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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2年第10期|赵志明:长江引航记
来源:《广西文学》2022年第10期 | 赵志明  2022年10月14日08:36

小船行水如行陆……

大船行水如行空。

——杨万里:《雪小霁,顺风过谢阳湖》

1

宁愿人等船,不让船等人。这句话被所有行船之人奉为圭臬,恪守无愆。就像此刻的刘志国,便早早立于小区门口等候引航用车的到来。三伏天里,九点前暑气已经明晃晃地逼人。他头戴马鞍式大檐帽,身穿白色短袖制式衬衫,帽徽、肩章、臂章和那排亚金色纽扣,在七月灼热的白日下熠熠生辉。过往的行人(此时正值上班早高峰)不免会多张望几眼,心里赞叹那军人特有的挺拔身姿,同时好奇于具体军种、兵种,只是不好意思驻足细瞧。

由红色国旗、黄色罗经花、金黄色橄榄枝和深蓝色海浪组成的帽徽,以及肩章上的四条横杠,显示刘志国是一名正式引航员。

开引航用车的周长勇是站里的老人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望海引航站成立之初,他便负责开车接送引航员,风雨无阻,从不懈怠。长期的耳濡目染,老周对长江引航史如数家珍,经常自诩能顶半个引航员。这也并非完全是大话。引航站效益迟迟不见起色那几年,站里一度准备停掉引航用车,将老周(当时还是小周)调往安全技术部。他是极不情愿的,因而发奋熟读内部培训资料,打定了主意,大不了辞职,也要先去想办法成为持证船员,再通过考级,历经见习和助理诸阶段,申领引航员适任证书并一路晋升。

好在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长江引航业务迅猛增多,引航用车远远不够,司机人手也愈加紧缺,小周得以继续安心守责,为引航员开车服务,站在江边远眺引航员凌波踏浪(乘坐引航交通艇),拾级而上(攀缘引航梯),也算曲线圆了自己的梦想。都说引航员每天的工作真正诠释了何谓舟车劳顿,他直接负责陆地那一半,无论短途长途,当天的路况和天气怎样,都把车子开得稳稳当当。引航员的辛劳外人很难知晓,当他们引领船舶顺利抵达目的港后,往往精疲力竭,两脚沾到地面好比卸去了万吨重担,精神上一放松,能像马儿那般站着入睡。他作为身旁边的贴心人,保证引航员回程路上不再受颠簸,也不会中途醒转来。

站里的年轻引航员都喜欢老周,一来他为人热情,二来他乐于分享,经常说起长江引航的种种骄人纪录,不仅在语气上与有荣焉,客观上也起到打气助威的作用。例如引领第一艘进江外轮巴拿马籍“日本商人号”抵达张家港,他比喻为“新中国长江正式对外开放后唱响的第一支歌”;引领最大吃水11.82米的利比里亚籍“华誉号”抵达南通港,他是这样解说的“引航员全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衣服上拧出的汗水能浇透偌大的甲板,华誉号的龙骨像一把巨大的犁,硬是把航道拓深了几十厘米”;引领总长度达700米的“塞瑞科号”(一条龙船队)抵达江阴港,他将这一盛况编成了解说词:“乖乖隆地咚,码头将够用,从头看到尾,需要廿分钟,真如同观摩了一整场中学秋季运动会入场式”;引领最大载重50万吨级的巴拿马籍“海上世界号”轮抵达江阴港,他则是自问自答:“50万吨是什么概念?相当于50艘1万吨船,100艘5000吨船,能密密麻麻地排一江面,往开水锅里下馄饨也没有这般密集”;引领水面以上宽度达128.752米的荷兰籍半潜特种船舶“雨燕号”出江,他的描述更是让人身临其境:“经过最窄处航宽只有200米的尹公洲航段,雨燕号像施展了缩骨功,又如同在悬空钢丝绳上溜滑板”;引领水面以上高度118米的圣文森特籍“振华6号”出江,他把通过跨江大桥形象地称之为“一场让人目瞪口呆的魔术秀,大卫·科波菲尔都要甘拜下风”……一个个“最”字,与航道深浅、江面宽窄、大桥净空高度等交织在一起,处处险象环生,让还处于助理阶段或见习期的年轻人听得入迷,错不开耳朵尖,紧张时心房收缩似要攥出一掬江水来,化险为夷后又两眼放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原来,动辄万吨起步的大巨轮,也会使小性子,小到引航梯,大到锚和舵,都会发生意外,生出层层考验,还有某些高鼻梁蓝眼睛的外国船长,他们以为经历了大海上的风浪,就能傲慢地小瞧中国的长江,为由海进江过程平添许多波折。奔腾的江水变幻无常,前一时还风平浪静,后一刻便风起云涌,白花花的水柱像潜伏的暗礁突然蹿出几丈高,夺人心魄。驯服的长江倒映着徘徊的天光云影,好像屋前檐后供妇人淘米浣衣的内河,发起怒来却能把万吨巨轮当成玩具,戏弄于股掌之间,唬得所有外籍船员个个战兢人人变色。深水航道最喜欢和船舶玩躲猫猫的小儿游戏,借助斗折蛇形的岸势、幽昧难测的河床、星罗棋布的浅滩和行迹不定的流沙包,悄咪咪往左探出一只脚,或者不动声色地往右缩一下身子,“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便能让船舶发生失控、搁浅甚至碰撞事故。春秋两季恼人的晨雾里遮藏了无穷声响与动静,有号笛、号钟的长短声,有发动机的嗡嗡声,有甚高频的电流吱吱声,有流水被船身挤破的噗噗声(流水无声,浪花声意味着船舶驶入了浅区),有国旗和引航旗的迎风呼啦声,有水鸟的欢啾,有水族的私语,连带着雾的生成、流动、落下、稀释、消解,都镀上了一层声音的薄膜,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船在何方。四时夜幕下,璀璨星空、两岸的城市灯火、夜行或驻泊船舶的信号灯、锚地的探照灯、江面的航标灯,交织成壮丽流动的光带,只有在夜航船上才能尽情领略,可惜无边美景在前,引航员却要力抗干扰,查漏补缺,以确保航行无虞。

原来,引航员比雷达更加值得信赖,好比六耳猕猴配备上火眼金睛,不仅江面上的大小动静,连天空和水底的些微变化都须臾逃不过他们的耳目,风向大小、冰雪雨雾、潮涨潮落、浅滩沙坝、岸形水势,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如同驯兽师,他们摸熟了船舶和江水的秉性,让两者俯首帖耳听命行事,即使小有摩擦,也能很快消弭于无形。也像圆梦师,一旦背上引航包,身手矫健地登上待引领外轮,升起五星红旗和引航旗,出则把长江引向世界,进则把世界引入长江。

这是多么壮哉!

2

那辆黑色的大众牌轿车,像弓身垫脚走路的老猫一样悄然而至。从减速到停下,时间和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刘志国只需跨前一步,便能伸手打开车门。车里的冷气适度,老周那张永远精力充沛的笑脸不疾不徐地偏过来,亲切地打招呼,“小刘,等很久了吧?”

