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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原》2022年第5期 | 光盘:关于手机的玩笑(节选)
来源:《莽原》2022年第5期 | 光盘  2022年10月25日08:55

光盘,广西桂林人,中国作协会员,广西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当代》《十月》《钟山》《花城》等,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十余部。

 

关于手机的玩笑

◎光盘

朋友相聚,自然免不了好酒好菜,这还不够,结束饭局后,古果又邀请大家去他的工作室喝茶,就去了。反正周末也没什么事情。

古果早年在福利医院当心理医生,后来辞职做医疗器械生意,没几年就发了。人有了钱,好像就嫌钱俗了,挖空心思附庸风雅,就弄了间工作室。其实也不在这里工作,主要是安置搜罗来的文玩古董,名人字画,再就是邀朋友来雅聚清谈。

酒精还在大脑里燃烧,大伙说话声音大,嘴上也把不住门。不知怎么就谈到了手机。武诒能说,当下人谁也离不开手机,丢掉手机就像丢了魂。

“谁敢把手机放我这里24小时,我请他吃大餐。”古果设下一个赌局。

大伙听了都发出冷笑,却不应战。吃大餐算不了什么,24小时啊,谁知道会发生多少事?大事或小事,正经事或不那么正经的事,保不准啊一件事就会惹下天大的麻烦。

“那我降低难度,手机锁我这里15小时。”古果看看时间,到明天12点半,正好15个小时。“有人敢吗?”

“我!”蔡朋举起手,“我跟你赌这15小时!”

朋友们纷纷鼓掌。不论他俩谁输,大伙都是这场赌局的受益者,都能吃上大餐。

古果抢过蔡朋的手机,按下关机键。

又海阔天空地聊了一会儿,散场了,各自打车回家。

回到家里,蔡朋习惯性地掏手机,却掏了个空,跟着,心也空了,好像那块重要的肉从他胸腔里叛逃了。他有些后悔参与这场无聊的赌局。五十多岁的人了,他从没跟人赌过,任何形式的赌博都没有。他是个怕输的人,宁可破财丢面子也不敢跟人打赌。真是贪酒误事啊!他使劲拍了下脑袋。今晚的白酒是武诒能提供的,他刚从贵阳回来,带回一种酱香型白酒。口感很好,大伙都说离茅台镇不会超过五公里。现在看来这酒吃生,专门欺负他这个教书匠,不然,他怎么会烧坏脑子,跟古果打这个无聊的赌?

卧室门关着,蔡朋低头看门底缝隙,见不到光亮,料想太太伍苁已经入睡。他不想惊扰她,就和衣在沙发上躺下了。

躺下以后,却始终无法入睡,好像有人随时会给他打电话、发信息,又好像有人会偷看他的手机。蔡朋不断提醒自己,手机没丢,只是放在古果工作室了;三更半夜的,也不会有谁跟他联系;手机设置有开机密码,别人更不会偷看。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紧张焦虑,不要胡思乱想。但他做不到,提醒得越勤,就越是惶恐不安。他甚至动过念头,立即向古果认输,让古果把手机给他送来,或他自己去取。可自从有了手机,家里座机早就拆了,太太已经入睡,也不便为这点事去打扰她,所以,他无法跟古果取得联系。焦虑,懊悔,自责,责他,交织在脑子里,蔡朋在压抑中迷迷糊入睡了。一夜都在做梦,都是噩梦,梦中每个情节都围绕着手机,其中最可怕的是梦见手机掉进深渊,他刚要伸手去抓,身子也跟着坠了下去。惊叫一声,醒了。

听到伍苁起床的声音,蔡朋也赶紧从沙发上爬起来。

“昨晚干啥去了?手机也打不通。”伍苁从卧室出来,抱怨道。

“手机落在古果工作室了……”蔡朋说。

“那也不至于关机呀,谁知道你干的什么好事。”伍苁撇了下嘴。

“我能干什么好事,跟古果武诒能他们喝酒喝茶了,你都认识的。”蔡朋说。

“你那帮狐朋狗友,喝高了什么事做不出来。昨晚落手机,今天可别把心落到别人那里。”伍苁讽刺说,一边扭身进了卫生间。

“其实昨晚都没喝多。落手机是件平常的事,不喝酒也可能落手机。”蔡朋申辩说。

卫生间,伍苁有意把洗漱声音弄得很响。

忐忑不安地挨到中午,蔡朋就迫不及待地出门了。从家里开车到古果工作室也就15分钟路程,他却好像走过了春夏秋冬,千秋万代。然而,古果工作室的大门却关着。

蔡朋只好等着。虽然知道他跟他的手机只隔了一道门,心里却越发焦躁起来,就像第一次跟伍苁约会,离见面的时间越近,就越是紧张不安。好不容易等到12点40分,还是不见古果到来。他来到隔壁的小卖部,想借个手机催一下古果。小卖店老板娘警惕性很高,她口气生硬地说:“我凭什么借给你手机?我们认识吗?”蔡朋无法证明自己是好人,只能反复说明理由,强调他跟古果是朋友。

