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乡土社会的恒常与新变 ——读付秀莹长篇小说《野望》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刘燕  2022年10月14日15:47

轻喃“野望”两字,古典诗歌的风韵在唇齿间流转,仿佛广袤的乡村大地也随之铺展于眼前。首发于《十月 • 长篇小说》2022 年第 2 期的《野望》,正是一部书写新时代气象、新乡村面貌的乡土小说。作家付秀莹敏锐地把握时代脉动,不仅延续以往作品构筑她魂牵梦萦的“芳村”空间,还更进一步立足于时间之维,观照新时代历史图景下,乡土社会的恒常与新变。

小说以二十四节气为时间线索,围绕芳村村妇翠台家一年的日常生活展开。翠台上有年迈独居的老父亲,下有前途茫茫的儿子大坡和女儿二妞,丈夫根来虽温顺敦厚,却担不起支撑一个家的责任。因此成为家中主心骨的翠台,在操持琐碎家务,维持邻里往来关系的同时,还得应对猝不及防间便袭来的生活考验。小说选择从二十四节气中的“小寒”为叙述起点,冰天雪地中翠台和父亲的唠嗑看似平常,实则引出贯穿小说的“房子”问题。而这个问题延续到下一代早已生变,翠台的儿子大坡与儿媳爱梨总因“是否要在城里买房”的问题闹得鸡犬不宁、乌烟瘴气。随着节气更迭,屡变星霜,代际之间的鸿沟借“房子”可见一斑——“房子”不再是“家”的象征,不再是传统乡土社会安土重迁观念的重要载体,也不再似根须般汲取着一方文化土壤之养料,而是成为了区分城乡身份的物质基础。以此烛照芳村,它的颓势似乎无法阻挡。但新时代的春风吹拂而来,从乡土社会到农民个体都沐浴着希望的阳光。经历了外出打工不顺、回村结婚后“啃老”的大坡,和父亲根来赶上了国家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好时节,参与到养猪场的规模化经营中,逐渐成长为有担当的男人;而爱梨本来难以从婚姻中获得安全感,带着孩子常住娘家,在翠台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她最终决定到临近的厂里打工并拥有了自己的积蓄,和大坡也重归于好。从小寒到冬至,近一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本来仅仅依赖翠台一人顽强支撑的家,获得了其他家庭成员的助力。正如小说引用古籍所言 :“冬至,阴极之至,阳气始生。”开篇忧郁沉闷的氛围在此时已烟消云散,转而氤氲新的生机。在这无尽轮回般的、恒常不变的二十四节气之中,以芳村为缩影的一场乡村新变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影响着乡土社会中的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

《野望》延续了作家付秀莹对于乡土小说书写的热情,无论是地点芳村,亦或是翠台、根来、香罗、大全等人物,都与她在 2016 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陌上》遥相呼应,甚至在情节上也有连续性。在《陌上》中,作家试图将芳村剥离现代时间的线性序列,以碎片化的叙述方式构筑一个自足的、恒常的乡土社会,却发现其内在结构正逐步解体,因此字里行间虽有着顺应时代的平和气韵,但难免笼罩着若隐若现的忧愁与犹疑。而 2019 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他乡》,作家将视线投向以城市为主的视域。从芳村到省城 S 城,再从 S 城到北京,主人公翟小梨每次空间位置的变化,都意味着一次对时间的重新丈量,对自我身份的探索。于是小说中不断出现“时间开始了”,并通过具体年份的标注强化个体对时间的现代性体验。纵观作家长篇小说创作的脉络,她近期创作的《野望》再次聚焦乡土,似乎是对乡土书写的一种回归,但这种回归绝非意味着简单的空间位移,而是作家经耐心且深沉的思考后,对恒常与新变更加深刻、辩证的书写。