刘志国回以笑脸,但心里觉得奇怪,按例老周应该先去接上姜育德师傅(主班引航员),再来接自己(副班引航员),然后一起去码头,乘坐引航艇赶往交接作业区域,接过上一站(上海站)引航员的交接棒。这是长江引航中心自施行“分站引航”之后雷打不动的惯例。根据安全技术部的统筹,这一次虽然多了太仓引航站的常航宁师傅(副班引航员),交接区域放到了长江宝山段,但具体流程依然大差不离,接人顺序也不应该有变。他边系安全带边问:“周师傅,怎么没先去接我师傅?”老周笑着解释:“你还不知道吧,老姜要提前做外公了。小玮昨天晚上动了胎气,凌晨时分被紧急送到妇幼医院。这会儿他人就在医院,一大早就给我打过来电话,让我先开车来接你,再去医院接他。”

师傅的女儿姜玮怀孕待产的事,刘志国也知道,师傅为此还专门提前向站里申请了长休假,准备在女儿预产期那几天好好陪着。在师傅身上,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可惜的是孩子很有可能提前出生,而师傅已经领了引航任务,必须上船。刘志国很想打电话问一下师傅,孩子是不是已经顺利出生,母子是不是都平安。如果师傅前脚刚离开医院,姜玮后脚便早产,那师傅的遗憾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弥补了。师傅陪伴女儿的时间委实太少了,简直屈指可数。姜玮出生,姜玮入学,姜玮毕业,姜玮工作,师傅都没能亲眼见证这些具有特殊意义的时刻,而是坚守在工作岗位上,巡视着滚滚长江。新人谋划许久的婚后旅行,他们准备带着双方父母来一次豪华邮轮海上游,也因为师傅的不能成行而泡汤。姜玮和她丈夫的想法很朴实,他们的父亲做了一辈子引航员,应该享受一次单纯作为乘客的服务,不必操心船,也不用担心水,好好彻底放松一下,享受美食和美景,陪伴在家人身边。即使这么简单的愿望,因为摊上了这样一个做引航员的父亲,反而变得更加难以实现。

姜育德对女儿的愧疚,站里的人都知道。随着姜育德的诸多荣誉集身和望海引航站的日益发展壮大,这份愧疚也水涨船高。当了父亲的其他引航员都理解这份羁绊,对之唯有肃然起敬,但不会试图去宽慰或劝阻,毕竟引航员有自己的“希波克拉底誓言”:以引领船舶顺利航行为己任。随着安全引领次数和里程数的增加,他们对船的感情,对长江的感情,也越发地难以割舍。在雄伟的长江上,动辄万吨起步的艨艟巨舰轻不若一毛,引航员更是渺小的秋毫之末,他们之所以能够引领巨轮,上下中流自在行,仰赖的正是江水的伟力。长江不是一条长长的柔软的苹果皮,也不是一根被掷在地球表面的瘫软马鞭,更像是一条大动脉,凝聚着所有华夏儿女的共同心跳。这心率需要每个人去用心呵护。他们是长江引航员,在引航作业期间,神圣使命在肩,不能出丝毫差错,不复是儿子、丈夫和父亲。除了引航员身份,他们在船上能行使的另一重身份便只能是师傅,旨在帮助年轻的助理引航员和见习引航员尽快成长,一起守护长江,让每条航行在长江上的船舶都安全无虞。这也是老引航员的职责所在。说起来,姜育德在每一个徒弟身上花费的心血,倒比自己的女儿还多。

“周师傅,小玮若还没有生产,我师傅他……”刘志国几次欲言又止。他打心底里希望师傅能留在医院。只要师傅向站里提出申请,杨站长和陈书记毫无疑问都会准假,谁的人心不是肉长的呢?至于这次引航作业,主班引航员可以让常航宁师傅接替,常师傅也是一级引航员,或者另外安排合适的人选……不过以师傅的个性,既然亲自制订并提交了引航方案,他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临时开小差的。

“就算杨站长和陈书记双双出面,怕也劝不动老姜。否则,他也不会在上午打我电话。即使如此,为了能在医院多陪女儿一会儿,临时更改了接车路线,他还觉得很抱歉,这会儿估计早就站在医院门口等我们了。”老周说,“老姜这个人是铁汉柔情,一颗慈父心埋藏得很深,从面孔上根本看不出来。”

两人这么一路聊着,车子不知不觉滑过了清淮桥,前面就是望海市妇幼保健医院。不出老周所料,刘志国远远便看见自己的师傅姜育德,也是大檐帽、制式衬衫、双肩包,气定神闲地站在路边候车。老周说得对,姜师傅的涵养功夫早就炉火纯青,在他的那双眼皮子底下,无论是江面还是生活,再大的风浪也会得到安抚,变得波澜不惊。

老周笑着说:“你们师傅徒弟真是一个模子塑造出来的,采用的都是马路边标准的候车方式。不管是先接师傅,还是先接徒弟,你们就像是标出了航道的两颗号浮连线,让人心里特别踏实。”他这么说着,已经估算出了距离,掐准了时间,轿车像岸脚处的江水,异常平缓地流向烈日下的姜育德。

3

墨色车窗挡住了热烈的阳光,姜育德的脸色瞬间黯淡了几分,笑容也泄露出一丝疲惫。从昨夜子时到现在,他还没有合过眼。急诊室外的那条长廊仿似深夜里的长江,那条长椅化身风浪中踽踽独行的船舶。在这种情况下,哪怕一分钟他都没法睡着,一直熬到现在。直到看了医生的诊断,离女儿预产期只有两周时间,属于正常范围,临床情况也很稳定,这才放下一大半心。

老周和刘志国两个人,话头涌到嘴边化成干咳,终究没有发问,都装作无事人一样。还是姜育德主动说起:“昨晚陪闺女到医院检查,折腾了大半宿。还好没什么大问题,小家伙估计还要在他妈妈肚子里待几天。”条件反射一般,老周心里想的是,这就好比船舶在锚地泊停了。但因为不合时宜,故没有说出来。

这时,姜育德从引航包里面取出一份材料,递到前面,“志国,这是我和常师傅敲定的引航方案,站里领导已经批准。我们待会要引领的是艘超巨轮,17万吨的大家伙,装载的又是危化品,引领难度很大。你先抓紧时间熟悉一下。”他的语气里透露出压抑不住的兴奋。引航员都是迎难而上的性格,挑战越大,他们越亢奋。

刘志国心头一热。安全技术部的同事向自己通知任务的时候,也特意多提了一嘴,说中心原本只安排了主副班两位引航员,姜师傅是确定的,另外一位待定,或者是姜师傅搭配太仓站的常师傅,那是强强联手,或者是姜师傅搭配刘志国,那是师徒黄金搭档。刘志国心里明白,在提交具体的引航方案时,姜师傅之所以推荐三人组合,除了高度重视之外,也是想让刘志国参与其中,多方位学习。纸上谈兵也好,模拟演练也罢,毕竟远不如积累实战经历。

中央后视镜里,姜育德已经睡着了。引航员就好像备车状态的船舶一样,可以随时应付加车(加速)、减车(减速)、倒车(退回)之间的切换,快速入睡也是引航员的独门秘籍,唯有这样,才能争分夺秒地迅速补回精力,胜任动辄七八个小时必须全力以赴的岗位坚守。

老周把温度打高一些,防止姜育德在梦中着凉。车子处于匀速前行状态,像镀上了一层隔音涂层,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几乎不可察觉,只有车内姜育德轻微的鼾声清晰可闻,车窗外不时翻搅起一团团阳光,像飞剪艏劈开的浪花,瞬间被甩到了后面。大众轿车奔驰在望海至太仓的城际高速公路上,后面自然没有延展出一条长长的尾浪。巨轮行驶在深水航道里,确实像拖拉机犁地,一样慢吞吞的,一样笔直的,一路几乎都是正舵,所不同的是,拖拉机翻垦出的地面是黑黝黝的,巨轮翻垦出的水面是白花花的。刘志国最佩服师傅的是,师傅说睡就能睡着,前提是可以让师傅放心闭上眼睛休息。如果师傅必须清醒着,他就能一直做到鹰视狼顾,眼皮都不带眨一下。他记得师傅作为主班引航员最长的工作记录是16个小时。他的功力和师傅比起来,实属天壤之别,他到现在还经常“坐车晕船”,一不小心就会把船和车搞混,在车里以为是在船上,在地面以为是在甲板上。这可能是他经常揣摩学习引航方案的后遗症。师傅对此倒是颇为认可,以为这是引航员必经的阶段,如同“拳不离手,曲不离口”。

