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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2年第10期 | 罗望子:婚礼上的男人(节选)
来源:《山花》2022年第10期  | 罗望子  2022年10月21日08:59

罗望子,原名周诚,1965年生,江苏海安人。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在《花城》《收获》《十月》《人民文学》《作家》《山花》等刊发表小说四百多万字。近作有中篇三部曲《修真纪》《连理枝》《福禄考》等。

 

我怀疑一生中,谢红尘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他妈的”。从没。这个怀疑为我们一次次证实:你知道,邻城这个地方,饭局前后总是要打牌的。邻城人普遍认为,不打牌的饭局,不算饭局,喝了也是白喝:越喝越添堵。

和谢红尘搭档,总是输多赢少。谁和他搭档,都一样一样的。老谢比我们虚长几岁,输了之后,一般人都不会说什么。我也是一般人,但性子急,脾气躁,打牌过程中,难免要指责他,哪怕自己打错了,也先发制人。他老人家倒好,从来不争辩,从来没有争辩过。有时,瞧着他嘴唇嚅动,以为他要说点什么,哪怕是反驳一句——我们太期待了。临了,谢红尘还是咧嘴一笑,双手一挪,重新开始洗牌,就让你感觉到一脚踩空了。

还别说,谢红尘洗牌的动作潇洒至极,和香港电影里的赌王有得一比,堪称行云流水。纸牌在他手里,如鸟翅翻飞,发出扑棱棱的声响,令人迷醉。谁会想到这样一个洗牌高手,牌技却是那么臭呢。不是臭,是烂,烂臭无比。他不仅不考虑对家,毫无默契,也不截杀对手,而且出牌之慢,简直像是便秘。有一次酒后,我还是抽到了和他搭档,实在是被他的不温不火激怒了,也可能是喝多了,撒酒疯,我把牌往他跟前一摔,满座皆惊。他老人家拉开椅子,笑嘻嘻地弯腰捡牌去了。

在我们看来,打牌不仅仅是消遣和斗智斗勇,也和喝酒一样,是情绪的释放,是对庸常生活的抵抗和示威。现代社会,牌与酒的结合,如同鱼水之欢,实现的是一种另类的魏晋风度。当然,牌后酒后,第二天,我们还是好友。之所以在酒桌牌桌上毫无顾忌,表达的正是我们的真性情。不然呢,我们撇开老婆孩子,出来作甚?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那些因为喝酒打牌而斗气的人,都被我们毫不犹豫踢出局了。谢红尘这位老哥,更不可能置气了。不过,他缺乏连续作战的精神:要是第二天约他继续喝继续打,他总是婉言谢绝。什么歇歇呀,休整呀,这还算是正常的;更奇葩的理由是,春天他要睡回笼觉,冬天他要进入冬眠状态。那好吧。好在我们也习以为常,有时我们还取笑他:老谢,你怎么不说要参加婚礼出人情呢?还真是让我说中了。有一次约他,他照例说要休整。过了几天再聚,酒桌上聊天,有朋友和老谢提起他们一起参加婚礼的盛况,正是他说休整的那一天。这让我们很愤怒。尤其是我,是我组织的饭局,也是我约他的。不就是参加一个婚礼吗,有什么好隐瞒的。谢红尘站起来,朝我敬了一杯,苦笑道,我不就是怕你,说我老是赶着婚礼上吗。

对于婚礼,我们是能躲则躲,能不出场尽量不出场。实在让不掉,也是去把人情出了,婚礼一开始,就溜之大吉。我们烦的是等人,最烦的是婚礼上的繁文缛节。谢红尘和我们恰恰相反,他最喜欢的就是婚礼,有婚必到,乐此不疲,而且他每次都出手阔绰,实际上他比我们每个人都穷:他老婆下岗后,就一直赋闲在家。赋闲,是谢红尘的措辞,他老婆找过不少工作,都不满意,回来便发牢骚。谢红尘干脆不让她出去丢人现眼了。这是老谢的原话,至于他在家里是不是一言九鼎,尚不可知。我们也纳闷,谢红尘出手那么大方,为什么他老婆从不干预呢?曾有一位小酒友,结了离,离了结,连续结了几次婚。第二次结婚时,我就警告过他,再结我们就不出份子钱了。这个家伙充耳不闻,不但结了第三次,还结了第四次。在收到他的第三张结婚请帖时,我们没有一个响应,也就是都没有出席。这就相当于踢他出局,打脸打得他啪啪啪了。唯独谢红尘去了,第四次他也去了。听说之后,我们笑称他是叛徒,是甫志高,老谢一笑了之。你口口声声说,结婚是人生中的大事,最大的事,人家走入婚姻殿堂挺不容易的;可那小子结了又离,离了又结,你怎么还那么欠呢。谢红尘吃完手上的鸭脖,用纸巾擦了又擦,说了四个字:回头是岸。一时之间,大伙儿都怔住了:我们并不是被噎得接不上话——当然不排除这个原因——而是觉得他语出惊人。看来,老谢这个人并不是不会争,而是不屑和我们争。这个结论,让我们都感到沮丧,又为之高兴。

