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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2年第9期|丁立梅:南有乔木
来源:《草原》2022年第9期 | 丁立梅  2022年10月21日09:31

我从西双版纳回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适应,神思一直恍惚着,耳畔总响着榕树叶子掉落的声音。

那是棵高山榕,就长在我住的屋子的对面。好像是从巨人国里走出来的,身躯健硕,高不可仰。有风时,它掉叶子。无风时,它也掉叶子。整出的动静是大的,有时是哗啦啦的,有时是咔嚓咔嚓的,有时是簌簌簌的。我初入住到山上时,夜里躺床上,老疑心门前有人走动。起床查看,才知是榕树在掉叶子。

辛丑年的冬天,我一为躲避北方的严寒,二为给自己一段清宁,跑到西双版纳的一座山上住下。那里无丝竹之乱耳,无人声之劳神,人自在得如同山上的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一只鸟、一芥虫子。

午后,我常常坐在阳台上,面朝着这棵高山榕,翻着一本书。书哪里看得进去呢?比脚掌还大的榕树叶子一直在掉落,哗啦啦,咔嚓咔嚓,簌簌簌,有时还会换成沙沙沙,天然谱成的乐曲啊。我想着,若时光的移动也有声音的话,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声音吧。我浸泡在这样的声音里,身体和情绪都是懒懒的,有时能听上一下午,耳朵都听醉了。

在山上,我有幸启开了我的听觉之门,无意中走进声音的旷野和浩瀚中,相遇到种种声音之美,绝不亚于你的眼睛所见到的赤橙黄绿姹紫嫣红。

风走过榕树,和风走过鸭掌木、狐尾椰、美丽异木棉、王棕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风走过一朵扶桑,和风走过一丛红粉扑花、几簇蓝花草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风走过旅人蕉,和风走过蝎尾蕉、夜来香、三角梅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在那里,一座山就是一个独立王国,所有的臣民都安居乐业着,歌舞升平。风走到那里,就如同走进一座摆满乐器的宝库里了,随便一弹,都是一首大曲,随即会引来千万声的应和。每一个生命体的身上,都挂满音符,我能在静里头感受到这一点。住在基诺山的基诺族人说,神灵无处不在。他们相信山有山神。水有水神。地有地神。火有火神。太阳有太阳神。月亮有月亮神。每个屋子里,又都住着家神。我深以为然,万物原都是有灵魂有声音的。星夜下,我甚至能听到叶子的呼吸、花朵的呼吸、露水的呼吸、薄雾的呼吸,那些轻微的、鲜活的呼吸。更有那草虫的低吟、小鸟的轻呢、松鼠的私语、蛙的美声唱腔,各有各的趣儿,均是妙不可言的。对的,你没听错,是蛙叫。拐过一个山角,蛙就伏在一蓬怒放的三角梅下,呱咕呱咕地敲着战鼓。在那里,四季是模糊着的,林木、草虫、松鼠和蛙们,好像都没有冬眠的习惯。

斑姬啄木鸟弄出的声响最是生动,“笃、笃、笃,笃、笃、笃……”像敲着一节竹筒,没完没了地敲,跟小和尚在念经似的。它一敲起来,满山就只闻它的声音了。这个时候,你仿佛听到一座山的心跳,“笃、笃、笃,笃、笃、笃”,相当有节奏感。这小家伙警惕性高,藏身隐蔽,好隐于高高的树杪间,人往往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它有时也会跑到我对面的高山榕上,“笃、笃、笃,笃、笃、笃”,很勤勉地敲击着。据说它每敲击一下,就能捉住一只害虫。它对外部声音极其敏感,一旦发现于它不利的“敌情”,它立即停止敲击,迅速逃离。