两个时辰,足够姜育德恢复精力,也足够刘志国借助方案在想象中完成这次模拟引航。随着太仓至南京12.5米深水航道的全线贯通,长江成为名副其实的黄金水道,进江的万吨海轮大幅增加,载重吨数也直线提升,理论上5万吨级海轮可以全潮直抵南京,5万吨级以上可以通过乘潮减载的方式抵达南京。例如眼下这艘新加坡籍2G型油轮,其基本资料如下:船名“赤耀峰号”,船长287米,船宽45米,载重达17万吨,吃水11.3米。若以船舶吃水的11.7%计算,航道富余水深应该在1.3米以上,可实际上却只有1.2米,这意味着“赤耀峰号”是受限船舶,必须乘潮方可进江,好在现在是长江主汛期,江水水位抬高了0.5米左右。离目的港302千米,以平均10节(1节=1.852千米/小时)的航速计算,加上夜航条件也满足的话,至少需要航行16个小时。航程远,时间长,意外因素就会增多,此外还必须做好可能要临时停靠锚地的准备。从浏河口到望海,共有19个锚地,其中6个只能靠泊长江驳船和小型船舶,2个过驳专用,1个检疫专用,剩下的10个,每个可停靠10万吨海轮3艘或20万吨海轮2艘。首先,虽然航段内另有10个面积相仿可供大型船舶使用的停泊区,可每天航行在江面上的万吨巨轮近200艘,尚不包括靠港停泊作业的船只,若“赤耀峰号”需要应急停泊时,最近的锚地很可能没有空位,将会被迫滞留在航道里,这是非常危险的。其次,还要考虑浅区情况。从浏河口到望海,要经过五大浅区,其中尤以通州沙东水道和福姜沙南水道(老虎口就位于福南段)最为难行,是浅区瓶颈段,深吃水海轮经过时浅水效应明显,船体会因为主机的空转而加剧震颤,底部龙骨随时有触底的危险。届时刘志国作为副班引航员,一定要做好万全准备,除了关注潮高,同时也要开启测深仪密切留意水深,全力配合姜育德和常航宁,防止“赤耀峰号”跑舵偏航。另外,航段内尚需经过两个桥区(苏通大桥和江阴大桥),再加上密集的码头、渡口和专有水道,也使得航行环境更加复杂。

刘志国把引航方案合上。他刚才还只是模拟引航,却着实殚精竭虑,衬衫湿了一大片。在幻想中,他踩着风浪登梯而上,进入“赤耀峰号”驾驶舱。引航作业模式一旦开启,他的精神便高度集中、紧张,眼睛睁得足够圆,在能见度良好的情况下才能看清前方3海里水面的大致状况(姜育德和常航宁在同样条件下能看透6海里),眼到,嘴到,心到,三到合一,不敢有一丝松懈。历经千辛万苦抵达目的港,行百里者半九十(姜育德一直强调这一句),靠泊港口更加不能马虎。等到这一切都做完,虽然是在想象中,人也已经接近虚脱。然后才是与船长交接道别(引航要做到有始有终,始于交接,终于交接,一定要有对接人,才算完成引领任务),爬下舷梯,一俟踏上坚实的路面,很难不产生眩晕感。他虽然一直在副驾位置坐着,腿脚依旧感到酸痛麻木,好像再也站不住了。

“怎么样?”老周压低声音关切地问,语气中透露出无比羡慕。

“还好。”刘志国掏出手绢,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有两位大师傅坐镇,船体都正常运行的话,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

“天气呢?”

“太仓交管中心提醒会有雷阵雨,但降雨覆盖面积不大。”

老周说:“小刘,这一次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眼馋你。老姜和老常,他们可是长江上的两块金字招牌。15万吨以上巨轮进江,远到望海港,几年也不见得有一次。等你完成任务回来,可要好好跟我说一说。”

4

七月里的天,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吃完午饭,天色霎然阴沉,东南风渐渐强劲。老周驾车返回望海市不提,浏河基地自有引航用车送三位引航员去码头。老周来的路上还说长江流域二次梅拖着条尾巴,现在这条尾巴就挂下来了。

码头上空的黑云越积越多,江水也被染成深碧色,被风鼓吹起来的涌浪像田田莲叶般铺展开,近脚处则显示出水泥灰的颓败,恰似浑浊的枯荷戳在一堆。交通艇高低起伏,船舷外侧的防撞轮胎和码头台阶边沿处的防撞带不时碰撞,发出噗噗的声响。长江上无风还有三尺浪,永远不会风平浪静地迎接引航员。

他们穿好救生衣,依次跨进船舱。交通艇兜了个小小的圆弧,调整方向,在波涛中像一只,奋力向东游去。正值涨潮时间,随着汹涌的波涛,水位开始不动声色地上涨,江面上突然冒出好多驳船,不约而同地划江。江上有谚:抢过大船头,一年不用愁。在风浪中讨生活的散装驳船,宛如一支整编的船队吹响了冲锋号,有的前后蜿蜒成串,有的五六艘并排而行,全然不顾危险,已经挤占了深水航道。小船满载之后吃水线很深,浪头似乎能轻而易举地翻过船舷,跳入船舱内。即使防水毡布铺得足够严实,也让人着实担心,看上去弱不禁风浪的船舶会随时被江水无情吞没。这些小船最危险之处是贪图涨潮的便利,往往会在乘潮时关掉电机室动力。小心驶得万年船。风急浪涌的时候,不要说在航,即使停泊在锚地,其实也必须全程保持备车状态,以防不测。

等到了在航交接区,小船们忽而不见,都主动规避到了浅区航行,江面顿时一片开阔。

“赤耀峰号”正在慢慢驶近,拉响的汽笛中气十足,声传数海里,通知上下行的船只,它已经开始为在航交接做减车(减速)准备。几只白鹡鸰在交通艇上空的舞姿呈跳跃状,好像一个个兴奋的指挥家,引领着波浪的层层推进。它们似乎被江面上的这个庞然大物吓了一跳,几乎要撞上了才跌跌撞撞地飞逃而去。波浪顿时失去了井然有序的阵型,又迁怒于巨轮挡了去路,恶狠狠地撞上去,不惜粉身碎骨,珠溅雪扬。交通艇从南面趋向“赤耀峰号”的肋部,大小两只船之间的水面好像隆起的门槛,阻碍着它们的接近。想要越过谈何容易,它会突然凹陷,像撤凳子一般,不提防的话,交通艇就会和“赤耀峰号”发生一次亲密接触。驾驶员必须掌握节奏,在波谷里努力靠上去,在波峰上及时撤回来。大船上的舷梯已经安置妥当,引航梯也垂挂了下来,在风力作用下来回摆动,不停地撞击着船壁。

姜育德戴上劳保手套,率先登梯。他起身站到交通艇的船头,常航宁和刘志国一个站在身后护着他,一个侧身准备在交通艇有可能撞上“赤耀峰号”时伸手推挡一下。姜育德两腿生根般稳稳站住,确定引航梯放置规范之后,向“赤耀峰号”甲板上俯视的水手和交通艇驾驶员扬手示意,水手旋即弯下身子,用力握住引航梯的上端,驾驶员则开始在风浪中控制好交通艇,尽量靠近“赤耀峰号”。姜育德屏气凝神,他需要瞅准时机,轻盈一跃,让自己准确无误地攀上软梯,双手抓紧的同时,双脚也要踏牢靠。引航梯一旦承重吃力,便会发生前后左右的震荡,加上船身的颠簸和风的吹刮,幅度会很大。从交通艇登上软梯的这一跳尤为惊险,一旦引航员被引航梯甩下,会直堕入江水中,即使穿着救生衣,也极有可能被交通艇撞个正着。引航员一旦顺利登上梯子,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爬,对于体力和耐力都是考验,何况他们还背着好几千克重量的引航包。攀爬过程中引航梯也有可能断裂,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姜育德虽然驾轻就熟,也不敢大意,在交通艇登上波峰的一刹那,他双腿用力,腾空而起,像一只手足都生有吸盘的雨蛙一样牢牢吸附在了引航梯上。因为挂上了一个人,引航梯的两股软绳上像灌注了750牛顿力,很难抓握住。踏板受到两边绳索的挤压和牵扯,也变得紧张不安,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江风像玩秋千一样使劲荡着引航梯,无非是想把人甩下秋千架,或者将人撞向船壁。姜育德努力稳住身体,将呼吸调整均匀后才开始攀登。