如今,风尚变了。有人结婚,人情我们照出,但是好像有了不成文的规则,没有人再收份子钱了,看来大家都怕人情债,就算收了,不久也会一一退还。一般都是事先声明,这个婚礼不收钱,要不就是当场拒收。我就闹过一个笑话,一个好友找上门来,退钱给我。我说,没有呀,我是折过人情,但是你们没要。好友说,是的,大多数人都没收,你的收了,我有账的。说着,他掏出账本,翻给我看。我说,我不用看,那晚我正要掏出,你就抓住我的手,不肯我掏的。那是你记错了,或是看到我抓着别人的手吧。我说,老兄,你一定要给我发红包吗?红包,搞什么鬼?我家小子结了一次婚,害得我拖了一屁股债,要发红包,也是你发给我吧。行,那你就当我给你的红包吧。他急眼了,说一码归一码,你是不是要陷我于不义?噢,收了你的,不收别人的,你叫他们怎么想?行行行,我错了,我收下。本来就是你的嘛。隔天,我立即召集人马,以庆祝这位老兄升级为名,喝了一顿大酒。唉,这都什么事儿呀:拿了人家的钱,再请人家吃饭,不还是我占便宜了吗?问题是这事儿还不能说,说了也没人信。更不能和老婆说,一说她立马会骂我,且押着我去退。

谢红尘照出不误。要是谁请他,他也事先声明,不收他的人情他就不去。人家只能答应。等到退还时,他不依了。他会拿出双方往来的手机短信作为证据,弄得人哭笑不得。捧了场,还吃了白米饭,大家心里都踏实,有什么不好呢?可这话,我们对着老谢说不出口,说了就落下风了。老谢好像看透了我们的心思,说出了人情我才能踏实地喝,往死里喝。其实谢红尘酒量有限,还不及我们的零头。考虑到他的身体,我们也不允许他喝多了。出了人情,落得心安倒是真的。可生活本来就是一团乱麻,他为什么偏要理得那么清那么顺呢?见我们一副不解的样子,老谢又补了一句:出了人情,轮到我家办事时,我可以请他,也可以不请。我们再一次被震住。

可我们还是不理解,他为什么热衷于婚礼。国人喜欢热闹,喜欢喜庆的氛围,这个我们感同身受。谢红尘恐怕不止于此。思来想去,只能归结为他喜欢那种庄严的仪式感吧。好像又被我们猜中了。每当婚礼进行曲响起,他就坐直身体,攥紧手机,随时准备起立,抓拍精彩瞬间。我注意到,每当主持人字正腔圆,念起结婚誓言,谢红尘的身体便微微颤抖起来。他激动的心情与他奔六的年龄严重不符。尤其是到了“无论贫穷与富有,不论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健康,都爱他(她),珍视他(她),直至死亡。你愿意吗?”那一段,我觉得谢红尘随时可能跳起来,大声呼喊:我愿意,我太愿意了。当然,这只是我的臆想。现实情景是谢红尘转动餐桌,抽了一叠餐巾纸,装作擦嘴,其实是在擦眼睛。

说老实话,这一段誓言,恰恰是我最反感的。不仅仅因为这是舶来品,洋为中用,有些生搬硬套不着调,也不仅仅是因为听多了听腻了,听得要吐了,而是在这喜庆时刻,每每跳出祸福、疾病、死亡这些词语,真是大倒胃口,令人浑身不适。也许偶尔来上这么一段,有点黑色幽默,可是宾客里面有几个听得出其中的幽默成分?也许新郎新娘与我抱有同感,可是这誓言就像一段长长的独木桥,他们根本无法绕开。于是,你会不经意地发现,在“你愿意吗”之后,都会有一段淡淡的沉默,他们仿佛在犹豫,在思量“这是真的吗”“我要如何回答才好呢”,然后的“我愿意”必然是那么有气无力。有时,他们越是刻意坚定,听来却越是心不在焉。主持人越是严肃,新人们越是觉得应该好好配合这场略显荒诞的游戏。

一次聚会,我把我的这个貌似荒唐的想法和盘托出,然后察看谢红尘的反应。这家伙老神在在的,什么反应都没有。关键是其他人也没什么反应,既没有反驳,也没有附和。只有一个喝多了的家伙,嚷嚷道:现在不都时兴这个吗?这算什么理由。下一次婚礼上,谢红尘依然如故。我的想法,对他没有任何影响,或者他压根就没有听我说话。

