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人民文学》2022年第10期|杜梨:长号与冰轮(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10期 | 杜梨  2022年10月27日09:05

杜梨,莱斯特大学英语现代文学和创意写作硕士,青年作家、译者。作品见《人民文学》《西湖》《花城·长篇专号2021年春夏卷》等,获香港青年文学奖、“澎湃·镜相”非虚构奖、“钟山之星”文学奖、贺财霖科幻文学奖首奖。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致我们所钟意的黄油小饼干》、长篇小说《孤山骑士》,译作有帕蒂·史密斯的《白日梦》和菲利浦·肖特的《宠物医生爆笑手记》。

 

长号与冰轮(节选)

杜 梨

雨雾交替的北京像是华北平原喝醉了,睡进混沌的梦里。疫情终于干净,温热的七月,我再次见到了冰轮。可能是穿了短袖的缘故,我惊讶地发现,他越来越胖了。

然而,冰轮坚持他没有胖,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他说,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何况他还天天健身,只不过不忌口。冰轮年近四十,还是单身,时间没怎么刻画他,只是多了一点儿黑眼圈,白头发都没几根。

我对他抱怨,再这样下去,你就要失去你的美貌了。

他说:“谁没有年轻过?年轻过就行了!”丹凤眼上挑,折出一道细褶。

我想,世界上最遗憾的事莫过于美人迟暮,而冰轮不止这一点可惜。

“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季节?是夏天、秋天还是冬天?我不太记得了。”他残留的艺术触觉在这句话里飘忽着。

岑冰轮在蟠龙门干了整整十五年,依旧是一名普通员工,每天平静地检着票。

在蟠龙门内的一排职工照里,大家都穿着白衬衫和黑西装,照片下贴着服务宣言。二十三岁的冰轮眉清目秀,眼神桀骜,无论怎么看,都不太属于这儿。我无数次经过都在想,年轻时的冰轮一定有很多小姑娘追。

蟠龙是传说中蛰伏在地而未升天之龙,形状盘曲环绕。在古代传统建筑中,一般习惯把盘绕在柱上的龙和装饰在桩梁上、天花板上的龙称为蟠龙。蟠龙门的名字,似乎是为冰轮而起的,他始终未能如意。

冰轮有一双北方人常有的丹凤眼,说起话来连绵不绝,中气十足,眼睛上探四十五度角。我用手撑着头,感觉像环绕立体声,音高而醇亮,在我周围织成密不透风的网。

我基本只有捧哏的份儿。“不愧是吹长号的,你这声儿太高了,肺活量是天生的吧?”

他说:“肺活量都是练出来的,越练越好。我们要说谁吹得好,会评价这人气不错。”

我又问:“长号的声音为什么那么低沉?”

他回道:“我不想聊艺术,我们还是聊聊人生吧。”

我后来才知道,长号对气息的消耗极大,吹低音时尤甚。

一九九三年,冰轮还住在鼓楼,在后广平小学读书,父母都是企事业单位的普通职工。那时,北京的小学生几乎都要培养一些兴趣爱好,只要家长负担得起,都愿意送孩子去上一门兴趣班。学什么呢?画画吗?他不太感兴趣。游泳吗?他母亲在白塔公园工作,他掉进过水里,对此充满恐惧。

学校校乐团的老师来招学生。学乐器比较贵,在当时比较冷门。老师首先看了看孩子们的手指,又挨个儿看了看嘴唇,让几个小孩跟着唱一段旋律。听完后,老师劝冰轮的父母说,这孩子嘴唇厚,节奏感不错,非常适合吹长号,如果不学,真的可惜了。

无论是铜管还是木管,每种唇形都有适合的乐器,而冰轮恰好就适合长号。很多年以后,冰轮想,也许是老师怕收不到学生赚不到钱,才会这样说吧,毕竟总共也没几个小孩。

他们一家怀揣着美好的心愿,抱着试试看的心情交了钱。很多小孩都有学西洋乐器的经历,但没多少人能坚持下来,大家都抱着陶冶艺术情操的心愿进去,很快就放弃了。

冰轮家里没有任何人懂音乐,但他偏偏有天赋。上课的时候,老师会夸每个小孩,但夸他夸得最多。老师说他气息饱满,吹出来的节奏很稳,从来不会因各种原因赶拍子,这是难得的天赋。

