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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10期|羌人六:望炊烟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10期 | 羌人六  2022年10月27日09:00

羌人六,一九八七年生,四川平武人。二〇〇四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诗集《太阳神鸟》《羊图腾》,散文集《食鼠之家》《绿皮火车》,中短篇小说集《伊拉克的石头》《1997,南瓜消失在风里》。

在断裂带,天神木比塔的女儿木姐珠为爱下嫁凡间斗安珠的故事妇孺皆知。

传说,木姐珠出嫁前母亲准备了丰厚的陪嫁,其中有圣洁无瑕的白石、各种粮种菜种、八种禽畜及百余种飞禽走兽。“临别时一定要面带微笑,不能频频回头望家里。”然而,出嫁的木姐珠没有牢记母亲的嘱咐,半道上恋恋不舍的她“不由自主回头望故居”,使得百余种飞禽走兽受到惊吓,从此永远逃入深山老林。至今保留在民间的姑娘出嫁不许回头的婚嫁风俗,即是由此而来。不久前,因工作正式调离家乡,虽说不是出嫁,但木姐珠出嫁时那种复杂的心情,我却能够感同身受,也体味颇深。其实,无论身在何处,人在生活的很多方面都是类似的,我想,这个“类似”就像勤劳的母亲每天打开鸡圈时必然见到的情形——遍地鸡毛。对我而言,唯一的区别就是此处或彼处罢了。

“这世界就像一片荒野,我们的确能够改变在其中的位置,但也不过是从其中一个荒野小站到另一个罢了。”加拿大小说家艾丽丝·门罗在其小说《荒野小站》里对人在当下的生存图景和生活状态有过如此形象生动的阐述,某种程度而言,世界便是命运共同体本身,类似于我们脚下这颗在浩瀚宇宙里自行运转的古老星球。稍稍延伸或者深入思考一下,其实,作为个体的人,无论置身隐喻的荒野还是现实世界本身,自由都从来不是琥珀里面早已僵死的昆虫或植物,因而在世界上,在空气的裂缝里,人总是四处流淌,总是在岁月的岩层中不断改变位置。层层撕开的命运或者生活也不会永远保持其初始状态,原封不动。人,总是在大地上流淌。“人挪活,树挪死”,正是这种状态的鲜明写照。

于刚刚离开家乡来到成都这座城市的我而言,心中的景致似乎还没有完全替代我到来之前的地方,仍是家乡的山山水水、乡亲父老,仍是断裂带——我的血脉之地,人生之初的根据地,给予我许多成长和人生教诲的那个“荒野小站”。五月,带着正式的调离手续,开车从平武县城出发,顺着涪江蜿蜒而下,随季节辗转的日月星辰、花草树木、鸟兽虫鱼、青山绿水在车窗外飞速滑向身后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想起依然和土地紧紧拴在一起的乡亲父老、往事点滴,我不可避免地陷入感伤,顾影自怜。

此去经年,在岁月的洗礼和剥蚀下,家乡的面孔早已不再是最初的样子。隔着时光,填充着过往的人事不断被氧化和锈蚀,有时甚至模糊不清,难以分辨。形如儿时,那扑面而来的贫穷与饥饿总是不时在那小小的四口之家亮出它们狰狞的嘴脸,模糊羞耻和尊严的界限。有时,我想,对血肉之躯已然远离的断裂带而言,在岁月走廊上辗转奔波的我,像是一缕挣脱土地枷锁独自飘远的炊烟。

从大山深处出发的我,今后的人生,转向城市,转向未知。人生苦短,时间飞逝,自带着那要在时间的墙根下待完一辈子的躯壳呱呱坠地,带着那星光般响亮的啼哭、葡萄串似的眼泪投入父母亲人的臂弯,两手空空来到这缤纷璀璨的人世间,来到仅仅是“到此一游”“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天地间,遑论个体的成长、蜕变、成形的过程,遑论循环往复的白天黑夜,穿针引线般活在日子里的人,终其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活在一小块天地间的人,也都万变不离其宗,无一例外、在所难免地要走向皱纹、回忆、病痛、不甘和眷顾层层堆积的衰老,直至终点。人人都要变老,人人都会变老,人人都在变老。所谓的老,就像断裂带家门前的河流,并非静止状态,它是动态的、流动的、醒着的。老,用它的耐心,滋补、喂养和荒废着时间。在身体年轮倍增的多年以后,我渐渐洞悉,在衰老的途中、衰老的后面,死亡从来都不是一个否定句,而是一个过程,一种随着血脉不断延伸的过程。

