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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2年第10期 | 李晋瑞:月夜钟声响(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2年第10期 | 李晋瑞  2022年10月13日08:40

李晋瑞,1970年生,山西平定人。主要作品有《原地》《爱上薇拉》《中国丈夫》《陌生人的玩笑》《别离》等。《中国丈夫》曾获赵树理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别离》入选陕西省重大文化精品项目。

 

七月底,或八月初的一个夜晚,春生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被一条人腿压着,他推开了它。腿的主人是一位国民党中央军下士,编号“丙139”,前天晚上塞进来连名字都没通报就病倒了。春生坐起来,周围死寂沉沉,臭气熏天,所有人不管衣衫褴褛,还是完整,都像尸体一样头脚颠倒插萝卜似的躺着。春生就恍惚了,迷惑了,我这是死了吗?春生怔怔地,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哀。他伸手推一下“丙139”,对方没一点儿反应,他又把脚伸到“丙139”脸上,依然毫无反应,春生更恍惚了,难道这些人,所有人,都死了?春生静下心,屏气试探“丙139”,那家伙的耳朵、脸和下巴都凉了。好好好!像这样无声无息死掉也挺好!可就在他轻轻将脚抽回来时,却隐隐感到一丝悠悠的热气,就像某人鼻翼翕张吁出的一丝微气,他顿时激动起来,伙计,尽管你是国民党兵,你要帮忙吗?春生揉揉眼,同时感觉自己的气管和食道干得简直要成纸了,于是转身把裹在衣服里当枕头用的砖头掏出来,拎起衣服,蹑手蹑脚溜出了营房。

这是违反规定的,性质非常严重。所以春生一出营房就被抓了,一片光,刺目的光,像一个透明罩子,早埋伏在那里一样“哗”地从天而降,不等春生惊醒,他已成了一只围笼里的猴子。这可毁了!春生在惊恐中哆嗦,东院的狼狗在叫,鬼子在恣意地嬉笑,中院的皇协军在划拳喝酒,可春生知道这探照灯后面或高高的围墙上,是一个个猎人的枪口。春生定定神,抬手挡住那束强光,光之外的世界什么也看不见,一切都被深不可测的白光遮蔽了。春生知道害怕是没用的,无论是哭,是笑,是唱歌,做鬼脸,求饶,结果都得看鬼子的心情,而开枪或杀人又是鬼子最拿手的事,那些鬼子,心里不舒服了杀人;高兴了杀人;打赌了杀人;精力旺盛了杀人;瞌睡犯困了杀人;喝醉酒了杀人;愤怒了杀人;甚至是想家了也杀人,没人能猜出他们什么时候会杀人,仿佛杀人成了他们的本性一样。因此春生猜自己大概是必死无疑了,鬼子的枪法他是见过的,鬼子边走边聊,猛地反手,连肩上的枪都不往下取,就能把天上一只鸽子打下来,现在先不说有探照灯照着,就算没有,即使一只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猫,单凭它走路的身影或声音,鬼子也能一枪叫它脑袋开花,除非鬼子是想和你玩一会儿,之前有过这样的先例,几个战俘溜出营房,他们当然知道四周是高墙,高墙上还有电网,自己是逃不掉的,他们只是想出来透透气,营房里太臭了,就算身体累得散了架,也被臭气熏得无法入睡。他们溜出营房,东躲西藏,最终还是被巡逻兵发现,巡逻兵并没有对他们喊话,而是用探照灯和子弹做起了猫抓老鼠的游戏。巡逻兵用探照灯将他们逼进营房过道,又用枪子儿将他们逼到操场空地,他们到处乱跑,冲巡逻兵解释自己只是出来上个厕所,巡逻兵才不听他们,他们的存活时间要看鬼子的开心程度,最终鬼子还是会用他们的尸体告诉其他人,一旦熄灯哨吹过,就谁也不准离开营房,就算臭死,热死,被蚊虫跳蚤咬死,屎尿拉到裤子里也不行。