从交通艇仰望,姜育德的身体越来越小,到9米高度时,他跨上舷梯,慢慢瞧不见了。之后的顺序是,从“赤耀峰号”先下来一个交班引航员,然后常航宁登船,再下来另外一个交班引航员,最后才是刘志国。

引航交接班在驾驶台进行。姜育德是指定的接班责任引航员,在他对交接项内容逐一了解清楚并确认接班后,交班引航员随即离开驾驶台,意味着“赤耀峰号”此后航行的安全责任将由姜育德负责。当常航宁、刘志国都上船之后,姜育德向利斯特船长介绍浏河口到望海的引航方案,对通航环境复杂的航段(福姜沙南水道)和夜航段(龙爪岩到江阴段)进行重点说明,并明确两点:第一,任何时候任何航段都必须以安全航速行驶;第二,主机必须确保能够随时停车。之前上海站引航员上船时,也向利斯特船长提出过上述两点要求。利斯特船长对姜育德给予了肯定答复,并向三人介绍“赤耀峰号”的操纵性能。

“利斯特船长,我刚才登船时注意到主桅上我们的国旗,我强烈要求您换上一面新的五星红旗。”姜育德说话时和颜悦色,但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在任何一个主权国家的领土内航行,悬挂褪色、破损的国旗都是不得体的。”

利斯特船长很尴尬,连连致歉:“大引水先生,对不起。请您务必相信,我无意冒犯贵国。之前您的同事也提醒过我,可惜我的船上没有备用的贵国国旗。我郑重答应您,到了港口,我一定更换一面新的贵国国旗。”

姜育德打开自己的引航包,一抹耀眼的红色倾泻而出,鲜艳夺目。原来,他的引航包里面除了雨衣、墨镜、引航手持终端、甚高频、望远镜这些日常保障和专业装备,还装着一面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五星红旗。

“利斯特船长,现在,请您的船员把这面国旗换上去吧!”

就这样,“赤耀峰号”的主桅上冉冉升起了一面崭新的五星红旗。三个引航员的体重加起来不超过0.3吨,以0.3吨之重登上17万吨的巨轮,其影响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若再加上一面国旗和一面引航旗,其分量不言而喻,足可以镇风浪、平险情。刘志国笔直地站在甲板上,向着国旗行注目礼,心中回荡着《义勇军进行曲》的铿锵旋律,忍不住热血沸腾。

这也是“外交无小事”。按照《国际法》,每一艘外籍船舶都是一块“流动的国土”,当它们驶进其他国家的领海,就必须悬挂该国的国旗。根据《关于海港引水工作的规定》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外籍船舶航行长江水域的管理规定》,为了维护中国海港的主权和安全,对所有进入中国领海的外国籍船舶一律施行强制引水,外轮在长江水域及其港口航行或移泊,必须由长江引航员代表船长操纵船舶、实施引航。当引航员登上外轮,一旦发现国旗有破损、褪色等情况,有责任和权利要求对方更换一面新的国旗,维护国家主权。考虑到有的外籍船舶未必存有备用的五星红旗,很多引航员的引航包里都会装有一面崭新的五星红旗,以备不时之需。引航员虽然不是外交人员,却也担负着外交使命,维护国家的主权神圣不可侵犯,这是同他们的引航工作密切相关的。他们的心里始终装着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江面上的风浪似乎也注意到了这颇不寻常的一幕,不再喧哗,变得恭默守静。待到五星红旗升上顶端,风势又起,将主桅杆上的三面旗帜(新加坡国旗、中国国旗、引航旗)吹得呼啦作响。

此时,在航交接业已完成,上海站跑第一棒的两位引航员已经乘坐交通艇返回,跑第二棒的三位长江引航员也都到岗在位,“赤耀峰号”结束了慢车控速状态,开始恢复正常航行速度。姜育德立于驾驶台正前方,进行6海里瞭望;常航宁盯着雷达,不放过屏幕上任何一个光点的异常轨迹;刘志国执行走动瞭望,从艏到艉,船舷两侧,不仅注意两岸距离、航标位置,也留心左右上下行船只以及水浪状况,甚至聆听动力设备和船体的震颤,像中医把脉或者西医听诊,掌握船舶的整体性能。

风急,浪涌,江面顿时显得犬牙交错,狰狞万状。交通艇跨浪而去,越来越小,宛如一叶。

5

暴雨说来就来。在云层里捂了几个小时的雨点,一旦获得自由,便雀跃着纵身而下,凝聚成鸽子蛋一般大小,砸向混沌不堪的江面,又像不得其门而入的醉汉,捏着拳头疯狂敲打驾驶室的外壁。江浪越涌越高,迫不及待要腾跃到高处,迎接从天而降的雨水,似要合谋把江面之上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乍一看,还以为平躺的江躯突然立了起来。狂风肆虐,闪电频频开道,沉雷滚动无歇时。水天之间仿佛竖起了一架织布机,狂风如同喷射而出的压缩气流,闪电就像上下翻飞的梭子,雷声恰似马力全开的织机嗡嗡作响,起伏的波涛中水汽升腾弥漫,一块块巨大的雨幕不断生成,如同“断匹”,直插入嘈杂的江水,一帘复一帘,不知道几千几万层。当头那块乌云似乎随着“赤耀峰号”的航行而移动,轻易不让它走出自己笼罩的辖区。无数只小船在浪涛中隐现沉浮,奋力向港湾逃窜。

在驾驶台监航的利斯特船长心动神摇,悚然变色,不觉站到了姜育德的身旁,开始为“赤耀峰号”捏一把汗。他在猝不及防中领教到了长江的下马威,眼前的长江完全不像地图册上标注的那般静水流深。暴风雨中的长江更加真实、立体,在入海口处果然要化身为巨龙一般。

这个时候不要说6海里,前方600米、60米都看不真切。姜育德通过甚高频周期性通报本船的船位和动态,不断提醒有可能在同一水域交会的船只,或者是对驶相遇的下行船,或者是受阻于暴雨的划江船,或者是急于躲避风浪的无头苍蝇一般的横渡船。由于大雨使得视线严重受阻,声音信号也受到强烈干扰,常规的号旗和鸣放声号都无法奏效,相会的船只必须将各自的航线和避让意图在甚高频通话中达成一致。

大江横流,水天变色,方见出引航员的能耐来。明明只有一双眼睛、两只耳朵和一张嘴巴,姜育德却化身三头六臂,尽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镇定自若,除了要对常航宁和刘志国的各种提醒及时做出反应,还要向船上的舵位、车位、锚位值守船员发出明确的指令,诸如“慢车减速”“左舵”“右舵”“正舵”“备双锚”等,确保车锚备妥,动力在线,同时保持甚高频的正常守听。

江面情况已经完全无法通过船首瞭望来进行预判,不仅两岸渺不可见,连前方的航标灯也看不清楚,只能通过雷达信号和个人经验保证没有偏航。引航的真谛恰在于此,姜育德的整个身心已与脚下17万吨的巨轮融为一体,感受着江水的流速,感受着船首遇到的阻力,感受着风力对船体的影响。

海轮在江雨中航行最为惧怕两种情况:偏航导致浅区触底;慌不择路的小船忘记保持安全距离,冒险从大船的船首横越,发生碰撞。在大雨滂沱的江面,这些小船不啻一颗颗移动的炸弹,稍有不慎,就会发生碰撞,造成舟毁人亡的惨剧。“赤耀峰号”船体也可能受损,不论是江水涌进舱内,还是密封的液体泄出,都会引发灾难性后果。