三十五岁,脑袋才稍稍明白一些道理,活人的难处,世事的无常,内心越发的柔软、坚韧、通透。人生,就是减法,就是要不断在别离中自己成长、成熟。四月,清明节,在断裂带,在那些遍地生长的梅林中间,我看见死去的亲人们都拥有这样那样一块小小的坟地:死于肺病的祖父,死于意外的父亲,死于耄耋之年的外公,还有死于一瓶老白干和一截棕绳的大伯。在死亡之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获得这样那样一块小小的坟地,他们并非两手空空地撤退,这样那样一块小小的坟地仿佛就是他们最后的财富。我死去的亲人们都在断裂带上,在曾经属于他们自己的庄稼地里。逢年过节,探望死去的亲人是一件颇为重要的事情,香蜡纸钱是必不可少的慰问品,一个人坟前这些慰问品的多寡,代表着他在我们心头的分量,也象征着逝者的尊严和体面。地球照样转,太阳照常升起,我死去的亲人们就这样在沉默中继续活着。

每次回断裂带,回到我从小长大的那个村子,望着城里不见踪迹而仍在家乡的天空生机勃勃的炊烟,想到它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陪伴着这片土地,忠心耿耿地扎根这片土地,我总是为之动容、为之感慨。

毫无疑问,炊烟是扎根在断裂带上的一道护身符,断裂带人祖祖辈辈的血脉在炊烟下生长、延续、轮回,命运在那些角角落落的屋檐下潜伏,似曾相识的日子在生活的手心里循环往复。

是城市拒绝了炊烟,还是炊烟避开了城市?置身于早年影子洒满角角落落而今彼此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的家乡大地,目望炊烟,感觉自己就像被她遗忘的一片小小的叶子,自生自灭的叶子,无依无靠的叶子。唯一可以信任的是炊烟的活力与生机,是这片土地的活力与生机。基于焕然一新的感受,麻木已久的身心会在炊烟的引领下变得舒缓,它引领我归于熟悉的生活,归于自己的内心。人,永远到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

于我而言,偶尔眺望一下炊烟与炊烟下的亲人和风景,已经足够。

“望炊烟”的念头和行为实际上并不存在诗意,或许只有一言难尽的象征意义,类似于一个美国作家的比喻:你站在牧场的外面看牧场,兴许会感到风光无限好,然而,当你走入其中,就会发现里面等级森严,层次分明。

“在那件事到来之前,每天早中晚,三顿饭的前后,是我一天中最煎熬最担心的时刻,心神不宁、慌里慌张,脑袋无可避免地陷入一种紧绷绷的难以克制的焦虑状态,双腿就像地震来了一样,就像长着自己的脑袋一样,总是不由自主地奔向屋外,然后稻草人似的站在院里,隔着公路望你大伯家的门是否开着,烟囱在不在冒烟。如果门开着,如果屋顶上有炊烟升起,说明你大伯还好好的,一切如常,至此,我心里那块石头才会落到地上。”这番文采飞扬且思维缜密的话语源自我父亲的姐姐,断裂带上,那个被我喊作大姑的人之口,提及已经过世的大伯生命最后那段时光,年过花甲依然精力旺盛的大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惋惜怜悯之情仍然溢于言表。她眉头紧锁,表情凝重,娓娓道来的同时,为缓冲自己沉重的讲述,还辅以轻盈的肢体动作来减轻语言的负重——她先是一只手轻轻地捂住隔着厚厚外套的胸口,仿佛是在捂着心里呼之欲出的剧痛,继而手搭凉棚望着远处,重温自己几年前烂熟于心的这个动作,眼底射出的光线化作一只无形的手,似乎真的在哪里摸索到了似曾相识的一扇门、一缕炊烟。