一日,我又听到对面的高山榕上传出敲竹筒的声音,赶紧搬出相机,掩藏于窗后,轻轻把窗子拉开一条缝,仰头,把相机镜头拉到最大,对准榕树的树冠,一通搜寻。啊哈,它终于在我的屏幕上现身了!我这才得见它的真容。它可真是只漂亮的小小鸟,不过婴儿拳头大小,头顶缀一撮橙红,跟戴着一顶小帽子似的。背上覆着橄榄绿,两翅是褐色的,翅膀边缘染着黄绿色,尾巴上镶一圈黄白。这打扮真是异类又风情,好像要去参加万圣节。后来,每当这只小可爱降临到我对面那棵高山榕上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中了大奖,什么也做不成了,傻乎乎站窗子后面谛听(阳台我是不敢待了,我怕影响到它)。有它在的每一寸时光,都跳动得很欢快。无数日常之中,我们惯于以视觉为主,以眼见之美为美,闭塞了听觉之门,把多少美妙之音关闭在门外啊。我们的耳朵,积满俗世的尘埃,在一浪一浪的灯红酒绿中,迷失掉听觉。世界其实也是被声音管理着统治着的。天地有大美,声音是大美的一部分。

如果逢着下雨,那一座山简直就跟过节一样,到处澎湃着兴奋的欢呼,你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山呼”了。夜里,我被这样的“山呼”惊醒过,听到对面的高山榕上,像架起几十台架子鼓,咣当咣当敲着。又兼着雨打在一棵鸭掌木上、两棵凤凰木上、五棵腊肠树上、几簇蓝花草上,还有屋顶的瓦片上、屋后的一丛佛肚竹、一棵蓝楹树和几棵羊蹄甲上,高音中音低音混合音都有了,热热闹闹一场大型演奏会啊。我睡在暗里头听着,感觉自己是乘坐在一艘船上,绿色的波浪一堆一堆涌过来,拍击着船舷,发出高高低低愉悦的声响。我想到韦庄的“画船听雨眠”了,我这是“枕山听雨眠”啊,人生之幸福事件中,这算得上是上好的一件了。

高山榕头顶上的天空,大多数时候湛蓝得很过分,跟羊卓雍措的湖水一般的蓝。看着这样的天空,我总不免联想到青藏高原上的羊卓雍措,我怀疑就是那里的湖水,奔涌到这里的天上来了。而每一朵飘过来的云,都如同天山上的雪莲一般的白。

真得说说南方的云。那里的云,没有一朵是单薄的、郁郁寡欢的。它们丰满、健康、活泼,总是成群结队的,追逐着,奔跑着,陶然忘机,乐尽天真。我有时在山上散着步,偶一抬头,不得了了,一天空肆意游荡的云,仿佛放养了千万头的羊。山顶上,长着一棵高大的火焰木。云朵们冲着它而去,像驾着一艘白色的帆船,腾起一股白色的细浪。至于火焰木,我也是到了这座山上,才真正结识它的。这话说得其实不太准确,我从红河州一路行来,路边就多此树,长得又高大又健壮,举着一束束火把似的红花朵,站在公路两旁夺人眼球。我迷惑了一路,这到底是啥花呢?恨不得跳下车去问个究竟。入住到山上后,我在山顶上看到它,真是又惊又喜。我终于得知它的名字,火焰木。这名字叫得多贴切,它果真很像火焰,花朵雄踞枝叶顶端,橙红橙红的,恰如一簇簇熊熊燃烧的炉火。像旗帜。像口号。如果它喊口号,会喊什么?我想,它一定会这么喊:燃烧吧,火焰!

冬天山上开花的树不多,除了这棵火焰木,就只有几棵羊蹄甲和柚子树了。它完全能称王称霸了。很快,云朵们驾起的“白色帆船”,到达它的头顶上了。我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再瞪大。我不敢发出声响,我怕惊着了那一幕。那艳艳的红,映着那清清白白的白,两厢都把真心彻底交付,红的更红了,白的更白了,绚美得就像一个绝境。你想着,即便那是深渊,你也无法抗拒要纵身一跃。我真想截下那艘“白色帆船”,再借红花朵一朵两朵,约上三五好友,划着它,往山的更深处去。南北朝的陶弘景中年后看破红尘,隐居山中修道,每日里只与清风和白云为伍,日子过得很是逍遥。当他接到齐高帝邀他出山的诏书后,客客气气写了一首诗回复:“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在他,俗世的功名利禄,远抵不过一朵白云。闲闲淡淡之中,隐着他的富贵气象。那气象,是山中白云所滋养出来的。齐高帝不傻,哪里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可也只能笑笑,一点埋怨也不能有的。我却实打实地可惜着,山上这么多这么好的白云啊,只能我一人独享了,没办法赠予谁。