“什么古果水果,我不认识!”老板娘说。

“待我拿到手机,我付你10元。”蔡朋说。

老板娘摇摇头,不再理他,扭身开始整理货架上的货物。

想想也是,这年头骗子多,骗术不断翻新,手机到了骗子手上,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蔡朋回到古果工作室门前,身边有来来往往的人,他不好意思再向人开口借手机联系古果,怕被再次拒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蔡朋开始着急,火气不断往上蹿。他心里骂着古果,背时鬼的,怕赌输啊?躲着不见面了?又想,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啊,难不成昧下手机不还我了?

实在没办法了,只好走到小区门口,跟保安说明了情况。年轻的保安倒是通情达理,递过来手机,说:“只要不打国际长途,国内电话随便打。”

蔡朋说:“你是好人,等我拿到手机送你一包烟酬谢。”

保安说:“不用,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谁都有作难的时候。”

蔡朋说:“必须的,好人做好事应该表示感谢。”

拿到保安的手机,蔡朋却想不起古果的电话号码;想问问其他几个朋友,却谁的号码也想不起来。蔡朋一下子蒙了。他一向对自己的记忆力是很自信的,中考,高考,硕士,博士,大小考试无数次,不敢说过目不忘,也算是智商超群的,怎么就连一个电话号码也记不住了?是了,这不能怪他,要怪就怪手机越来越智能化。过去手机不能存储电话时,别人都把号码记在本子上,蔡朋不用,他常用的号码都在脑子里,随便要用哪个,眼睛都不用眨,就脱口而出了。自从手机有了号码簿功能,就洗脑了,就空空如也了。

正无计可施,忽然想起古果的公司,也许他在那边公司呢;就是不在,员工也会知道老板电话的。

蔡朋把手机还给保安,说,老弟,没法给你买烟了,我手机还没到手呢。保安说没事没事,你快去找手机吧。

蔡朋离开小区,上车打火,一脚油门就冲了出去。

来到古果的公司,一个员工帮他打通了古果的电话。电话里人声嘈杂,古果似乎忘记了昨晚的赌局,问蔡朋有什么事。蔡朋一再提醒,古果这才想起,说:“坏了坏了,我马上登机飞往上海,要去参加一个医疗器械博览会……”

蔡朋说:“那我的手机咋办?”

古果说:“你想办法先克服两天,我最多三天就回去了。忍过这三天不用手机,也许以后你就不再依赖手机了……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要登机了……”

古果挂断了电话。

蔡朋悻悻回到家里,伍苁却不在。伍苁是一所中学的高级教师,原来忙归忙,一日三餐却都是回家做饭的,自去年底退休以后,闲下来了,应酬也多了起来,不是跟朋友逛街,就是约同学吃饭。过去伍苁可不是这样,她极少在外面吃饭,嫌饭店不卫生,食材不好。现在,伍苁大约尝到了下馆子的乐趣,把家当饭馆,饭馆当家。

还在等古果那阵,蔡朋的肚子就已经饿得咕咕叫了,没取回手机,又被古果放了鸽子,他憋了一肚子火,感觉饱饱的,一点胃口也没有。他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声,打开电视,将疲惫的身子交给沙发,胡乱地看着少滋没味的节目。

躺到下午三点,伍苁回来了。进门就说:“你搞什么鬼啊,干吗老关机?”

