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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2年第5期|路魆:乞力马扎罗的阴影(节选)
来源:《长城》2022年第5期 | 路魆  2022年10月19日08:58

路魆,1993年生于广东肇庆。有小说发表于《收获》《钟山》《花城》等杂志。出版小说集《角色X》,长篇小说《暗子》。曾获第四届“《钟山》之星”文学奖。

 

乞力马扎罗的阴影

□ 路魆

大雪过后,有个扫雪工来到游乐园,在空地上铲雪,堆了一座小雪山。小雪山白皑皑的,他在里面发现了一只冻死的豹纹猫。他挖出豹纹猫,拎着尾巴,绕小雪山走了一圈,再爬上去,把它放在半山腰,展开四肢,摆出它仿佛是在爬雪山的途中因体力不支最终被冻死的模样。这个“大地艺术装置”引起了一些玩耍的孩童的注意,他们来到空地上,对着雪山指手画脚,似有所遐想。

摄影师阿彻的家在三十六楼,西边窗户正好对着游乐园。每天晚餐后,阿彻便多了一份消遣:观察空地上的小雪山。路灯下,雪山倾斜下来的阴影,拖得很长很长。真有种在高处俯视雪山的错觉啊!阿彻想起了扫雪工,心想,那人为什么有这样的举动呢?又是否读过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呢?因为小说开头,有这样一句话:“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尸体。豹子到这样高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做过解释。”——跟扫雪工用死去的豹纹猫制造的雪景非常相似。

扫雪工也许是海明威的书迷吧?但阿彻不是,而且还很讨厌海明威的短篇作品,讨厌他朴素简练的词句,讨厌他实践的冰山理论。在阿彻看来,那不过是藏着掖着、装模作样的表现,海明威的人生色彩比他的作品要丰富得多!但海明威为什么要自杀呢?虽然文学世界对此已有过很多解释了。

半夜被冻醒,阿彻想要去看看那座人造的小雪山。他爬到窗口处,望下去,发现豹纹猫的尸体冻成了一种犹如美丽的晶体或是琥珀那样的玩意儿,在路灯下闪闪发亮。他突然对海明威的自杀有了新想法:“是啊!浓墨重彩的一生需要浓墨重彩的死亡作为结尾。”尽管如此,阿彻还是没法喜欢海明威的作品。豹子尸体倒是引起了阿彻的兴趣。到乞力马扎罗雪山上拍一张照片如何?——说不定,真有头豹子冻死在那儿呢!阿彻曾做梦看见斑斓的幻景,虽然意识到是在梦中,他仍企图拿出照相机拍下眼前的一切,把它们带到现实中来。醒来时,当他马上要去欣赏在梦中拍下的照片,却发现两手空空,没有照相机,也没有照片。人是无法为梦幻的事物留下影像的。

如果能到那座人造的小雪山前,为冻死的豹纹猫拍一张照片以满足内心渴望,那他后来就不会舍命跑到乞力马扎罗雪山去了。当他决定结束几个月闭门不出的日子,于凌晨带着照相机到游乐园空地去时,发现那里已经空空如也了。它本来就不该存在,既碍眼又挡道。没有人会在意路边消失的东西,游乐园才是他们的目的地。而阿彻的乐园早在他把自己多年来的摄影作品付之一炬时,就永远崩塌了。

悻悻而归之际,阿彻在下水道口看见那具被弃置一旁、已经解冻了的猫尸,黑乎乎、软烂烂的一团,杂毛和腐肉跟铁融为一体。这个画面引起他一整天恶心。同时,他意识到,有些东西必须在特定环境中生存和展示,一旦离开那个环境,它便什么都不是,甚至会恶心人。进一步可知,海明威为什么没有向读者证明豹子尸体的存在,也没有阐述自杀动机,因为这两者本身是一种行为,是一种不可捕捉、不可实体化的视觉,一旦变成可被纵横排列、随意篡改的语言,便会分崩离析,最后什么也抓不住。

