的感觉像时间卡在血液间,那是岁月油腻而黑暗的味道,它穿过饱满而坚硬的青春,寻找我对世界、爱、青春以及它们没有边界的怀念,我对酒诉说我无尽的迷惘与渴念。一个穿风衣的短发少妇的影像凝固在我身体里,月光打湿暮色。品评排档已经坐满了人,秃头长者想从酒里捞出他仓促、孤独、迟缓的青春,某种透着悲剧性的气味像他谢顶的头。暮色中有失望形体的树木、花草,它们混乱地摆动。大街上阴暗而深沉,发育不良的细叶榕仿佛患上了拒绝成长的侏儒症,它们的根系扎入贫瘠的土地。秃头长者把影子伸入酒与夜晚的深处,他无法挣脱电影艺术带给他荒野般的人生,艺术像迈开小脚的暮色戏弄了他,他摸着长长的山羊胡须,对着一盘花生米与二两高粱酒解构街道的路灯、摇晃的树叶、穿裙子的姑娘,一切的现实都是梦境的艺术,他已分不清哪儿是他故乡的小镇哪儿是王家卫的片场,他台词样的话像孤独的月亮被LED路灯的白光淹没。月亮伤感地站在楼角窥视秃头长者的酒杯,他还在唱着“秋月无边”。在品评排档的转角处,三个附近工厂的小伙子,他们坐在那里闲聊,在啤酒与白酒之间,火锅的火焰还在摇晃,沸腾的汤汁像加快的脉搏,我们的人生被工业的火锅烫熟了,我不清楚它是悲苦的锅底还是快乐的锅底。品评排档的老板是唯一不带着辛酸的世故的人,他用充满欢乐的眼光看着我们与夜色中的一切。

我不知道如何解释:相遇后,我心里的不安。我一直惦记蓝雨伞下穿风衣的短发少妇,我想象在一个月亮是乳白色的夜晚,微风吹动所有与她有关的细节,酒红的头发、迷离的眼睛、满月的面庞、弯弯的眉毛。我在寂静中聆听她的嘤嘤之音。我看见酒杯中的自己与可笑的念头,我想象隐藏在街道某个房间里的她。我丢下人生干不完的活计,站在街道等候她,我穿过陌生的街道寻找她,我的心揪成一团。那天夜雨打湿了她的背影,那冷雨是不是打湿了她的心,我听见隔壁塑胶市场的碎料机痛苦的叫声。我聆听街道的深处传来的脚步声是不是她的。我站在街头等待一个背影,一种情绪,一种陌生的感觉。她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从冬日暮雨昏暗的灯光处,从老旧街头旧房的拐角处,从暮光里玻璃的反光处,从老旧泛黄的旧照片记忆处……她充塞我脑海里的形象,暮色像蕾丝样挂在高楼处。我向一条熟悉的街道打听一个不知名字的背影,这荒弃的风会告诉我她留下的味道。

我渴望一场不期而遇。

可是,我又怎么能放下我的活计去寻找一种味道,一种感觉。

我有一种预感。

我骑着小电驴走过暮色中的街道。秃头长者还在回忆王家卫色彩迷离的片场,他戴着墨镜对着镜头在说:“有些人是不适合太接近的,知道太多反而没有兴趣。”

我去汇龙大厦找陈洁,她栗色的头发曾装饰我一个迷茫的下午。我喜欢她的美甲图案,那天下午她涂上纯黑色的美甲。那鬼马的图案在我的梦中闪过。

她长长的美甲掐住我的欲望与肉体。

她亮亮的黑眼瞳闪烁比汇龙大厦还魅惑的光。

我从她纯黑的美甲窥探一个下午在流逝,直到夕光照在廉价的黑沙发上。

她栗色头发微微一笑,像麦子在北方的田野滚过。

我们消失在乱哄哄的人群里,我们在欲望的黑夜里彼此摸索着对方的躯体。

我那个穿着风衣的短发少妇,她像一匹马从我的身体上奔驰而过,她撑着蓝色雨伞嫣然一笑,那是魅惑的樱花开了,那是一个晴日樱花般的少女在我脑海奔腾。潮水自陈洁黑色的美甲上退去,我像退潮后一只搁浅的八爪鱼,伸出爪子吸附窗外混浊的光线,许多影子从我的头颅里走,许多影子融化在小镇的人群中。