春生站在那里。他在等一声枪响,或者生硬的命令声——跑,跑,快跑!等他跑起来之后才是那声结束他生命的“啾”的一声。鉴于这种心理,春生还真动了,但镇定自若,他心想,无论我怎么做都快不过子弹,你个龟儿子想开枪就开吧,打死老子,老子壮烈了正好到地下去见爹娘。春生的衣服本来是抟在怀里的,这时索性打开了搭到肩上,大步走向操场,他要穿过那片空寂的黑暗。枪声就在这时响起,子弹不知从何处射进探照灯的光斑里,有的带来了一股凉风,有的击起一小团尘雾,它们离春生很近,却没有一发打入他的身体。春生明白了,这是鬼子夜间巡逻太无聊了,他们要和他玩玩,可没有他的配合,他们怎么也玩不起兴致来,因为无论鬼子怎样把子弹打到春生的腿间,甚至有一发穿过了鞋帮让他的脚生疼,他就是既不跑,也不跪下求饶,春生一心要去操场空地的东南角,那里有一口水井,那是他的目的地。

探照灯像舞台聚光灯一样一直跟着春生来到水井旁,停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移开。春生重新落入黑暗中,春生就判断自己应该是暂时逃过一劫,不用死了,巡逻兵破了例,这可能与那个叫高桥一郎的鬼子有关,那家伙这几天后背痒得要死,春生有办法给他止痒。不过现在,春生最着急的是水。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把水桶扔进井里,很快拽上来满满一桶,连水桶里七零八碎的月光都没看一眼,便一头扎了进去。春生“嗵嗵嗵”牛饮,满脑子自己光屁股跳进河里的画面,可现在再也体会不到那种快乐了,现在只想把自己的身体变成胃。水汩汩地冲进喉咙,流过食道,清凉开始蔓延全身,他惬意地坐到地上,舔舐着嘴唇,心想要是这个时候巡逻兵突然给他一枪,倒没有遗憾了。但他也就这么一想,因为想起了“丙139”,他估计“丙139”活不久了。可是就算去见阎王,也不能让他说自己是渴死的吧。春生开始把衣服浸到水里,一点一点地,突然回味刚才喝过的水,似乎有种怪味,说不清,淡淡的,有点腥。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他旁边经过,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似乎很生气。春生用心听了,同时从身材、走路姿势和口音上判断,应该是陈翻译陈财。

随后,春生从水桶里捞出已经浸饱水的衣服快速跑回营房。他把衣服里的水淋到“丙139”嘴里,便哈腰去了营房最里边,秘密支部的负责人刘一新的铺位在那里,他说他有一个重要发现。

一新哥,我觉得陈翻译兴许很重要。

你是发现什么了?

我刚才听见他说话了,很怪。

他说什么啦?

“有些人就想把自己刻在石头上。”可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哦,我也不知道。当时什么情况,他就说了这么一句?

不是,说了很多。当时他从欧阳队长屋里出来,嘟嘟囔囔的,哦,好像还有一句。

说什么了?别急,你好好想想。

“善即上帝,可上帝却并非即善。”就是这句,这些话有用吗?

有用。非常有用。

其实刘一新也不知道是否有用。可他还是忍痛伸手捏了春生的鼻子。算是对春生这个情报员工作的肯定。

那是一九四一年。

对。

因为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四二年七八月间,文瀛公园就发生了那次爆炸案,你奶奶,哦,我希望她是你奶奶——江口慧子小姐,抱着一个孩子跑到我家。如果当时我要心软,听了我太太的话,那现在我就是你的爷爷了。