难道是由于当年,谢红尘自己没有办成一个像样的婚礼,现在面对流俗,滋生了替代性补偿的心理吗?这不可能吧。我们这一辈人,好像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婚礼,和现在的孩子,根本没有可比性。就说我吧,是在妻子娘家办的,两家的亲朋好友都请到了,做菜的做菜,做点心的做点心,忙得不亦乐乎。婚房是单位的平房,一切从简。我记得,结婚前一天是要暖床压床的,好像是大哥和我一块睡的,因为他生的是儿子。接送新娘的婚车是辆普桑,包了二十元给司机。过了几年,这个司机因为经济问题被逮进去了。出来之后,遇到了,我照样和他打招呼,递上一支烟。我永远感激他的援手。我还要感激我的表姐夫:婚礼之前,我去他家,是表姐接待我的。表姐说了家里的难处,处处要花钱,个个都向她借钱。说着说着,她哭了。我赶紧落荒而逃,没敢再提借钱的事儿。第二天早晨,表姐夫摸到我家,给我送来二百元。就是这二百元,救了我的急。表姐是我二姑家的大女儿,长得漂亮,表姐夫是南大毕业的。我就想,表姐怎么还不如表姐夫一个外人对我贴心呢?还有一点想不通的是,平时对表姐言听计从的表姐夫,这回怎么敢坚决拿钱给我的,不会是他的私房钱吧?还钱时,我当着他们两个人的面,放到桌上。他们互相看看,说不用还了。那怎么行,你们帮了我大忙,不还那我还是个人吗?不过由此也证明,那不是私房钱,表姐夫压根就没私房钱,我更加对他心生敬意了。

听了我的结婚经,座中人皆嗤之以鼻。谢红尘的表情倒是没什么波动,K却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气得发抖。他说,老罗你这算什么,你到底是在忆苦,还是在思甜?K说,想当年,我也是一条汉子,可结婚呢,连丈人的家门都进不去,还是我老婆偷偷跑出来的。咱们的小房间里,就一张钢丝床,也是我从单位的杂物间里顺出来的。不过是双层,下面睡觉,上面放家伙什儿。

K一副痛心疾首状,B不乐意了。B说,别听K瞎吹,你们都还好,还有张床,甚至还有人暖床压床,我连张床都没有。我一家七口,就一间房。生火做饭只能在屋檐头下面弄。一到晚上,爹就让我们在堂屋里打地铺,把屋檐下的灶具炭炉搬进来。我没有甚的婚礼可言。我结婚的时候,只能在宁海路上,在海陵公园,在翻身河边,在三角洲的小树林里四处晃荡。

不管我们怎么闹腾,怎么哄笑,谢红尘都不为所动,自顾自地喝他的酒,吃他的菜。他和我们坐在一起,就好像坐在一张空荡荡的桌子上。老谢,你就没甚想说的吗?我?谢红尘望着不想放过他的K说,我能有啥好说的。他放下筷子,大家眼巴巴地瞅着他。他掏出手机翻了翻,又放回兜里。这就没了?那你们要我说甚?他也一头雾水地望着我们。有没有婚礼很重要吗?再说,我也看不出你们有多惨。那你还盯着婚礼?谢红尘又不响了。

星期四晌午,谢红尘给我发了一条短信,问我有没有时间。有啊,当然有。天命之年的男人,最焦虑的就是如何消磨剩余的光阴,何况是老谢约我,必须有。下午三点,我们在书生茶馆碰头。阳光很好,音乐低回,我们相对而坐,静待少女表演茶艺。

老谢,少见你这么慎重啊。谢红尘依然绷着脸,猥琐地看了看四周,拉上卡座门帘,才从皮包里掏出一只牛皮纸信封,推到我跟前。这是甚,你要贿赂我?老谢低头,端起杯子牛饮。他觉得我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到底是甚?你先看看呗。

信封没封口,里面几张信纸,出自某家快捷酒店。字迹有两种,显然不是一个人写的,一个娟秀,一个粗犷。内容一些是片段式的:

在你看来,陪学生,陪父母,陪朋友,才是最重要的。因为他们是可视的实实在在的基本生活;

至于陪情侣,呵呵,狗屁。因为情感生活是奢侈的高贵的,是不可视的,只要在心里,在虚拟的时空里交流就可以了;

除非特殊情况,每周一次见面,是给对方的爱意,安抚,期许和承诺,是基本生活的节拍器和动力源,也是我们几年来在一起的基础和见证;

所以,请你考虑清楚,如果你觉得这太贪婪,太频繁了,惹人心烦了,那么我再喜欢,再留恋对方,都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因为它已经被你降格到最廉价的位置,而我同样不希望为此继续争吵,这太荒诞了;

