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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竹为伴
来源:北京晚报 | 李之柔  2022年10月17日08:06

看那淇水的弯曲处,看那翠竹茂盛婀娜,君子就像美玉,要经历砥砺切磋、雕琢打磨……《诗经·淇奥》真教人难忘:“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看来至少从那时起,竹就与君子联系在一起了。

或许是受前人的影响,后世的骚客也乐于与竹为伴,在诗文创作中延续了以竹来衬托心境的手法。如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神往的田园生活:“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而后他还特地强调了一遍:“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再如东晋裴启在《裴子语林》中讲述的一位爱竹人的雅事——“书圣”王羲之的五儿子王徽之借住别人的空房,还吩咐家人种上竹子。有人问他,只是暂住一下,何必花大气力搞“环境建设”?王子猷“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刘义庆在《世说新语》里的记录就更有趣了,说的是王徽之途经吴中时,听说当地一户人家的竹园很好,想去看看。园主得知有大名士要来,精心洒扫布置了一番,没想到王徽之径直来到竹林,咏啸许久,随后就要离去。园主觉得“老王”太过简傲,欣赏完竹子抬屁股就走,这怎么行?干脆吩咐属下关闭大门,强行留客。看来园主是同道中人,王徽之欣然留步,“尽欢而去”。诗人白居易认为:“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虚受者。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爱竹爱到忘情,种竹种到忘我,竹如君子,心性秉直,鲜明如许。

陶渊明、王徽之固然超绝等伦,但提起与竹文化最有因缘的一群人,还要数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这“竹林七贤”。在这七人中,若论年龄,山涛最长;若论名气,阮籍第一。正史《晋书》中有记载,阮籍不仅“容貌瑰杰”,还“志气宏放”“博览群籍,尤好《庄》《老》”,与此同时又多才多艺,“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他曾登上广武山,看项羽与刘邦作战的地方,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如此个性鲜明的才子,能不臧否人物,这般行止,的确讨喜。正因如此,纵使风云变幻,阮籍仍能独善其身。他写过《咏怀八十二首》,留下了这样的诗句:“幽兰不可佩,朱草为谁荣?修竹隐山阴,射干临增城。”兼备的德才不能施展,只能将一腔愁绪借笔墨倾诉。不愿委屈自己又不得不委屈自己的阮籍只活了五十三岁,好在君子的声名比生命更久长,阮籍、嵇康等人去世后,江湖上仍留有他们的传说。

四百多年过去,公元731年,李白在《登广武古战场怀古》中写道:“沉湎呼竖子,狂言非至公。抚掌黄河曲,嗤嗤阮嗣宗。”李白认为阮籍的酒喝得太多了,对刘邦的认识并不公允。后世学者因之误会李白鄙视阮籍,实际情况恰恰相反。两部正史《旧唐书》和《新唐书》都一本正经地记录了李白“少与鲁中诸生孔巢父、韩沔、裴政、张叔明、陶沔等隐于徂徕山,酣歌纵酒,时号‘竹溪六逸’”。这个雅称是否与“竹林七贤”有渊源?我没有找到直接的凭据,不敢断言,可是从李白的作品中,却能发现与“竹林七贤”特别是与阮籍有关的典故——李白去世前三年,即公元759年,他陪同族叔、侍郎李晔畅游洞庭湖,醉酒后,他写了三首诗,其一曰:“今日竹林宴,我家贤侍郎。三杯容小阮,醉后发清狂。”他妙用阮籍、阮咸叔侄在竹林同游共饮的故事,将李晔比作阮籍,将自己比作阮咸,一语双关,贴切之至。俗话说“酒后吐真言”,看来“李白一斗诗百篇”洵非虚誉,从“何时竹林下,更与步兵(阮籍)邻”“恭陪竹林宴,留醉与陶公”“复如竹林下,叨陪芳宴初”等诗句,可以想见李白对阮籍等前贤的尊崇、对竹的喜爱。竹溪生活,是李白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笔,他在《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里还深情回忆:“昨宵梦里还,云弄竹溪月。”

“竹林七贤”与“竹溪六逸”的出现,为一众文人提供了不少“偷懒”的素材,有大量诗词为证。例如金庸祖上查慎行的《题沈房仲竹林小照》:“七贤六逸何处,让尔独往独来。”几乎只要提及竹子,这些“懒人”就下意识地想起“竹林七贤”或“竹溪六逸”来。要说本领更高强的,当属王安石,他曾作《题正觉相上人箨龙轩》:“此地七贤谁笑傲,何时六逸自赓酬。侵寻衰境心无著,尚有家风似子猷。”只四句话,居然囊括了十三个人,还把王徽之(字子猷)写了进去。

