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2022年第10期|宁经榕:白鲢鱼
她从窗外往下看,黑人快递小哥站在小门外,旁边是一个方形的箱子。尽管她再三解释,快递不可能是她的,她并没有在网上购买什么物品,但快递小哥丝毫不让,说肯定就是她的。她没有马上下去,对着窗外捋额头的几撮头发,几乎全是植上去的,风大的时候,吹起来,头发会轻扯发皮,她很担心头发会被吹掉,因而出去总要戴上帽子。一顶很普通的超音速队鸭舌帽,是他丈夫买票去看球赛送的。当然,超音速现在已经改成了雷霆队,她丈夫给过几顶超音速的帽子,让她换掉,说早过时了。她没换,觉得雷霆也好超音速也好,对她来说都一个样,况且,那顶帽子陪伴她好多年了。
她丈夫快七十岁了,退休前在波音公司工作,专门做一些螺丝铆钉小零件。退休后到处去捕鱼,去海边多,有几次和朋友去到盐城湖,一年到头很少在家。她一个人守着一个大房子。房子对面就是落基山脉,可以看到蓝白色的山尖,那里常年积雪。她从没靠近过那里,说是害怕雪崩。他丈夫跟她分析过雪崩的概率,她也知道雪崩不太可能发生,但她就是害怕,就像搭飞机,她从来都是闭着眼睛,幻想着自己在家里的椅子里。每次从飞机下来,像经历一次劫难。
她盯着山脉看,她知道洛基山脉往北穿过加拿大,往南延伸到墨西哥,像一只恐龙卧在太平洋边上。然而她能看到的就眼前这么一点。她正在想这个问题,她经常想那些奇怪的问题。快递小哥的电话又打来,她道了歉,赶忙往楼下走去。
箱子外面用纸包着,她看了收货人,确确实实就是她。她大概猜到里面是什么。里面用木条钉成一个方形,包裹着一个泡沫箱子。箱子里面是五条白鲢鱼,为什么是五条,她也弄不清楚,每次寄来都是五条。上次寄来时是十年前了,那时她刚参加一场演出回来,在她家院子,跟演出的朋友聊天喝酒。快递送到门口,直接拒收了。朋友问她怎么回事,她说送错了。
鱼还活着,三条大的两条小的,在泡沫箱子里悬浮着。她盯着它们细细看,发现从上面看它们是灰黑色的。为什么叫白鲢鱼呢,她想起来秋子以前跟她讲过,因为它们死后就翻白了。她以前也只是听秋子说,她从没去看过那些白鲢鱼。秋子家是卖白鲢鱼的,鱼摊就在鱼街的一个拐弯点,那里满是鱼腥味和肉的腐烂味,她找秋子玩,从来没进过鱼街,总是站在对面的一棵大樟树下等。现在,她还时常想起秋子向她奔来的样子,那种感觉,曾经让她着迷了好多年。那段时间,班上的同学给秋子取了个外号,叫鱼鳞。在他们眼里,鱼鳞是个恶心的东西,一旦附在人皮肤上,就会寄生在那里,永远也刮不下来。她那时候是站在秋子这边的。有一次上体育课,秋子和他们一起跑步,裤腿不小心被风掀开了,他们看到她小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鱼鳞,大伙起哄,大喊鱼鳞怪。秋子没停下来,跑到围墙底下,手脚并用,很轻盈便翻了出去。她出校门口从外面绕了一圈,看到秋子靠背着墙根蹲着。她没有讲话,蹲在她旁边,一直到放学,秋子说,我要回去了。她说好,我们一起回去。她记得,她蹲下来的两个小时,风不停的摇动着围墙边上树。她在风里闻到了一阵阵鱼腥味,她觉得不好闻,但她还是大大方方闻着,她心里瞧不起那帮起哄的人。她的父亲在镇里机关大院工作,母亲在中学教书,她家境在镇上属于上层人士,从小身边的人都围着她转,她受够了那种感觉,似乎她的不是她,只是父亲的女儿。但表面上,她还是跟他们客客气气的。她跟秋子那么要好,其实只是为了跟那帮人划清界限,她也讨厌鱼腥味,家里做鱼,她从来不吃。可父亲却爱吃,父亲经常去水库钓鱼回来,吃不完,放到家里的桶养着,几天过后,鱼全死了,他就放到冰箱里冻。冰箱里的菜全染上了鱼腥味。父亲经常打开冰箱,用满意的语气说,冰箱真是个好东西啊,不然得浪费多少东西。之所以这么讨厌鱼腥味,她是听到了闲言碎语。有人跟她说过,别人去水库都钓不到鱼,为什么你爸能钓到,还不是有人在你爸去之前提前放进去的。她当场反驳,肯定不是这样。回去后,她偷偷观察父亲的举动,父亲经常收人家的小恩小惠,而且总是摆出一副打死不收的样子,送的人一走,他就翻进去看看是什么东西。
