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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长篇小说2022秋卷 | 常芳:河图(选读)
来源:《收获》长篇小说2022秋卷  | 常芳  2022年10月20日08:57

编者说

南家花园有着泺口镇上最大的醋园。大小姐南明珠酿造的各种花醋果醋,颇受欢迎。她的英语老师马利亚的丈夫戴维,是正在修建的跨越黄河的铁路大桥的工程师,他撰写着泺口风情生态的观察日志。这一天,每天赶着马车去城里送醋的车夫周约瑟,把城里“独立”的消息带回泺口,但即使是推动独立的南家老二,那位身为谘议局议员的“记者老爷”,也料想不到这“喜悦”倏忽而去,革命者陷入被追杀的血腥境地……小说以辛亥革命期间“山东独立十二天”为历史背景,以黄河岸边的泺口镇为地理坐标,再现一个大时代的风云际会。从革命者到投机分子,从乡绅教士到贩夫走卒,在偏方、幻术、神话传说交互织成的记忆中,每个小人物都深陷生活和信仰的困境,在为那些凡俗的长夜与信仰的坚韧作证。

 

第一章 偏方

那列拼命游动的火车,奋力吼叫了起来。对于火车头上喷出的那股子白色气体,起初,泺口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在暗自畏惧着它。他们形容它是“邪魔嘴里喷出来的妖气”。有人甚至四处传播,说这些倒霉的白色雾气,不拘飘到什么地方,也不管是什么人或是鸟兽,但凡碰到了它,哪怕是不小心被它沾染到一缕毛发,也会造成脉搏沉陷,神经错乱,变得鱼一样喜欢往水底下钻。

那段时间,包括周约瑟在内,泺口差不多有一半的男人,每过上两天,就会提醒一遍他们的老婆:不管出于什么样心思,什么由头,都不要试图跑了去靠近“火车道”和它上面的“火车”,别管那些庞大的铁家伙是老老实实地趴在铁轨上睡觉做梦,还是中了咒语一般,喘着粗气,疯魔似的朝前奔跑。据说,在济南通了火车的最初三年里,仅泺口就有九名妇女,由于好奇心过重,偷偷地溜到火车跟前察看它们,或是鬼使神差地被两条黑黝黝的“铁路线”牵引着,企图去捡拾些从火车上落下的、她们从来没见过的神奇东西。结果,一不小心,就被那些气体舔舐了头发或眉毛。

不幸的是,那九个被邪气沾染后的女人,最后都脱光身子,披散开头发,在某个青天白日里,一头扎进了波澜不惊的黄河水里。其中有个年轻女人,是住在运署街上一位陈姓盐商的宠妾。在黄河侵入大清河之前和那之后,她的丈夫一家,都是泺口最富有的三大盐商家族之一。为此,差不多全部泺口的人,男人女人和孩子们,甚至那些没白没黑地在街巷里出没的狗和猫,都认得她。那是个对两只蜻蜓两只蝴蝶飞舞着交配,都充满了极大兴趣的女人。她一直好奇着,那些月亮般盈圆闪亮的钢铁轮子,是怎么转动起来,驮着那么长的火车身子飞驰的。为此,她日夜缠着宠爱她的盐商丈夫,让他携带上她,到火车站里去看一看“睡着觉”的火车。而她藏在心里,没有告诉丈夫的另一个真实想法,是想去看看,那些“睡觉”的火车,是不是跟她和她的盐商丈夫睡觉时一样,要紧紧地和另一列火车搂抱在一起。

被丈夫带着,见到停靠在站台的火车后,因为没能看到搂在一起睡觉的火车,那位小妾很是失望。不过,她仰头瞅眼天上的太阳,便知道是自己来错了时辰。男人和女人搂在一起睡觉,还要避开天上的日头呢。她笑着扫眼自己的盐商丈夫,忍不住又朝火车跟前走了几步。她想亲手摸一摸,那些放着寒光的火车轮子,是不是和她的肌肤一样光滑、细腻、柔嫩,让抚摸它们的人,像盐商抚摸她的身体时那样爱不释手。就在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它们,暗暗地惊叹,“它们竟比她擦了香胰子的手还光滑”时,在她旁边停靠着的另一列火车,忽然吐出来一大团黏稠的白色气体,瞬间就把她和她的尖叫声吞噬进去,如一只厚重的蚕茧,紧紧地把她缠裹了起来……在见识到火车的当天傍晚,这个眉心长着颗朱砂痣的年轻小妾,就赤裸着身子跑出家门,钻进了泥沙俱下的黄河水里。那个时候,他们家从大海里开来的一条装满海盐的帆船,恰好经过了那里。