说什么呢?我们都知道——历史不能假设。

但不等于没这种可能。

月光下,我和陈翻译坐在文瀛公园的长椅上。我们是在几个月前认识的,我因为寻找奶奶的身世经常来文瀛公园,他尾随我,在我几次以为他是神经病后,他却给我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就是文瀛公园的爆炸案,我们由此成为朋友,可后来我发现,他是以此为诱饵钓我上钩,他真正的目的是讲他的故事——太原工程队的故事。就是说,他真正看重的是我作家的身份,虽然他并不要求我把故事写出来,但希望在浩瀚的历史里他也曾经存在过。我说,我会是一个忠实的听众,他说这不准确,因为他知道我为奶奶的事查了不少民国太原的文史资料,他很想知道资料里的内容,于是我们都成了讲述者,同时又成了听众。他所不知道的是,那阵子我的情况其实很糟,已过二审的稿子像约好了一样接二连三变成退稿,一个编辑还语气诚恳地给了我退稿原因——稿子看得让人崩溃,颠三倒四,逻辑断裂,句子与句子、段落与段落之间像是胡乱拼凑在一起的。我简直疯了,难道二十几年的写作我把自己写成了脑残?到底是我的小说不行,还是一些惯于以时间为轴空间为叶片把小说看成风车的编辑,一旦离开时空自己就会神经错乱?那天晚上,我把情况说给陈翻译,说我在琢磨我所理解的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主义,他就劝我最好放弃一切主义,因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主义,人类有的只是内心,只要我们遵循内心,所做之事就无一错误。

后来公园的人越来越少了,夜色也往更深处走去了。我们继续聊集中营的事,他承认那天晚上他确实是从欧阳队长屋里出来,但他不承认遇到过春生,也不承认说过“有些人就想把自己刻在石头上”的话。

你是说春生,我们工程队可爱的小八路,当时就在井台边?

是的。我说,你一定说了那句话,春生当时还是个孩子,也就十一二岁吧,他说不出那样的话。

可我才不在乎自己刻不刻在石头上呢。陈翻译说,当时我的房租到期了,我在想办法筹钱。

那么另一句呢,“善即上帝,可上帝却并非即善?”

这句我说过。那天晚上我去欧阳队长那里拿钱。这事儿是事先说好的,可我去了,他就开始和我讲条件,要我十天内给他开一个释放证,我说,他可是工程队长,不比一般战俘,他的释放证即便我想开,那也得先做通日本人的工作。再说,当初他当那个队长是我保举的,你知道工程队长这个位置有多吃香吗?那些战俘们,我是说选人、派工、管理战俘,包括指定副队长、各班班长、战俘卫兵、灶房的伙夫,统统由他说了算,工程队说是由山西派遣军管理,具体负责人是所长松本大佐,但战俘们中间,那个工程队队长就是他们的王,他住单间,有人伺候,只要和日本人搞好关系,活得就和土皇帝一样,哪个战俘要想有好日子都得巴结他。可是他说我是找借口,说是我不想放了他这条大鱼。为此他威胁我,拿不到释放证,不仅一分钱不会给我,还要揭我的老底儿。唉,可能人就是这样吧,转念就从一种看法转向另一种,要符合他的意愿,他就觉得你真诚、善良、仁义、通情达理,什么都好,当有一天突然发现你不是他希望的,他就翻脸不认人,反过来还把“翻脸不认人”的帽子扣到你头上。我知道欧阳是个基督徒,可他根本不懂上帝,他却给我讲善,讲上帝,但他说的每一句都只是一知半解,话赶话我就说了那么一句。

看来你不信上帝。我说。

是我没办法信。有段时间我非常苦闷,体会不到人生的意义,我就经常去教堂,神父看我愁眉苦脸,就劝我没必要这样,因为这个世界,人人背上都有一个十字架。可这不是我想的问题,当时我其实是想知道上帝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说恶,他一直在讲仁慈,说善,为何眼看着人类的自相残杀他却不闻不问。我每天就在工程队工作,我每天目睹的——我该怎么说呢,水甲虫先生(我的外号),我不知道谁能给我看到的那些事一个答案。

看来资料里的记载太表面了。我这么说,不管管不管用,本心是想给他一点安慰。

那些资料里怎么说我?他突然笑了笑问我。

贪财,贪色,胆小。

还有呢?

没了。

没了?就这么简简单单六个字?

那你还想怎么样?