强中自有强中手,苏轼的手段也不含糊,他不仅将王徽之的趣事写入诗作,其艺术感染力还别具一格:“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此诗题为《於潜僧绿筠轩》。绿筠轩位于於潜县(今浙江临安境内)的寂照寺,据史料记载,僧人名孜,字惠觉,应该和苏轼相熟,此作以议论为主,仅用两个字便概括了竹子的精粹所在——“不俗”。僧家有佛陀在竹林讲法传道之说,讲究真俗不二,大学者陈寅恪甚至揣测过“先有‘七贤’而后有‘竹林’……乃取天竺‘竹林’之名,加于‘七贤’之上,成为‘竹林七贤’”。苏轼的佛学修养深厚,长年与高僧大德往来,故有“不悟俗缘在,失身蹈危机”“渊明作诗意,妙想非俗虑”“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等认知。僧人慈悲,自是不俗;陶渊明、阮籍、李白等人对竹尽是真情流露,也不俗;竹本来就有“从风既袅袅,映日颇离离”(谢脁句)的潇洒之美与“聊将仪凤质,暂与俗人谐”(卢照邻句)的虚怀之德,同样不俗;宋代纯粹说理的诗词大多枯燥,苏轼在五言句式中融入散文句法,于平地起波澜,诙谐洒脱地借题发挥,从而不落窠臼,也称得上不俗了。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对《於潜僧绿筠轩》的解读是否正确,说来机缘凑巧,不久前我与几位师友到山西的玄中寺小住,间接得到了些许印证。据方丈悟定大和尚介绍,玄中寺是净土宗名刹之一,又名永宁寺,始建于北魏延兴二年(472年),落成于承明元年(476年),历史上住锡过昙鸾大师、道绰大师、善导大师等高僧。贞观年间,唐太宗曾亲临拜谒,并赐名为“石壁永宁禅寺”,使之成为全国佛教三大戒坛之一。宋元以降,寺院虽屡经劫火,所幸尚存北魏延昌四年(515年)的造像和北齐河清三年(564年)的四面千佛造像以及宋代的秋容塔。新中国成立后,玄中寺在周总理的亲切关怀下得以中兴。

由繁华都市步入深山寺院,好像走进世外桃源或天然氧吧,给我印象最深的并非环绕四周的“崇山峻岭”,而是一片片“茂林修竹”。有游人说那是凤尾竹,我感觉不像,一来凤尾竹在北方颇罕见,二来凤尾竹多轻柔妩媚、烟翠霭霭,但玄中寺的竹不仅清凉自在,而且质朴沉稳,清风徐来,断无妖娆之姿。悟定大和尚仿佛察觉出我心中的疑惑,说:“我称它‘玄中竹’,玄中寺的竹、牡丹、花椒、枣树有‘玄中四绝’之称。过去‘玄中竹’只种在方丈寮房周围,后来才逐渐繁茂起来,有人将‘玄中竹’移植至家中,就目前所知,移植后都无法成活。”我问,莫非这“玄中竹”也和屈原笔下的橘树一样“秉德无私”“受命不迁”?悟定大和尚笑了笑,说:“你可以写首诗了。”诗不难写,难的是不提“竹林七贤”与“竹溪六逸”。

许多人也像苏轼一样,推崇陶渊明、阮籍、李白,对“竹林七贤”中“与时俯仰,以取富贵”的山涛、“谲诈多端、天性鄙吝”的王戎多有异议,苏轼的《和陶拟古九首》中有一句“由来竹林人,不数涛与戎”,性情中人不喜精于钻营者,这在情理之中。由于王戎的父亲是阮籍的朋友,十五岁的他便有机会和“前辈大哥哥”闲谈。若干年后的某一天,王戎乘车途经旧地,顿时触景生情,回头对后边的人说,从前我和嵇叔夜(嵇康)、阮嗣宗(阮籍)在这里酣饮、在竹林中交游时,也跟在后面。自从二公故去,我就被俗事烦扰,而今物是人非,像隔着山河一样遥远了。

某些人爱竹如同叶公好龙,附庸风雅而已,毕竟像山涛、王戎这样渴望“食肉”的人多,像王徽之、阮籍这样追求“不俗”的种竹人少。不过若无食肉者之俗,何以彰显种竹者之雅?诗曰:“结绳已俗奈何天,如是我闻林下缘。劫火熊熊凌石壁,明玕袅袅种云烟。未能一日无君在,正觉三千共我传。休恨嗣宗成往事,此身念定即长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