西雅图离太平洋岸只有几十公里,可她一次也没去过。丈夫说,你应该多出去走走,海边景色真的好。她偶尔打开西面的窗,瞭望天边,想象着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海上没有风,没有海鸟,什么也没有,她坐货轮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从南海边到西雅图,花了二十二天。货轮上有个水手是她的朋友,托他的关系,她才能搭货轮。在太平洋上,她和她朋友站在甲板上,朋友问她,真不打算回来了。她苦笑着说,但愿吧。现在一晃眼,来了已经快三十个年头,那个朋友早已经不做水手,转行做别的去了。
她在黄页上找到一家卖鱼缸的,打电话过去确认后,便走了出去。店离家不远,里面有很多种类的鱼缸。老板是个巴西人,问她要样什么鱼,她不知道鲢鱼用英语怎么翻译,说一般的鱼。老板推荐了一款缸口很宽的鱼缸,说这样会获得更多的氧气。她同意了。鱼缸就在大厅里,她按照说明装好氧气管,把五条鲢鱼放进去,有一条小的无精打采,身子偶尔打横,还在努力的立回来。它是怎么了,她突然觉得她对鱼如此的陌生,仅仅一个鱼缸能养活它们吗?她打电话给鱼缸店老板,让他过来帮看看那条鱼。老板来了后,观察了一会那些鱼说,这些鱼并不适合观赏。她说,为什么?老板说,这种鱼只适合在池塘养,玻璃钢里很难养。她不甘心,问有什么办法吗?老板帮她弄了一些植物和石头,放到鱼缸里,说勤换水吧,能养到什么时候看天意吧。
她对自己养鱼这个举动还有些不适应,回想以前收到的鱼全部都拒收了。跟秋子分开那天,她跟秋子说,她讨厌那些散发着腥臭味的东西。那时是盛夏,蝉声大叫,她们刚知道高考成绩不久,两人在一条老街走着。街面上有一股潮湿的霉味,很多大樟树长在角落里,树冠比所有的屋子都高。事情的起因谈到她将要去上大学,秋子说,去那边是不是就吃不到鱼了。她考上了一所音乐学院,而秋子没考很好,分数只有平时的一半。她受够了秋子身上那股鱼腥味,每年年底,秋子父亲就送一箱鲢鱼给他父亲。一个送一个收,两人都很开心。秋子竟然没察觉到她厌恶腥味这件事,在她生日的时候,秋子也会送她几条鱼,秋子说,家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鲢鱼。在一棵大樟树下面,她终于说出了那句忍了很久的话,她说,我根本就不喜欢吃鱼。她在回想,她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冷落秋子的呢。大概是初中毕业那会,她考了县里的一个高中,初中那几年,她对秋子的态度有一些改变,这些改变来源于她对秋子那种土味不可忍受,这种土味无处不在,譬如随着年龄增长,她接触了乐器,偷偷练吉他,她一有空就去琴行里练,从来不让她父母知道。秋子是知道的,但她毫无兴趣,她似乎只对怎么把那些鲢鱼卖掉感兴趣,还是不爱打理自己,身上那股腥味一直都在。她有过跟她讲的想法,但忍住了。到初中毕业考高中,她本想着终于不再见秋子。她又有点伤感,倘若真的不见,会开心吗?没想到秋子也考上了,她以为秋子无论如何都考不上,她平时的成绩并不算好,因而她经常跟秋子讲那个高中如何如何好。因为这个,她失眠了一阵子,没了对那个高中的向往。高中三年,秋子的土味更明显,她的生活习惯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仍保留着在乡下那些行为,譬如衣服穿烂后补了再穿,饭菜一定要吃得一粒不剩,掉到桌子上也夹起来吃掉。高中是寄宿的,秋子也不常回家,但是身上还是有鱼腥味,她怀疑那个味道是不是已经融进了秋子的血液里。
