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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2年第10期 | 山眼:爱米的困惑
来源:《山花》2022年第10期 | 山眼  2022年10月27日08:38

山眼,本名刘昘,生于陕西西安,现居加拿大温哥华。电力项目高级工程师,获加拿大应用科学硕士学位。小说作品逾百万字,发表于中国与北美文学报刊杂志,如《北京文学》《长江文艺》《江南》《莽原》《香港文学》《世界日报》《侨报》等,多次获得北美文学奖项。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青春作伴》、中篇小说单行本《维纳斯的春天》、长篇非历史虚构《行医者》,长篇小说《他乡》《重逢1900》。《重逢 1900》获2020年杜克大学雅歌文艺奖。短篇小说入选《2020海外华语小说年展》《2021海外年度华语小说》《海外华文作家精选作品集》。

 

“乘客请注意,乘客请注意——”广播呲啦呲啦地响起来,传来一个中年男人干涩的声音,“前方海滨站出现故障,这趟列车会有一段时间的延迟。我们对此带来的不便表示抱歉。”男人咳嗽了两声,“再次说明,前方海滨站出现故障……我们对此带来的不便表示抱歉,非常感谢您的合作和耐心。”

“嘎达”一声之后,安静了。

爱米坐在位置上打盹,英文听了个大概,就像大多数时间在公司开会时一样。她抬眼看窗外,快速前进的列车慢了下来,几乎要停住了。

如果爱米可以从躯壳里跳出来的话——她经常有这样的欲望而苦于无法实现——她一定可以像对面的白人老头那样观察自己。一个东方——确切地说——中国女人,典型的黄皮肤,肤质细嫩,长直发散在肩上,眼睛不大,还好也不算小,有明显的眼袋,由于总是费力观察而显得疲惫。

在出国、读书、申请驾照填写表格的时候,她多次遇到这个简单的问题:眼睛颜色。黑色还是褐色?爱米是个认真的姑娘,她严肃地面对表格,想,我的眼珠并不是全黑色,确切地说,严格地讲,我有一双褐色眼珠。她照镜子时肯定了这一点。

爱米多次思索之后,觉得这件事无解。于是她有时写“黑色”有时是“褐色”,基本上随意,自然也没有人在意。

爱米后来渐渐明白了——倒不是通过表格,而是通过实践——严格的生活是不存在的,执拗的分割和美好的幻象是一件惹人烦恼的事。

爱米撩了撩额头散下来的几缕头发,确切地说,严格地讲,她的头发也不是全黑的。在强烈的太阳光下,泛出红褐色的光泽。这是个优点,爱米因此可以少去几次美发沙龙,她天生怕麻烦。

对面的老头看过来。这是个奇怪的老头,干巴瘦,脸上皱纹纵横,老长的下巴,胡子拉碴;穿着污黢黢的运动夹克和磨得惨白的牛仔裤;硕大的头戴式耳机仿佛一座威风的发射台;眼珠滴溜溜乱转,东瞅瞅,西看看——艾米怀疑,老头的耳机里压根没有音乐。

这老头不是第一次见了。两周以前吧,也在这个车厢,他坐在爱米旁边,大声说:“早晨好!”吓了她一大跳。爱米在上早班的天铁上,一般都是迷迷糊糊的。要不就是没睡醒,头昏脑胀,要不就是胡思乱想,云游方外。她冷不丁地给人问候了,又看他活泼的样子,紧张地笑了一下说“早晨好”,马上又扭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在别的城市叫做地铁的交通工具,在温哥华被称为“天铁”。大部分列车轨道盘旋在地面上方数米,乘客高高在上,可以看到城市的远景,以及破落的角落。初来乍到的中国人,对于“天铁”这么个称呼都不太适应。天铁,好像和天堂一样不太吉利。那么,“Skytrain”除了翻译成天铁还能怎么样呢?有时爱米生出些奇怪的联想,比如说“开往天空的铁路”。这让她觉得既踏实又带点冒险,就像她从来不敢坐的过山车。

“看不看冰球?”老头在身旁热情地问,“亚洲人……你从哪儿来?”