“手机还在古果工作室,他突然出差去上海了……”蔡朋坐起来,声音很小,像个罪犯。

“鬼知道你们搞什么把戏!”伍苁冷笑。

“借你手机给我一用,我找他太太。”蔡朋说。

“我干吗要借你手机?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帮你们一起搞鬼啊?”伍苁耍起小孩脾气。

蔡朋不想跟伍苁计较,出门去了小区的日杂店。他跟那两口子都熟,要了店主手机,才想起并不知道古果太太的电话,刚才跟古果通话时也忘记问了。再打古果电话,关机了。蔡朋站在那里,跟店主聊起碰到的难题,店主出主意说你上他家找呀,让他老婆拿钥匙开工作室大门。

这主意的确不错。可是蔡朋跟古果认识十多年了,从未进过对方的家。聊天,喝酒,办事,都是在酒店茶馆完成。他隐约记得古果家住瑞城花园小区,但不确定现在是否还住那里。不过也没别的办法了,瞎猫去逮死耗子吧。

到了瑞城花园,找到物业,物业管理员看了蔡朋的工作证,见他文质彬彬的模样,倒也符合大学教师的身份,就查了资料,给蔡朋提供了精确的房号信息。古果敲门,没人应。许久,从楼上下来一位老人,说,这房有一年没住人了。蔡明不甘心,继续敲了两分钟,还是没有动静。

蔡朋去找武诒能,又花去了大半天时间。武诒能打古果电话,这回倒是很快接通了。古果说:“我在上海,今晚饭局不能参加了……”武诒能说:“今晚没饭局,你赶快叫你太太打开你工作室大门,蔡朋手机还在里面呢!”古果说:“我太太没我工作室钥匙,她从不去那里。不就两三天吗?老蔡克服克服就过去了。他一个大学老师,又无生意来往,哪来重要电话?好了好了,我这边正忙着呢。回去请你们吃大餐啊。”就挂了电话。

“你俩手机的赌局,古果已经输了;又扣留你的手机,他再输一局。古果欠大伙两顿大餐呢。”武诒能笑着对蔡朋说。

毫无办法,只能苦等古果出差回来。

蔡朋垂头丧气回到家,伍苁半躺在沙发上刷微信,问:“手机取回来了?”

蔡朋对沙发踢出报复的一脚,摊开双手,叹了口气。

伍苁说:“你手机没取回来,拿沙发撒什么气?”

蔡朋没说话,朝房间里走去。

儿子给他那套房子安装网络时,电信局送过两个号码,儿子用了其中一个,另一个一直没人用,蔡朋想把它放旧手机里临时用一下。蔡朋翻出芯片,又拉开堆满旧手机的抽屉,挑出其中一部苹果。这部手机,蔡朋用了好几年一直没坏,有一天单位聚餐,被美女同事小宁讥笑以后,他才意识到这部旧货实在拿不出手了,这才换了一部新的,大屏的。事后想想,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为什么在意小宁的感觉?不会是喜欢上了她吧?新手机到手后,他借故到小宁面前,装作不经意地亮出新手机。没想到小宁像没看到他的新手机,认真地回答了他请教的问题,就转了话题。蔡朋本来想约她吃饭,让两人感情试着开个头,但他还是有贼心没贼胆,压住念头,带着狂跳的心告辞了。

蔡朋正在往旧苹果手机插卡,伍苁挑衅地说:“你不是说过要用国货,拒绝洋货吗?咋又屈膝投降了?”

“使用洋货怎么了?使用洋货就不爱国了?什么逻辑!”蔡朋说。

一边说着,一边给旧手机充电,按下开关键,却无法开机。怪了,一年前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放了一年就休克了?继续在柜子里翻着,目光忽然落在一个新盒子上,打开看时,竟是一部崭新的老年机。才想起这部手机原是伍苁给她妈买的,老人没来得及用上,就突发心梗去世了,正好让蔡朋捡漏救急。插入手机卡,使用正常。

蔡朋先打了伍苁的电话。伍苁说:“面对面你打我电话干吗,有病啊?”

“你看看来电显示,这个电话号码是多少?”蔡朋说。

伍苁嘴里不耐烦地嘟哝着,将号码抄在纸上给他。

有了手机,多少缓解些蔡朋的焦虑,晚上睡觉时,也踏实了许多。

第二天,蔡朋出去吃早点,在付款时却遇到了麻烦——老板提示他扫码支付,他扫不了,老年机没支付功能。他递过一张百元钞票,老板打开钱匣子,里边没几张零钱,说:

“没关系,你先吃着。”

等蔡朋吃完了,老板也没收到多少零钱,食客中也无一人能换开一百元零钱。老板把钞票扔过来,说:“我看你年纪不算太大,怎么连微信都不会用啊?算了,今天我请你客了。”

“你自己找不开,倒还怨我了。你也没说不收现金啊。”蔡朋有点生气,把钞票又扔回给老板。

钞票掉到地上,一时谁也没去拣。两人僵持好一会,最后还是蔡朋弯腰捡起钞票,说:“真是见了鬼了……”

老板不高兴了,说:“我免费让你吃早餐,怎么就见了鬼了?你不向我道谢也就罢了,还说三道四的。”