三天后,一群赤裸着身体的纤夫,在水边看到盐商这位小妾时,他们发现,她的肚子至少比钻进水里前,大了十三倍。但是,她在街上行走时,曾经迷倒过泺口无数男人的那张小脸,却比之前变得更加鲜艳和迷人,让他们每个人都想跪下去,跪在她披散开的头发边,在她荡漾着笑容的嘴唇上用力亲一口,再亲一口,再亲上一口。就在他们相互瞅来瞅去,惊喜交加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时,一件更加奇异的事情发生了——他们看见,她的脸在荡起来的水波里笑了一阵后,一条接一条的银白色小鱼,源源不断地从她的肚脐眼里钻了出来。它们钻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以至于纤夫们拉的那艘船上运载的冰块,都已经融化掉了一小半。而最后钻出来的那条小银鱼,还用尾巴支撑着身体,在她迅速瘪下去的肚皮上蹦跳半天,眼睛里流淌着盐粒般亮闪闪的眼泪,嘴巴里发出了新生儿似的细细啼哭声。

醋园里,以前用来接待客商那间屋子内,南海珠一直在注视着他的父亲——他长久地低着头,像摆弄婴儿般,摆弄着他的药壶,在细密的桑条火上熬制着壁虎汤。他的病时好时坏。不好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当然更不认得南家花园里任何一个人。他称呼他的太太“王妃娘娘”,将他的儿子和孙子们称为“小王爷”,他的两个女儿,他则叫她们“郡主殿下”。就是到茅厕去,他也要骑上马,在园子里穿上一个来回,或是绕上两圈。但这会儿,这位一辈子没有进入过官场的老进士,却让人丝毫看不出,他有任何痴呆的症状。药壶里的水沸腾后,南海珠瞅着他,一个暂时从痴呆中逃脱出来的人,挑起那只在水花里翻滚沉浮的壁虎,翻来覆去地在端详着。每次熬药,他都会这样挑起它们,来回观望着,像是要从它们身上翻找出某件丢失的东西。南海珠默默地给他计算着,吃下这条壁虎,这种神形与两个月大的人胎几无区别的东西,他就吃下整整一百条了。这是信奉洋教的车夫,那个整天往城里送醋,闲下来就翻晒醋糟的周约瑟,从隐遁在泺口的一位老太医手里讨弄到的偏方。从怀里往外掏写着药方的那张马粪纸时,周约瑟喜笑颜开,手抖得比汛期里流淌的黄河水都快。然后,他站在几位主子跟前,满面喜悦着,说那位老太医在皇宫里时,曾经用这个秘方,治愈了差不多一百个,患有各种疑难杂症的妃子皇子和太监宫女。然后,他又擅自主张,用差不多一百个黑夜,在他那座院子下面,弄出了两间比屋子还阔大的地窖子,根据那位老太医传授的秘诀,在里面饲养起了壁虎。

炉子内的火,已经弱了下去。南海珠瞅眼变弱的火苗,起身走到了门外。太阳漫不经心地西沉着。它投在远处河滩上的日光,已经没有了多少活力。所有的伙计们,都在那些晾晒的醋缸间忙碌着。赶在天黑透前,他们要给白日晒过的每口醋缸,扣上顶苇笠盖子。那些戴上尖顶帽子的醋缸,仿佛一队队蹲伏在河边,蓄着跳跃之势的兵丁,厮杀声随时都会从它们的尖帽子下面冲出来,踏着河滩上细密潮湿的沙子,传到这条河上游五十里或是下游一百里远的地方去。

那颗已经发白的太阳从天上消失后,醋缸投下的一块块浅淡阴影,也会跟着消退进沙层里。这个季节,露水正在日渐减少。他知道,它们都在偷偷地准备着,去变成白霜。从河滩近前的沙子,到远处成片的杂树林子,以及河面上那座正在跨过水面的庞大铁路桥,因为缺少了露水的滋养,它们都在一天比一天干燥,冷硬,缺乏了某些柔和与温润。

从大地腹部钻出的一条蟒蛇,那列火车,正在快速地朝前游来。因为跑得太快,有些花费力气,它口里喷出一团一团来不及散开的白色水汽;半截身体和尾巴,都要被蒸腾的雾气吞没了。

周约瑟手里握紧鞭子,飞快地在胸前划着十字,从那列火车上缩回目光,望向他眼前两匹骡子。两头牲口,还有那辆马车,路上往来的行人,都在染上淡黄的日光里,变成了一帧薄薄的皮影。

