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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系叶巴村
来源:文艺报 | 吉米平阶(藏族)  2022年10月14日08:50

在西藏东部的昌都市八宿县,有一个叫叶巴的村子。村庄在怒江边上,“挂”在江边的大山山腰上,因为地处干热河谷,海拔不到3000米,所以很适合高原作物生长。虽然山高谷深、道路艰险,但许多居民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也造就了一方隔世而居的天地。

2011年底,我受命带队前往叶巴驻村,开展强基础惠民生活动,这也是西藏脱贫攻坚战的序幕。彼时的叶巴村,不通电、不通电话,乡村公路刚刚修到村口,吃水靠水沟,做饭需砍柴,跟现代生活还是有一些距离。记得我们第一次进村,单位购买了发电机这样的大件和各色罐头、大米、挂面、方便面、种种调料等给养,昌都市(当时还是昌都地区)和八宿县“强基办”给我们配备了生活必需品,包括折叠床、折叠椅、烧柴的灶具、锅碗瓢勺,还有西藏和平解放60周年时中央代表团赠送的高压锅和手提太阳能灯。各人也都做了充分准备,被褥服装鞋帽自不必说,常用药品、手电蜡烛、书籍零食,还根据过去野外生活的经验,买来了防跳蚤蚊虫的沙姜粉。这么说吧,大概除了搬不动的房子和带不走的电、自来水,该带的都带了。在村委会安顿下来之后,发电机因为燃料无法接续,仅用了几次便只能置之一旁。

叶巴村当时有80多户近500人,在西藏算是较大的村子,有小卖部和乡村茶馆。在村后山坡的几个固定地方,有江对岸传输过来的手机信号,我们要跟外界联系,需要上山举着老式手机找合适的位置,戏称“您呼叫的用户正在爬山……”

这一干就是一年多的时间。

对一个偏远的、不属于自己的村庄,从不熟悉到熟悉;对藏东农村的了解,从肤浅到比较深入;对西藏农牧民的感情,从模糊到亲近。我在这里亲身经历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过程,在感情上已经把叶巴当作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因为负责单位的驻村工作,我在拉萨和叶巴之间不断往来,后来叶巴村和怒江边其他地质条件不适合人居的村子一起,整体搬迁到了县城边上的西巴安置点,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十多年间,每一次往返,我都有很深的感触。也有村民时不时来拉萨寻医问药、探亲访友,带来村子里最新的消息:谁家盖新房子了,谁家小子娶媳妇了……十多年来,叶巴村像一个闯入我生活的不速之客,更确切地说,我像闯入叶巴村的一个不速之客,不断影响着彼此的生活。遥远地方的那个村庄,是我的牵挂。

十多年里,也有一些熟悉的老朋友,在风雨飘摇中离我们远去,这其中就有哈哈乡长。哈哈乡长的本名叫次仁顿珠,叶巴人发音快,叫成了次顿珠。他在西藏撤区并乡之前,曾经担任过林卡乡和然乌乡的聘用乡长。哈哈乡长算是老资格的乡村干部了,叫他哈哈乡长,是因为他整天嘻嘻哈哈,在县里乡里人缘很好,次顿珠这个本名没多少人知道,哈哈乡长的名头倒是响亮得很。

记得刚进村的那天晚上,我们由乡干部带着去村医生群培家借宿,有一个会一些汉语的村干部,一直拉着我们的手,不断地说“谢谢啦”,他就是哈哈乡长。当时我觉得奇怪,什么都还没做呢,谢啥呢?后来熟悉了才知道,在他的语言系统里,这是多多拜托的意思。