其实蔡朋并不是说老板见鬼了,而是说他自己这两天的遭遇。想进一步解释,又怕越描越丑,只好弯腰拣了钞票,但他觉得受了极大的羞辱。回到家里,跟伍苁说了这事,想让伍苁去小吃店送钱,可伍苁不愿意,说:“人家都说了给你免费,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我愿意占这几块钱的小便宜?我的脸面就值这几块钱?”蔡朋哼了一声。

“那你就给人家送钱啊,把你的脸面买回来。”伍苁阴阳怪气地说

“我不想再见他那可恶的嘴脸。这样做生意,早晚得倒闭!”蔡朋咬着牙,恶毒地说。

蔡朋的老年机好像患了老年痴呆症,全天没响过一次,连垃圾电话和信息都没有一个。这个新号码从没用过,自然也没人知道,但他心里却空落落的,好像他被世界抛弃了。百无聊赖,蔡朋只能泡电视,几十个台胡乱地翻了一遍,却没有找到能打动自己的节目。他关了电视,走进书房,抽出一本小说。书架上的书百分之九十都是伍苁的,她是语文老师,订阅了许多文学杂志,也买了不少中外文学名著。蔡朋是一个工科生,高中毕业后就基本没再读过文学作品。他不感兴趣,也读不进去,甚至有些书根本读不懂。但今天还真是见了鬼了,这本书他居然一下子就看进去了。可能是阅历多了,也可能是拿对了书。他想。任何事情开头至关重要,开头对了,才会有好的结局。

眼下又到一年一度准备申报职称材料的时间,蔡朋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差那篇10月份将要发表的论文。现在是9月下旬,10月初出刊,申报截止时间为10月20日22点,来得及。

蔡朋今年57岁,他45岁评上的副教授。副教授期满之后,每年都在申报教授,连续五六年了,都没有评上。他自嘲为留级生,实际上也是如此,许多比他资历晚的,最多申请两次就通过评审了,而他一直在原地踏步。全校教授指标有限,每个院系、每一个人都在争。不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而是狼多肉少啊。蔡朋为人随和,不善于竞争,尽管他特别在乎教授这个头衔,但一碰上硬茬,就知难而退,主动放弃了。可放弃后又特别悔恨——蔡朋与伍苁同年上大学,伍苁早蔡朋四年就取得了副高职称。蔡朋在学院里资格最老,副教授职称却拿得最晚,他学生辈都有人当教授好几年了,所以伍苁老是骂他窝囊。

蔡朋评不上教授的原因,是学术著作和专业论文不够;往深处究,是他拿不到学校分配的科研项目;再往深处究呢,是有了含金量高的项目,校领导、院系的头头脑脑们便秘密截留,他们吃完了上等好肉,普通老师才能喝到汤。这些,蔡朋看得一清二楚,却不争不抢,甘当睁眼瞎,一切顺其自然。他自己找来的研究项目,大部分因为经费缺乏,半途而废。于是,就把兴趣转移到了教学上,一上讲台,他能忘记所有的烦恼,全身心投入到讲课中。不少人评上教授后,平均一周上不了一节课,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做科研项目,带研究生,带博士生,远离了本科生。全学院只有蔡朋的课时最多。

蔡朋自己无多少科研成果,却喜欢传授别人的科研成果。学术期刊上读到产生共鸣的论文,蔡朋便将其消化,编成教材,及时传授给学生。而不像有的老师,用差不多要淘汰的知识教了一波又一波学生,这些学生一毕业直接就落伍了。打个通俗的比喻,人家都已制造自动驾驶汽车了,你学的还是如何造烧柴油的手扶拖拉机。所以,蔡朋在学生中拥有众多粉丝,尽管他只是副教授,在学生眼里却比教授还教授。蔡朋倒不这么看,他向学生坦诚,他教授的最新科研成果都是别人研究出来的,他只是一个知识的搬运工。但是学生心中有杆公平秤,他们觉得蔡朋比那些著作等身成果卓著而不给学生上一节课的教授强十倍。每年学生给老师评分,蔡朋绝对最高。不过,这种评分没有实际作用,学生打分不能增加年底绩效,五十个课时不及人家一篇省级论文有含金量。好在,蔡朋不觉得丢份,快乐就好。