大姑,父亲的姐姐,亦是我大伯的姐姐。加上我父亲,他们以及其他几个兄弟姊妹,都在断裂带紧挨河畔的那个姓刘的屋檐下长大,度过艰难的童年,又在岁月的长河中化作一盘散沙。按常理,有着一样血脉的亲人,属于世界上最亲最铁的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就像断裂带其他兄弟姊妹众多的家庭一样,在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之后,所谓亲情,也是人心隔肚皮,貌合神离,大多时候,不过是精神或言语上的摆设。如此直言不讳,并非混淆视听,也没有丝毫恶意,只是摆出事实。造就这种局面的原因形形色色,很难归一。大姑在生活之余,对众叛亲离、茕茕孑立的大伯有如此的关心与守望,已经实属不易、难能可贵了。

二〇一九年夏天的一个夜晚,大伯在家里将一瓶散装白酒喝得底朝天之后,用一截棕绳套住自己的脖子,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件事震动了村里所有的乡亲父老,不过,在熟人们看来,大伯的死,不过是早晚的事,是预料之中的事。那段时间,大伯已然病入膏肓,身边又没个亲人照看,灰烬里的火苗,无人吹燃,众叛亲离的大伯,死于内心的孤独,死于生前尤其是年轻时对妻子(伯娘)、儿女(堂哥堂妹)的家庭暴力。据说,大伯生命的最后几天,有天半夜,他汗水淋漓、惊魂未定地跑到大姑家敲门喊“救命”。大姑和姑父开门,大伯脸色煞白地说,听到河边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隔天,他又跑到我们家门口,跟我兄弟说:“侄儿,帮我去河里问问那几个人,为啥子事在那里骂我?喊他们不要骂了!再骂,老子要收拾他们!”然而,事实上,除了几只聒噪的乌鸦在那里,河边上没有一个人影。死亡,是一些黑色的鸟。生命的最后几天,大伯已经精神失常了。

最先预知大伯“出事”的人,就是他的姐姐、住马路对面整天都会望炊烟的大姑。大伯出事的那一整天,她的心都是悬着的。直到黄昏降临断裂带,大伯家的门一直关得死死的,也没有望见他家房子上挂起炊烟。“去看看吧!”大姑对自己的丈夫说。“去看看吧!”大姑的丈夫对自己的一个侄儿(我弟弟)说。两人花了很大力气终于推开大伯家的门,堂屋里、卧室里都不见人影。弟弟后来描述当时的场景说,屋外,落在断裂带的阳光依然强烈而耀眼,屋内却是一片昏暗、死寂和冷清的感觉。两人一无所获,正在纳闷之际,陡然望见昏暗的楼梯间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形。走近一看,大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睡着了似的,脑袋耷拉着,一个空空的酒瓶搁在身边,一截棕绳缠绕在脖子上,像他早年在家里打死的一条家蛇。

大姑的担心尘埃落定,大伯家房子上没有炊烟,是因为大伯已经走了。大伯,用生命的最后一点儿精力,让自己在活了一辈子的断裂带上,拥有了一块小小的坟地。大伯为自己换来一块小小坟地的同时,也用个人的死亡,赢得了许多村里人的同情,更让他的儿子,一直远在上海工作生活的堂哥,远远地收获了逆子的名声、白眼狼的名声、书呆子的名声……写到这里,我想,其实,很多本地人无法真正理解大伯一家人的生活。正如他们忘记了他的另一副模样,酗酒、贪小便宜、好勇斗狠且性格残暴,经常酒后为一点儿芝麻小事就在家里殴打堂哥堂妹,殴打给他生儿育女、洗衣做饭的伯娘,这几乎是我们这些和堂哥堂妹一起长大的晚辈记忆中司空见惯的事情。

自以为是并且唯我独尊的大伯的拳头不曾收敛,这个狠人,好像忘记了拳头和人也会随着时间变老这个事实。几年前的一个除夕,忍无可忍的堂哥、伯娘还有堂妹三人一起将酗酒后撒酒疯的大伯摁在家里一顿暴打。“等他死了,我们再回来!”当天,堂哥带着已经不可能在家里继续待下去的伯娘去了上海,临别前丢下这样一句话。从此,陷入众叛亲离境地的大伯开始独自生活,短短几年时间,生命便戛然而止,匆匆画上句号。对于大伯而言,死亡并没有对他动刑,动刑的是他自己。