常航宁也加入船艏瞭望,站在姜育德身旁,刘志国则去守着雷达,三人进入全面警戒状态。整个江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雷达显示器上的白色亮点,像在进行不规则的布朗运动,扫描线每转一圈,都能跳出新的回波信号。根据显示,有的小船就落在船侧,稍有不慎就会被“赤耀峰号”碾压过去。汗水顺着三位引航员的脸颊不断往下爬。利斯特船长也变得更为紧张,敦促大副、二副和水手们各司其职,严阵以待,全力配合中国引航员。

姜育德对着甚高频喊话之后,如果里面一片沉寂,什么应答也没有,什么声音也不传过来,这是最让人不安的。姜育德凝神静气,只有制式短袖汗湿的面积在透露危险的气氛,腋下、胸前、后背,阴影面积在不断扩大。雨点虽然无法破壁而入,驾驶台内的湿度却越来越大,柱子、地板、车钟、舵轮、雷达、罗经、船舶数据记录仪的表面,好像都在越来越大的压力下涌出汗水。当甚高频传出声音,利斯特船长虽然不明其意,但也会如释重负,脸上甚至露出高兴的表情。姜育德在甚高频中说中文,和常航宁、刘志国交流时用中文,对利斯特船长、大副、二副以及水手们则用英文发出具体的指令。如果涉及用车和用舵,他会用英文强调两遍,确保指令被准确无误地接收并执行,避免忙中出错。

暴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霎然雨收风住,云开日出,天朗气清,甚至出现了一道彩虹,挂在明媚如洗的天空。奋战了近两个小时,姜育德、常航宁和刘志国的衣服已经湿透,像刚从暴风雨里走出来一样。

利斯特船长亲自给三位引航员端来了咖啡,让他们极度紧张的身心精神得以舒缓。他竖起大拇指猛夸姜育德:“大引水先生,您真是了不起。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向上帝默默祈祷。我的感觉是,长江就好像装在了您的肚子里一样。”姜育德谦虚地说:“利斯特船长,您过奖了。这是中国的长江,我们作为长江引航员自然更为熟悉。如果是在贵国的河道中,我相信您肯定完成得更加出色。”

他们互以Captain相称,不仅符合国际惯例,也体现出彼此之间的英雄相惜。对利斯特船长来说,船和货物都能安然无恙地通过异国陌生的航道,足以让他心生感激。对姜育德来说,进入长江的外籍船长把船放心托付给长江引航员,全程即使再紧张也配合无间,这份信任感就是对中国的最大尊重,就是对长江的最大敬畏和爱护。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心存默契才能让友谊之树常青。所谓“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所有经济上互惠互利的行为,莫不基于此。

一度被暴风雨抹去行迹的江岸重新横亘眼前,与之同时浮现在江面上的还有各种船舶,它们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坏天气的影响,继续按部就班地向着目的地前行。掀起的尾浪清晰可见,泛出明快的鱼肚白,绵延数里。海鸟在晴空之下更添活力,用它们的尾翼乱剪着阳光。不时有漂浮物随波逐流,可能是从上游船上掉落的货物。暴雨也搅动了江中的大鱼,其凝重的形影在柔波里一闪而过。

骄阳西移,正落在常熟电厂高大的冷却塔顶端,仿佛一枚圆圆的鸟蛋经受烟熏火烤,蛋白被逐渐剥去,只剩下浑圆的蛋黄隐现。黄昏总是于不经意间降临。远山披霞,近空染彩,半江瑟瑟半江红,呈现出一派瑰丽的景象。沿着南岸一路向西,从冷却塔的托举到港口吊机的系缚,似乎都挽留不住落日蹒跚的步伐。

水声潺潺,暮色四合,晚餐时间到了。姜育德先下到船员餐厅用餐,然后换常航宁,常航宁回来后,刘志国再去吃饭,时刻保持驾驶台有两位引航员在岗。晚上的食谱如下:烤鸡翅鸡腿一大盆,蔬菜沙拉一大盆,主食是几款面包,分作几堆码着,饮料是牛奶、果汁和茶,餐后水果是西瓜、葡萄。食者自取,丰俭由人。刘志国下去的时候,餐厅里面已经没有用餐者。利斯特船长特意交代厨师,为最后前来用餐的引航员单独预留出一份,鸡翅鸡腿还是热乎的。

用完餐后,姜育德终于同意去引航员宿舍休息一会儿。至此他们(特别是姜育德)已经连续超强度工作了四个多小时。三人引航的好处在于,遇到航程长、难度大的引领任务,可以施行轮班,既始终保持两个人在岗,又确保一个人得到及时的休整。姜育德虽然精神尚好,但考虑到后面还有十几个小时的航程(尤其是夜航),他必须带头休息。哪怕只是休息两个小时,也能确保此后的航程体力充沛、精神抖擞。

6

江面渐渐墨黑,卷涌无歇的白浪开始变得懒散,似乎只是翻个身便沉入长江的深处,送来哗哗的水声。夜色从江面升起,渐而漫上江岸。南北江岸化为水空之间、水地之间的两抹蚯痕,与高起的山峦、低伏的码头融为一体,有时疏淡,有时浓抹。

入江第一桥苏通大桥横入眼帘,A字形双塔并立于大江之上,像两个通体发光正在执勤的士兵,守护着上行和下行的船只。主塔采用泛光灯照明的方式,顶部呈现蓝黄双色,从塔顶到塔底光度逐渐增强变白。拉索采用装饰性的照明方式,蓝白色相间,于塔顶汇聚处形成光晕。主桥每隔6米镶嵌一只金卤壁灯,形成横切江面的乳黄色光带。远远望去,苏通大桥宛如箜篌,灯带如彩练,玉碎凤凰鸣。

常航宁开始准备过桥作业,11号黑浮是转向点,他即刻通知车工减速,与前行船只保持安全距离,严防追越发生。同时要求船员检查主机、辅机、舵机的工作状况,保证其处于适航状态。确认锚机的值守,备妥双锚,以便在必要时即刻抛锚。进入高度戒备状态的“赤耀峰号”,沿着长江15号浮连线水域呈“S”形的航道缓缓上行,船头的水流流压遽然增加,需要不断微调舵角。桥下水波潋滟,呈现出红黄蓝白黑纷杂的色带组合。

苏通大桥以上水域,水情变得更加复杂。不仅有昼夜运营的汽渡,还有数条专用航道。例如,出入营船港航道的船舶都要在1号桥浮以下水域调头,常航宁需要提前和掉头船只统一会让意图。此外徐六泾礁石群下游有漩涡流,极易导致船舶偏航,机舱里必须安排轮机长、电机员值守。

驶过苏通大桥,天空的穹顶陡然降低,暮色变浓,南通五山的形状依稀可辨,像小夜曲舒缓的音符,又像挂在唇边的梦中呓语。入夜进程中的江面处处弥漫着朦胧的气息,系船浮筒牵连的船只安享水流的轻拍,在江面顺流舒展开身姿,酣然入睡,靠航道船舷处悬挂的白光环照灯宛如珍珠项链,串联着恬适的梦境,间杂有一两颗红宝石,那是显示此处有碍航物的红光环照灯,透露着适度紧张。蓦然,狼山上的支云塔金光缭绕,龙爪岩的灯塔如一支火炬在夜幕下大放光芒,两岸灯火次第绽放,彼此辉映,既给江水镀上了荧光,又映照出天空暗灰色的纹理。银河高悬,星座隐现,浮云悠悠,柔波款款……航标灯在近远处吐露光芒,安人心宁人神。

利斯特船长对着窗外的长江夜景,一言不发,似乎不愿意打破周遭的静谧。驾驶台的灯熄灭了,只有电子仪器屏幕发出淡蓝色光芒,各种按键闪烁着或红或黄的信号。常航宁站在黑暗中,冷静地发号施令。刘志国守着雷达屏幕,眼睛一眨不眨。