秋子听了她这么说,愣了一下,两人沿着老街走,一直走到河堤,在河堤上,她们分开了。没有再讲一句话。秋子离去时,她觉得她的话有些过了,她想着秋子会回头看一眼,只是这么想而已,她不知道秋子回头没有,因为她自己那一刻倔得很,也没有回头。大学几年,她们没了联系,她忙于各种学科和玩音乐,和一帮校友组了几个乐队,都失败了。她的吉他天赋出众,即兴已经玩得很厉害了,她嫌弃乐队的其他人,要么节奏过快,要么节奏过慢。毕业后不久,她去了北京音乐创作公司帮人家谱曲,蜗居在一个地下室里。她也想过做独立音乐人,可发现那个太难了,根本不能养活自己。秋子已经远离了她的生活圈,她很少想起她来,只是在某一些时刻,秋子会突然蹿出来,无非是一两个画面,一个是她在樟树下等她,她向她跑过来,一个是风吹起她裤腿,露出了小腿上的鱼鳞。有一年冬天特别冷,连下了几天雪,她刚下班回来,邮递员喊住她,说有她的一封信。信里面只有空白的信纸,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雪把垃圾桶盖住了,她过去刨出一个口子,把信扔进垃圾桶里。她想着也许是她父母写来的,但又怎么样呢,毕业后她跟父母也没怎么联系了。父母离了婚,父亲娶了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老婆。母亲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经常去父亲单位去闹。一方面,她厌恶父亲,另一方面,她也受不了母亲的行为,觉得离就离了,闹还有什么用。也许是秋子的,但秋子怎么知道她的地址呢。过几年她在旧金山的一个同学凯子说,那边好混一些,她想了一下,很快就决定去了。她已经厌倦了那间昏暗的地下室,还有那个一到冬天就被雪堵住的窗口。旧金山那边没有想象的那么好混。她跟凯子,还有他的女朋友一起去酒吧驻唱,后来凯子和她女朋友分手了,她和凯子同居了一阵,也没有确定关系,两人很有默契,从来没有往深层次讨论过。酒吧生意不好,老板说只需要一个人就可以了。凯子去找老板谈,没有谈出结果。凯子跟她讲,要不她留在这,他去其他地方找找。她开始还是很开心的,那天晚上,她半夜醒来,出去阳台站了好久。凯子睡得很熟,他完全没发觉她起来。天还没亮,她就留了一张纸条离开了。她一直往北走,天暗蒙蒙,有一些橘红的光线漂浮着。她听到旁边有火车驶过铁轨的声音,但她没有看见火车。她上一辆大巴,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便到了西雅图。
到西雅图不久,她就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就是五条鲢鱼。那天她在酒吧里弹了押尾光太郎的一首指弹,回到家里打开快递,鱼已经死了,散发着腐烂的味道。她一手扶着墙吐了起来。这件事让她恶心了几个月,她经常做梦,梦到秋子在潮湿的鱼摊里,把鱼一条一条放进箱子里。头抬起来时露出狰狞的笑容。过不久她又接到一个国内来电,电话接通后,对方一直不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一定是秋子。她也没讲话,就那样耗着,谁也没挂。耗了大概十几分钟,对方才挂掉。她想起了在北京时的那封信,那封信肯定也是秋子的,她这些举动,表明无论她做什么,都逃不开她的视线。秋子大概是过得不好,然后故意恶心她,报复她。后来又陆续收到同样的包裹,除了收件人,上面什么信息也没有。十几年间,一共寄了七八个包裹过来。
五十岁了,除了今天收到的这箱鱼,没有人知道她五十岁。这么多年,丈夫连她生日都记不住。她站在鱼缸旁边,看着鲢鱼在里面游,它们用黑洞似的眼睛观察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它们像秋子。她开始回想以前和秋子在一起的日子,和这些年收到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五十岁了,好多以前确定的东西变得不那么确定。她发现那些鲢鱼身上如此光滑,闪着白亮的光,并没有跟别的鱼类不一样。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注意到的。