堂哥兑现了他的承诺,大伯死后,逢年过节都回断裂带上待几天,走亲访友,过往的不堪如同他家屋顶上早已不见踪迹的炊烟。今年春节,堂哥一家从上海返回断裂带,刚到自家院子,一个车轮就死死卡进了门前的排水沟。一个亲戚很快将这个确实有点儿诡异的小小事故,改编成一则故事:“怕是老大爷给的下马威!”好在事情很快得到解决。原本干瘦如柴、唯唯诺诺的伯娘变化很大,用我母亲的话来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长得白白胖胖,手上戴着金镯子,颠得路都走不稳啦”!

堂哥一家归来,炊烟再次升起,家便有了生气。炊烟飘过屋顶独自悬在空中,像死去的大伯。望到大伯家炊烟再次升起的人,不止大姑一个。惭愧的是我不能亲口告诉堂哥,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和观察,其实,在家乡熟人眼里,他无非是个过客,只是个过客。话说回来,芸芸众生,皆是过客,时间里的过客,他自己的过客。

深夜,窗外,一片灯火通明的成都平原。我在租住的公寓,透过文字的缝隙,想象几年前曾在断裂带上望炊烟的大姑,内心炊烟般升起了忧伤。这种忧伤,和大伯没有丝毫关系,只是因为那些炊烟,那些仍然挂在断裂带的日复一日的炊烟,祖祖辈辈挂在乡亲父老一日三餐之上的炊烟,它挂在我活着的亲人们中间,也挂在我死去的亲人们中间。什么是“生生不息”?这就是了!大地古老而年轻的皮肤上,遍地开花的岁月走廊,命运铁轨一样延伸、交替、重叠、反复,就像理发师剪掉的头发,就像农人用汗水灌溉的一茬茬庄稼,就像草木每年重新长出一遍的叶子。这,是我隐秘的慰藉。在断裂带,潜意识里,我已然将大姑的壳穿在了自己的身上,变成一个望炊烟的人。并且,早已成为过客的我,就像断裂带的炊烟一样,在秘密中,在文字中,观察村庄和村庄里的亲人,观察他们全部的感情和思想。这并不是什么好玩的游戏,只是生命中的一种属性或者宿命,亦是无法挣脱的枷锁。

炊烟并不适合在城市生长。在没有炊烟或者看不见炊烟的成都,即便是晴天,我的眼睛和心绪也总是塞满迷雾,总是变得迷迷糊糊,并且杂乱无章。也许是尚未习惯,距离断裂带几百里远的成都,对于这个我个人世界里的新环境而言,我始终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陌生。或许,我可以切换视角,把那些高大的建筑想象成家乡秀美的高山,把大街小巷出没的人群想象成自己的亲人。然而我其实没有这种能力,我在喧闹的人群中认识到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局限、可笑和“偏僻”,因为我脚下只有城市,望不见炊烟。

希腊现代诗人卡瓦菲斯在其诗作《城市》中写道:“既然你已经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荒废你的生命,那么你就已经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毁掉了它。”兴许,我已经或者正在毁掉属于过去的某些部分。在成都,我还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这种孤独有着形形色色的衣服、声音和天南海北的脸孔,很直白地游荡、穿梭在大街小巷。

目光越过喧嚣,回望自己的过往与改变,一些话也会炊烟般浮现在脑海。

唤醒那些沉睡的句子,让它们再次穿过脑海,就像炊烟再次升起。断裂带,尔玛人流传至今的口头文学内容丰富、博大精深,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以声音的形式,储存着一个古老民族珍贵而生动的生活记忆、文化记忆。在如同断裂带群山般绵延、河水般流淌的字句中间,有这样一句无论说起、写下或者想起时总会心头一亮的箴言:“古花古谢,今花今开。”无数春夏秋冬的冲刷洗礼,经由祖祖辈辈斟词酌句才如此简洁明了的话语,很容易就记入脑海。古花古谢,今花今开。毫无疑问,看似毫不起眼实则通透至极的箴言,早已在不断生长的岁月中抹掉了祖先在日子中有过的艰辛与磨难,穿过当下时已经没有半点儿赘肉,没有半点儿多余的水分。人们不会雾里看花,只要细细咀嚼一番便心领神会,“当下”这个蕴藏在句子间隙的清晰指向立刻呼之欲出,而“活在当下”这种生存的智慧或者生活的真谛,也就更容易理解了。话语的意义充满终极色彩,但属于个体的生活并非如此,它们只是死死地缠绕在这个句子的内部,缠绕在人们具体生活的内部。与这句古话类似的,还有一句辗转于断裂带乡亲父老们日常生活中间的口头禅:“活鱼是要在水中看的。”