他惶惶地仰起脸,瞅眼头顶上的天空,又扭转身子,朝身后的天上望去。天空既没有变高,也没有变矮,还是早晨他到城里去时,瞅见的那种灰蓝颜色;上面大朵云团,还是山羊奶的腥膻白色。日头也在它这会儿该待的那个地方。路两边的庄稼地也是一样,它们彼此相安无事地待在原地,安分守己着,没有哪一小块土地,私下里交换过位置;哪怕是像街上喝多了酒的酒鬼,趔趄着步子,摇摆着他们的手脚。

庄稼地没交换身份,但在他左手边,无边无际着铺向天边的麦子地里,他一眼就瞧见了那个魅惑人的东西:它人一样两腿站立着,粗大的尾巴拖在身后,拱手抱住两只前爪,对着西天上那颗正欲坠落的日头,遥遥地朝拜着,黑黄的皮毛在天地间来回地俯仰。

周约瑟头脑里嗡嗡地响起来。这让他想起了母亲纺线时的纺车,在黑夜里飞速地转动。他正在那些“嗡嗡”声里惊慌不已,偏又瞅见那只野物缓缓地转过身子,依然在胸前抱住两只小爪子,遥遥地对着他拜了三拜。拜过后,它还咧开黝黑的嘴角,冲着他笑了笑。

“撒旦退后!”周约瑟大喝一声,迅速朝地面上吐三口唾沫。

“再说一遍,我是天下最毒那只蜘蛛的儿子。打三岁起,每个三伏天里,我都要吞下她三七二十一个亲戚。”跟母亲学会唱“东拜拜,西拜拜,出来日头我晒晒”那个夏日里,周约瑟亦牢牢地记住了,自己是一只蜘蛛的儿子,他的亲娘是一只毒蜘蛛。

那时候,他父亲还没有遇见苏利士。每年里,春风一动,他就开始昼夜地咳嗽,整个伏天里,都要去城隍庙后面一座破院子里,找到一个头发像鸡窝的老神婆子,用银针将他十根手指关节内的青筋挑破,放水,“驱胎毒”。旁边道观里有位老道士,实在听不得他每回都哭到背过气去,便在一日里拦住他们父子,给了他父亲一剂治疗咳疾的验方:鸡蛋一个,凿孔,七只活儿蛛置内,面团糊口,与七只全须蝗虫同煎,晨起空腹汤服。服三伏,连服三年。痊后终生不复咳疾。他母亲胆子虽小,却不惧蜘蛛蝗虫,唯疑心杀多蜘蛛招致祸殃。遂心生一法,让他跪拜于屋角一只大蜘蛛面前,拜了那只蜘蛛为亲娘。谓有亲娘庇护,它那些亲戚们纵是夭折了子嗣,也不敢来对他兴风作浪。

“忘了我是谁,也不能忘了你亲娘是一只蜘蛛!”他母亲反复叮嘱说,天地万物,一根草木一块石头,亦跟人同命。所以,街市里同他一般体弱的小孩子,便有人是一块大石头的儿子,有人是一棵老槐树的闺女,还有人是一只皮狐精的孩子。

万物都有自己的难处。这只黄鼠狼,是打算从他口里掏出句吉言,变成人形呢。周约瑟不肯坏掉一只野物的修行,又不愿它借了自己的口气。心里慌乱,他口里便急切地念出一长串“阿门”。他自小就从母亲那里知道,狐狸刺猬黄鼠狼长虫这类野物,阴差阳错间受了天地万物的精华,修炼得日月久了,一心想摆脱原形变成人样时,人在它们心目里就是神仙。“纵然修炼上百年千年,也要有人开口,如女娲娘娘造人时那般,金口玉言地说它们‘像人’了,它们才算完全得到造化,脱去原形,变化成人。”他母亲说。

周约瑟弄到的一些用大枣配伍治病的偏方:

1. 咒枣除百病的方子:咒曰“华表柱”。念七遍,望天罡取气一口,吹于大红枣。嚼吃,汤水下。七个为一副。所念华表柱,因华表柱乃鬼之祖名。

2. 夜卧禁魇的方子:凡卧时,以鞋一仰一俯置床下,鞋子内各放大红枣三个,无噩梦及魇,至人间鼎沸。

3. 治疗各种疼痛的方子:咒曰金木水火土,五行助力,六甲同威,天罡大神,收入枣心。枣入肠中,六腑安宁,万病俱息。用大红枣一枚,念咒一遍,吸罡气一口入枣中。男去尖,女去蒂,黄酒嚼下。