今年的教授评审,蔡朋是很有底气的。他有一篇重磅论文将在10月份刊发。那是一家国内双核心期刊,电子行业里学术杂志的老大。能在那家期刊发表论文,学术水平基本能达到顶级。蔡朋在这个领域,已经绕来绕去研究了二十年,四年前,无意中,研究有了突破。写好论文投到那家权威杂志,不到二十天便接到留用通知。可是,这一留就到了第三个年头。蔡朋不擅长拉关系,节假日不给刊物编辑打电话,不寄土特产,不邀请对方来旅游,他只凭自己的耐心等待。

今年运气总算来了,在焦渴的三年等待中,蔡朋接到杂志社通知,说论文将于10月份刊出。凭他的学术敏感,这篇论文出来后,学术界一定会掀起不小的波澜。蔡朋这辈子最高科研成就就指望这篇论文了。有了这篇论文,职称评委就算是木头,就算有要照顾的关系,也不能不投蔡朋一票。57岁,是幸运之年。蔡朋已经看到了曙光。

今天,蔡朋的课在上午最后两节,可他还是早早就来到了学校。进学校大门前,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观察附近有没有熟人。他害怕碰上他心仪的那个女人,似乎她能透过他的提包看到里边的老人机,这种只有在偏僻农村才会露面的手机,出现在这所著名的高校,绝对贻笑大方。他的手紧紧抓住提包拉链,担心老人机有意跳出来丢他的丑。

蔡朋一路谨慎来到学院的小会议室,趁会议室没人,飞快地拉开提包拉链,取出手机,关闭电源,又迅速装进去,拉上拉链。这套动作一气呵成,像做贼一样小心而迅疾。老人机一次也没响过,他完全可以不带在身上,但是不带在身上,他就是个没手机的人,没手机就像失去了身份,是个黑户,会让他恐慌不安。做完这些,他开启会议室的公用电脑,找到职称申报系统,输入用户名和密码,打开申报表格和云盘里装着各种材料的文件夹。

这时,教学秘书小宁进了会议室,她对蔡朋说:“蔡老师,今年他们再不给你教授,天理难容。”

蔡朋故作矜持地笑笑,说:“凭什么啊,我不过是个极其普通的副教授。”

“凭你在学生中的口碑,你就不是个普通的副教授。何况,还有你那篇A刊发表的论文,A刊啊,学院能上A刊的可是凤毛麟角。”小宁胸有成竹。

学院老师都知道蔡朋的论文将在A刊发表,他们都期待着轰动呢。小宁私下评价说,蔡朋是学院品行最好的老师,首先不那么自我,更不自私。排课表,排不下去的课时安排给蔡朋,他从无二话,还会对小宁说声谢谢。这就给她解决了许多难题。不像其他学院的教学秘书,一到排课季,就头大,就惶恐不安。很多老师都鬼精鬼精的,谁也不愿多上一节课,不愿吃一丁点亏。

小宁凑过来看蔡朋的申报材料,蔡朋说:“正好,我对这软件不熟,有几个地方你帮我改一下。”

小宁说:“没问题,我帮你弄。”

小宁电脑操作熟练,她发现蔡朋排得不整齐不规范的地方,一一帮着改正过来;扫描件不清楚的,她说等会儿帮他重新扫描录入。

“你科研成果也许不是最多的,但教学成果谁能跟你比?”小宁说,“只看科研,不看教学,他们就是欺负人。”

这话说到了蔡朋的心里,他轻轻叹口气,又无奈摇摇头。想起这些年的委屈,鼻子酸酸的。这时,电话响了,蔡朋下意识地伸手去包里掏手机,随即意识到包里是一部老人机,不能让小宁看到,便起身出了会议室。

蔡朋希望是古果的电话。换了手机以后,他跟古果通了一次话,让古果回来后马上联系他。走进卫生间,他把自己关进一间蹲坑,这才从包里拿出手机。却是一个陌生电话,推荐股票的。蔡朋已经有六七年不炒股了,当初他糊里糊涂地入市,头脑清醒地出市,手头积攒的那点小金库折腾得一分不剩,这成了他心头的一个伤疤,时不时会被伍苁捅一下。本想立马挂断电话,又想趁着打电话消磨时间,让小宁把他的材料修改完。所以,他十分耐心地跟对方说话,询问对方发财之道。

一通电话之后,上课时间也到了。蔡朋出了卫生间,整整衣服,照照镜子,大步走出办公楼,刚到教室门口,学生们欢呼的掌声已经春雷般响起……

上课期间,电话在包里振动过两回,他没接。他向来如此,一进教室就会把手机调到静音或振动状态,决不会因私事耽误讲课。下课以后,他走出教室,来到一处没人的地方,这才拿出手机,是古果的电话。回拨过去,古果的手机却无法接通;走到办公楼门口,又打了一次,还是无法接通,也只好作罢。