哈哈乡长懂点汉语,对村里的情况又很熟悉,对我们最初的工作帮助很大。在建立户情档案时,有的人自己都不知道家里种了几棵树,孩子是哪年生的,他全都知道。因为见过世面,他家田地的出产比别人家的都丰富,韭菜呀、莴笋呀,县城里时兴的蔬菜他都种,核桃树、苹果树也伺弄得好。别看全家就他这么一个劳动力,地里的活还真不含糊。村子里的家庭大多把小孩送到离家不太远的东坝小学念书,而他把三个孙子孙女都送到了县小学,在培养下一代的问题上,一点不计较成本。

哈哈乡长腿不好,走起路来左右摇摆,那是人民公社时期修建水渠时受的伤,但这一点不妨碍他四处走动。他尤其喜欢到县里,县里老一点的职工大多认识他,有点如鱼得水的意思。他跟乡里也很熟,村里要领的许多款项,多是他领下来。有一次,乡里给每户发护林补贴,大约有十七八万吧,他主动请缨去取。从村到乡所在地,过去步行或骑马得三天左右,公路修通了,骑摩托车去,只要三四个小时。公路碎石、泥泞路段都不少,冬天积雪的时候更加难行,危险系数还是很大的,但哈哈乡长不顾这些,能出去跑跑,他十分乐意。这一去就是许多天,邻近的村庄都把钱发到大家手里了,于是有人开始犯嘀咕,说是不是拿去打牌或者喝多了酒弄丢了云云。又过了几天,他摇摇摆摆嘻嘻哈哈地出现在村里,说在县上碰见了老朋友,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还拿出老朋友们送的好烟好酒显摆。第二天,几个村委召集大家在村委会院里发钱,每家几千几百不等,热闹非凡,仿佛过年,发完之后钱数不多不少,真是让人佩服。他却跟没事人似的,依旧嘻嘻哈哈如故。

春天来了,他第一个给工作队送来韭菜。春天里的头一茬韭菜,用腊肉包包子,那个香,别提了,现在一想还满嘴生津。随着季节的变化,我们吃到了他家地里的小白菜、辣椒、西葫芦、莴笋等等,他家的菜地成了工作队的生活基地。当然不能白吃,我们也报之以罐头,也常常请他来吃饭,顺便了解更多的风土民情。因为有工作经历,哈哈乡长身上少了些陈规,村里过年杀猪会请他来,乡里的干部来村里,会一起到怒江去钓鱼,听说还打过岩羊。在他身上没有那么多禁忌,喝酒吃肉,十分开心。

他成了工作队与村里十分重要的纽带。

去年春天,村小学破土动工了,承建方是四川的老板,带的工人都是内地的农民工,与村里完全无法交流。好在有个哈哈乡长,可以安排工地上要购买的沙石木料;村里每家每户轮流做小工,与老板就工钱料钱讨价还价,没有他简直不行。他从早到晚基本都泡在工地上,建筑队与村民之间便没有那些纠纷扯皮,双方都很高兴。

哈哈乡长在村里当村委,每天侍弄完自己的庄稼,就跑前跑后忙乎村里的事情,从没见他嫌过什么。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在学校的工地上,早上给大家派活,下午给混凝土浇水,忙得不亦乐乎。看着他拉着水管在工地上蹒跚的身影,我想,叶巴村还真是缺他不得。

哈哈乡长2017年5月去世,去世之前我们还见过几面。现在他那个曾经在县里读书的孙子格顿央平成了户主,跟他一起读书的两个妹妹也都各自成家,在县城打工。他们的生活中心已经迁移到了县城里。

记得我初到驻村点,除了一些基础工作,就只能帮助村民吆喝卖核桃、花椒、辣椒,因环境和格局所限,没能为他们寻找到一条告别大山、脱贫致富的新道路。现如今,叶巴村让我时刻挂念的乡亲们,过上了“两不愁三保障”的生活,已经彻底跟几年前的日子告别了。面临全新的环境和生活方式,他们许多人还有些不适应,但家里的老人不会再因缺医少药而饱受病痛折磨,孩子们也不会再为上学而少小离家。新生活的美好画卷正在叶巴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