是啊!那我还想怎么样?陈翻译自嘲式地笑笑。

夜更深了。再待下去,整个夜晚就都要来围观我们了。我提议先散了吧,回家,有空再约。回家?一个作家的家在哪里,难道不是故事吗?再说时间对于你们这种人来说应该没那么重要吧!走,咱们换个地方。陈翻译站起来,抖抖长衫。我说行,我听你安排。

我们走出公园,拐进桥头街,整条街接续钟楼街的风格非常民国,当然空气中也弥散着宁化府的醋香。我们去哪里,茶馆?酒吧?还是去上马街他那位相好的红莲姑娘那里?到了街口,他告诉我要带我回家。我知道他家在城坊街,去那里还有一段很长的路,再说——我说,有点晚了啊!

是啊,是太晚了,一晃几十年了。

我是说你太太,我这么晚去,会打扰她的。

这不是你考虑的。他的口气变得不由分说起来,去吧,就算认门。

这时,一辆出租停在我们旁边。司机摇下窗,问我们要去哪里。

一九四一年。陈翻译不露声色地微笑。

那是哪儿,酒吧?咖啡馆?

陈翻译用绅士般的微笑(连俏皮话都没说一句)打发走了出租。他说,我们步行,那样我们可以多聊一会儿,男人一旦回家,就没自由了。他嘱咐我,到了他家千万别提红莲姑娘的事。

行。看来你们很相爱。我说。

谁们?

你和你太太赵兰香。

我们还是聊工程队吧。陈翻译说。

于是我们向左拐,开始沿五一路一路北上。

不过,我还是不希望你称那里“集中营”。

但对战俘来说它就是“集中营”,“工程队”只不过是日本人为掩人耳目。

好吧!随你。反正很多事情我是说不清。

说不清?

你能说得清吗,水甲虫?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很迷失吧。因为不会有人给你提供前提,哦,也就是背景,在我处的那个年代,我知道人们不是迷失在战争中,就是迷失在朝不保夕里。其实你也一样,你很可能迷失在现实里,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构成现实的真实背景和原因是什么。

资料上说,那天晚上刘一新一夜没睡。被俘前他的眼睛被毒气伤过,被俘时有一颗子弹穿过了他的右臂,受审时鬼子拉开他的衣领将一锹红火炭倒了进去。这些经历就发生在十天前,夜里他眼睛红肿、干涩、奇痒无比,右臂和后背在快速化脓,那种钻心的疼让他感觉都快烂到心脏了,为了保护后背,他只好侧身靠墙,但疼痛丝毫不减。其实其他人何尝不是一样,他们一个个死一样地睡着,可又有几个能真正睡着呢,即便因为疲倦暂时闭上了眼,但也没有一个人从心灵深处真正睡着。看看这连牲畜都不如的生存环境,想想每天两顿饭还不到三两的食物,还有睡前那四个被鬼子带走的女人,她们此时——可能在……如果鬼子抽她们嘴巴,撕碎她们的衣服,直接捅她们一刀,或顶住胸口开枪,倒是万幸了……刘一新心里很难受,因为其中两个是自己的战友,她们之前都在晋绥八分区工作,一个是文艺骨干,一个是机要秘书,那个机要秘书的爱人在前线,出生不到半年的孩子刚刚寄养到老乡家,她们,包括另外两个不认识的女人,不管她们是什么军,可她们都是中国人。刘一新内心非常矛盾,一方面希望她们不如早点死了拉倒,一方面又希望她们一定要坚强地活下来,希望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她们都不要把罪责加到自己身上。

因为身上的伤太疼了,刘一新无法入睡。他索性开始琢磨陈翻译的话。那时他对陈翻译一无所知,印象自然不好。那能好吗?陈翻译,一个中国人,就因为披了一张日本人的皮就耀武扬威,在日本人那里他是哈巴狗,转脸面对战俘就变成恶狗,晚饭吃饭时有战俘抗议小米发霉,他竟然站在板凳上乌鸦一样教训大家:你们别不知好歹,给你们吃发霉的小米怎么了,给你们吃黑面窝头怎么了,你们要知道,皇军没有土地,皇军不种粮食,可是你们,你们的父母、哥嫂、叔叔、大伯,你们中国人把粮食统统都藏了起来,宁愿烂掉也不交出来,你们的良心大大坏了,你们现在能吃上饭,都是皇军冒着生命危险弄来的。这他妈什么逻辑?他竟然能说出这种话,难道他觉得自己把腿伸进鬼子裤筒,味一味鬼子臭气就成日本人了?