阿彻更喜欢海明威本身,羡慕他有勇气去死(虽然海明威本人认为自杀与勇气无关)。死似乎是结束无法挽回、浑浑噩噩、创造力衰竭的生活的最佳办法,是富有强烈色彩的最后一击。海明威的那些在阿彻眼中无比苍白的作品,叠加在一起,组成了他身后一道沉重的阴影,而从他后脑勺迸射出来的鲜血则是为这道阴影涂抹色彩的唯一颜料。阿彻镜头下的人物追求无尽的生命感,衣饰色彩浓重,面部表情夸张,充满狂喜,赤裸肢体和器官永远溢出画幅,似乎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他们就因为心力衰竭在亢奋情绪中飞升极乐。业界批评阿彻镜头下的人没有生死痛苦,没有含蓄节制,只有不顾道德的情色纵欲。阿彻如此回应:生与死的间隙,本来就被失去自我的性与色所填满,这些稍纵即逝的瞬间除了他以外,是其他摄影师难以捕捉得到的。也难怪,阿彻对森山大道的黑白摄影也是嗤之以鼻的,说他跟海明威是一路货色。森山曾说:“我眼睛里看到的任何东西,其实都是情色的。摄影作为一种工具,用来反映我眼前看到的东西。摄影本身就是一种色情。”阿彻对此很有共鸣,不过,分歧出在画面色彩的选择上:“丰富、浓烈、饱满、繁复才是生命本色,才是我的作品基调。”

这个基调最终被瓦解了。瓦解它的不是来自业界的持续批评,而是发生在摄影模特身上的事故。阿彻的妻子是他的模特,狂热追随他,无论他提出什么古怪危险的摄影要求,她都百分百配合。阿彻所爱的正是她失去自我的形象。艺术是上帝,阿彻是上帝的仆人,妻子甘愿做上帝仆人的仆人。某日,阿彻突发奇想,想创作一幅名为《披火》的作品。“性”与“死”这两个字久久萦绕在阿彻的日常想法中。终于在一个夜晚,当阿彻和妻子赤裸相对时,他要求妻子披上一条薄薄的红色纱巾。事前,阿彻在纱巾上喷洒了一层酒精,照相机早在床头以仰拍角度设置好了。当妻子坐在他身上时,阿彻用打火机点燃纱巾,按下快门,准备捕捉蓝色的幽火在胴体上蔓延的极美瞬间,那是性与死结合的实体化,绚烂之极。但到底是什么蒙蔽了理智,让鲁莽占了上风?阿彻预想酒精会在瞬间燃烧殆尽,拍摄的时机将非常短暂。然而出乎意料,蓝色的幽火四处跳跃,引燃了妻子的头发。“那被浓烟熏呛得向后仰起的白皙脸庞,那在火焰中翻卷的凌乱长发,那转瞬变成火团的美丽的樱色唐衣……”——当阿彻后来读到芥川龙之介描写画师良秀为了创作《地狱变》而残忍地任由自己女儿被烧死的小说时,失落地发现他自以为是艺术的一切,都早已在大师的笔下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呈现,自己不过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是躲在大师背后阴影中的小人。妻子被严重烧伤后,在病房中接受治疗,皮肤焦黑,开始感染、剥落,露出苍白的血肉。绚烂彩色的背后是无尽的苍白,或说所有彩色都是建立在苍白底色之上的。

火是将物质还原为基本元素的第一推动力;其次,是衰败和腐烂。

阿彻痛苦地意识到,上帝给了他一个古老的信仰测试,像亚伯拉罕听从上帝诏告那样去杀死儿子以撒。但上帝没有在危险之际派天使来阻止他,也没有让他成为迦南地之主,反而让所有人知道了他的疯狂举动。画廊老板因此取消了他的摄影展,贬斥他的作品统统是刻意矫作的笑话!

阿彻对如此乏力人生的唯一抵抗,是把多年来的摄影作品全部销毁,包括拍下妻子被焚烧的胶卷。他看都没看一眼。这么做是基于无限的厌倦、怀疑和痛苦。在非常时期,创造艺术需要脱离生活,阿彻试图重新开始,在隐居的土壤上再次培育自己的艺术触觉。进行写作训练怎么样?或许会有一番新作为吧?阿彻开始提笔,把脑中场景描述出来。有一个熟悉的场景在他脑海中如幻觉般循环往复,模模糊糊,似曾发生。写完后,他发现自己写出来的不过是对《地狱变》文风的拙劣模仿。一旦减少使用修饰性的词语,注重白描、留白和人物对话,落到纸上的成品又成了他所厌恶的“海明威式的小说”。人是无法摆脱自己所厌恶之物的影响的,因为只要厌恶它们,自己就成了它们的对立面——成为对立面,归根结底,也是一种互动关系。