她转念,想到这些年收到秋子送来的鱼,是否存在自己误解的可能。她靠在窗台上,开始搜寻过去的蛛丝马迹。她开始觉得这种可能性极低,那时她对秋子心里鄙视,而秋子也感受到了这种鄙视,按她那要强的性格,她肯定会报复。然而她又发现,秋子从来没有对她表现过恶意出来,她最大的表现是不理睬。她越去想,那些东西越变得飘摇,变得不确定,也许秋子寄东西来,只是想让她知道,她一直还在她身边。她突然身体一阵颤抖,她用力扶着窗台,面前的洛基山脉顶上的雪开始抖动,雪崩了吗?她挺着身子努力看着远方,确实是雪崩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雪崩,人们已经撤离了。她没有走,也没打算走。她拿着纸和笔,要给秋子写信,然而她并不知道写什么,只写了一句话,你过得好吗?写完装进信封里,写上了曾经的地址。她走到窗台上,看着雪轰轰烈烈从山顶滚落下来。她想着,这封信也许永远也寄不出去,要被埋在大雪里面。又想,假如她有幸没被埋掉,她一定要把信寄出去。十来分钟后,雪神奇地在山腰处停住了。那些白色的雪颗粒,在空中四处飞舞着。
收到回信已经是一个月后了,她丈夫还没有回来,打电话也没信号,她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根本没去钓鱼,去滑雪了,然后被雪崩埋在大雪里。但丈夫当晚回来了,扛着一条二十斤重的大青鱼,跟她显耀战果。她毫无兴趣,她的心思全在回信里面,信是一个号称秋子儿子写来的,他说他母亲早就不在家,已经出去七八年了,去哪儿谁也不知道。信上面留了电话,她拨过去,接电话的是个中年男人,她猜应该是秋子丈夫,她问他那些鱼是不是秋子寄过来的。男人说他不清楚,秋子离家出走前神经兮兮的。挂电话的时候,他用了一句难听的话骂秋子。
丈夫已经熟睡,也许他在船上都没睡好过。她想等他醒来,跟他提她要回国一趟。他睡了一天一夜都没醒,她只能去摇醒他,跟他说了要回去一趟的事。他打着哈欠说,想回就回吧,明天我又要去盐湖钓鱼去了,恐怕你回来得比我还早。
找不到船,那些货船都不愿意搭她,最后她硬着头皮去搭了飞机。飞机升上天空的时候,她感觉自己也跟着飘起来了,一切都显得那么小,小得看不见纹路。十几个小时,奇怪的是,她竟然一点事也没有。落地那刻,眼前那些中文标识的东西很不真实,除了母亲去世的时候回来过一趟,算起来,她已经十几年没回国了。
通往老家的路上,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外来者,闯入了别人的地方。她下车后,去大院逛了一圈,一个熟人也没有,大院翻新过了,她已经有些分辨不出方向。她在边上一个角落站了好久,风摇动着几棵芒果树,那声音就像她十来岁时摇动樟树叶子一样,只是以前这里还有一个叫做家的东西,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一个属于她的地方也没有。
鱼街并没有多大变化,新市场建了,人们不愿意搬离那条街。城管来赶也赶不走。她看着那些白腹鲢鱼在水槽里吐着泡沫,卖鱼的问她要买鱼吗,她摇摇头。很快,她就打听到了秋子的丈夫,他在鱼街边上卖狗肉,七八只拔毛烤焦的狗挂在摊上,龇牙咧嘴。他是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油乎乎的,从头到脚像是裹着一层猪油。他跟她讲了秋子出走前的怪异行为,经常一个人跑去废弃粮仓那里,又偷家里的钱去鱼街买鱼,雇车拉去湖边放了。他讲得唾沫四溅,像是讲的不是自家媳妇,而是别家趣闻一样。他凑到她耳边轻声讲,后来她出走,我去粮仓找,你猜找到了什么,一把琴,藏在门梁上。我问旁边的人,他们说她经常在里面练琴,这疯婆子。她实在不想跟他聊了,只问了他一句知道她去哪吗?他拉开距离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们一块长大的,你不比我了解她吗?