当白云朵飘来我对面高山榕上的时候,便如同天降祥瑞。一树深广茂密的绿,变得更绿了。不用说,白云朵在树顶上待多久,我就看多久。看得心软塌塌的,想对所有的事物温柔,想对所有的人温柔,哪怕曾用恶语恶行伤害过我的人,我也能原谅了。

季节在别处已是深冬,在那座山上,是没有冬天的,每天平均气温都在20度左右。高山榕却为了应和季节,努力摆出一个姿态,做出一点改朝换代的事情,它舍掉一批叶子,再舍掉一批叶子。好奇怪的,它这么拼命地掉着叶子,看上去,依然是广阔蓊郁的,不见一点萧索。答案要在它身上找,它是一边掉叶子,一边长叶子的。四季常绿,这是它的本事。

也不是所有榕树都是四季常绿的。我在山上还遇到别的榕树,有我知道名字的,像木瓜榕和黄葛榕。也有我苦寻不到名字的。问当地人,他们肯定地说,这是榕树。当然是榕树,它具备着榕树最显著的特征,气生根。它从树冠上垂下好多条气根,这些气根相互勾结,重又缠上树干,使得树干看上去虬劲苍然,古意森森。它长在接近山顶的一条路旁,我散步,每每要从它身边走过,总要多看它两眼。有时,我也会特地跑去看它。我看见过比小鸟大不了多少的小松鼠,在它的枝头蹦跳。我也看见比蝴蝶大不了多少的小鸟,站在它的树顶上啁啾。月夜里,我出门看月亮,突然想看看它在月下的样子。然后远远地,我就看到一个很奇幻的景象,黛青色的夜幕下,它苍劲拙朴的枝条,宛如手臂,把一个大月亮抱在怀里。

它的叶子掉落得很快,前后不足一星期,满树的叶子,就掉得光光的。新叶的萌生也很快,许是在它决定掉叶子的时候,它生长的接力棒,就已交给新叶了。也只两三天的工夫,它便又萌生出一树的新芽。嫩叶芽稍稍卷着,像刚钻出土的小竹笋,泛着溪水般的浅绿和浅褐。

上午的阳光照耀着它,它的每片嫩叶芽,都呈透明状态,里面游走着一丝丝金线。仿佛它的血液是金色的。我望着那些发光的“小金片”,陷入沉思,原来,每片叶子的身体里,都藏着金子的。光,是一个发现者。那么,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体里,是否也藏着金子呢?当光照着他,穿透他,他的灵魂,也会闪闪发光的吧。

几个当地傣族人簇在树下,朝树上仰着头,热切地说着话。树丫上已攀爬着一瘦小的妇人,肩挎一布包,忙着采摘嫩叶芽。她手脚灵活,蹲高爬低的,很是敏捷,看来她这一生中,没少上过树。那些高高的椰子树上,结着的椰子要采。那些粗壮的菠萝蜜上,结着的累累的菠萝蜜要采。那些木瓜榕上,结着的木瓜要采。她还要采酸角,采腊肠果,采杨桃,采莲雾,哪一样不要爬上树去?她还要采了酸苞菜的嫩芽煲汤,采了羊蹄甲的花入馔。滇石梓的花是绝不能放过的呀,树那么高,一树香花黄澄澄地在树上招摇。泼水节的美食毫糯索里,是不能少了它的。加了它的毫糯索,不单色泽诱人香气扑鼻,高温下,还能存放好多天不坏。他们叫它香花树。一树开花,百家争着来采。

这日,我得知了这种榕树叶芽的吃法,可以炒着吃,可以凉拌着吃,也可以煨汤吃。他们送我一枚嫩叶芽,让我放嘴里嚼嚼看。能生吃的呀,他们说。我真的放嘴里了,味道有点苦,有点酸。他们见我皱着眉头,一齐哈哈笑了,有点苦吧?就是吃的这苦味呀,好吃!我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曾到过傣族人家做客,桌上有一半菜肴都是山上挖的野菜、树上采的嫩叶,主人家洗洗就端上桌了。吃的时候,蘸上他们自制的“喃咪”(相当于汉族人的酱。有酸的,有辣的)就好了。我吃不来,可傣族人却甘之如饴。特殊的气候和地理环境,加上山地多耕地少,使得他们熟知身边每样自然草木的习性,哪种可以解饥,哪种可以治病,哪种有毒,哪种甘甜,他们门儿清,以此度过悠悠岁月。他们知道的自然秘密,远比别的人要多得多。