爱米不得已扭过脸来,原来是手里的免费小报吸引了老头的注意。小报正如火如荼地报道斯坦利杯冰球赛决赛。这座城市的男女老幼全都迷上了冰球,好像不看冰球的外来户都不该存在似的。

爱米冷淡地说:“不。”

老头还要说什么,爱米已经把头扭过去,继续看沿途飞沙河水的景色。那灰白色的河水好像一摊刚刚煮滚的粥,举着一些缓缓移动的、老得生了锈的驳船。河面上飘着一层层码好的浮木,不知道要漂到哪里去。

老头看出爱米不爱理他,也就不再搭话。爱米透过眼睛的余光发现他在四处张望。过了几站,老头站起身,看也没看她就下了车,这让爱米觉得自己太冷谈了。

今天爱米又一次看到这个老头,他坐在她对面的座椅上,运动鞋在地上踏着拍子,证明他确实在听音乐。他四面八方看着,倒是没有和谁搭话。偶尔碰上爱米的目光,老头好像还很高兴,似乎随时准备打开话匣子。爱米暗暗觉得这老头不正常。

列车一动不动。爱米看着窗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手机显示时间:早晨七点五十。外面白花花的混沌的河水,让她觉得有点眩晕、昏沉。她又刷了一遍朋友圈。胃里突来一阵翻滚,好像有谁举着煮饭勺在里面一通乱搅;胃壁剥落着生了锈的酸臭细胞,在大勺搅闹之下浑浑噩噩、翻天覆地,甚至冲出了她的五官之外。

爱米知道,这是所谓的“晨吐”,还好她没有真的吐出来。

上星期她去看了医生。月经超过两个礼拜没来,她高度怀疑自己怀孕了,可她不敢去买超市里的验孕棒——那东西太草率——而是约了医生。这似乎为她赢得了一些时间……她需要一些时间……月经依旧没有来。她坐在会诊室里等着彭医生,听到门外医生在不断走动,一会儿他和另外房间里的病人低语,一会儿护士说,谁谁谁的检查结果到了,放在彭医生你的桌上了。

彭医生属于本地少数会说中文的医生之一,炙手可热,就有点儿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样子。爱米等了一个多小时,换了会诊室,护士告诉她继续等。

等着等着她困得要睡过去了。近来的下午她特别嗜睡,坐在电脑前,常常像被一百个沙包袋袭击了头部,脑袋都抬不起来了。高个子秃头老板时不时从前后左右经过,爱米还得竭力保持着警惕,这让她非常痛苦。有一次她在桌上趴了一会儿,抬头揉眼睛时正好老板经过,他倒没说什么,她吓了一大跳。为什么天经地义的午睡,在本地人看来是件奇怪的事?

彭医生终于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纸夹子,边走边看,顺便踢开一只挡路的椅子。他在爱米面前站定了,眨眨眼,说:“你怀孕了。”他看着她的表情,预备要不要说“祝贺”。

爱米心里猛跳,分辨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其实在意料之中。她“唔”了一声,嘴里如同含着枣核,那枣核尖儿刺着她的舌头:有些痒,有些疼。

彭医生皱了眉头——他的耐心和时间有限。她这才发现医生续上了络腮胡。

时钟往回拨五年,那时爱米入读本地大学不久,她在学校附近的取款机旁,丢了一张图书卡,正巧陆羽捡到了,于是他们认识了。比她小两岁的陆羽立即开始追她。认识陆羽之前,爱米刚结束了一场恋爱,前任不堪忍受温哥华的无聊,回国去了。爱米对人说,是她甩了前任,那个俗气的家伙。她甚至把他们的照片都删了。