为了学到更多,四年级后家人专门请了Z乐团出身的秦老师来家里教课。秦老师每天从西单骑着那辆二八大杠,到鼓楼的小胡同里来给他上课。家里人问老师喝茶还是汽水儿,老师倒也诚实,他只喝酒,啤酒就行。于是老师一边喝酒,一边给他上课。

老师喝燕京的罐装啤酒,整提整提地喝,脾气也因此变得暴躁。冰轮只要吹错一个音,老师抬脚就踹他屁股。有时打得特别狠,冰轮一边哭一边吹,这时也不能错,不然会继续挨打。有时老师喝醉了会睡着,却还是能听出他吹错了音,这对冰轮来说一直是个谜。

在秦老师严格的教育下,他进步很快,基本功练得很扎实。那时家离学校也近,每天放学写完作业就吹号,他的学习成绩不错,一家人从没想过走专业这条路。

到了初二,冰轮家附近要拆迁。他们觉得胡同的平房能换两套楼房已经很不错,无法预见之后的经济腾飞,甚至都没有考虑过距离远近。来人敲门,挨家挨户通知拆迁,一纸合约递来,他们就签了字,从二环的鼓楼搬到了四环外的石景山。

冰轮的户口还在新街口,学区划片和工作地点都没换,冰轮和他母亲要五点起床,挤一个半小时的公交和地铁,一个到白塔公园上班,一个去地安门上课。放学后,再夹在晚高峰的人群里回家,写完作业还要练琴。第二天上课睁不开眼,他很快就跟不上进度,从前几名到被甩出很远。再想去追,精力完全涣散,只有长号还在坚持。

冰轮始终觉得,那是他人生的一次重大转折,他从此走向了完全不同的路。

到了中考,他们一家人各处翻查学校,秦老师给指了一条路。著名的Z乐团下属有一家定向高职,是个私立,在大院儿里租了片地,由乐团里的老师亲自教。好好学三年,就能考进Z乐团,有一份稳定而体面的职业。

一九九八年,冰轮进了那所高职,原本以为大家是来积极进取的,结果没有几个认真学习。有些人家里开公司,日后继承家产,不考虑就业问题。世纪之末,网游刚刚兴起,没有多少男孩儿能经得住诱惑,每天去网吧玩到地老天荒,别说练琴,上课都没几个人。

学校的学费很贵,乐理和视唱练耳,冰轮每一节课都上得很认真。当时他们只有央音的考级教材,还有一些国外的练习曲,一般人根本拿不到。老师那边有资源,他们便轮流去复印谱子,少的几十张,多的几百张,一张一张复印,如获至宝。二十多年过去,他一直留着板砖似的一摞乐谱。

练曲最重要的是练技术和基本功,音阶、三重爬音、四重爬音和泛音,大到二十四个大小调和一些乐曲的困难片段。老师让几个认真学的学生住在一起,互相促进,不要受外界影响。冰轮和派特都是吹长号的,属于同一声部,被分到了同一宿舍。在其后的十多年里,他们都很要好。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既然决定走专业,首先就该换乐器。老师有渠道帮忙挑选,还可以打折。央音的标配是美国的Bach,派特花了两万一千五百块买了一把。而冰轮买了合资品牌杰普特的长号,原价九千多,到手价八千七百六十块。当时北京市人均工资千元左右,冰轮父母怕拿太多现金去琴行不安全,便专门去了老师家里,将一兜现金亲自交给老师,从老师那儿拿到了乐器。

每天起床号响便醒来,一周两节课,一对一教学,其余时间上午自己练,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他们声部的人较少,偶尔会一起排练重奏。下午是文化课和乐理课,他们一起上。冰轮的乐理学得很好,只有一点,耳朵不好,听音听得不太准,这也是小时候总挨揍的原因。

我正支着脑袋昏昏欲睡,听到此处一跃而起。“什么,你耳朵不好?你耳朵不好还学音乐?”