再见到榕树,我的喜欢又加了一层,它居然能吃!多神奇啊。我对榕树的情感特别,盖因它是第一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南国之树。15年前,我第一次踏上南方的土地,在照见它的第一眼,就被它俘虏了。我从没见过树是那样子生长的,盘根错节的枝干上,顶着个巨大的树冠,像堆起一堆堆绿色的蘑菇云。枝枝杈杈上,垂下若干褐色的根须,随风摇摆。看着就跟个老妖怪似的。我想到《诗经》中的汉广篇,“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直直觉得,可以拿来跟不可求思的汉水游女相提并论的,就该是这样的榕树,气派,卓尔不凡。接下来的日子,我到处追着去看,江边、河畔、路旁、山上……哪儿哪儿似乎都有它的身影在晃。后来,我还特地跟着广东的朋友,跑去一个叫石头村河坝寨的地方,那里有一棵被当地人称为榕树王的榕树。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震撼,是张口结舌的那种震撼,我就那么大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树。这哪里是树?分明是一座绿的山丘!无比粗壮的主干上,现出一洞,洞口庞大如巨象。旁又生出九根枝干,最粗的那根得四五个人才能合抱。最小的那根,我和朋友两人合抱,没抱得过来。它真是“美丽得好像开花的土地”。

那一趟南方之行,我还去了珠海,在唐绍仪故居里,我又着着实实为榕树震惊了一回。一棵榕树就是一个森林,竟把一座塔整个地包在里面。我在它外围转了一圈又一圈,要不是从树干的缝隙里,偶露出砖的一角,我实在难以置信,树里面竟藏着一座塔啊。它兀自蓬勃着,不动声色地,让无数条气根又垂向大地。只要大地在,它就从不缺失生长的希望。当那些气根扎入大地,很快就又会生出新的枝干来,它真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自那之后,我想到南方,自然就会想到那些榕树。地球上能流传千秋万代的事物真不好说,但到了榕树这类植物身上,似乎不成问题。

在西双版纳傣族人的寨子里,几百年上千年的榕树不足为奇。傣族人敬重和爱护所有的自然之物,这是根植于他们血液里的信仰和敬畏,也是他们传统文化的一种。其中的竜林,更是他们特有的文化。竜林的核心是将自然森林、水源林当作本民族的祖先神灵居住的家园,家园里的一切,包括那些走兽飞禽,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每个“竜林”里,都住着自然的精灵——竜树,即神树。在傣族人的心目中,神树代表了神圣、吉祥和高尚。榕树是被当作神树敬奉着的。此外,毒箭木、菩提树等古代树种,在一些寨子里,也被当作神树。寨子里的祭祀活动,基本上都要在神树旁举行。

我去曼丢村,在好几棵古老的高山榕下,都见到一束束扎成捆的“礼束”,是祭祀活动举行后留下的。在祭祀活动中,寨子里每家每户都得送上一份礼束。礼束由1根方木条、1根有四节开口的竹竿和12根芦苇秆(也可以是12根细竹竿)捆扎而成,顶端绑上一段手工织锦和一些甘蔗叶或是茅草。在4个开口的竹节里,分别装入沙子、水、稻种和大米,寓意收到礼物的魂灵离开寨子后,一路上有粮草,有衣穿,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去到一个好地方,重新安家落户,垦田种稻,日子过得像甘蔗一样甜蜜。寨子里谁过世了,家中亲人也必扎上这样的礼束。礼束扎好后,先送去寨心或佛寺,经由住持诵经、祈福,等祭祀礼成后,再移送到这样的神树下。

我们的心,只对自然打开。那些古老的树木,就是神一样的存在,让你不自觉沉溺进去,一同走进永恒。

丁立梅,江苏东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作品集《有美一朵,向晚生香》《愿全世界的花都好好地开》《花未央,人未老》《让每个日子都看见欢喜》等八十多部。有文章入选各类选本及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