到了小会议室,小宁已经把申报材料给他修改好了,果然格式规范,条目清晰,只是因为个人成果的原件在家里,小宁无法给他重新扫描。他很想请小宁吃顿饭,但有两个老师在场,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只在嘴上表示了感谢。

回到家里,古果的电话却打过来了,开口就埋怨蔡朋不接电话,又说他刚下飞机,眼下在法国戴高乐机场,十天后才能回国。蔡朋说,你个混蛋都到法国了才给我电话,我接了又能怎样?你还能返回不成?古果解释说他并不是说话不算数,确实是德国那边突然有了商机,在商言商,他不能看着脚下的银子不弯腰吧?蔡朋说,你去德国进口医疗器械,怎么跑到法国去了?古果说,已经到了欧洲总不能只待在德国吧?想在欧洲玩几天,好不容易来一趟,要充分用足飞机票,说他已经三年没到欧洲了。蔡朋说,我大半辈子没去欧洲呢!当然,蔡朋怪罪也没用,古果道歉也没用。古果说,你已经有了老人机了,先用着,我回去给你带一部最新款手机。又说,我挣了钱,能少得了请你吃香的喝辣的吗?

跟古果通完电话,蔡朋走进书房,想找出那本没看完的小说继续看,却忘了书名,只记得是个淡蓝色封面,上面画着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翻了半天,还是没找到。书柜太大了,占了整整一面墙,每一层都码着各类书籍和杂志,却大部分都是伍苁的。刚搬新家时,原本也给蔡朋留了一组,可他这些年很少添新书,慢慢地就被伍苁蚕食得只剩下一个角落了。蔡朋多次向伍苁抗议,伍苁说,只要他有书到来,她随时腾地方。

伍苁不在家,到了午饭时也没回来,想必又去跟那帮老闺蜜们聚会了。蔡朋自己弄了一碗泡面,少滋没味地吃了,本想躺沙发上睡个午觉,忽然心念一动,想到小宁中午应该一个人在办公室,难得的单独相处的机会,就是一起说说话也比闷在家里有意思。

于是,蔡朋找出申报职称所需成果的原件,去了学校。小宁答应过帮他重新扫描,替换那些质量欠佳的图片。

到了学院办公室,小宁却不在。怪了,小宁离婚后一直单着,住得离学校很远,平日中午从来不回家的,这会儿不在办公室,会去哪里呢?蔡朋掏出手机,想给小宁打电话,又觉得贸然打电话有些唐突,就没打。不过,看着手里的老人机,他产生了一个想法:古果说从欧洲回来,会给他带一部新手机,以古果的做派,新手机应该不错,到时候他就把新手机送给小宁,就说是感谢她帮他修改申报材料,想必她不会拒绝。多么美妙的主意啊!对,就这样,送手机,然后请小宁吃顿饭;然后,如果气氛融洽,还可以去看场电影;再然后呢?他不敢想下去了,他为自己的设想激动起来。

门吱呀响了一声。声音不大,蔡朋却被吓了一跳,他以为是小宁回来了,抬头看时,却不是小宁,是副校长胡尚文。不愿碰到胡尚文,却偏偏碰上,躲都躲不开。

胡尚文和蔡朋原是同一个系的同事,两个人同一年毕业,同一年留校,但很快就把蔡朋甩到了后面。这个人官瘾很大,也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刚参加工作,就跟许多人说过他的目标是系主任。许多人也都当笑话听,没想到后来他真的当上了副主任,随后交流到别的系当了主任。系改学院时,轮岗当了两任书记后,赶上全省教育系统副厅级干部升职公考,他考了两次,没考上,三年前没经过考试,却提拔当了副校长。胡尚文确实有才能,对待同事也不算太坏,能爬上高位,也算是实至名归。只是这人野心大,遇到机会当仁不让,争副教授时,蔡朋没争过他,争教授时,蔡朋也没能争过。他们上大学时不在同一所学校,后来两所学校合并成新的综合性大学,这样,他们成了校友。胡尚文一路顺风顺水,职称官场两不误,让很多人羡慕嫉妒也只能眼巴巴看着人家平步青云。

胡尚文进门就向蔡朋道喜,蔡朋问他喜从何来,胡尚文说A刊那篇论文啊,校级领导也听说了,能在A刊发表论文,也算是给学校争光了啊。说今年的教授评审确实该轮到蔡朋了。现在评职称不再由省教育厅组织评审,本校的学术委员会就有资格。胡尚文每年都是学术委员会的专家、评委团成员,到时一定给蔡朋争取。

蔡朋听得明白,趁机客气道:“多谢胡校长关照!”