当下,人类尚未发明任何能够阻止时光飞逝的方式,因此在我理解,“古花古谢,今花今开”,这句话所契合的只能是个体的命运、心态、胸怀、境界,而“活鱼是要在水中看的”,则在指向当下的同时,还多了一层审视的目光。“活鱼是要在水中看的”,我也经常以这个句子里夹杂的目光来审视自己,审视自己“充满折腾”的生活,审视这些年来一直渐行渐远的家乡——那一处在我粗笨、愚钝的文字里,一直呼作“断裂带”的家园。活鱼是要在水中看的。

炎炎夏日刚刚拉开序幕的六月,搭乘绵阳通往成都的高铁,我来到久违的成都平原,除了简单的行李,还有奥尔罕·帕慕克的长篇小说《新人生》。不出意外,我接下来的生活,是在这里工作到退休。一切才刚刚开始,这也许就是我的“新人生”吧!“即使听了同样的故事,每个人的体验,也都大为不同。”帕慕克在《新人生》的题记中引用过这样一句话,它真正的主人是德国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故事开头,帕慕克如此写道:“某天,我读了一本书,我的一生从此改变。即使才展开第一页,它的强烈冲击就深深打动了我。”与小说人物截然不同的是,我从未想过,自己的命运某一天会因为我写下的那些文字而蜕变。断裂带果梅成熟的六月,乡亲父老们仍在那片土地上为丰收而汗流浃背的六月,经过两个月的奔波,我顺利办完调动手续,正式到省城的单位报到。

临时租住的公寓就在春熙路附近,省城的心脏位置,上班只需五分钟路程。每天在人流中穿梭,父亲当年说我的话再次响起,他说:“菜籽落了海啦!”只不过,在当时,这可不是一句什么好话。“菜籽落了海”,始终刻在我脑海里的这个句子,始于二十一世纪初的某年夏天,那时,我的脸孔还是少年的脸孔,血管里涌动着青春的激情与梦幻。此去经年,句子并没有因为风尘仆仆的岁月变得尘埃累累,它和我如影随形。奇怪的是,每次想起这句话,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我再也爱不动什么的父亲。

二十一世纪初的某年夏天,已然琥珀般冻结在岁月岩层里边的夏天,翻过无数白天夜晚款款而来又翩然而去的夏天,滑过断裂带的皮肤也滑过这片天地苍生万物的夏天,阳光把草木的叶子、花朵和知了声晒得焦干,而遍地形形色色的石头、蛛网、姓氏、墓碑、村庄、河流、乡亲父老的脸颊以及我的皮肤因为长久暴晒而隐隐作痛的夏天,就像撕破土壤的种子那样撕开记忆、撕开岁月,满载着过往的片段与细节,赶集似地慢慢回到我的身边。恍惚中,我仿佛再次看见一张青涩的脸。断裂带漫山遍野的果梅,这是走向成熟走向收获的季节。空气中,果梅被炕干的酸涩气味弥散在我和父亲沉默的呼吸之间,而苍蝇翅膀拍打的声音与聒噪的知了声铺天盖地般响彻耳膜。在我家青瓦房的堂屋中间,父亲威风凛凛地坐在破旧不堪的单人沙发上,嘴里叼着烟,面无表情地望着穿过屋顶的亮瓦透进堂屋的一小块阳光。在家里,在屋外,父亲的表情永远是枯燥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挣脱农民身份在东北服役数年最后乘坐绿皮火车回到断裂带,回到家乡,回到我们身边继续在庄稼、农事中摸爬滚打的父亲,额头上的皱纹诉说着他的辛劳,正如一种贫寒的气息环绕着我们这个四口之家。黝黑的父亲用他武断粗暴的肢体动作配合着他的不耐烦,兴许还有鄙夷,指着我的脑袋说:“菜籽落了海!”