尽管有千百个理由,阿彻可以为自己的模仿行为进行辩解,问题在于,在连夜写作结束后的清晨,当他重读自己的作品时,一种无以复加的恶心和嫌弃涌上来。他坐在马桶边上哭泣。在艺术史上有那么一棵树,投下了巨大的阴影,而阿彻是一种避光的寄生菌类,必须在背光一侧的阴影下生存,汲取营养,但自己从未见过太阳本身。

这个冬天,他在家里待得够久了。白天窗帘总是拉上,他只透过布料的缝隙观察外部世界,太阳从未光临他的居所。“我有什么脸批评海明威的词句苍白?”阿彻质问自己。很明显,在销毁作品后,他的生活没有按预期发展,没有重新抽芽开花,反而有种自暴自弃的念头。苍白在溢出:种的花由于缺乏阳光,以悲观的形体枯萎;煮肉片时忘记关火,煮得发白无味;洗衣机每次都把衣服洗得褪色断线……渐渐地,原本充满激情的事物,在他看来都缺乏以艺术视角去理解的价值。日升日落只是星辰重复运行,生与死只是化学物质的变化,嗜睡的床褥比山川湖海更广阔……种种苍白的事物永远清理不掉,看似是虚构出来的,又那么可触可观地在卧室里堆积如山。

直至春天,一个叫潘的朋友邀请阿彻去参加他的摄影展。两人曾闹过不愉快,很久没联系。摄影展的策展人正是此前取消了阿彻的摄影展的画廊老板,不是冤家不聚头。

“他们是想羞辱我吗?”阿彻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平静。

他的作品早就化为灰烬了,没有作品的人连一颗尘埃都不如。文字作品也许还能靠记忆还原出来,但独特的画面只有瞬间的捕捉机会。摄影师的悲哀正在于此,时间留给他的机会太短暂、太珍贵了。阿彻决定参加朋友的摄影展,想看看他耍什么花招。

出门时,下大雪,世界变白了,街道覆盖在白色中,只要扫开一层雪,就能看到物体本来的颜色。阿彻的脚印在街上没维持多久便被新雪盖上了。留下那些斑驳脚印的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能不能通过脚印的分布方式判断一个人的性格?就像通过作品判断一个作者的个性?雪掩盖了一切痕迹,无人知晓。阿彻感到放松,在白茫茫中,有种身处黑暗一样的安全感。纯黑。纯白。没有修饰。今天是他第一次没有带摄影器材出门。

画廊没有暖气,挤满画廊的参观者穿着厚皮袄,像一群毛茸茸的小动物挤在冰洞里。他们的衣服是纯色系的,几乎都是白色或淡蓝色。阿彻穿着黑毛衣,要是在以前,他绝不会穿这么朴素单调的衣服。画廊保安在入口处将他拦了下来:“先生,不好意思。按规定必须穿浅色衣服才能入内。”原来参观者的衣着是有规定的,但潘事先并没有跟他讲。阿彻被刁难,借口要走。潘赶来叫住了他,示意保安放他进来。他浑身不自在,也只好应邀进去。

这里的冰冷感跟纯白色的装潢非常相配。墙上的摄影作品被其他参观者挡住,阿彻一时看不清是何物。他以为潘会趁自己落魄先揶揄一番,毕竟两人早就看对方的作品不顺眼。但潘只是拉着他,穿过人群。他更加不自在了。好戏在后头呢,对一个人最高明的打击是不动声色的,是若无其事的。阿彻像一只小小的黑色蝌蚪,在一片奶白色的水里游过,还隐约看到头上悬吊着一些巨型字体。参观者很快注意到这里闯入了一个黑色影子,低声议论起来。大家熟知他的丑闻。

潘低声提醒阿彻,不必理会别人的议论,艺术家不需要对生活进行解释。阿彻知道潘的个性,他对于所有关于作品意图的问题是一概不予回答的。潘遵循的正是海明威式的简约含蓄美学风格,曾当面指责阿彻的作品意图过于明显、过于饱满,是幼稚和不成熟的。这是他们最后交恶的真正导火索。潘也曾后悔自己如此指责阿彻的作品,但他之所以后悔,不是因为“指责”,而是因为“当面指责”——这个行为显得太不含蓄了。

