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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2年第9期|杜绿绿:赠友人(四首) 
来源:《青年文学》2022年第9期 | 杜绿绿  2022年10月12日09:03

欢乐

——赠西渡

当欢乐被匿名,

它的合法性和持久度便陷入谎言

——另一种欢乐。比方说,砍掉脑袋身体削成片的

鱼仍鼓鳃说话会使你发笑

嘴里说着残忍,铜锅水开时

你毫无迟疑地涮起鱼片

鱼嘴吞吐疑惑,实为你隐藏的快感伴奏。

 

若说欢乐也分等级,此种乃最浅。

犹如雪中寒鸦自称神鸟,聒噪声里

全是卑微挣扎。连它自己也不敢宣扬这

欺骗带来的短暂愉悦。

况且如今,雪势一日不如一日,

茫然之景即将澄明,

纵使它疾飞向北

也难阻幻象散去的决心。

 

可是,看见四方磊落之景,枯枝发出新芽,

进一步的欢乐出现,能否定论

新生代表诚恳?

 

你已看见:随之复苏的还有

柔软、温暖的绝望。

你察觉到

死之欢乐。

 

 

雪夜行

——赠黄礼孩

降温前夜,我在重读一本小说。

第二次踏上同样的路

沿途植被与分岔小径的奥秘

尽在心中,作为仅次于小说家本人的全知者

我不由劝说人物对生活做出另一种选择。

 

但他听见我呼唤却不动声色,

按规划好的线索行进下去。

我把来图书馆路上

拾起的黄叶夹入书中阻拦,

他头也不抬跳过这金色沟壑

奔入茫茫雪中。

 

那是小说里描述的一场大雪。

他走在雪中,分裂的意识让汗水从心底渗出

言行在此去往不同的方向。

一边是松林,一边是湖泊,还有一边是可能的自己。

 

虚弱的先生,

失去了勇气。

 

我拿出铅笔在书页上画着地图

期冀字迹跃出纸面

成为他去往新世界的天梯。

这一处是关键,我抚平书页与他

进入短暂的梦境。

 

同样的情况出现了。

他再次驱逐我,当黑夜更黑,

白雪覆盖了松林与湖水的监督

我终于想起这桩事

已发生多次。

他不再吭声,转身朝既定的路走去,

我留在雪地里

迷失来路。

 

不用担心,雪片落得很急,

所有痕迹很快就会消失。

 

 

游园

——写给胡桑和厄土

从一开始,就阻碍重重

游园兴致顿减了几分,

曲径通幽处,假山不假,人亦不真。

一个接一个院子转完,

不妨收起最后的观察,来谈谈

这些体验如何表达

或不再触及。对待厌弃之物

得体之举是遗忘,

可实际上,我们最难找回自己。

 

当里尔克提过的夜晚降临

沉睡的某件琐事——

携带阴影回来——

我们看见:

他人;昆虫爬过枯叶;

一条船渡海靠近远山,两山间升起

不知来历的月亮。可能与

不可能的景象在眼前。

我看见你们,

你们看见我。

而我们,看不见“我”。

 

“我”不在具体中,

“我”只感到苦。

这是领受诗神之意的渠道?我们喝酒,

吃鲜肉月饼,

最甜的柿子放进嘴里

全是苦。无条件信任味觉、触觉

难道不好吗?我此时写下这些诗行

想起你们,修正之苦,

朋友啊。

 

八月的荷塘是苦的,荒草是苦的

我们捧着的野毛桃也是苦的。

毛桃有粉嫩的心

我们的心——

也曾这样柔软如

北京夏末的云。我们踏云走过马连洼,你们说:

杜绿绿,别坐下来。

站立、前行是苦的,夜摊上的啤酒是苦的

想起早逝的友人很苦……

八宝山的光线是苦的

我们身上的黑衣服同样苦。

 

我所在的南方,木棉也苦

人们用它来煮汤。三月大街上,

很多守在木棉树旁

仰首等待的人。

他们等高处的红花落下

他们的眼睛含着苦

不像肉质肥美的花,身如赤焰

苦而不自知。

 

而我们主动明确苦,接受了苦

不断地写下

大观园中永不停歇的波动与隐喻。

园中皆是奇景,件件吃不消

如何处理才刚好?

思来想去,不禁甩过水袖

扮相唱上两句

——才算暂时罢了

 

 

对称

——赠车前子,以谢赠画之谊

去美术馆看展览,进去前

内心已有限定。展墙这次理当是

松绿色,与空间、展品、流动的人

形成平衡。我们一直被教育

规则就是美。

可有控制的破坏,也属于规则。

得承认行动的本质

——通往对称的必然途径。

 

去到山里,随意走走都可印证。

密林中心常有寸草不生之地,

桐花绽放出新的,树梢会落下另一朵。

走到山坳处的湖边,

往往看见水面游着两只野鸭。

这片湖水深不可测,

再往前行,遇见枯水塘

是预料中的事。往苇草最盛处丢块石头,

溅出泥水弄脏鞋袜,红袜上绣着的雪人多了黑鼻头。

在此之前,某一天你对镜描妆

将那黑,重笔画入瞳中。

 

每一桩事都有回应,

每一个人都有来历。

 

今日我们咽下去红糖馒头,

昨日或以后的某天我们会在田里

弯腰劳作。而那一刻的焦灼,将用半生

酿造蜂蜜来补偿。

甜蜜的幻觉在自然中,

缓缓生长的茎上

对生绿叶,叶片出现的凌乱脉络

细弱宣告着

不对称即对称的道理。我们为此时醒悟

感到美,

感到爱。

 

当然,同样的推算后

爱,对称爱,也对称不爱。

这不属于修辞,仅是测量的尺度

与能力问题。

 

【杜绿绿:诗人,兼事批评。主要诗集有《近似》《冒险岛》《她没遇见棕色的马》《我们来谈谈合适的火苗》。二○二一年十一月出版最新诗集《城邦之谜》。曾获珠江国际诗歌节青年诗人奖、《十月》诗歌奖、现代汉语双年十佳、中国诗歌网二○一八年度十佳诗人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