爱米对于自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这一点,始终有些得意。陆羽听到她的年龄时表示惊讶,他丝毫没有犹豫,继续发动攻势。他有时会做些不太靠谱的事儿,比如说送来一束玫瑰,其中有一支明显瘪了,而他真的没看出来;又比如开车带她去兜风,她说渴了,他赶紧往回开,而不会停下来买一杯冰饮;还有一次请她去公寓玩儿,却把门钥匙弄丢了。

三年前他们结了婚,陆羽对于孩子不孩子的,什么也不考虑,下了班除了打游戏,喜欢的就是户外远足。爱米乐得自在。然而世界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国内的妈妈倒没说什么,只是每遇到好心的大叔大妈,总告诫她,要趁早生孩子。眼看周围的白人妇女、黑人妇女、华人妇女们一两个、三四个噼里啪啦地生着,爱米对自己原地不动的姿态渐渐产生了怀疑。但是很久一段时间她不愿正面想这事,直到她过了三十二岁。

别太认真了……是谁说的?

有许多问题是没有答案的。爱米虽然知道这一点,可她还是经常弄得自己糊里糊涂。她时常为一些不是问题的问题烦恼,之后又会为这些烦恼而内疚,仿佛她对不起谁似的,仿佛她没有快快乐乐简简单单地生活是一种罪过。

列车猛地动起来,很快加速,把混沌的河水甩在后面了。

列车靠了站,乌泱泱上来一群人。老头看不见了,到处都是别人的衣服下摆,干瘪或肥硕的屁股,各色背包,雨伞……车子停在这一站,久久没有启动。人们开始不耐烦了。广播里又一次传出男人的声音:“乘客请注意,乘客请注意……”

那天从诊所回到家,爱米累得脱了形。外面下着雨,新买不久的鞋子走湿了。她打开房门,静悄悄、暗沉沉的,窗帘都没拉开。他们结婚后买了这套城市屋,每月光还贷款要两千块。刚搬进来的时候,这是个新房子,明亮、小巧、令人愉快。住了这么两三年,就觉得地方太小了,东西都不够放;前院也小。

“有了小孩都没地方玩。”她气鼓鼓地想。……那是什么?

“陆羽!”她叫,“把你的臭袜子收起来!”陆羽在卧室里哼了几声。好一会儿没动静儿,然后小跑出来,歪头看着老婆。他个头不高,浓眉大眼,有一双大鼻孔。他和爱米站在一起,爱米总显得怏怏的。

“哪有臭袜子?”他问。

爱米气得想打他,“你闻闻,你长着鼻子吗?”陆羽像只狗一样,四处抽抽鼻子,坐下来,说哪有。然后他明白过来,脱下脚上的袜子,扔在一边,嘟囔说:“昨天才换的。”爱米说:“至少穿了三天。”“哪有!”陆羽说。

爱米不耐烦跟他争,厌恶地瞧瞧卧室,卧室门半开。荧屏亮着,一闪一闪,电脑游戏里的家伙在嗡嗡说话,伴随着一阵粗糙的背景音乐。卧室里气味一定更差。

“唉,怎么样啊?”陆羽推她。

爱米瞪了他一眼。

“到底怎么样啊。检查了没?”

好像他还挺急似的。爱米好受些了:“当然检查了,不然干什么去了?”

“嘿你,气儿不顺啊。我就一直等着你给我打电话呢。也不打电话回来。快说!怀了没?”

爱米回到门厅换好鞋子,给自己倒杯水,跑到厨房里揭开电饭煲一顿检查,果然,什么也没有。她感到肠子都绞在一起了,膨胀的饥饿感爬满了全身。“晚饭也不做。饿死我了!”她坐在餐桌旁,眼泪一股脑儿流了下来。

“你就是要急死我。”陆羽一直跟在她身后,“买点儿不就行了呗,想吃啥?到底怀没怀?你想急死我?”