冰轮一本正经地看着我。“我耳朵不好那是跟我同专业的人比。要是你,那没得比。”

高职的老师们崇尚交响曲里那磅礴豪迈的气势。长号适合演奏雄壮乐曲中的中低声部分,也是乐团中最常用的乐器之一,因此老师们对号手们很器重。少年冰轮对法国号十分感兴趣,为它的柔美声调所着迷。

法国号又叫圆号,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乐器之一。虽然圆号和长号都属于铜管乐器,但长号是C调,而圆号是F调,这也就意味着圆号不仅能够演奏出嘹亮的音乐,也能吹出属于木管的柔和音调,它是一种介于铜管和木管之间的乐器。圆号的声音丰饶柔美,与木管和弦乐都很适配,是铜管乐器中音域最宽、运用最广泛的乐器。

冰轮听着法国号的音调,从那柔美而宽广的音域中,触摸到了想象中的漂浮的按键。有时当你习惯于某种乐器,行走在枯燥的训练中,总会被其他的声调所吸引,然而这依然是一种隔空的遥望。长号学了这么多年,唇形和指法很难再变,再喜欢,冰轮也只是想想而已。况且,老师严禁他们触碰法国号,因为容易把气质带偏。

每个月冰轮都有一百块零钱,除去两盒烟钱,费用基本都花在了周六下午的网吧。网吧三块钱一小时,为了能多玩一会儿,每周放学他都从香山附近步行回石景山,来回一共五个多小时,可以省下四块钱的车费。

网上冲浪的时候,冰轮认识了东城区一所重点高中的长笛首席,两人很聊得来。有天女孩说,他们高中要在中山公园举办一场演奏会,有一张票,问他去不去。

冰轮欣然前往,让他感兴趣的不只是这位少女,他更想听听他们学校的演奏水平如何。作为普通高中的乐队,他们的水平已经很高。音乐会结束后,两人在一起了。她喜欢听港台的流行音乐,而他很不喜欢。在学古典乐的一些人看来,流行乐将古典音乐那些复杂的和声配器对位法之类的东西给简单化了,而且很多搞流行的基础乐理都没学好,写出来的东西有很多错误,这就导致大部分的流行乐过于简单。

但为了恋人,冰轮听了很多港台流行音乐,他尽可能多听多了解,上网四处搜集新歌,陪她去街边买卡带。那大概是他近四十年来,跟流行音乐走得最近的一段时间。他觉得恋人对音乐的喜欢就是玩闹,可他很愿意陪着。

大概过了一年,发现女儿在偷偷谈恋爱的父母坚决反对,冰轮的初恋和平告吹。初恋是唯一能跟他正经聊音乐,跟他有很多共同话题的恋人。那个年代大街上只有唇膏,而她想办法送了他一盒唇油。大概是北京太过干燥,吹号多了,嘴唇容易干裂。二十多年过去,唇油的盒子仍然放在他的抽屉里。

二〇〇一年临近毕业,作为冰轮师兄的派特顺利考去了外省S市的音乐学院。

北京的学生把各大音乐学院简称为中央院儿、上海院儿、沈阳院儿和天津院儿等。网络发达,听过各种演出会演,大家对各地音乐学院的水平都有所了解,何况当时音乐类的一本院校也不多。很多人都认定,外省市音乐学院的能力、水平和氛围基本无法与央音相提并论,要上就一定要上央音或者上音,又或者进Z乐团之类。

冰轮后来在央音进修时,遇到过外省音乐学院要评选教授,需要中央院儿老师评级,可是负责评级的央音老师也不过是个副教授。纵然如此,他记得当时央音老师的鼻子都快气歪了。冰轮是老北京人,他怎么也不愿意出京上学。

这时,他的老师强烈要求他考Z乐团。老师也是考试的评委团成员之一,觉得冰轮天资和水平都不错,绝对没问题,这让冰轮有了些底气。

练琴很枯燥,家里为了给他交学费已经倾尽所有,他没闲钱出去吃喝玩乐,每当看见别人接到呼机上的来电再去回电,他都很羡慕。“现在想想真挺傻的,你接到别人的呼机,还得花钱自己打回去,是不是?”