4. 治疗男女不生养的方子:南瓜腹内发芽瓜种十颗,大红枣七个,静夜煎熬。鸡鸣前汤水同服。

5. 治疗痴呆困顿的方子之二:成年壁虎一条,大红枣九颗,嫩桑条细火煎服。

第二章 黄昏

大坝门是泺口通往河边所有码头的唯一通道,从城里往返运输货物的车马,在上下关渡口来往的客商,北上或是南下需要乘坐火车的乘客,扛活的苦力,船工,纤夫,游方的和尚,道士,神婆子,神女,每一个人的脚和每一匹牲口的蹄子,都要经过此地。所以,这条路总比别处的道路坏得更快,也更让谷友之伤脑筋。他的太太,一个在新式女学堂里读过几年书,能够嘀里嘟噜着讲英国话的女人,曾不止一次地劝说他:“把修路和回收垃圾这类小事,完全交给你那些属下们去做吧。你只需要做好泺口的巡警局长,安静地待在巡警局里,听他们前来给你汇报事务就可以了。”“你说得很对,我的局长太太。”谷友之每次都顺从地答应着他的妻子,但实际上,他却没有把其中任何一件这样的事情,放手交给其他人去做。

到泺口任巡警局长前,谷友之在武器、操练、军服和组织,甚至连茅厕都借鉴西洋人模式的新军第五镇里,已经从正目、左哨哨官,一路做到了管带。而那几年西式军营生活给他带来的最深影响,就是做任何事情都要一丝不苟,亲力亲为。他一直告诉别人,正是西式训练那种做事情的认真和严谨,才使跟随一位英国军事专员和马利亚,前去探访新军第五镇的南家大小姐南明珠,在第五镇的营房里一眼看上他,并在后来成为了他的妻子。

离开新军第五镇,与南明珠结婚后,谷友之保持那种认真和严谨态度的表现之一,就是每周都会风雨无阻地,到商埠那家德国犹太人霍夫曼开的面包房里,亲自为他的妻子挑回几个可口的面包。在去买面包时,如果天气晴好,心情和时间都允许,他偶尔也会答应或者邀请他的妻子,带上她一块儿前往。不过,在更多时候,他都愿意独自去把它们买回来。这样,一来可以节约时间,二来,当然比节省时间更重要的一点是,他的妻子,总是会因为这些突然而至的面包,送给他一个西方女人那样的拥抱。他热爱她的那种拥抱。在买回面包,或是骑着马巡视的路上,看着那些迎面走来或是与他擦肩而过的男人,他时常会想,他妻子的那些拥抱,真是像德国人面包房里出售的新鲜面包,可不是随便一个什么样的男人,都能够品尝到那样珍贵和甜美的东西。

两个巡警和负责修路的工头离开后,谷友之站在那里,又让目光朝街道两旁的店铺巡视一遍,对着干净的青石路面点点头。然后,他才走到一家杂货铺子门前,去牵他那匹白马。

“局长大人,路面修得这么平坦,连走在上面的牲口蹄子和车轱辘,都得在心里给您作揖了。”谷友之还没走到木质人行道跟前,那间杂货铺子的主人,来家祥,就已经满脸堆着笑,走出了他的铺子。

“中间的路是铺好了,你们各家铺子门前的木道,也该清理养护一下了。”

“您下完命令,回去睡上一觉,等您明天再来,就会看见苍蝇的腿脚在木道上打滑了。”

街道两边的木质人行道,是谷友之到泺口上任巡警局长后,效仿商埠里人行道模式铺设的。同样,他也学着商埠里的管理方法,把这些木质道路的日常保养维护,交给了街边各家铺子的店主。而商埠里铺设那些木质人行道,则是由于当时那位在上海做过道台的巡抚袁大人,来北方上任时,把他推行西方做派,“将上海变成了一座现代城市”的经验,一笔一画地带到了这里。

“在泺口,谁敢不明白这一点!”

来家祥抱抱拳,看着谷友之和那匹白马,一前一后离开了店铺前的空地。来家祥站在那里,想象着,有一天,水鬼黄三冠能够将这位巡警局长变成条大鱼,装到鱼篓子里,被他那头瞎驴驮到城里去,成为哪户人家饭桌上的一道菜。

对谷友之擅自主张,在沿街店铺门前铺设木质人行道这件事,来家祥一直觉得是种天大的铺张浪费,一种“老天爷从云霄里瞅着也会生气,觉得不可饶恕的罪孽”。而他父亲,曾经就为了脚底掌那么大两块薄木片,在十五岁那年,丢掉了左手最小那根手指头。