“你不是不在乎吗?”爱米也觉得有点过分,可她没办法。经常有这种时候,她对自己无能为力。仿佛懒觉睡过了头,越是想起床,反而越是爬不起来,干脆放弃了。

陆羽把脸凑过来说:“谁说我不在乎?”吹气咻咻,然后他抱着她的腰。

那种暖乎乎的感觉让她放松了。“有了。”吐出了坚硬的枣核,爱米赶紧看着陆羽,看他怎么吞下它。

“那就养呗。”陆羽说得那么随意,爱米怀疑他还在琢磨他的游戏。难道在他看来,这是件像系鞋带、吃酸奶一样的小事?

“我不知道——”爱米瘪嘴,哭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好像大坝泄洪,挡也挡不住。洪水沿着左脸颊,右脸颊,左鼻翼,右鼻翼奔涌而出。趁着泄洪的工夫,胃里的勺子又绞动起翻天覆地的酸楚。啊,这讨厌的身体,未来还有九个月,她真要这么生活吗?她哭是因为完全没有退路了。一个小生命扎了根、冒了芽儿,她只能适应,而不能退回过去了。

陆羽一把搂住她,嚷嚷着:“怎么了,宝贝儿?这不是好事儿吗?这多好的事儿,哭什么?”他又没洗澡,身上有好几种味道。爱米想推开他,陆羽搂得越发紧了,她也就算了。陆羽想着想着笑起来:“我知道是哪回,哈哈!靴子总算落地了,哎呦!”笑得爱米忍不住也笑了。陆羽两眼放光,忽然跳起身,到卧室里去,在床上的被褥和衣服堆里摸出了手机,“不能让我老婆饿着呀,吃点啥?我来订!”

“我不吃。”爱米还在抹鼻涕,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心里柔软起来,“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小孩。”她说。

“不是饿了吗,不吃怎么行?”陆羽说,“小孩儿这会儿正在发育重要器官……心脏、大脑,这时候不吃饭,小孩脑袋会出问题。”爱米不想理他,但还是有点担心。“吃了也难受。”她说,“怀孕反应,你知道什么?”陆羽说:“多少吃点儿,寿司、意大利面?爱吃什么?少吃点。”爱米说:“不能吃寿司,生鱼片也不行,有细菌。”陆羽上网去找食谱,最后给她做了西红柿鸡蛋打卤面。他端着面条来的时候,拽得像法餐厅里的大厨,下令说:“从今以后,好吃好喝,别烦恼了!”

是啊,有啥烦恼的呢?晚上爱米躺在床上问自己。三十四了,结婚三年半,我要有孩子了,我为什么苦恼?可能是怕失去自由吧。还有,爱米觉得不该把人生价值绑在孩子身上,她甚至讨厌芸芸众生喜闻乐见的行为,都是可笑的从众。她想要与众不同一点,不要太出格,能使她与大妈们保持一百公里的距离就好。不生孩子是特立独行的行为艺术,但是,严格地说,确切地讲,她对此也没什么坚定的信念。结婚以来她听到太多大妈的说法,总不免受到影响。

“不是算过了吗?”陆羽戳着她的背,提醒她,“还怕啥啊?”

一年多以前,在偶然排除了子宫肌瘤的可能性之后,爱米终于决定面对这个问题。本着理科生的态度,她要对这个重大选择进行量化处理。她在小本上分别写下了“好处”“坏处”,绞尽脑汁,把能想到的有关生孩子的优缺点,过来人的谆谆教诲,和她的人生计划都写下来了(她的人生计划是畅游世界)。写下来还不算,不够科学,爱米给每一个优缺点打分,加上权重,最后“生孩子”和“不生孩子”分别得到了一个分数。

像“产后忧郁症”啦,“身材变形”啦,因为只是可能性,她都没有加入这个严格的决策对比。加减乘除一番,得到的结果是,生孩子的好处略略大过不生孩子的好处,但是相差不大,大概是51%对49%这样的比例。陆羽希望有了孩子以后,他还能有50%的时间玩游戏和上网。爱米指出这不可能,而且她对他的想法很生气,打游戏、打游戏,除了这他就想不到别的!他们为此吵了一架。还好对于其他评分,陆羽没有提出异议,而且他也没有嘲笑她。