好吧,事与愿违。好吧,期待落空。

本来,我只是想把自己发表在一家刊物上的作品拿出来在父亲面前显摆一下,分享自己的喜悦,同时期待他的认可,我满心以为,自己会得到他热情洋溢的表扬。然而,我迎来的不是期待本身,而是一盆冰凉凉的冷水。“菜籽落了海!”通过一个成年人(父亲)的喉咙并且裹挟着他恨铁不成钢的唾沫与鄙夷,在空气里扯出一道缝隙或者敲了一个洞似的亮出自己的话语,探出臂弯扑向我瘦削、沉默、充满等待和期盼的人形,牢牢植入我似乎永远吹着穿堂风的耳膜,就这样近乎绝情地闯入我不知天高地厚的生命册页。总而言之,父亲就是那样说的。我羞得无地自容,落荒而逃。被父亲泼了冷水,我心里想的却是“鼠目寸光”之类的成语。在我孤独而又贫乏的成长岁月,父亲就是这样的,对我,从来没有一句好话。

“菜籽落了海!”多年以后,父亲的话在我身上得到应验。在成都,在汪洋般的人海中,我唯一能将自己与其他人区别开来的,就是一颗菜籽般的心脏,一种对渺小与落入人海的恐惧。“去看看你爸。”每次回断裂带,母亲都事先准备好香蜡纸钱。父亲去世多年,母亲仍在使用父亲的那个手机号码。事实上,当年,在“菜籽落了海”的脚后跟,我就下定决心、鼓足勇气,要在沉默中以行动反抗父亲,直到他收回自己的冷嘲热讽。

“菜籽落了海。”父亲仿佛仍然在说。

岁月在走,人也在走,这句话与我如影随形至今,仿佛我就是从这句话里边生长出来的一个带着躯壳的魂灵。现在,这句话虽说足以概括我在城市的感受和状态,却于我无损,再也无法伤害我。并且,我不再是那个怯懦的家伙,不再因为别人的话而自卑或者忍气吞声。我也不怨恨父亲,我早已释然。父亲出事的二〇一〇年秋天,我已经在廉价笔记本上写下大量习作。但父亲的离去不是练习。某天傍晚,不知是在一种怎样的心情下,我一把火烧掉了那些作品,就在距离父亲坟地不远的梅子树下。

一切破碎,一切成灰。

古花古谢,今花今开。

我想告诉远在天国的父亲:“即便菜籽落了海,也仍然是一颗菜籽。”

我更想告诉父亲:“正是你当年的冷嘲热讽,让我走向了今天的自己。”

耄耋之年,在断裂带温暖慈悲的泥土下永远睡去的外公,一辈子扎根于地震频发的断裂带、扎根于大山深处那片葱茏天地的外公,整天与庄稼、土地、季节、天气、叶子烟和梦境为伍的外公,儿时的我经常鱼儿咬住鱼钩似地拽着衣角讨要零花钱的外公,在我虫蛀般的记忆深处永远是一副苍老且弱不禁风的形象:胡子拉碴的脸孔,瘦削高挑的身形,大雪般飘着的白头发,以及无比响亮的咳嗽。外公抽烟很厉害,每天三包,等于是当饭吃。早年,外公抽的是本地人喊作叶子烟的那种劣质烟,也可视作雪茄的初级版本,烟味大、力道足。一拃长的老烟斗跟外公常年如影随形。儿时,外公抽烟,我都会主动上前帮忙点火,哧一声划燃火柴,往烟嘴过一下,然后憋了很久的气终于浮出水面似的猛吸一口,呛得眼泪鼻涕一起出来。