那时候,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被父亲送到城里面,在布政司街上一家棺材铺子里,跟着位性情古怪的老木匠学做棺材,刚做了半年学徒。一天,这位小徒弟在睡梦里突发奇想,想给自己终年没鞋子穿的一双赤脚,做双木底鞋子。醒来后,趁着师傅一早出门吃酒席的空当,他偷偷地将两块废旧薄木板锯成鞋底,又拿鱼膘粘上去两根布条,为自己的两只脚做了双木底鞋子。那是他人生里第一次让自己的两只脚脱离地面,品尝到了鞋子的滋味。尽管在那之前,他跟着父亲在下关码头帮人扛东西时,曾在一位客人不小心摔开的箱子里,看见过一本名字叫《海国图志》的书,并在帮那位客人捡东西时,快速地在那本封面绘着漂亮图案的书上翻了两页。但可以肯定一点,那本书里虽然介绍了世界上很多个国家,里面也包括扶桑国,可他并没有看懂和记住,世界上有扶桑那样一个地方存在,更不知道生活在那个国家里的人,常年穿着木屐。他给自己用木板锯成鞋底,做出一双木底鞋子,完全是他自己在梦里的奇思妙想。他趿拉着那双又新鲜又奇怪的木鞋,像拖着两块板结的大地那样走着,还没在到处堆积着木材的铺子里走完三圈,没让自己的两只脚和膝关节,完全适应那两块没有灰尘和皱褶的地面,就被吃完酒席回来的师傅瞅见了。他师傅看他两眼,一句话也没说。然后,师傅走到全身僵住的徒弟跟前,温和地拉住他一只手,放到旁边那条用来刨木头的长凳上,又摸过削木头的一把手锛子,毫不吃力地,像蜻蜓点水那样,砍掉了他一根小指头。接下去,这个小学徒看着从他手上蹦跳着跑走的那节小手指,在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疼痛也还没有从那条凳子上站立起来,满脸惊恐地搂抱住他之前,他就已经被师傅逐出了木匠铺子。

后来,来家祥执意要开间棺材铺子的念头,就是从他父亲那根被人砍掉半截的小手指上,萌生出来的。

从沿街店铺门前铺上木质人行道开始,来家祥便时常会梦到,他父亲那根被砍掉的小拇指,来回地在地面上跳来跳去。而且,他一直不相信,泺口会需要这样一位喜欢铺张浪费的狗屁巡警局长。

黄河上,德国人正在修建那座横跨河面的铁路大桥,还要等待上几个月,当然,也许需要一年,或是更长一些日子,才能让火车轰轰隆隆地从它架在半空中的身体上驶过,“将那条被分割在黄河两岸的铁路线,从南到北地贯穿起来”这件事情,是帮德国人修桥那位“美国工程师”戴维先生,陪着他的太太马利亚到南家醋园里“视察”时,亲口给醋园里的一帮伙计说的。

“只要再耐心地等待几个月,最多一年时间,所有的旅客,就不需要在河的一岸下了车,乘船摆渡过横在他们面前的黄河水,再到另一岸的车站去,换乘另一列火车,抵达他们要去的南方或是北方了。”那个身体和鼻子都非常高大的美国人,总是喜欢挽着他太太细白的胳膊。那天,他终于放下了那位洋太太的“葱白”手腕,站在醋园一块空地上,对着那群在烈日下刚刚翻晒完醋缸的伙计,这样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们。好像他面前那群刚才还弯着腰低着头,在日光下劳作的汉子,每个人都在急切地期盼着,他负责修建的那座横跨黄河的铁路大桥,能够在他说话的当天就铺设好轨道,让吐着白色蒸汽的火车,那条巨大的蟒蛇,张开它们足足能遮盖住二百里河面的巨大声音的翅膀,席卷着风头,从黄河上空飞驰过去。

南家那位大小姐,南明珠,第一次带着两个洋人“视察”他们家的醋园时,她还没有嫁给谷友之。那位巡警局长也还没有来到泺口,成为泺口的巡警局长。而那座眼下正跨过黄河的铁路桥,在那时候,还没有竖起离河水最远的那根桥墩。

在周约瑟眼里,这位总是称呼自己“戴维先生”和“人类学家”的美国男人,是个不算怎么正经的男人。他不单把小孩子们胡乱唱的“东拜拜,西拜拜,出来日头我晒晒”记到一个大本子上,就是窑子里唱的“十八摸”那种下流调子,他也会写在上面。“……八摸呀,摸到呀,大姐的胳肢窝。摸来摸去喜死我,好像喜鹊垒的窝……”他在陈芝麻怪声怪气的唱调里,走到几个年轻伙计跟前,不顾他们面红耳赤,询问着他们多大年龄娶的妻子。“一夜里,您会和妻子做爱几次?嗯,或是这样说,您和老婆,一夜里在牙床上会几次鸳鸯?”“您有没有进过妓院,睡过婊子?”这位戴维先生挨个问着那些年轻伙计,完全不理会他们的窘迫和难堪。而“在牙床上会鸳鸯”,是陈芝麻刚刚唱给他听的。“四更鼓儿忙,二人上了牙床,牙床一上会呀嘛会鸳鸯……”陈芝麻斜靠在墙上,眯着眼睛,怀里搂抱着一袋子红米,边唱,一只手还在米袋子上来回地游走着。