长江两岸的繁华,电力时代的奢靡,在夜色中更为凸显。白天时港口塔吊忙碌着装卸作业,半自动或全自动的流水线显得闷声不响,夜空下码头上的灯光却耀眼无比,尽显喧腾。长江下游两岸城市的灯光带连绵成片,即使环长江高铁线尚在计划之中,长江三角洲城市群也已经在长江黄金水道的桨声灯影里呼之欲出,让高蹈之辈心醉神迷。

近黄泥山北岸有一处嶙峋明礁,恰似龙爪探入江水中,因此得名“龙爪岩”。这里江水因为受阻变得湍急,水下又有一道丁坝,造成水流紊乱,经常有小型驳船横越大船的船头。龙爪岩示位标上游300米还有过江电缆,是严禁抛锚航段,好比刹车坏了的车通过下坡路,在拐弯处还有十字路口,只能把车速降低再降低。

从龙爪岩到鹅鼻嘴,是福姜沙水道。福姜沙分为北水道(维护水深为8.0米)、中水道(维护水深只有4.5米)和南水道(维护水深介于10.5米至28米之间),都允许上下水船舶双向通行。进江海轮由于深吃水,只能走福南水道。福南水道长约9海里,受弯道环流影响,呈鹅头形,下口航道弯曲狭窄,有连续转向,与中水道交汇处横越船只较多,船流密度大,南岸紧靠危险品码头,靠离泊作业船舶频繁,是长江下游难度最大的航段之一,有护航巡逻艇经常驻守于此。航行途径如下:通过长江44号黑浮后,左舵对准45号左右通航浮,驶过之后便进入福南水道,此后便可以沿着黑浮标一侧通航。福南水道为上下水船舶辟出了三块等让水域,分别是45号至47号黑浮、48号至52号黑浮、56号至58号黑浮。具体等让原则是:上行船舶需等让下行船舶,拟驶进船舶需等让正在驶出船舶,拟始发船舶需等让正通行船舶。鉴于“赤耀峰号”是17万吨的超大型船舶,为了防止在弯曲狭窄航段会船,常航宁通过甚高频不断与下行船舶沟通,确定等让水域和适用原则。十三个号浮之间的航程,走一段停一段,停一段再走一段,倒是走出了长亭短亭的感觉。

鹅鼻嘴往上是江阴水道,沿途分布着四条轮渡线,利港—夹港汽渡、黄田港—八圩汽渡、韭菜港—九圩港汽渡、白掘港—丁兴圩火车轮渡。渡口水域大多位于港区,渡船渡运频繁,昼夜不停,与上下水船舶易形成交叉相遇态势。在夜晚的江面上,要避开这些横越客轮,只能是“让”字为先。好在常航宁对这些渡运的时刻表倒背如流,每一班的间隔、横渡江面所需时间、穿过航道的时间点,都一清二楚,才能早早地做出指令,只需要车让,完全不需要动用大角度的舵让。

姜育德休息了两个小时,20:00准时回到驾驶台,换常航宁去休息。常航宁休息两个小时,22:00时准时回到驾驶台。当晚22:00至次晨6:00,是夜航时间。夜航要求所有引航员必须在驾驶台值班,两位副班引航员全程协助主班引航员进行瞭望。船方也须由船长或船长指定的代班船员(一般是大副)监航。相比日间航行,夜航时江面上行船会减少很多,对引航员干扰最大的反而是18:00至22:00和5:00至7:00这两个时间段,一者是能见度降低,二者是违禁小船活动频繁。有些小船安全意识差,在不熟悉航道的情况下还不点灯航行,有些小船涉嫌违规挖沙、捕鱼,不遵规定,乱进乱出,都给海轮带来安全隐患。

闪耀于两岸之后的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天空变得疏朗黯淡,偶尔几座摩天大厦的霓虹闪烁,像在守护和点缀城市的梦境,又像在燃烧人们无尽的理想和激情。灯火通明的码头像没有演员的舞台,锚地、航道的号浮灯,像小剧场里的座位牌号灯和疏散标志灯,进场、退场和中场休息无不井然有序。定下心来,人眼似乎有了红外线的功能,可以通过热能感应出黑暗中物体的移动。置身于一派祥和的安宁中,“赤耀峰号”似乎终于找准了在长江夜航的感觉,像一个赶夜路的人,避免深一脚浅一脚的最佳方式就是降低步幅和步速。西天长庚,东方启明,忠告江水、船舶和船员,务必保持耐心和谨慎。

大约到次日上午10:00,经过近20个小时的航程,“赤耀峰号”将会在望海市新发地码头靠港,宣告他们顺利完成了这次引领任务。届时,老周会开着那辆黑色大众轿车,早早地在码头迎候凯旋的引航英雄。

7

当“赤耀峰号”进入望海段时,意外还是发生了。它即将靠泊的新发地是一座新建的液化天然气码头,投入使用尚不到两年。汛期由于江面抬升,涌浪和流沙对码头基柱形成反复冲击,产生应力集中,导致近岸桩头破裂,甚至出现了断桩现象,需要补桩。当时恰有一艘海轮准备离港作业,其艉部在解缆过程中失去平衡,与码头发生摩擦,情况虽然不严重,但装卸臂和管道都需要检修。“赤耀峰号”本来排在该艘海轮之后进港,事故发生后,望海VTS中心第一时间通知引航员姜育德,让其引领“赤耀峰号”前往望海3号锚地锚泊,何时进港另行通知。

姜育德把这一消息告知利斯特船长。利斯特船长很是无奈,锚泊意味着卸货时间将往后推延,每一天损失的都是白花花的真金白银。他仔细问明原因,然后一一写进自己的航海日志,以便船主和货物托运人事后查核与交涉。

经过目的地港而不能入的情况,无论是三位引航员,还是“赤耀峰号”船长,走船久了的人难免都会遇到。水手们可能会深受打击,他们肯定热望着靠泊码头之后便去望海市的水手俱乐部痛饮一番(作为外籍人士,这是他们唯一可持船员证上岸消费的处所),看来还得再熬一段时间。而这显然是最难熬的,他们以集中在甲板上默默眺望新发地码头的方式表达着失落的情绪。如果目光能像缆绳一样,估计“赤耀峰号”就被牢牢地系泊了。

姜育德通过甚高频向VTS中心通报了“赤耀峰号”相关数据:船长、船宽、吃水、载重、入水锚链长度等,并按照VTS中心发出的安全指令,在充分考虑风力、水流诸情况后,确定和锚地周边船舶、航道、浮筒、码头等重要设施的边距,上报并经VTS中心核实无误且批准后,随即驶入锚地准备锚泊作业,同时通知锚机值守人员备锚,检查制动器。待进入指定区域,确认了合适位置,姜育德下达锚泊指令:“正舵,慢车倒,下锚。”以一声短笛为信号,船首锚“咣”一声被抛入水中,溅起老高的水花。看锚的看锚,打舵的打舵,倒车的倒车,几位船员并力协作,以便将“赤耀峰号”牢牢停泊在锚地上。“6节入水。”“4节入水,2点钟方向。”水手不断向引航员汇报情况。“慢车,左舵,停车。”“2节刹一下。”这是为了加强锚抓力。

姜育德采用的是单锚系泊,以“赤耀峰号”的巨大体量,其锚位所占水域将是一个半径达到400多米的圆形。锚泊完成后,VTS中心值班人员将在监控雷达对锚泊船设置警戒圈,并进行实时动态监控,一旦发现异常情况,便会通过甚高频或预留电话进行必要提醒和纠正。海轮锚泊之后,最担心的是发生走锚现象,严重时会发生断链、失控、搁浅等事故。因为锚地还停泊有其他海轮,一旦相撞会酿成可怕的灾难。锚泊船舶需要安排24小时有效值班,锚机和车位都要有值守人员(保持备车状态),并保持通信通畅,在规定的频道上进行正常守听,以便随时接受VTS中心的询问。