刘一新不知道难挨了多久,直到半墙上那个补丁般的黑窗开始由黑变青,又由青变白,他就知道新的一天就此开始了。刘一新努力动了动身,身上的疼就像突然被叫醒一样报复性地更疼了,他咬咬牙,控制住自己不要发出一声呻吟,这时早起的春生悄悄过来,他知道灶房里的那些老家伙,都是欧阳队长的人,就算早到,他们宁愿躲到一边抽烟也不会往灶火里撺一把火,春生得去灶房帮厨,但临走前想先看看刘一新的情况。感觉怎么样,一新哥?很好。你看,我还活着。那就好。去吧,我会好好活着的。好。咱都好好活着。说完春生走了。

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高墙外麻雀在城楼上鸣叫,一串清脆的马蹄声在麻雀声中“嘚嘚嘚”穿过城门,自东向西沿小东门街而来,那是一辆拉尸体的马车,用不了几分钟就会在“工程队”的木牌处拐进北巷。赶车的是南郊农民,也就四十岁,叫董成牛。马车向前走不了五十米,他就得下来,给第一道门,也就是集中营东院由日军把守的岗哨鞠躬,接受检查。这时几条还没关起来的狼狗会冲他跑过来,等他赔上一副笑脸后就离开了,然后他需要左拐通过皇协军把守的第二道门、战俘卫兵把守的第三道门,再穿过操场,才能去往营房北边的“病号隔离室”。那里说是病号隔离室,实际上就是一间停尸房,每天他需要跑一趟,有时候需要跑两趟,把里面的尸体拉走。

那天早晨,春生先到灶房点着火,确保灶房的烟囱准时冒出了烟,他看一眼锅,一锅水,就锅底那么点儿小米,再怎么熬,到最后也只能是一锅瞪眼米汤,再说米是前一晚下班前老家伙们就倒进锅里的,早上即便不烧火也早泡软了。春生给灶火里塞满片柴,便以给欧阳队长送洗脸水为由出来了,但他真正的目的是见董成牛,他要和他谈谈。于是他小大人似的站到了马车前,那匹枣红马在跺脚、摇头,努力驱赶着讨厌的苍蝇。董成牛正把尸体从隔离室搬出来又扔到车上,动作老练娴熟,就像屠宰场的工人。因此春生挺佩服董成牛的,要是换成自己,先不说那么多尸体需要搬,单尸体的污物与恶臭就让人无法忍受,再说有些尸体很可能已经染了病。那天的尸体好像特别多。见春生站在旁边,董成牛还发起了牢骚。你这孩子,没看见我在干嘛吗,要帮忙就下手,不下手就起开,你站那里干吗?

春生不仅没有躲开,反倒往车跟前走了走,他低声问董成牛,你把他们拉到哪儿了?

随便哪儿。

随便哪儿是哪儿?

以前是赛马场,现在是南郊的乱石滩。

然后你把他们埋了?

那得看情况,少的时候可以,多的时候就扔那了,就我一个人,埋不过来,只好喂鸟。

哦——春生突然感觉后背生疼,仿佛有成群的鸦雀在鹐自己的后背。

董成牛把尸体码好了,正用绳子往紧里捆,毕竟往南郊乱石滩还有一段路,他可不想让尸体在途中掉下来。春生默默地站在那里,他都已经忘记自己是为丙139来见董成牛的了,他怔怔地看着那些尸体,仿佛看到了自己。于是他说,成牛叔,我求你件事吧?

