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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2022年第10期|王啸峰:寒露
来源:《青春》2022年第10期 | 王啸峰  2022年10月11日08:50

王啸峰,苏州市人,1969年12月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小说列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获得第六届和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三届钟山文学奖等。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学》《青年文学》《散文》《美文》等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不忆苏州》、小说集《隐秘花园》《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集、散文集,被选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

 

寒 露

王啸峰

他双肩背一个包,斜跨一只包,沿小路攀登小山。走了没多久,额头上就冒细汗。他把衬衫袖子卷起来。耳边传来欢快的鸟鸣。他得加快速度,赶在日出之前就位。好多“打鸟人”进入状态后,就无暇顾及吃喝。

所有早点都是昨晚他在奶奶协助下做好的。白馒头、肉包子、煮鸡蛋,把挎包塞得满满的。背包重,里面是饮料。奶奶用针线把背带加固。他走起路来,一颠一颠地,不再担心背包掉下来。

到半山腰,斜横出一条踩出来的小道。他朝东望望,青灰天空底下,五彩光似的在闪动。迎面走来一个人,穿着摄影马甲。

“哈!来得正好,我起晚了,没顾上吃早饭。”

“沈叔好!咖啡都给您准备好了呢。”沈叔比较“西派”,他赶紧拿东西。

暑假时,沈叔念叨着冰镇咖啡。他上了心。把矿泉水、咖啡隔夜放到冷藏室,一早又把它们放进保温袋。热浪袭来时,沈叔惊喜地在茂密树林里喝到了冰水、冰镇咖啡。今天,沈叔要了两个包子、一瓶矿泉水、一罐咖啡。照例不问价,把3张10元纸币塞进他衬衫口袋。他觉得不好意思,再要去拿罐咖啡。沈叔啃着包子已匆匆回头。他跟在后面,弯弯曲曲走了一段路。树林更密,鸟鸣更噪。

光线仍显不够,“打鸟”的人们蹲守在“长枪大炮”前,时不时地交流几句。他轻手轻脚地与设备保持距离,他知道越大越长的镜头越贵,贵到第一次听说价格时,吐出的舌头差点收不回去。

有人要了馒头,有人要了咖啡,也有人全要。他觉得包轻了不少。今天是长假的最后一天,晚饭前,他要乘最后一班长途汽车。到达江北的校区,至少晚上八点。他还得早点下山,吃过午饭,要陪爷爷去康复中心做理疗。自从爷爷春节前突然中风到现在,每个周末他都陪爷爷去一趟。连护士们都说,理疗那套程序,这小伙子都快比我们熟了。他笑笑不说话,其实中医针灸那块他也挺熟。奶奶年轻时就有眩晕症,这几年严重起来。他去中医院陪奶奶针灸的次数也不少。只是,奶奶特别能忍,不到站不稳,不去医院。

太阳出来了,斑驳树影投射到地面。他默默退到一棵大树根下,坐下啃白馒头,喝几口塑料水壶里的白开水。那些排成一队的“打鸟人”,对他都客气,从不呵斥、驱赶他,也不炫耀、责骂。相反,拍到好片子,还让他凑上前看效果。他略带夸张的惊叹,让他们很开心。为什么只有在这样狭小的时空里才能碰到沈叔他们?而在他的广阔的17年生涯中,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呢?

他第一次来到这片小山林,是去年初夏。听小伙伴说,林子里鸟巢已建好,鸟蛋很多,很值钱。他爬上十几米高的香樟树,在枝杈上的鸟窝里,摸到一窝蛋,正想把蛋往塑料袋里装,树下传来喝止声。