“二十四节气”作为《野望》叙述的时间线索,它既是中国传统农业生产活动的时间指南,也是农民日常生活的重要时间节点。这种长期积淀的时节体系拥有往复更替的特点,但现代化带来了进化论的时间价值诉求,于是现代 / 传统,新 / 旧等二元对立的时间范畴被纳入城市 / 乡村等空间范畴中,对时间化空间的体验便成为现代人的独特经历。因此,“芳村”所呈现出的两种时间意识——一种是对恒常的坚守,另一种则是求新求变,展望未来,具体到人物身上,便形成鲜明的对比。对翠台、根来来说,时节的造访与自己扎根的这片土地息息相关,擎起家庭日常生活的绝大部分。不同的时节种植不同的庄稼,养殖家畜也因时节变换而各有千秋,至于小说随着节气变换勾勒的众多民俗风情,则似画卷般徐徐铺展在读者面前。比如雨水后的二月二,吃“闲食”的传统内蕴着朴实的祝愿 ;白露之时庄稼成熟,家家户户便要忙着打月饼、赶集 ;大寒的芳村,冷意把它推向了冬的深处,但置办年货和喜事的增多则令腊月以来的日子都红红火火……传统乡土社会中,恒常是农时的根骨,是生活的筋络,是翠台、根来等农民坚守之所在。可现代化、城市化和全球化的冲击下,所谓的恒常在求新求变的时间意识中被动摇了根基,无可避免地陷入尴尬的境地。比如当下的年轻人,吃“闲食”的悠然心境早已在高速运转、 精确分割的时间中湮灭 ;庄稼成熟后只需由机器收割,轰鸣声圈禁了寂寥的田间地头 ;本应是喜气洋洋迎新年的时节,爱梨和大坡夫妻间的小矛盾却因爱梨娘家对彩礼的不满,升级为两家人火药味十足的关系博弈,房子问题的阴影久久弥漫于双方心头。与翠台、根来形成鲜明对比的大坡、二妞,城市将他们纳入现代时间的线性秩序中,影响甚至改变了他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大坡在工厂打工,日结工钱的方式和新奇便捷的网络世界,令他即使失业归家,也不愿继承父辈农民的身份。“我不是懒,我就是不想种地。”这句话喊出了大坡对农民身份的拒绝,对秉持着传统时间意识的乡土社会的拒绝。二妞在城里读大学,减肥的习惯、向往高学历、畅游于虚拟网络世界等特征将她层叠加码,从而区别于传统的乡村人,进化论的时间价值诉求在她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如果说创作《陌上》和《他乡》之时,付秀莹对于两种时间意识暧昧模糊的关系持有担忧犹疑的态度,那么在《野望》中则更多充盈着恬淡豁达的心境。或许关键的时间节点在于 2017 年,中央提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为逐渐消颓的乡土社会注入了新的生机,新的质素潜滋暗长。正如小说借翠台的爹所言 :“国家这么好政策,啥叫时气?这才叫时气。”新时代的春风掠过乡村,走向荒芜的乡土社会又重焕生机。政策的大力鼓励下,根来、大坡学习“公司加农户”新养殖模式,丰富了家庭的经济来源,关于是否在城里买房的问题也被淡化乃至淡忘 ;二妞决定大学毕业后回芳村,试图为家乡建设尽一份绵薄之力 ;还有城里的知识女性燕敏嫁到芳村后,和丈夫开办幼儿园,支持乡村教育事业的发展……作家从独特的中国经验出发,书写中国故事,从而为处于弱势地位的“恒常”觅得新的出路,探索两种时间意识关系的和解之道。正如小说结尾以古典诗意的笔触描绘“野蒿子”——这种在芳村最为平常的植物,冬去春来便将肆意生长,寄寓了作家对中国乡土社会的愿景和信心。

波澜壮阔的时代图景中,作家站在城市眺望乡村,这种空间隔阂反倒促使她始终怀揣对故乡、对乡土的眷恋,并不断寻找弥合两种时间意识裂隙的方法。她于恒常的时节流转中着眼关键时间节点,以温柔中见峻切的笔法书写中国社会的正在进行时,从每一户农家生活的跌宕起伏、每一个农民内心的蜿蜒绵亘中折射新时代、新乡村风貌。

【刘燕,厦门大学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21级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