求我?我能帮你干什么?求我把你拉出去?

嗯。春生说,等我死了,求你把我拉出去,拉远点儿,别扔到乱石滩,我求你把我埋了,要埋深点儿,别让鸟儿鹐我。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董成牛刚要教训他,可看春生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就改变了口气,他就说,行,我答应你,不过那也得等你死了啊,你准备什么时候死?

不知道。春生嘻嘻笑,甚至还有点儿害羞,说,谁知道,也许就今天吧!

你这孩子。这次董成牛真生气了,以后不准你这么说,赶紧给我“呸”上三口。

资料上说,从那以后春生和董成牛就成了朋友。

那天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我和陈翻译说。

我没觉得,因为工程队天天都会发生很多事,新战俘要来,旧战俘要走,哦,我不是说“那种处理后的走”,当然也包括“那种处理”,自从冈村宁次到华北后,工程队的收容能力不堪重负,日本人也很头疼,营房面积就那么大,经费也没听说增加。日本人尽管怨气很大,但也必须面对。尤其是高桥一郎少尉和藤原苍介,每天牢骚满腹,不过他们从不向松本表达不满,尽管他们口口声声宣称要以实际行动效忠天皇,可实际上他们心里意见很大。陈翻译问我,这些资料上没说吗?

说什么?

高桥一郎,藤原苍介,还有春生。

没有。

真是太遗憾了!你知道春生为什么能进灶房工作吗?

陈翻译说,尽管工程队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战俘,但战俘也分三六九等,只要你去战俘中间遛一圈,你就会发现,那些卫兵、班长、副队长、灶房相对干活少待遇好的位置都在晋绥军手里,接下来是国民党的中央军,最倒霉的是八路军,他们出力最多,却也挨打受骂受欺负最多,我开始以为和他们不配合不服从有关,后来又觉得可能和他们穷身上没钱,给工程队长塞不上好处有关,最后我发现是日本人从骨子里就偏袒晋绥军。

这个资料上有说,背后的原因可能与一个秘密计划有关。

什么秘密计划?那个“C计划”?可那是针对八路军总部、129师师部的,冈村宁次为此还专门组建了一支挺进队。

是“伯计划”。日本人一直想拉拢阎锡山,很可能派遣军司令部给松本下了令,要他对阎锡山的部下好一点儿。

这个我真不知道。我一直还以为,也许是日本人知道那些晋绥军,尤其是带职的晋绥军释放后,有可能被安排去当警察和皇协军,或去他们的厂矿,便对晋绥军网开一面。因此春生能进灶房是个特例,当然这是高桥授意的,我不敢不听他的话。

看来这个高桥还挺照顾春生的。

是的,我也一直这么认为。你看的资料上有春生的相片吗?

没有。

哦,春生可是个可爱的孩子。

他很讨人喜欢?