那年他十八岁,距离艺考还有半年。到底禁不住外面的诱惑,想先出去赚点儿钱,再准备Z乐团的考试。正巧刚毕业的一些同学无处可去,学校便给他们集体介绍到一家中介公司,公司负责外包婚礼、剪彩、开业和奠基等需要乐队演奏的地方,给他们几大本名录,让他们有需要就去打一竿子枣。

同学给冰轮介绍的工作还不错,在北京游乐园的艺术团里演出。负责人看他专业出身,给他算二级工资,一个月一千两百块钱。在二〇〇一年,对刚独立的青年来说,已经是个不错的收入。况且冰轮看中北游的工作是因为有大量的自由时间,每天他都可以有充分的时间来练自己的东西,准备年后的考试。

北京游乐园一九八七年正式对外营业,是一所中日合资的大型园林式游乐园,它坐落在东城,是北京最早的一处现代化游乐园,是很多人的童年记忆。二〇一〇年六月,北京游乐园正式停运,随后被拆除,人们在断壁残垣上画满了纪念的涂鸦。

不知是不是冰轮第一份工作就在游乐园的缘故,好像一种预言,冰轮的生命音轨牢牢地刻录在了游园的枯燥幻梦里,任它一圈又一圈旋转。

夏天每天演出三场,歌舞团跳些现代舞和流行舞,乐团为歌舞团伴奏,有实习的小姑娘每天从舞蹈学校赶来上班。每天演出前,乐团都从流行歌上现扒谱子。对于冰轮来说,扒流行音乐的谱子实在太过简单,从中学不到任何有助于专业的东西。况且流行音乐的节奏变化非常随性,不像古典乐那样稳重,他很怕这种排练会带坏自己古典的节奏,影响明年的考学。平时工作结束后,他再坐车回家去琢磨曲子,苦练基本功。

到了“十一”,他们赶上了节日嘉年华,整整七天都没休息。每逢嘉年华,园里都有盛装彩车游行表演,一共九个方阵、八辆彩车,从北大门出发,途经极速酷酷熊滑行车、大荡船,之后从空中单轨列车轨道下穿行而过,沿激流勇进、旋转秋千、螺旋滑行车往前,最后汇集到北翔剧场。前面是节日的漂亮花车,五十多个卡通明星跟人们打招呼、玩游戏、合影留念、狂欢巡游。冰轮他们戴着高帽,穿着嘉年华的演出服,走在花车后面,奏响狂欢乐曲。到了北翔剧场,歌舞演员们在音乐的伴奏下翩然起舞,将全场的气氛推至顶峰。

冰轮父母带着他的姥姥,跟着游行方阵一边走一边听,姥姥很高兴。冰轮学乐器这么多年,他们终于看到了一场真正的大型表演,这是他们最扬眉吐气的时刻。这场甚至算不上正式的演出,只是冰轮用来赚外快的渠道,却也是他生命中凤毛麟角的满足。

到了淡季,表演不再像之前那样多。早晨管弦乐团穿上玩偶服装,站在门口揽客,和游客合影,晚上再去演出。他说:“这帮日本人就不能让你闲着。领导都一样,生怕你不干活儿。”

我说:“咱宫里不也这样?”