“这次你是实至名归,谁挡你的道,老天都不会答应。”胡尚文说。

蔡朋明白,是那篇即将发表的论文起了作用,这种顺水人情傻瓜都会做。但身为副校长,胡尚文能主动向他表态,蔡朋还是很感激的,他们之前私下几乎没有交往,更没有任何交情,他甚至心里还有些抵触胡尚文。这一刻,他对胡尚文有了好感,竟然脱口而出:“那今晚我略备薄酒,先表谢意,胡校长肯赏光不?”

说完这话,蔡朋对自己的随机应变竟有些佩服了,正好约上小宁作陪,有胡尚文的面子,既可避免唐突,想必小宁也不会拒绝。胡尚文却说今晚不行,校长办公会早就定下了,改日一定赴约。蔡朋说:“那就讲定了,时间地点你定,我听你的安排。”

半月之后,古果回来了。生意很顺利,进货供货直接完成,他从中大赚了一笔。心里高兴,就从欧洲带回许多礼品,大到高档皮鞋、名牌包包,小到领带、香水、剃须刀,不一而足,当然也有答应送给蔡朋的新款手机。他把这些送给朋友们的礼品拉到工作室,分好类,准备根据不同的交情送出不同的礼品。

打开放置贵重物品的柜门,发现蔡朋那部手机,古果一时有些蒙圈,许是时差还没倒过来,满脑子的浆糊,愣了好大一会儿,才想起了半个月前那次打赌,不由地笑了,自言自语说,愿赌服输,那就请几个老饕们吃回大餐吧。整理完礼物,他给蔡朋打了电话,说:“我回来了,你快来取你的手机吧。”

蔡朋火速赶来,这半个多月,用“万分煎熬”都无法表达他内心的经历。他异常激动,开机的时候,手都有些颤抖了。关机半月,电量竟没耗尽,当手机屏幕闪亮后,他有种与亲人失散多年复又重逢的感觉。

半个月积累了太多的短信、微信和未接电话,手机一时堵塞,运行缓慢。

蔡朋从最早一条微信看起,发微信者叫刘文生,是蔡朋关系不错的一个朋友。他们有一个共同朋友,叫唐克敏。唐克敏在香河一条支流叫九洞河的上游承包了上万亩山林,早年做根雕生意,算得上桂城根雕第一人。他有很大的地盘,把大树古树做成各种根雕,卖给有钱的单位和个人。从树根到根雕成品,价格上翻了数十倍,于是,一棵棵古树大树,因他的贪婪而消亡。后来,发生了一起车祸,拉树蔸的卡车撞上山崖,虽然没出人命,但唐克敏受伤不轻。他想这都是因果报应,每棵树都是一个生命,你剥夺人家生命,就肯定要付出代价。伤好后,唐克敏关闭了根雕公司,开始大规模植树造林,发展生态林果茶业,十年下来,九洞河流域生态大为改观。当地有一种野生茶叫九洞茶,传说古代是贡品。是不是贡品且不说,但九洞茶品质的确不错。

蔡朋跟古果打赌的第二天,唐克敏来电话邀请蔡朋和刘文生他们去他的山庄游玩,可蔡朋因打赌手机关机,没能参加那次森林氧吧的聚会。活动结束,唐克敏委托刘文生给蔡朋带回了两斤春茶。刘文生回来后,给蔡朋打电话,却一直打不通,就发微信说:“蔡大教授,我知道你很忙,但我也不闲啊。你给个确切地址,我给你快递过去。”还是没有收到回复。刘文生就上网查到蔡朋学校的地址,叫来了快递公司。快递小哥很快来了,尴尬的是,茶叶却不见了。寻遍办公室,问遍了办公室的人,也没找到。刘文生只好又给蔡朋发了条微信:“蔡大教授,我错把你的礼物送人了,你相信吗?生活中时常有意想不到的怪事发生,你相信吗?”