回想起来,我现在的烟瘾就是那时打下基础的。为了一家人的嘴,为了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外公一生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劳动上面,他很少有自己的时间。断裂带的乡亲父老大多如此。直到晚年,夕阳余晖下的外公才相对清闲下来。记得有一年,外公和一拨本地老年人报团去香港旅行,带回一枚戒指,花了一百多块钱,据说是纯银铸造而成。便宜是真的便宜,外公喜欢也是真的喜欢。以为捡了便宜的外公喜欢起来像个孩子,时不时把戒指在我们面前亮出来显摆。没心没肺的我们哪会想到一个老人的心情,只一个劲地告诉他,戒指是假的,戒指是假的,戒指绝对是假的!如此三番五次,外公脸上挂不住了,愁得眉毛都快掉在地上,终于,他沉思良久之后用哲学家的口吻意味深长地跟我们说了这样一句话:“假如没到过那里,你就不会拥有。”

这些年,写过不少作品,比较而言,都没有外公这句不经意的话有思想、有见地、有分量、有水平。来成都之前,我的内心有过很长时间的纠结,纠结很多问题,家庭、生活、工作如何平衡,全新的工作能否胜任,全新的人事环境能否适应。“假如没到过那里,你就不会拥有。”外公的话,给了我消灭那些纠结的智慧,我不再纠结。

正式来成都工作生活已一个多月,一切都好,最大的苦恼就是不善言辞。奇怪的是,去年借调期间,这种感觉并不明显。跟主编罗伟章先生聊天,提到过眼下对我而言最困难的事情就是说话、如何说话。之前数年,日子只是单纯地写作、看书,这些事情都可以在沉默中开始,在沉默中结束,又有字斟句酌的习惯,因此回到日常生活里,说起话来总是磕磕巴巴,有时也会说着说着就忘记自己真正表述的是什么。

“假如没到过那里,你就不会拥有。”

假如不是现在,假如不是成都,我就不会拥有这些思考、这些体验,包括通过文字回到断裂带去“望炊烟”。毫无疑问,我断裂带的亲人们无须这些费神的行为也会过得很好,已有的经历和文字中,我已然洞悉,断裂带类似于我这样成年后告别家乡的人,菜籽落了海的人,其实必须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无论身在何处,我们这些与家乡渐行渐远的人,也无法在精神上脱离这片土地。就是说,我们仍然和过去、和断裂带连在一起,但很难再次融入其间,因为萦绕在断裂带空气中的家长里短,就像你打开鸡圈时见到的遍地鸡毛,很快会让你疲惫不堪。几个月前,在老家为外婆过生日,饭桌上,一个亲人忽然举起酒杯,面向坐在我身边的弟弟碰杯,还话里有话地说:“亲爱的侄儿,敬你一下,现在就你离我们近,今后只能靠你啦!”自始至终,这个亲人没有与我碰杯对饮。

很多时候,断裂带的事,就是这样,此一时彼一时,像随风飘。

我也不会计较,我早已无动于衷。

六月初,我们一家三口从绵阳回了趟断裂带。

果梅成熟的季节,母亲、弟弟还有弟媳几个忙得团团转。之前的一个大清早,我正躺在床上睡觉,弟弟忽然打来电话,告知母亲的手已经不能动弹,准备去医院检查。挂掉电话,我才想起刚刚还在做着的梦里,我和母亲正在散步,旁边,有一家药店正在营业。事情就像头脑中臆造出来的画面,然而千真万确。

街上做批发生意的二娘的女儿——表妹朱瑶也在。“吃苦耐劳,厉害得很!”母亲对前来帮忙的侄女赞不绝口。家庭条件优越,模样漂亮,以前那个飞扬跋扈、娇生惯养的表妹,眼下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如此勤快、如此成熟。一时间,我有些恍惚。耳畔传来童年就已经再也熟悉不过的流水声,临近中午,炊烟袅袅升起,升向断裂带的天空。

恍惚中,抬起头,望向对岸那巍峨的群山,望向断裂带遍地升起的炊烟。但我的目光没有走远,我看见的是家门前那棵累累果实像星星一样挂在枝叶间隙的核桃树,在父亲当年意外跌落的位置,伤疤一样醒目的豁口处,竟然奇迹般地生长出一株小小的幼苗。单薄瘦弱的身影,不卑不亢,在一棵树的命里顽强地生长着,仿佛,是一颗抹去了姓名重新归来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