秃头长者还在喝酒,他在讲述《重庆森林》《花样年华》。他的声音很小,窃窃私语,也没有人会坐下听他讲,在这个年代,在这个工业小镇,没有人会聆听伤感而迷茫的艺术,人人都有干不完的活计。

我不知道我在大街上等待什么,我在等待暮色缓缓将我吞没,我在等待拐角美宜佳便利店的灯光里有没有穿风衣的短发少妇走过。我在等待薄薄的月亮切开黑夜的伤口,我在等待品评排档的划拳声突然停顿在时间的某个点上。

那个神色慌张的男子拐进穿风衣的短发少妇的小巷里,过一会儿又跑了出来。在一个我熟悉又陌生的巷子里,暮色不知不觉地滑向黑夜,秃头长者唱着“远望楼台人影近,人影近,莫非相逢呢一位月下魂”。

那天,到处都有虚掩的门;那天,我看见一个神色慌张的男子从樱花小巷跑了出来;那天,秃头长者第一次真正唱完了《客途秋恨》;那天,我没有见到品评排档的那三个女工;那天,我有一种灾难般的预感;那天,当暮色点燃街边的路灯,也熄灭了我对穿风衣的短发少妇全部的想象;那天,我、秃头长者、品评排档的老板站在围观的人群中;那天,警察把我们挡在警戒线之外;那天,街灯特别平静;那天,我在街道的一角看着殓车缓缓地经过樱花小巷;那天,夜里我没有梦见一位穿着红色风衣的短发少妇。

她像丝绸一样,从我的梦中滑了出去,什么都没有剩下。

品评排档在北门村不远处最热闹的地段,黄昏时分,附近工厂的工人、塑胶市场的搬运工,都喜欢来这里喝上一杯老板自酿的酒,几个熟人喝酒、划拳、闲聊。在那里,经常可以见到一位秃头长者,他早些年在香港拍过电影,蹲过王家卫的片场,他酒喝多时,会唱《客途秋恨》。这些,我都是知道的,我每次送完外卖都会坐在那里。

那天,没有下雨。我从汇龙大厦送完外卖后,坐在品评排档喝着奶茶,热烘烘的喧哗的品评排档人很多,猜拳声、碗碟碰撞声让我心烦意乱。跟我想象的完全一样,我看见秃头长者一个人在那里喝闷酒,三个女工穿过乱糟糟的工业区在品评排档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如同每天晴日暮色那样,最后一缕夕光还没有从对街的楼房散尽,一些乱云从街道上方的天空滑过。我刚坐下,邻桌在议论,前日,北门村55号发生一起凶杀案。我拿出手机看本地新闻,“18时40分许,一男子来到其北门村55号住处要求复合,在遭遇拒绝后,该男子抽刀朝女子身上捅去,一共捅了8刀,由于伤及心脏大动脉,该女子流血过多致死,死者二十三四岁,身穿红色风衣,短发。行凶男子事发后逃离现场,目前,警方已立案侦查,望知情者提供相关线索……”看完新闻,我喝了一口奶茶,暮色滑进黑夜里,像丝绸一样滑过,没有留下痕迹。

郑小琼,四川南充人,2001年南下广东打工,迄今出版诗集《女工记》《玫瑰庄园》《黄麻岭》《郑小琼诗选》《纯种植物》《人行天桥》等十二部,其中《女工记》被喻为“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部关于女性、劳动与资本的交响诗”,有作品译成印度尼西亚语、英语、法语、德语、日语、韩语、土耳其语及越南语等语种。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曾应第二十届法国“诗人之春”邀请往法国多个城市朗诵,应维也纳大学、维也纳艺术大学邀请,在维也纳及格拉茨等城市举办其个人朗诵会,其诗歌多次被国外艺术家谱成不同形式的音乐、戏剧在美国、德国等国家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