你需要“他”的陪护和身心按摩,却不正视和养护,那么,失而复得的一角还会坠入茫茫人海,遗弃在光年之外……

这应该是男主写给女主的。大意是要求每周约会一次,女主不同意。所以他不满了,并下了最后通牒。

还有几页是分行体,类似于诗,也许就是诗歌:

(1)

我是你某句中的,补语

是你不常擦拭的,陌生修辞

也是你,摁压不住的病句

最为得意,却不能发表的杰作

是你的亲爱,刻满伤痕

也是你终生的仇敌

刀枪不入

(2)

我的镣铐是你打破的

獠牙,也是你磨尖的

我的深沉,安静,理性,是你引领的

偏激,疯狂,汹涌,漂荡,也是你默许的

你狠狠地拥抱我,然后拥有我

你赞美我。我的美丽,我的善良,我的干净

你咒骂我。我的复杂,失去的赤子之心

被理想主义绑架的幻影

我们优雅精致地,走向对方

无论如何小心,都会被对方的骨头划伤

在电光石火的黑暗中

(3)

其实你一直想我安静,把什么都写下来。

这是你表达自我的方式,而我,在人群中

沉默,在五脏六腑中翻滚咀嚼词语,在某

个人面前不停地说,也是我的一种表达

你听到了,我就发表了

看得出,女主是崇拜男主的。极端崇拜。在男主的引领下,她逐渐成长和强大起来。但她不安于听由男主的摆布。她要由自己来安排自己。这就是她的回答。我不懂诗,但我现在固执地认为,这就是诗了吧。诗歌的本质,难道不是直抵内心与坦言吗?尤其有趣味的是,其中两页信纸上,是两个人的笔迹,甚至还有互相删改的痕迹,应该是他们情意绵绵之时,相互表白的成果:

——我不批准你这样想我

我的长发

比你想之前更长

刘海过滤了皱眉

好让低垂的目光

有个台阶下

……

我要像迎接刺刀那样

对你说不

像舌尖舔舐麦芒那样

咬你

夜凉如水时

牙齿如刃

一排向左,一排往右

狠狠地咬

牙齿的完美在于克制的分寸感

请放一百个心吧

我会在你疼之前

先疼

先叫

我几乎要拍案叫绝了,它们明明是作品,却是新鲜的手稿,邻城这个小地方,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人物了?谢红尘这样的老男人,什么时候,对男女情感关系感兴趣了?老谢,你给我看这个做甚,你不会就是信里的那个男主吧?我记得,你学的可是中文,还发表过古诗词鉴赏类的文章。另外,你临过苏黄帖,字应该不错的。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要我给你拿拿主张?老谢,你可不要犯糊涂,不保晚节呀。你要是对不起嫂子,到时可别怪哥们儿翻脸。

想什么呢你?谢红尘瞪了我一眼,把茶杯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水花迸飞,溅了我一脸。

那你几个意思。

你就不想知道,这些信哪里来的?

对呀,哪里来的这些精彩?太精彩了,太让人神往了。老谢,我要是男主,或者女主,哪怕过一天,过一个钟头,也值了:此生无悔呀。

如果我说,是我捡到的,你信吗?

信,我信,你老谢说的话我全都信。那你是在哪捡的?我也想捡一捡。

其实去年就捡到了,一直没拿出来。拿出来有什么用呢?不拿出来,我又不晓得怎么处理。

去年就捡到了,你再捡捡看?天啦,你还藏私?老谢你也太不地道了。

信是谢红尘在去年的一场婚礼上得到的。当时散场,人流往外涌,他也不由自主被推动着,走向出口,又走不出去。一个推着餐车收拾桌子的女服务员拉住他,递给他一只大信封。他疑惑地瞅着她。服务员指指一张餐桌的椅子,说是落在座位上了。什么东西?没看,客人落下的东西,我们都不打开的,她说,我们也是有规矩的。那你给我做甚?我也不晓得给谁,说不定是你的熟人呢?

于是,谢红尘离开了人流,逆向而行,回到那张桌子边。婚礼上一般都分男方席、女方席和贵宾席的。此时杯盘狼藉,席位牌早就收了。谢红尘不好打听,也没有人可以打听,只能凭着记忆,判定这是女方席位。其实是哪一方的席位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失主会不会来找寻。客人们都走光了,新人和他们的父母也到楼下送客去了,现场只有服务员收拾残羹冷炙的乒乒乓乓声,和令人反胃的剩菜味。谢红尘呆呆地坐在那,像是坐在一片废墟上。他相信,失主如果发现丢了东西,一定会回头来找的。

……

(节选,全文见《山花》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