他说:“咱们还是好一点儿。”

在北游干了五个月,算上黄金周的加班费,除去吃穿用度,他攒钱买了一部诺基亚8310,花了三千七百九十九元,比大多数的手机都要贵,也算是圆了当年的呼机梦。这部手机他用了八年,直到智能手机时代来临。

二〇〇二年年初,冰轮开始全心全意准备考Z乐团,他想,凭自己的实力和老师的加持,考试一定如探囊取物。过了年,春天的沙尘暴和艺考一起到来。就在考试当天,本该出现在评委席上的老师不见了。老师消失了。

冰轮一家慌了,他们难以相信这种电影般的剧情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且不偏不倚,就发生在考试当天。考完一试,父母带着他四处打听,学校里每个办公室都找了一遍,他们好言相求,老师们却都闭口不言。一家人又去老师的小区打听,门卫不让进,求了半天,说孩子考学实在着急,只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门卫叹了口气,请示以后,让他们做完登记进去了。

到了老师家,早已人去房空,任他们怎么敲门也无人回应。爸妈的敲门声引来了隔壁邻居,她拉开门缝,冷冷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冰轮至今都记得那人嫌弃的眼神,仿佛他们一家三口是明代运河皇船上腐败的贡鱼,恨不得他们赶紧消失。

邻居说,X X老师不在这儿,他不会回来了,你们以后也别再来了。

三人仓皇回到家中,吃了一头一脸的黄沙,心如投河的沉石,茫茫然不知所措。直到很久以后,有人觉得冰轮实在可怜,才告知了他实情。近二十年过去,冰轮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老师,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这位老师不在了,他们又慌忙去找另外的老师,希望还有点儿机会。他们请新找的老师吃饭,花了三千多块钱,老师眉头也没皱一下。

五月二日试完考,冰轮想,他的演奏水平一直在那儿,他就要凭自己的实力,谁也不靠,看看到底能不能录取。最终当然是败北。

人们谣传,有人考试时在桌子上拍了一辆车的钥匙。那是个疯狂的年代,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谁也不知道真假。冰轮想想自己那顿饭,简直小巫见大巫。

新找的老师于心不忍,推荐他去另外一个老师门下。冰轮向在那里的学长打听了一下前途,发现也没有什么上升的空间,就拒绝了。

之后,冰轮去了一家著名的培训学校,挂职上班,做音乐代课老师,教长号和乐理。他去北京各个地方上课,最远的地点在良乡。早晨六点多,他坐上公交,抱着自己的长号和乐谱,看着窗外的繁华逐渐失色。到了学校,学生们也不好好学,纯粹是混课堂,他觉得了无生趣。晚上天擦黑,他再坐着公交往城里赶,看灯火一点点燃起来,到家已经八点多。二〇〇四年,良乡附近大片荒地,西北风逐渐刮起,露出无尽袒露的黄土地,枯枝败叶追着车打转。车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坐在最后一排,想了想考试的经历,号啕大哭。

那时他还不知道,他还会遇到更多离谱的事。

冰轮抽了根烟,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这么多年,我多次跟别人提起这个故事,说到最后我都不信了,我都觉得像我自己编的。所以,到了现在,我根本就不愿意提这件事儿。”

有一种治疗失意的疗法叫“耗尽”,只要我们反复诉说同一件事,那么就能消耗掉足够多的痛苦与激情。

大一暑假,派特坐火车回北京找冰轮吃饭,劝他不要灰心,让他准备隔年央音的考试,说自己也会去央音陪他一起进修。冰轮吃完那顿饭,看着两人之间的差距,还是决定继续考试。

他先去小汤山的山庄里工作,那里有个四十人编制的乐队,每天晚上都在那儿演出。别人在大堂里吃饭,他们就在一边演奏。上了半年班,他因理念不同和指挥吵了一架,二〇〇三年年初去了央音进修。艺考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想去哪儿上学,就先去那儿进修一两年,学习那所院校的流派和技法。

央音的老师听了冰轮的经历,问他为什么要去那个高职,说他纯粹是在浪费时间。接着,老师很诚实地告诉冰轮,他已经不是应届生,考央音本科绝无可能,况且长号这个声部的名额早已被央音附中的同学们占满。要是不想耽误自己,最好赶紧去考外省市的音乐学院。