小旅馆在小镇北侧,靠着一条河。这条河以前一到夏天就发洪水,洪水冲上街道,退去后留下一层厚厚的淤泥。她和秋子有一次踩进淤泥里,寻找一些上游冲下来的物件。现在是三月,雨季还没到河水水位还很低,可以看到长满荒草的河床。她靠在窗台,就像在西雅图那样靠着,只不过对面不是洛基山脉。秋子会去哪呢,自己真的了解她吗?她开始回想跟秋子一起度过的日子。
晚上,外面下起雨来,敲在小旅馆的铁皮盖上,噼里啪啦。她侧着身子,一只耳朵贴着枕头,听着那敲击的声音从墙壁导过来,穿过床和枕头,进入她的身体里。我甚至有点想听雷声,雷声也许能给她一些引导,但一直到下半夜都没有打雷。她满脑子都是秋子拉着一车鱼去湖边的画面。那辆车走得极慢,在稀烂的路上摇晃,水从鱼箱子里往外泼,她一手扶着车厢栏杆,站在车厢尾部,半个身子靠着一只大鱼箱。她在笑,脸上像一朵花,就像以前她向她奔来那时候一样。那个湖在离小镇几公里的地方,她母亲没让她去过,说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漩涡。
醒来雨还在下,四周起了一层雾气,一切变得黏糊糊的。她花十块钱找了一辆摩托车,师傅问她去哪里,她说去湖边。她才想起来这个湖竟然没有名字。据他所知,几乎所有的湖都有名字。她在摩托车上问师傅,湖为什么没有名字。师傅的话和口水一并夹在发动机声浪里向她脸上飘,他说方圆几百里就一个湖,还取什么名字啊。不过地图上确实有名字,叫排洪湖,我看还不如叫排泄湖呢哈哈哈。我们都不叫,就叫它湖。她在堤岸上站着,透过白雾,一眼就看见了一根圆形柱子,上顶端向外展开,像个喇叭状。师傅指着柱子说,这就是排洪口,水漫过就从里面流出去。他问她需要等她吗,她让他先回去,留了他电话。她慢慢靠近那根柱子,走进了才发现它这么大,很突兀的插进水里。不知道为何,她有些害怕。秋子就是在这里放鱼吗?
湖中有一只小铁皮船靠岸,一个六七十岁的男人从船上下来,网兜里有半兜鱼。他从她边上走过,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但他放慢了脚步,似乎在等着她说话一样。她问出口,你见过一个经常来这里放生鱼的女人吗?他把网兜放下来,说,你就是杨苹吧。她问他是如何知道的。他说,这几年你那鱼都是我寄给你呢。她很诧异,问秋子呢,她在哪。问出口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对秋子的去向这么的在意。男人脸上有点怒气,硬邦邦说,你应该比我清楚。男人掏出烟抽,她发现他手上也贴满了鱼鳞片。他只说,每隔一阵子,秋子就拉鱼过来放生。他想制止她,说这样没什么用,放进去后我还不得捞起来,再说,雨季一来,水漫过排洪口,很多鱼就被排洪口吸进去。其他的他不愿意跟她讲,似乎埋怨秋子的事都是她造成的。男人走后,她盯着那根巨大的柱子看了好久才离去。
回到旅馆,天又落了大雨,她站在镜子面前,发现里面的人竟然如此的苍老,黑发中间杂了很多白发。秋子到底去哪呢,她脑子里总出现那个巨大的排洪口。她尽力不去想她,但是越是不想它越是想。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打算下去走走。旅馆没有伞,老板的电车裹着雨衣停在门口,她卸下电车雨衣套到自己身上。雨水浸透了街面,她脱掉鞋子拿在手上,在积水里走着。雨水沿着帽沿滴到她脸上,她有点睁不开眼睛。约莫走了一阵,一睁眼面前就是鱼街,卖鱼的人把摊位挪到屋檐下面后,默默站着。她也不动了,站在那,恍惚前秋子出现在眼前,站在鱼摊那跟她打招呼。她下意识伸手去跟她打招呼,然而她又消失了。街上的积水越来越深,她毫无知觉。后来有人喊她,她才回过神来,赶忙从屋檐走回旅馆。她感到疲倦,这种疲倦前所未有,像是陷进一个沼泽里怎么爬也爬不上来,越爬陷得越深。回国后,丈夫没跟她联系过,她也没有要跟他联系的想法。她想起了秋子藏在仓库的那把琴,她学会了吗,就算她学会了又能怎么样呢。她在疲倦中睡过去了,半夜醒来一次,雨还在下。看了下天气预报,上面说接下来半个月都有雨。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中午了,她做了很多梦,奇怪的是一个也没想起来。雨却停下来了,一滴也没有。她打开窗,外面一切都很干净,天空,山脉,田野和屋子。她就站着,想了一天,她似乎想通了点,既然秋子不想让人找到,那谁也别想找到她。找到又如何,就像她所谓的谅解,真的那么重要吗,不过只是自我安慰罢了。她承认了这种东西没有任何现实意义。但同时她又承认,她离开不了这些自我安慰,并且它们还要继续进行下去。
宁经榕,广西钦州人,1990年生,小说见于《广西文学》《文学港》《滇池》《飞天》《特区文学》及《上海文学》等刊。曾获2020年度《广西文学》中短篇小说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