怎么说呢,其实他的脾气一点儿都不好。他有一头乌发,还带点儿卷,鼻尖翘挺挺的,很像一个弟弟,标准的让哥哥宠坏了的弟弟,你没发现吗,一个家庭里那个真正的弟弟是从来不觉得小的,他总是口气很大,一出口就想让所有人都听他的。我不知道他在家的实际情况,但第一次见他就印象深刻,他是一九四一年春节前那批来的,战俘们从火车上下来,被绳子拴成一队,当时下着雪,寒风刺骨,一个个破破烂烂、垂头丧气,又趔趄踉跄,只有春生昂首挺胸地走在队伍中,即便消毒的高压水枪把他喷成落汤鸡也不低头,那些战俘是直接从战场上下来的,很多人身上还是单衣,只有春生身上穿着一身合适的八路军军装,虽然面料不怎么样,却是新做的,因此很扎眼。当时我就站在高桥旁边,每次有新战俘押来,不论日本人还是皇协军都很兴奋,尽管那些战俘被押送进来前身上的“油水”早已经被一遍二遍甚至是三遍榨过了,但他们还是相信多少还是有一些“油水”被深藏起来的,这就更加考验一个观察者的眼力,因此春生的表现,高桥一眼便看到了。战俘们一个接一个,从端枪的士兵面前经过,高桥突然举起了洋刀指向队伍对我说,你的,把那个小孩的弄来。那个?我想他指的是春生。是的。于是我把春生手上的绳子解开,让他去见高桥。高桥这时正用洋刀指着春生,我不知道高桥要干什么,但很有可能会一刀砍了春生,我知道高桥和藤原在暗暗较劲,比谁杀的中国人多。春生却毫不怵阵。那天春生是以自己理解的英勇走向高桥的,他目不斜视,直直地走向高桥的长刀,似乎只要那把刀不移开,就是穿透了他的整个身体,他也会继续走下去。高桥当然是不会移开的,他就是要让这把刀扎进这个中国人的身体里,于是他眯着双眼,鼓励春生,哟嘻,继续,哟嘻,大大的,继续。那刀真的扎进春生衣服了,高桥却突然把刀抽回来,架到春生脖子上,他说,你的,小孩的,死啦死啦的,不怕吗?谁是小孩子,我是八路。春生说。你的,八路吗,八路,死啦死啦的。死啦死啦的,我也是八路。春生这时竟然笑了,很自豪,似乎自己终于成为八路了。哟嘻,你的八路,高桥哈哈笑了起来,你的,我的小八路。说到这里,高桥把我叫到身边,给我下命令,这个小孩,小八路,死啦死啦的不要,你的明白吗?进了工程队后,我发现高桥似乎真的很喜欢春生,他经常把春生叫进他的屋里,用生硬的中国话给春生讲他小时候的故事,给春生糖吃,在春生给他洗脚时,还把水撩到春生脸上,惹得春生不高兴,冲他叫骂,奇怪的是高桥表现得反倒更喜欢。有一段时间,我真觉得他是把春生当弟弟了,高桥一郎有一个弟弟的,叫高桥次郎,就是江口慧子的未婚夫,但他们的兄弟关系并不好,我还猜想这个高桥是不是把春生当高桥次郎小时候对待了。因此他对春生格外照顾。

这些资料里完全没有。

当然没有。资料里只会记载那些铿锵有力又光鲜的人和事,这些无趣、无聊、看似没有多少意义但意义却非常重大的小事常常被忽视了。后来我把春生安排到灶房,尽管灶房里那些老家伙老欺负春生,但是欧阳队长挺喜欢春生的。只是他们越是喜欢,春生就越是苦闷,因为他觉得这是丢八路军的脸,自己就是不死,也不应该伺候汉奸。好在刘一新李光明他们那一批战俘进来,春生变了。

变了?

变了。变得开朗了。变得像个孩子了。所以我偶尔也可以带他回家了,让他去帮我收拾菜园,春生非常能干,完全超出他的年龄,我家的篱笆就是他扎的,既结实,又漂亮,我太太很喜欢他,让他叫姐。有几次她还和我说,能不能把春生收养成我们的孩子。

看来刘一新李光明他们的那个秘密支部还真是厉害。

是啊,连一个小孩子都让他们培养成了战士。春生就像开化了一样,开始跑前跑后照顾那些病号战俘,他不再抵触见日本人了,和我的关系也融洽起来。当然他很机灵,他把这一切都归功于自己的一场病,有一次他病了,我奉高桥之命把他送进医院,我太太去照顾了他,出院时他就说,我这个汉奸翻译也没想象的那么坏嘛,看来汉奸的心也是肉长的。

他叫你汉奸?