醋园里的伙计们,包括周约瑟,差不多人人都认为,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美国男人,脑筋里一定有毛病。除了探询猪都不听的闲事,追问众人脸热心跳的房事,和大伙说完一句话,他偶尔还会嘟噜上两句或是三句,醋园里所有伙计都听不懂的“鬼话”。起初,那些伙计甚至怀疑,这个洋鬼子为了让他们说出他想听的话,一直在对他们念什么奇怪的咒语。但大小姐南明珠告诉他们:“戴维先生和大家说完话,他后面念叨的那些,一种是他们美国人讲的英国话;另外一种,有时候是法国人的话,有时候是西班牙人的话。”她也和他们一样,她说,如果不是马利亚夫人告诉她,她也不知道,在汉话和英语之外,剩下那些话语,他是用哪国人的舌头说出来的。

在泺口,差不多连那些五岁大的小孩子都知道,这个美国男人的太太马利亚,一个顶着满头黄色麦穗般奇怪头发的“洋女人”,是南家大小姐南明珠的英文女先生。几乎每一天,南家大小姐都会陪着这位西洋太太,在泺口的大街上兜转几圈。尤其让小孩子们欢喜的是,这个洋人太太绣着牡丹花朵的那只手提袋里,总是装着分散不完的糖果。“那里面至少藏着三个糖果铺子。”泺口所有见过这位洋人太太的孩子,都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因为不管在哪条宽敞的街上,或是一条窄到只容许一个半人走过的胡同里,只要看到有小孩子,马利亚就会走过去,弯下身子,给每个小孩子手里,塞进去一颗或是两颗,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糖果。有时候则是在舌头上滑得跟水蛭一样的“巧克力豆”。“谢谢两位大小姐。”那些孩子会学着他们身边的大人,对马利亚和南明珠说。“她可不是大小姐。她是马利亚太太,是位女先生,是我的英文教师。”

从济南城里回来,戴维没有顾得上脱掉长外套。他到书架上拿下那本厚厚的日记,将自己在城里一天的见闻,快速地记录在了上面。然后,他继续坐在桌子前,思考着,要不要在客人来访前剩余的不足一英尺长的时光里,先给那位“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写封信。

马利亚制作苹果馅饼的味道,从另一个房间溜进来,慷慨地钻进了他的鼻孔里。

他打了个喷嚏。

普天之下并无新事。他两只手捧住口鼻和下巴颏,在心里亲吻着弗洛雷斯的手背,对他说,他一个月前开始担忧的那件事情,现在,正在这个国家里变成现实。

“La gente de aquí ha realizado marchas masivas en las calles para obtener la‘independencia ’ que querían.”(这里的人们,为了取得他们想要的那个“独立”,已经在街头进行大规模的游行了。)

他让目光离开日记本上刚刚写下的那些西班牙语,嘴里喃喃着站起身,在书架最上面一层,翻找到了马利亚跟随他来泺口居住后,他写下的那本“关于泺口”的日记。为了不让马利亚看懂他记录下的某些内容,他所有的日记,都是用西班牙语完成的。

我们居住的这座小镇,泺口,坐落在黄河的南岸。在之前写给亲戚们的信里,我曾经详细介绍过,中国北方这条最大的河流。常年居住在这座小镇上的人,据说人人都知道,这条河里居住着一位感情“丰富”的河神。当地居民认定他感情丰富的缘由是,除了冬季里冰面封河那两个月,在余下的三个季节里,这位“河神”的性情总是阴晴不定。而他一旦因为某件事情心绪失控,按捺不住心性,随时就会让河水汹涌着冲破河堤,任凭鱼虾游进镇子里哪条大街小巷,水头卷进哪户人家的卧房和猪圈,把它们里里外外冲刷个干净。尽管这样,除去河水泛滥决堤那些时候,居住在这里的绝大部分人,还是一致地认为,泺口是个安静舒适、最适合他们过日子的好地方。尤其适合生养,像一群鱼虾一群牛羊那样多的孩子。即便在大清国政府签下《南京条约》,签下《北京条约》,以及签下《马关条约》那样特殊的年份里,它都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平静,没有发生过任何骚乱。甚至连小小的骚动都没有发生过。而在义和拳民势头最盛时,大清国紫禁城里那位太后声势浩大地向英国、德国、法兰西共和国等等十几个国家宣布开战,当然还包括“八国联军”进入北京城,英国舰队开赴天津卫的大沽口,在所有这些也许会被后来的历史学研究者们,定义为“中国历史由此走向某个重要阶段”的事件发生期间,据那位治安官先生介绍,整个泺口镇的居民,依然都在日复一日,安静地重复着他们各自过往的生活。而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泺口发生的最大最恶劣的事情,无非就是些无赖聚众斗殴,邻里争讼,盗窃,或是乞丐,在码头边,明目张胆地抢走纤夫的几条裤子。而那些纤夫,普遍都不穿上衣和鞋子。