潘的衣服比其他人的都要白,不过仔细看,还是能发现上面有些中国山水画风的黑色纹路,像是一道道弯曲起伏的山脊。潘带着阿彻走上画廊二楼的观看台,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摄影展。

阿彻终于看清刚才悬吊在头上的巨型字体是什么,那也是这次摄影展的名称:乞力马扎罗的阴影。几排吊灯从上方把“乞力马扎罗的阴影”八个大字的影子,投落在参观者身上和地板上,以及墙上那些乍看之下毫无内容的照片上。展览墙上有几十幅摄影作品,但实际上只有一幅,因为它们是由一幅完整的照片经过切割而成的,再将顺序打乱,最后随机挂在墙上。潘说,那是乞力马扎罗雪山。阿彻隐约看到山脊、雪、云层,以及某些突兀的黑黄色条纹,也许是雪崩后露出的泥土吧。每一块碎片都乏善可陈、琐碎、苍白,缺乏欣赏价值。把留白的空间单独拿出来,简直是空洞无物的存在。潘笑了,解释说,展览的目的不在于此,而是要求参观者根据每幅照片提供的信息,像玩拼图那样,将序号正确地排列在舞台前的拼图板上,拼出原图。由于每幅照片能够提供的信息极少,拼图人需要具备宏观的想象力,几乎要全知全能地把握背后的信息逻辑才能还原拼图。潘又在暗示他在摄影中运用的冰山理论,或称之为中国山水画的留白技巧。但这次,他需要参观者参与其中,将隐藏的冰山轮廓完整描绘出来,这是一个逆向的过程。

然而照片越看越不对劲,画面似曾相识,阿彻也许在梦里,或在某个朦胧的时刻见过,特别是那些突兀的黑黄色的条纹——对啦!冻僵的豹纹猫尸体——扫雪的男人——游乐园后空地——人造的乞力马扎罗雪山!阿彻一点点地推理出了真相。

“这根本不是真正的乞力马扎罗雪山。”阿彻说。

“你看出来了。嗯,我称之为虚构摄影。”潘说,“无限接近现实的虚构。”

“你这是在蒙骗观众,是在造假。”

“借助假象是艺术技巧之一。”潘悄声说,“如果说我在造假,那你呢?为了创作《披火》去放火,两者有区别吗?”

“放火……”

“这就是为什么摄影展叫做‘乞力马扎罗的阴影’——它只是由实体投下的一道阴影。我从未说过它是真的。”潘又压低声音说,“其实,我从未见过乞力马扎罗雪山。”

展览结束后,只有阿彻完成了正确的拼图,当然也只有他能够完成。部分参观者终于发现,拼出来的原图竟然只是一座摆拍的雪山,觉得被欺骗了,愤然离场。而另一部分人则乐于揣摩其中的深意。这是潘的计划之一,只要在展览结束时揭示“造假”,那么“造假”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摄影展公开的一个艺术环节,嘲弄一般的参观者。只有那些真正有欣赏力的人,才能体会内里反常的艺术趣味。

阿彻获得了这次展览的奖品:一次真正的乞力马扎罗雪山之旅。

“这是你复出的好机会。”潘说,“画廊老板答应了,只要你拍一系列乞力马扎罗雪山的作品回来,他将为你举办一次个人作品展。”

阿彻不知道潘在搞什么。是陷阱还是善意的帮助?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画廊老板走过来补充道:“有一个前提条件,在乞力马扎罗系列的作品中,必须含有那只被冻僵的豹子。”也就是说,阿彻必须拍到那只很可能是虚构出来的,或是来自传闻中的豹子,否则无论他的作品有多美,他都不会得到资助。换言之,若要得到资助,哪怕要亲自杀死一头豹子放在雪山上,他也必须下手。这就是所谓的虚构摄影。

乞力马扎罗雪山是阿彻最讨厌的山,一个令他厌恶的象征,一座海明威的丰碑。画廊老板只是出资者,这个条件肯定是潘提出来的,特意刁难阿彻,要阿彻从他原本厌恶的事物中,寻找让他得以继续生存的养分。但走出摄影展的大门前,阿彻就意识到,他在这里的生活,那种他视之为生命基础的创作生活,其实已经彻底结束了,他将走到事物的对立面去。阳光无法毁灭影子,于是影子心安理得地与其共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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