对,叫我汉奸翻译。不过,我不在乎,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

但实际上他是在执行任务,为秘密支部搜集情报。

是的。而且搜集到了很多有价值的情报,譬如欧阳队长想要离开工程队,而我一心想弄到钱,譬如他伺候日本人从他们聊天中听说即将会有一千名战俘送往抚顺,等等等等。我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春生,就不会有刘一新李光明他们后来的逃亡计划。

是的,春生应该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因为在高墙电网的集中营里出逃完全没有可能,而那些利用外出做工零星出逃的,不是被当场打死,就是被抓回来在战俘们面前当众处死,再有可能就是发动暴动,可是谁去组织呢,再说时机怎么把握,大规模的行动就会有大规模的镇压,代价太大了。不过资料上说,有过一次成功,就是把一千名战俘送往抚顺的那次,他们暴动了,居然成功了。

那绝对是一次意外。那时工程队的人太多了,山西派遣军就和关东军签了一个协议,每往东北伪满洲国或日本关东军送一名“特殊工人”——实际上就是战俘,山西派遣军便可得五十元好处费。不过那次暴动,李光明已经当上队长,而且他一定和刘一新他们进行了策划。你想想,一千多战俘被送往抚顺,十几节车厢,每一节都是闷罐车,途中连拉屎尿尿都不会放他们出来,而且那些战俘晋绥军、中央军、八路军都有,车头车尾还架有机枪,我是说,那些战俘是毫不知情的,他们只能在车里听到哐当哐当地声音,鬼才知道第二天中午列车在唐山站,因为加挂几节货车停下来,皇协军抬着窝头筐给每节车厢送饭时,一打开车门,就在那一瞬,战俘们像山体塌方一样黑压压地扑下来,他们把皇协军压到身下,又抢了他们的枪,车头车尾的机枪当然会马上扫射,但是枪子不可能扫到每个人身上,有战俘倒下了,但也有战俘跑远了,跑出了射程。这里面有一个关键细节——车门打开的一瞬,那些战俘齐心协力扑出车门,这一定是有组织,有策划的,否则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这次暴动发生在李光明当上队长的第三天。资料上说,春生将这消息告诉刘一新,刘一新马上把李光明叫来开会,他们想抓住这次机会。第二天李光明在分组时,每组都放进去了五六个八路军,那些八路军事先知道暴动计划,他们一上车就开始做工作,而且工作出奇地好做,因为是去关外的抚顺,还是煤矿,大家都想与其死在那暗无天日的地下,还不如死在亮堂堂的阳光下。没想他们居然成功了,近七百人逃了出来,有一半就地参加了八路军的冀东抗日武装。

不过也就只此一次。陈翻译说,松本大佐被筱冢义男,哦,当时的山西派遣官司令,骂了个狗血喷头,他不可能再犯这样的错误。后来我才得知是春生的功劳,因为那是一次秘密行动,连我都不知道。

你恨春生吗?

我为什么恨他?暴动又不关我的事。陈翻译看着我,不过,对春生,我还是挺失败的,我一直以为,只要有我,他就不会死,可是结果——唉,不过我已是历史了,失不失败已无意义,但你不能,你得写出令人信服的好小说,高级小说,米海西,起码你不要以为那种把人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说就是好,人除了情感需要,还有精神需要,我是说那种独立的、理智、深刻的精神需要。不过我相信你行。

为什么?

因为你不投机取巧。我从来不信“机”“巧”可以凭空得来,聪明人都在下笨功夫,可你看看你的周围——这时一只猫,看不清颜色,突然从我们面前穿过马路,钻进旁边绿化带里去了。陈翻译问我,你知道我最痛恨什么动物吗?

这我怎么会知道。

是乌鸦。因为它们总吃死尸,吃完死尸就哇哇乱叫。你不觉得吗?现在有太多的乌鸦,你的周围,包括你——我不希望你也变成乌鸦,最起码别变成一只大乌鸦。

我们继续向北,过了府东街,路东是成片的复古建筑,有不少名人故居。我知道往东走,进入校场巷,便可以看到河本大作,就是那个制造了皇姑屯事件炸死张作霖,后又以浪人身份来到山西,成为山西派遣军和阎锡山座上宾的日本人的居所。可是时间太晚了,几乎看不到几个行人的我,也恍惚的感觉,自己好像正走在一九四一年的太原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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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2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