按照相关规定,停泊在锚地的船舶如果长时间不解禁,引航员可以向锚地所属交管中心申请离船,由交通艇接回。不过,姜育德从来不会在引领任务没有完成之前下船。他考虑更多的是,只要船还在江上,哪怕是停在江中锚地上,依然是有风险的。把外轮扔给对长江全然陌生的外籍船长,撇开引航员的职业操守不说,也不是待客之道(更何况中华民族向来是礼仪之邦),更不安全。姜育德不打算下船,常航宁和刘志国自然也唯他马首是瞻。

利斯特船长喜出望外,他本来暗暗盼望的是能至少留下一个引航员,没想到三个引航员都愿意留在船上。他甚至表示要把自己的船长卧室拿出来供引航员休息用,这样一来,他们便能同时有两个人可以得到充分的休整。但是姜育德婉言谢绝,依旧是三个人轮流使用引航员休息室。每一个人休息的时候,有两个人在驾驶台值守。照目前形势看来,他们很有可能要在锚地待满二十四小时,甚至不止。

一般来说,引航员在被引领船舶上,要么站着瞭望(在岗),要么躺下休息(换岗),几乎没有坐着过。驾驶台有时候会出现一张椅子,那是专门给外籍船长监航准备的。现在“赤耀峰号”停泊在水中央,除了江底那个铁锚没有什么其他要担心不已的,倒让他们享受到了难得的悠闲时光,可以坐下来喝茶聊天,随意地眺望天空、水面和岸景。江水和以往并无不同,但在静止的船上一连看上几个小时,还是显示出了巨大的陌生化效果。他们好像习惯了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习惯了山动水也动,船动心不动。

8

傍晚时分,一辆交通艇从南面7点钟方向贴近“赤耀峰号”,甚高频传来了陈兴荣书记的声音:“老姜,老常,还有志国,你们三位辛苦啦。码头那边有点小麻烦,短时间内估计不会通知你们靠停。”

“赤耀峰号”的甲板距离水面有10余米,不比在望海市的小区里,隔四五层楼还能上下对话。江面太过空荡,声音刚出口,就会被水面和空旷吸收,根本不及远。陈书记便通过甚高频和他们通话。

陈书记是专程给他们送必需品来的。因为夜航,他们已经在船上度过了不眠不休的一夜,看来至少还得再待一个晚上。走船时引航员需要适度紧张,这一段航程又是暴雨又是夜航,他们倒是过度紧张了。就像老周夸张的说法,身上淌的汗,都能把甲板冲洗一遍了。姜育德和常航宁之前担忧的也是这个,出汗太多,再不洗澡不换衣服的话,整个人都要捂馊了。这肯定也是不合礼仪的。

还是老领导贴心周到,一俟下班,陈书记便带着全站人的慰问来看他们。常航宁留守驾驶台,姜育德和刘志国站到甲板左舷边。虽然是背风处,交通艇仍然有小幅度的上下颠簸。陈书记说:“老姜,你跟船方说一下,让他们把吊篮放下来,把东西接上去。”

吊篮一下一上的时间,陈书记和姜育德聊着天。

“老姜,我说,你还是把手机开机吧。来之前我打你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只能借码头的甚高频呼叫你,这一来你可是让我犯错误啦。”

姜育德笑笑,“陈书记,现在我还是在岗作业状态。没有安全停靠目的港,引领任务就没有完成。这可是你一直向我们强调的。”

“码头那边,我下午给他们打电话问过了。情况不是太乐观。汛期水位高,补桩需要在水下完成,难度不小。雪上加霜的是,码头江面不知什么原因浮了一层油污,在给架空管道电焊加固时,下坠的电焊花引发了一场水上大火,好在没有靠停船舶,不然就太危险了。”

姜育德没想到是这么严重的事故。江上油污引发的大火,火浪汹涌,如同一条条火蛇,蔓延的速度非常快。如果满载危化品的“赤耀峰号”当时停靠在码头上,后果不堪设想。如果“赤耀峰号”因此爆炸,就不仅是船毁人亡,望海港区,甚至是望海以下整个江面,都可能会陷入火海。燃烧的长江,那可是绝无仅有的一场生态灾难。

“上面也很重视。严令一定要杜绝隐患,确保进港海轮的绝对安全。所以,‘赤耀峰号’留在锚地的时间有可能会很长。”

“时间长的话,我们没关系,船员的心理情绪可能会受到影响。”

“这也正是我担心的。港务局那边会和船东、码头、托运方协商,一定会给出一个妥当的解决方案。在此期间,你们留在船上,要确保锚泊安全。这两天洪峰也要从望海过境,你们要密切留意。有什么要求,都可以直接向码头方面提。当然,想要离船的话,你们就提前向站里打申请。酌情留一个人在船上值守就行。你们这次任务时间够长了,站里也拟派其他引航员来替换你们。”

“这个不用。常师傅和志国同意的话,我让他们先下船。”

“你和老常、志国商量一下。医院那边你也不用担心。你嫂子带着站里的家属们也排了个班,轮流去医院陪伴小玮她们娘俩。不过,你还是要把手机打开,孩子生下来,她们说了,要第一时间让外公知道。”

吊篮拉上来两个满满当当的袋子,里面装着好几天的生活用品。

交通艇离开前,陈书记又举着手机示意,再三叮嘱姜育德:“老姜,记得把手机打开。”

他们提着袋子回驾驶台,发现陈兴荣给他们准备了毛巾、浴巾、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从身材相近的引航员处借来的),以及茶叶、口香糖、香烟、刮胡刀和手机充电器,甚至还有三包纸内裤。感觉他们将要在“赤耀峰号”上安营扎寨生活十天半个月似的。

“这个老陈,可真是一位好家长。”常航宁半带感激半开玩笑地说,“我们要是在船上待一个星期,我估计他会搬来一个百货用品店。”

关于手机关机这件事,引航管理条例没有明确规定,但很多引航员会在引航作业时全程关机。引航员有时会通过液化天然气码头登上待引领船舶,比如新发地码头,引航用车在驶进新发地码头区时,车里的人(包括司机)都必须把手机关停。这是危化品码头安全条例里明文规定的。即使从交接基地的码头出发,引航员也会习惯性地关停手机。这也意味着,一直到引领任务结束,他们的手机都不会再开启。在岗期间,他们与外界只能通过甚高频进行联系和沟通。而这里的外界限定为所经航段的交管中心,以及所有对驶相遇、横越或追越的在航船舶。除了甚高频的正常守听之外,也借助于有效响器(号笛、号钟)和可视信息(号灯、号型和号旗),传达己方船舶动态和航行意图。手机在驾驶台不仅是可有可无的,甚至当它不合时宜地响起,还会成为需要摒弃的有碍航行的意外情形。通常来说,这种意外情形只会发生在己方船体(动力设备不能维持正常运行,发生偏航、搁浅等)、江面(出现碍航物、风力、水流情况发生变化等)、他船(失去控制、发生碰撞等),所有这些都是引航员必须察于幽微并化险为夷的。手机这种由引航员带上船舶并有可能产生干扰的物品,最好眼不见耳不闻心不烦,妥当的处理方式是,索性将之关机,锁进引航包里。