苹果馅饼的味道,源源不断地在飘过来。

那位巡警局长和他的太太,也许已经在路上了。他想起这位治安官曾经亲口告诉他,在泺口,很多人都听信一位杂货商的信口雌黄,相信泺口真正的巡警局长,已经被在黄河里捕鱼的水鬼变成了一条鱼,而现在这个巡警局长,不过是水鬼用一条鱼变出来的假货。戴维想着这则笑话,摇着头笑了一下。那次,这位治安官还告诉他,在那个杂货商和一些泺口人的想象中,包括城里衙门内他们那位巡抚老爷,也极有可能是水鬼用鱼变成的,因为水鬼经常到巡抚家里去送鱼,为此,他们谁也保不准,他没有把那位真正的巡抚老爷,变成一条胖头胖脑的什么大鱼。

戴维看了看钟表。

那是位和他一样喜欢骑马的治安官。

现在,时间已经不足以让他饱含激情地去写完那封重要的信了。

天堂有十三层,阴间有九层。在美国,治安官的产生,完全是为了保护白人的私有财产,帮助奴隶主们抓捕逃离种植园的奴隶。而在我们此时居住的这个国家里,你得相信,治安官同样是为某一部分人服务的。除去上述那些再普通不过的小事,令泺口这位治安官先生始终引以为豪的,是他在上任巡警局长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他接管和亲自记录的那本“泺口治安志”,从来还没有一件引起什么轰动的事情,真正值得被他记录在日志的某一页当中。包括德国人要在这个地方修建铁路大桥,一帮人站出来阻拦滋事,也只有十几家小铺子的店主参与其中。而且,这些店主们闹事,完全是受一个开着棺材铺和杂货铺子的人蛊惑,并不是他们真正想要争取自己的某项权利。那群店主,他们带着各自铺子内的伙计,乱哄哄地在街头上闹了几天,又从棺材铺子里拉了十几口棺材,跑到城里,在他们的巡抚衙门前,有些滑稽地静坐两日。令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在帮忙宣扬,那家铺子里的棺材做得结实。至于他们闹事静坐的真相,我得相信,无论是美国人或是欧洲人听了,他们都会禁不住地想找个广场,放大声地发笑,以便有足够大的地方放置那些笑声。因为我在弄清楚真相时,首先就大笑了半日。一点没错,他们聚众闹事的起因,就是听信了一位独眼人的什么妖魔化“预言”。

那位“预言家”,是位戴着一只黑布眼罩的老先生。他那只黑眼罩,很容易就让我想到加勒比海里那些海盗船上的首领。当然,那些海盗船长手里,常常会握着只单筒望远镜。我猜这位老先生手里,怕是没有那种神奇的玩意。根据那位治安官先生的描述,这位预言家经过泺口镇时,一直吹嘘自己是位风水先生。那天,这位海盗头子走进杂货铺子,买包水烟丝,抱着杆上面刻有松树和丹顶鹤图案的黄铜水烟袋,先是在店铺门口抽了半天烟,中途又讨了一碗水喝。喝过水,“预言家”先生摸着他用黑眼罩蒙住的那只海盗眼,对店铺的主人说,他那只瞎眼看不见世界上任何东西后,他是他遇到的第一百个好心人。为了答谢店主的好心肠,他对他私言: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洋人在流经此处的黄河上,修建一座高过云彩的大铁桥。这座铁桥架起来后,横空跨过黄河水面的那些黑铁,不舍昼夜地悬在黄河上空,情形宛如一把锋利的宝剑,将用影子功夫斩断黄河这条巨龙的身子,破了华夏数千年来的风水。黄河一旦在此破了风水,远则亡国亡族亡种,近则泺口镇率先化作一座死城,所有的屋舍店铺,都会在一夜间遭遇天火,破落倒闭,沉没水底,此后百年再无生机。