虽然无法在央音考试,但至少还可以在全国音乐的最高学府学习。没过两天,“非典”来了,央音的外省市学生全部回家,学校里只剩了一部分北京本地的。到央音的第一天,冰轮就跟着他们一起重新装修琴房,把每层楼的墙重新刷白,将那些音乐家的照片重新打边框装订。干完这些活儿,他才开始跟着一起上课。

以前在高职,只要练会四升四降加上C大调、九个大调音阶和爬音就可以通过考试。而在央音,他们需要二十四个大小调一起练,考试是抽选,必须全会。在这里,老师不再限制男孩们去接触法国号,而是更全面地教给他们各种技术,带他们领悟各种乐器的魅力。但冰轮不再是那个听到法国号就跟老师起哄的少年了。与此同时,他还报了班,补习文化课,准备参加全国高考。经过老师的提醒,万般无奈之下,他决定出京报考。

在央音上了一年课,二〇〇四年,冰轮选择报考T市的音乐学院。他想,就算出京也不能出华北平原。他买了火车票,打包好行李,大年初五出发,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到了T市。年都没过完,他借住在同学的宿舍,发现那里的学习氛围竟然跟高职的情况差不多,白天上课根本见不到人,晚上全在小树林里谈恋爱,或是在网吧里玩游戏,老师教课也是全凭自觉。

彼时的派特准备考研去央音,而冰轮依旧是漂泊的状态,连大学的门还没摸到。身边不再有派特这样的好朋友,他拔号四顾心茫然,只有每天坚持吹号和做题,几乎什么也顾不上。

那些年,总有女孩追冰轮,拼命给他打电话发信息,约他出去吃饭。他谈了恋爱,依旧特别忙,一面补习文化课,一面练专业技术,一排练就几个小时,根本顾不上回女友的信息,总是她发很多条,他只能回一两句。

更恐怖的是,因为穷得叮当响,每次女友约他出来,都是她请他吃麦当劳。女友比他大一些,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总是陪着他。

六月高考完,冰轮在T市边玩边等成绩。结果官方根本没有出排名,他不知道成绩名次,更不知道录取名额。没多久,冰轮接到了T院儿主考老师的电话,电话里别的什么都没提,只说交五万块钱赞助费就能上。他打电话给考上T院儿的同学,同学说,在T院儿没有排名,大家考完试,如果这个系报名人多,那么交赞助费就可以上,如果只有一两个人报名,那么就可以直接录取。

冰轮收拾好行李,坐上火车回到北京。到家以后,他跟父母形容了一下T院儿的气氛,又说了交五万块钱这件事。本来他对于出京上学就充满了抵触,加上对方的做法,更让他生气。多年来,家里为了供他学音乐已经花了很多钱,他不愿意为了上学再花钱了。见识了央音的氛围后,他更不愿意去将就。

冰轮决定先找份工作,再找机会准备明年的考试。此时,派特冲刺央音的研究生失败了,干脆自费去德国留学深造。

女友问冰轮关于未来和结婚的问题,这一年冰轮二十岁。女友想快点结婚,可冰轮还在暗淡无光的考学中挣扎,实在没办法许给她什么。两人因此而分手,嗟情人断绝,音信杳渺。

直到这时,冰轮还没有放弃,在二〇〇五年最后努力了一把。当时,与R大合作的某艺术学院开始招音乐系的学生,因为挂靠的是R大,又是在北京,他决定试最后一次。他按部就班地考完一试二试,艺术学院的老师回复说,管弦系招不满,收的人太少,无法独立成班,让他换专业,考虑考虑民乐或是声乐。

冰轮一听,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西洋乐、民乐和声乐分属三个不同的体系,西洋乐以十二频音律为准,而民乐以五声音律为准,连最基本的乐理、乐谱和演奏方法都不同,不可能说转就转。况且,他怎么也不可能自废武功,半路出家去学另一种乐器。

多年以后,那所艺术学院被R大正式收编,成了R大的艺术系。如果冰轮成功入学,为了这个文凭而学习,如今也可以说是R大毕业的。但冰轮永远不会这样做,就是不会。从那天开始,家里人再也不提长号考学这件事。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