事实上,在三人登上交通艇之前,便已经将各自的手机关机。在引航过程中,手机这个身外之物便完全成了多余之物。他们的工作严格遵循两点(两座码头)一线(一条航线),不是在引航用车上便是在进江船舶上(真正的舟车劳顿),家人知道他们出任务,引航站了解他们何时坐上车登上船,都不会贸然打电话给他们。这个时间段打电话进来的,基本上都和工作无关。但凡与引航有关的,引航交接的过程也好,特殊航段的航行也好,当地交管中心会首选甚高频与在航船舶联系。只有甚高频联系不上了,才会拨打船方的预留电话。只要有引航员在船上,甚高频是不可能开小差,不进行正常守听的。等到了目的港,他们自会向单位述职,并带着一身疲惫返回家中。手机全程都用不上,之所以还要随身携带,是因为在甚高频守听之前,他们需要用手机和引航用车的司机、引航交通艇的驾驶员随时保持联系,确定上车上船的地点和时间。当引航员、引航用车和引航交通艇基本都不会出差错。老马能识途,流程容错率高,家人和单位领导都能放一百个心。可水面不比陆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野鸭,一旦出事也必定是大事,引航员更不敢掉以轻心。因此手机只是一个摆设而已,上船之前便束之高阁,下船之后才重新启用。期间船体遇到任何意外故障、水上发生大小事故险情,都由引航员勇敢面对沉着解决,有时孤身一人,有时两个人,有时三个人。他们都是久经考验的战士,也是值得信任的同志,哪怕面对的是一艘艘硕大无比却又具体而微的船舶,是千吨万吨起步或固态或液态或气态的货物,是表面没有什么变化实际却变幻莫测的长江。引航单上填写的内容,包括起讫点甚至是船舶和载货都可能一模一样(像西西弗推上滚下的巨石),但每一次引航过程却千差万别,吹开风还是吹拢风、风力强弱、涨潮或退潮、潮高大小、流量流速、浪涌强度、江面通航率、江底情况,这些都需要引航员全神贯注去了解。微小的参数变化,往往会使得结果迥然不同。同样是对驶相遇,船体大小、吃水深浅、航速高低,两船之间产生的船吸也完全不同。船舶是物,船长赋予其一重生命,引航员赋予其另外一重生命。在陌生的环境里,船长已有的经验不足应对,往往存在隐患。更熟悉情况的引航员,则给了船舶不一样的眼睛、耳朵和心脏。引航员让船舶摆脱了起初的慌乱,一旦预设了目的地,航行就绝不会偏离,哪怕航道曲折,有时要转90度的大弯,哪怕航行中断,临时要在锚地临时停泊,哪怕航行过了头,必须掉头转向,时间上会有所延误,航程上会增加距离,但总会抵达目的港,将装载的货物倾泻一空,让船舶恢复轻盈的身姿,像江上一根黑色或白色的长羽毛。

习惯的养成需要极强的克制力,然后习惯方能成自然,提供可以仰仗的力量。陈兴荣书记离开后,直到夜晚入睡前,姜育德还是没有重启手机。他的手机依旧沉默地躺在引航包里。对手机是如此,对巨轮也是如此,在某个时空交叉点上,唯一的处理往往才是正确的选择。这是经验,也是束缚。所有的选择都正确,才足以构成一段安全无虞的航程。

9

一艘停泊在锚地的船,其主题毫无疑问是等待。“赤耀峰号”上弥漫着等待的情绪,因为等待过于漫长,以致分不清这情绪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我们还要等待多久才能上岸?”这是船员们在询问利斯特船长。“我们还要等待多久才能靠泊码头?”这是利斯特船长在询问姜育德。“‘赤耀峰号’还要等待多久才能驶出锚地?”这是姜育德在询问交管中心。其实大家都知道询问无意义,等待的本质就是等待,等待一份通知,而不是催促一份通知,这才是每个人在等待时应该做的。甚至“赤耀峰号”也在默默询问:“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对于船舶而言,等待是贯穿其始终的。从它被建造时起,在船坞里它等待下水那一刻。多么奇怪,船竟然不是诞生在水里,而是诞生在陆地上,就好像很多人以为的花生并非长在树上而是结于土里。下水之后,它等待首航。在码头,它等待起航,它等待人、食物、水、燃料、货物。终于航行了,汽笛宣告,码头渐杳,看似动态的过程,其实也充满了静止的等待。以“赤耀峰号”由海进江为例,便经过了多次等待,如流动的音符中的休止符。从公海进入中国领海,它需要等待引航员来引航。从东海进入长江,由于吃水受限,它要等待涨潮。在引航交接区,它要等待两拨引航员的在航交班。等待有时意味着停泊,有时意味着缓行。进入狭窄弯曲航段,可能需要等待好几次,以避让对驶的下水船。进入桥区、专用水道和渡口区,也要等待。即使到了目的港,也免不了要等待,等待码头准许靠泊的通知。这些都是主动的等待,还有被动的等待。比如搁浅、制动失灵、发生海损事故等。一艘船舶就是在无尽的航行和同样无尽的等待中船齿陡增,从新船变成了老旧船、报废船,要么等待改装之后继续服役,要么在拆船厂等待拆解的命运。如此看来,船与人何其相似。

对于三位引航员来说,他们除了等待港口码头的靠泊通知,还在等待洪峰的到来。“洪峰?”利斯特船长在惊惧之余还感到深深的好奇,“你们是说,‘赤耀峰号’会在这块锚地上迎来一场长江的洪峰?”

按照正常的航期,他们本可以安然躲过这次洪峰。洪峰将在“赤耀峰号”卸载货物的时候过境,对它几乎毫无影响。然而事与愿违,新发地码头的一场意外事故,让“赤耀峰号”迟迟不能进港,突然要在江中央的锚地面对洪峰的下泄。届时,江水会变得湍急,流向会变得紊乱,到处都是上下翻飞的水花和大大小小的漩涡。更可怕的是,这时锚泊的船只将会发生严重的偏荡效应,极有可能引发走锚现象。3号锚地的脆弱底质,让姜育德非常担心,他需要向利斯特船长说明这次洪峰带来的潜在危险。他的应对方案是:洪峰过境时,“赤耀峰号”上的船员必须全员待命,同时向锚地申请拖轮援助。如果“赤耀峰号”发生走锚,锚地里停泊的另外两艘海轮也极有可能发生拖锚移动,届时两三艘拖轮根本无济于事。

备车状态下的“赤耀峰号”嗡嗡作响,瑟瑟发抖。通过江水,它已经提前感受到了洪峰的恐怖力量。流量达到每秒7万立方米,流速接近每秒5米的洪峰,简直是一头失控的史前怪兽,呼啸而下,不仅大大抬高过境江段的水位,还会把水面的一切障碍物撕扯得粉碎。

对于姜育德、常航宁和刘志国来说,这样的险境反而更能激发他们的壮志豪情。困难是显而易见的,可这也恰恰彰显了引航员的价值。他们是能够化险为夷的长江卫士,他们是恪守使命的弄潮儿。

常航宁问刘志国:“志国,洪峰过境,紧张不?”

刘志国点点头,对即将到来的挑战充满了期待。他有点激动地望向姜育德。师傅刚才还在左舷凭栏眺望南岸。从高耸的“赤耀峰号”上望过去,南岸仿佛一步便能跨过去。即使掉落江水中,这么近的距离,游也能游过去。有那么一瞬间,刘志国以为师傅就要纵身跳进江水中。但这是假象,是刘志国幻想出来的。姜育德返身走回驾驶台,现在开始整理引航包。那部黑色的手机触手可及,依然没有开机,静默的样子,像等待一次呱呱坠地。此前,刘志国一直很希望师傅能听陈书记的话。作为徒弟,他和师傅出任务的次数很多。每次完成任务后,坐到引航用车里,师傅才会重新开启手机。师傅那款手机的开机铃声很好听,老周开车的话,总会不失时机地说一句:“老姜,凯旋啦。”

师傅的内心深处,肯定在等待做外公的那一刻。这位新时代的长江引航员,本质上依然是一位传统的父亲,也渴望着成为一位传统的外公。刘志国现在确信不疑,当师傅再次开启手机,凯旋曲奏响时,师傅肯定会感到无比幸福,因为他的小外孙已经降临人世间,出现在他的手机里。

【赵志明,江苏人,70后小说家,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文学硕士,武汉文学院首届签约专业作家。出版有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满足灵魂的想象》《万物停止生长时》《无影人》《中国怪谈》等。现居北京,从事文学期刊编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