蔡朋心想,你心里没有我,才会随意把茶叶转送别人,倒是很会借花献佛。心生怨气,却不好多说什么,就回了条微信:“我相信缘分,这茶叶与我无缘,谁喝到是谁的缘分。”

回完信息,扭头看时,古果竟安然睡着了。蔡朋用眼神狠狠剜了古果两眼,接着看别的微信。

比起刘文生的微信,比起损失两斤茶叶,蔡朋还失去了一个盼望已久的艳遇。离婚后一直单身的小宁,与蔡朋的关系十分微妙——她取笑过蔡朋使用的手机不上档次,却常常在同事面前维护蔡朋的形象;她有意无意地关心蔡朋,却拒绝他的任何回报;她明显对蔡朋心存好感,但蔡朋一旦有所反应,她就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逃开……就在蔡朋的手机躺在古果工作室休眠期间,微信里有小宁的三条留言——第一条是上午刚上班:“你好,夫子!”附带三朵怒放的红玫瑰。过了两个小时,是第二条留言:“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多么美好的季节啊!”到了下午时,出现了第三条信息:“夫子,我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呼唤你,看到请回复!”一天之内,三条信息,让蔡朋怦然心动。看到这三条信息,他后悔得恨不能掴自己两个耳光!

眼前有些迷离,心里却有了如此这般的设想:假如他及时看到了小宁的信息,会怎样回应呢?第一条信息,只是日常的问候,那么就回她一句“早安”,最好包装一下,发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把“早安”放在玫瑰丛中;第二条信息,看似感慨美好的天气,内容却丰富多了,那么回复就不能简单草率了,最好作以延伸,让明亮的天空象征心情?用清新的大地比喻未来?第三条就直截了当了,他可以不用回复,直接出现在她身边,也可以先回复她,约一个恰如其分的地点,共赴一场缠绵悱恻的艳遇……可是,这一切都只能是设想或者妄想了,后来他们见过面,但小宁早就恢复了若即若离的状态。有首歌是怎么唱的?哦,“有些事一旦错过就不再来,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蔡朋拍了下脑袋,继续往下看。

比起上面的信息,有一条微信简直要了蔡朋的命。这条微信是赵编辑发来的。赵编辑就是北京那家A刊的编辑,他是蔡朋论文的责编。论文完成三校,即将下厂印刷时,主编发现有个别提法欠妥,还有一个关键数据需要更新。论文是三年前写的,现在该技术已经有所突破,蔡朋原来的观点就显得略为落伍了。赵编辑打电话、发微信,就是联系不上蔡朋。杂志出刊不等人,无奈之下,主编要求撤换稿子——许多优秀论文都排着队呢,不差稿子。主编亲自挑选一篇篇幅差不多,也特别有分量的论文填补了。

蔡朋急忙给赵编辑打电话,赵编辑说,哎呀,已经来不及了,都开机付印了。蔡朋问,还有别的补救办法吗?赵编辑说,没有,今年最后两期全部定稿,一校已经完成,明年前两期也基本定稿。蔡朋说错过第十期,我今年申报职称又将泡汤……又问有没有可能在10月份出个增刊?赵编辑说,不可能,出增刊的手续特别麻烦,再说,就你这一篇论文,也凑不齐一期增刊。蔡朋说,这篇论文对我特别重要,我57岁了,就指望这篇论文评职称呢。随后向赵编辑讲了那个可笑的手机赌局。赵编辑说,我能理解,但是我们实在无能为力。大概这就是命吧。

蔡朋向赵编辑要了主编的电话,打通了,主编态度和蔼,他首先肯定了蔡朋论文的价值,说虽然排在所有论文的末条,但能在这家A刊上发表的论文,几乎不存在多少差别,每一篇论文都是一个科研领域的最新成就;不同的科研领域,哪怕是同领域不同方向之间,没有高下之分。主编说,非常遗憾,你真的错过了。这一错过,我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帮你排上,也许明年,也许又要等一年。主编耐心解释,让蔡朋没有一点脾气。主编也有难处,他们是正规的刊物,发表论文不仅不收一分钱版面费,还付高额稿费,年度还组织评奖,评上还给予丰厚的奖金,这都是主编争取来的经费。这么一家公平、公正的权威学术刊物,业内无人不服。

蔡朋怒吼着叫醒古果。

古果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脑子略为清醒后,发现蔡朋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蔡朋语无伦次,古果脑子混乱,说的听的,弄了差不多十分钟才把事情原委说明白、听明白。

“对不起,真对不起,谁知道会出这么大事啊!早知如此,我宁可不做那笔生意了。”古果拍着脑袋,在屋子里哇哇叫着团团转。忽然停下来,打电话给公司秘书,叫立即订两张飞往北京的机票:“我跟你去,直接找编辑部,找他们主编!”

“没用的。”蔡朋说。

“生意是面对面谈出来的,电话里能谈出好事来?”古果说。做生意古果是行家,他觉得当面找主编谈,说不定能把事情谈成。“相信我,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莽原》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