下面,是治安官先生复述的,那位“预言家”离开泺口前,对店铺主人说的最后一段话:

“风水破后,亡种亡族别论,即便过上百年,此处人丁再聚,店铺重兴,也难逃真伪难辨之天灾厄运,正所谓假人真面,真人假面,真真假假,重重叠叠。众多再生傀儡,空有人形,身拖残肢断掌,任人欺凌摆布,无心无肠,无血无肉,腿不能行步,口不能言语,耳不能辨声,目不能察色。生不如死,生亦如死。”

在这篇日记后面,是他曾经用汉字记录的,关于黄河水的一个谚语:

El agua del mar, cuando se sube. no grita; al bajarse, se vocifera.(水,长不叫唤;消水才震天响。)

戴维伸出手指,摩挲着关于谚语那几个字。这是治安官谷友之讲给他听的。由于担心他不明白,这位治安官还用另一个谚语,为他解释一番。“冷吱楞,热哼哼,开了锅,不吱声。”治安官说,“这和烧开水是一个道理。”

第三章 独立

送到教会医院里的花醋果醋,都是照着大小姐南明珠列出的明细单,根据不同人要求的口味和日期,按日按时地去送。医院里那些洋人宣教士,人人身体里都好像住着一个万能的神,给人看病手到病除。在二小姐南珍珠去跟他们学医术前,周约瑟就已经在苏利士举办的各种勉励会和读经会上,同他们熟识了。“就算上帝亲自来了,我相信,他也会爱上你们南家醋园里酿出的醋。”周约瑟每次走进教会医院,那个一脸络腮胡子的美国老宣教士,马洛牧师,都会满脸喜悦地笑着,将这句话重复一遍。

“我们向你们吹笛,你们不跳舞;我们向你们举哀,你们不捶胸。”

他在飘荡的醋香里,默想着苏利士给他们念过的两句诗。那时候,他父亲周长河还活着。苏利士告诉他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有个被称作施洗约翰的男人,是全天下最后一个能说预言的先知。当时,他记住了苏利士念的诗句和他后面的话,但不明白那些诗和“先知”是什么意思。他母亲可能和他一样,不知道什么是先知,也弄不懂那些诗句在说什么。但是,他母亲没有去关心诗句,她只是低声羞怯地问着丈夫:“什么是先知?”“就是姜子牙那样的算命先生,懂周易八卦麻衣相那种,掐掐生辰八字,就能算出人一世里能享多大富贵,吃几斗米,喝几升酒,命里有多少道沟沟坎坎。”他父亲给他们母子两个解释道。

花醋是大小姐南明珠别出心裁,让人在黄米和红米里添加了桃花、玫瑰、茉莉、菊花、莲花这些植物花瓣,分别酿出来的。酿出花醋前,她已经用苹果、鸭梨、木瓜、红枣、葡萄、石榴、樱桃、桑葚子等一众水果,酿造出了各种果醋。她先是把这些不同香味的花醋和果醋,免费送给了医院里的宣教士和一些经商的洋人,结果,就连平常不喜欢吃醋的那部分洋人,也都迷上它们独有的味道,几乎一天也离不开它们了。有段日子,周约瑟甚至怀疑,这两匹长年负责运输清香米醋的骡子,它们,是不是也和那些洋人一样,被大小姐的花醋和果醋给迷惑住了魂窍——只要到了大小姐派他往城里运送花醋果醋的日子,马车上一装满盛着果醋花醋的瓶瓶罐罐,这对牲口就会一路上欢快地小跑着,仿佛从它们老子身上传下来的,某种莫名其妙的小东西,忽然之间,就被醋里面飘荡着的一缕花香果香给点燃了起来。令他不可思议的,还有他自己。每到这时候,他也会跟那两匹中了邪魔的骡子一般,满眼里看到的天空都是那些花醋的颜色,风是果醋的颜色,浑身上下,每根汗毛都变成了鸟的羽毛,身不由己地就想跳到车辕上,怀里抱紧鞭子,闭上眼睛,一遍又一遍,毫无羞耻地哼起小孩子们坐在河滩上,两手拍打着沙滩唱的一首歌:

剪刀石头布,剪刀石头布

有个人在沙滩上,支起了灶具。

他又疯呀又癫,又蹦呀又跳

说他要把河滩上的沙子,全都纺成布。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收获》长篇小说2022秋卷)

常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济南市作协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爱情史》《桃花流水》《第五战区》小说集《一日三餐》《冬天我们去南方》《蝴蝶飞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