从那之后,她就开始吃备孕的维生素。一年多了,也没动静,她简直以为是自己有问题。

半夜时分,伴随着陆羽的磨牙声,她又惊醒了:生孩子是有可能死人的!女人可能大出血,死在手术台上!是的,是的,虽然医学发达了,但总是从这儿、那儿听到谁谁出了什么事儿……生产,那是个实实在在的难关,比以前所有的难关都更加危险。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听见自己的呼吸一起一伏。噢,还有九个月,多么漫长,然后是个难关。人类为何要怀胎十月,为什么不能像母鸡那样下了蛋,慢慢孵化?那多么惬意,没有一丁点儿危险。人类的母亲为何这么遭罪……

她平静不下来,顺手给陆羽拍了一下。他马上不磨牙了,咕咕哝哝地说了什么。

“我怕。”她在他耳朵边上说。

“啊?”他咂咂嘴,又睡过去了。

她坚持把他弄醒。“我怕。”她说。

“什么?怎么啦,大半夜的。”他终于给折腾得不耐烦了,按说他今天算很有耐心了。可她不甘心,似乎总想再折磨他一下,这难过不能她自个儿担着。

窗外传来一阵凄厉的鸣叫——救护车的声音。为什么到处都有等待急救的人?雨又下起来,打在屋顶的金属水槽边上,滴答、滴答。温哥华的雨季总是漫长无边。爱米算了算,宝宝明年六月出生,可能是双子座。最好是个男孩,像陆羽一样没心没肺。如果是女孩,还得和她一样经历这难过的怀孕、可怕的生产……她一点儿不想让孩子受苦……她闭上眼睛,听了一会儿熟悉的雨声;世界完全是老样子,可是又完全改变了……她以为陆羽又睡了,叹了一口气。

“没事儿,你只管生出来,剩下的交给我了。”陆羽忽然抓着她的手说了一句,扭头睡过去了。

列车一直没有动。爱米再看看手机,八点多了。她昏昏沉沉地想,晚点去也好。她甚至希望再晚一点,可以理直气壮地躲过那令人生厌的会议。爱米无可奈何地意识到,她不仅社恐,而且工恐(工作恐惧)。所幸老板是个外表生硬,却比较大条的人。他还赞她工作时很好相处。只有她知道自己有多毛躁,浑身都是刺,每天在收集不满:有时对自己,有时对别人。但是她外表看着人畜无害,很多人都说她是个随和的人。

爱米抱着自己尚未成型的肚子,眼光扫过去:车厢里挤挤挨挨的人,脑袋、屁股、大腿;还有可疑的、古怪的、讨厌的气味;分辨不清的喃喃低语、咳嗽声、突兀的笑声……那个老头居然还在,她差点碰上他的眼光。爱米连忙拿出手机刷微信,朋友圈里一片祥和:谁去哪里旅游了,谁家的娃过生日了、得奖了,谁又做广告了……她点了几个赞,甚觉无聊,给苏苏发了条私信。苏苏在广州,这会儿多半睡了。

没想到苏苏秒回道:亲爱的,在呢。爱米本想写给她,还是发了语音。苏苏说:热烈祝贺!又发了一串鲜花和企鹅。

烦着呢,爱米说。苏苏却说:我早猜出来了!我看你前两天发的那个,番茄蛋面,就猜到了,哈哈,我料事如神!然后她不给爱米发牢骚的机会,说了一连串她认识的谁谁又怀孕了,生娃了……

爱米问:你那会儿也这么难受?没食欲,恶心,肚子鼓着,天天从早困到晚?苏苏笑说: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苏苏的儿子三岁了。多休息,不舒服就别上班了——她说。爱米冷笑,心想,加拿大的工作哪有那么舒服。每天都得老老实实卡在工位上,谁也不会因为你怀孕就特别关照你。

苏苏又说:让陆羽做家务,你歇着!爱米想起陆羽煮了西红柿鸡蛋面之后,第二天炒菜锅里干结的酱汁,她还发现地板上粘着发黑的洋葱皮。她不想说这些,想问苏苏别的。她记得苏苏有一次早期流产了,最后不得不刮宫。那时爱米还在国内,苏苏的脸憔悴得像块用旧的白毛巾,声言这辈子再也不怀孕了。

苏苏说:哎呀你别老是担心了。没事的。你不会的。小心点,别运动啊,别运动就行,别吃海鲜。你这快算高龄了,我给你讲……她连着打哈欠,小儿子又哭又叫,她终于去睡了。

爱米收起手机,抑制不住地身体前倾,胃里的大勺高高扬起,五脏六腑再次扭动起来;她闭上眼,又一次感到眩晕。可恨的晨吐反应!……之后是一阵疲惫的虚空——简直有点儿厌世。再睁开眼时,她一个一个打量车厢内的女人:有的人屁股翘得很高,有的人瘦得像麻秆儿;有人穿着没型的牛仔裤,有人打扮精致,背着名牌包包;有人矜持地望着车窗外,有人不停在讲手机——而男人们似乎一味的邋遢而麻木。

这些胖的瘦的、各种肤色的女人,她们生过孩子吗?她们怀孕的时候,都像那些照片里一样满心喜悦,充满阳光吧?只有她爱米才如此纠结吗?

许多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她对自己说。然而她不能快快乐乐、简简单单地生活,确实是一种偏差。她将不能成为生活中的优等生,只能是个中不溜秋,那种得不到老师的厚爱、丢在人堆里谁也看不着的女生。噢她多么讨厌成为那种人……她深呼吸数次,决定尽量不再烦恼。可是,一个生命,一个胖乎乎的小孩儿,将从她的身体里跑出来,面对这令人惊慌的世界。这足以使她现在的惊慌程度登峰造极。

陆羽打电话过来,临了说:“放松点,老婆。”这又让她生气了,他知道什么?一分钟都不会少睡的家伙,他不知道吗?人生的每一个决定都意味着不可返回的未来,每一步都可能使将来如履薄冰……当初和他结婚是怎么回事?她终于懒得想了。

广播里的男人仍在重复说:“检修人员正在加紧修复前方故障。谢谢大家的耐心。”车厢里一阵失望的叹气声,人们彼此发着牢骚,很快就又神情麻木地继续刷手机、看小报、发呆。爱米身后的一个女人站起来,焦急地挤到车厢门口——她的肚子很大了,八个月?

爱米不由得盯着她看。女人的眼光转过来,爱米马上笑了笑。女人朝她苦笑,面上一片潮红,以只有她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量说:“洗手间,洗手间,唉。”爱米赶紧用眼神安慰她。

列车忽然一震,启动了。人们脸上露出一丝惊喜,又怀着疑惑。广播吱吱啦啦地响了,这次很简短:“海滨站的故障已经修复,运行恢复正常了,非常感谢大家的耐心和配合。”天铁很快加速,不久停靠在下一站。孕妇在车门打开的一刹那冲了出去,爱米也松了口气,希望她尽快找到洗手间。

天铁继续在轨道上前行,好像从未发生过故障。但愿人生所有的故障都可以修复,但愿人生也有明确的轨道……爱米知道这样想很幼稚。但是生孩子养孩子,不是故障吧?未来会证实她抓住了机会吗?爱自由,讨厌成为大妈的爱米已接受了现实:考虑到陆羽比她还小两岁,他的表现还过得去。她慢慢想象有孩子的未来——一幅线条不清晰的淡彩画面,一副没有底图的拼图碎片……

胃里的大勺搅起,酸恶又涌上来。一切已为时过晚……她陷入了一条不知流向的河流,只能顺流而下。人们说那是幸福的光明大道。每个人都该如此吧,谁又想过分地与众不同呢?

爱米这样想着,感到又舒服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