“危险!下来!”一群拿着照相机的人在对他喊。

不远处的树梢上,两只大鸟激动地来回跳跃。如果他个头再小点,大鸟说不定会扑上来啄。他愧疚地将蛋放回。刚往下爬到一半,两只鸟就飞回了窝。

喊话的人当中就有沈叔,他们围住他质问,沈叔替他解围,随后把他叫到边上,问他为什么要做危险又有害的事情。

他开始不想说。沈叔给他一块巧克力。熔岩在嘴里迸裂,甜蜜融化他内心。

母亲去世后,父亲就把他送到爷爷奶奶家。那时爷爷身体硬朗,声如洪钟。奶奶一天到晚有忙不完的家务。虽然爷爷奶奶疼爱他,但是他觉得什么都变了,无法再沿着原来的路走下去了。学习成绩滑坡,不肯多说话,没有交往的同学和朋友。父亲每周末来一次,带来吃的、用的。他扫一眼,那些食品刺激不了胃口。后来,父亲隔周来,还是带来不少东西。他连看都不看了。邻居暗地里议论的话,被他听到了。父亲重新组建了家庭。有一个阶段,爷爷奶奶看他时目光躲闪。敏感的他总感觉有一天,父亲会给他重击。

有一天,爷爷奶奶换上节日里穿的衣服,让他也套件新外衣,去一家餐馆吃饭。他们从不舍得去饭店,连年夜饭都是奶奶一道道亲手烧出来的。那只是一个大众的港式茶餐厅,父亲和那个女人早到了,其实他们都已经把菜点好了。爷爷奶奶坐下后,父亲象征性地询问一下想吃什么,得到的当然是“随便”“都行”之类的回答。父亲把西服脱了下来,女人穿了红衣服。女人开口,既像本市人又有种硬邦邦的感觉。表情和动作都有点夸张,有演小品的成分,他感到可笑可悲。突然间,一种想笑的冲动无法遏制。他抓起一把餐巾纸堵住嘴,飞快地跑向卫生间。扑在水龙头前,他原以为镜前会出现一张奇怪的笑脸,可实际上,那是一张带泪扭曲的脸。父亲跑进卫生间,只说了一句话:“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说。”没人知道怎么说话,他们都在用行动抢夺语言的位置。他默默地跟父亲回到座位,安静地吃完干炒牛河、云吞面和几块肥肥的叉烧。

后来,父亲和女人一起来看望爷爷奶奶,带点散装水果、袋装麦片、盒装牛奶,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天,奶奶在洗碗的时候,嘀咕一句:“听说有了呢。”他也没在意。又过了些时日,其间父亲没有出现过。奶奶在切菜时,轻声对爷爷说:“怎么就会没了呢?”他注意到,喜欢说话的爷爷只是左右摇头,吐出一句话:“看来他离开这里去她家,理由充分了。”

他把自己的经历断断续续告诉沈叔,已快到中考了。林子里热闹起来,他每天大清早卖完点心、饮料后去上学。每到周末,沈叔必定出现,老担心他中考成绩,劝他多复习,少来这里。他无奈地摊开双手,其实心里早就做好准备,成绩再好,也不可能上高中。家庭负担不起,他也想早点自立。很久没出现的父亲来过一次,不再带什么东西进门。倒是走的时候,奶奶悄悄往儿子兜里塞钱。不过,他还是对沈叔的劝告表示出尊重,中考前一周,没有去小山林。不过,那“关键的一周”,他也没有花多少时间在复习上,书本上的字像一只只小雀在飞舞。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解放了。有种生活是他向往的,那就是童年时光。傍晚,一家三口凑在矮方桌边吃饭,头顶上吊着一盏孤零零的日光灯。父亲和母亲经常为某件小事争得面红耳赤,他左右手同时拉住他俩的衣襟。不一会儿,他们又坐下来嘻嘻哈哈了。他出门去考试,爷爷奶奶都说:“不要粗心,仔细点做。”他回过头看看两个老人,心里酸酸的。

中考成绩出来后,父亲从另一个城市赶过来跟他见面。

“就算我没离开这个城市,我也没有什么关系,何况你这成绩只有满分的一半,任何学校都难进啊。”

这个成绩出来,他自己都吃了一惊,马上又想通了。自己像浮萍漂在水面,随波漂荡,本就没有努力扎根学习的想法和样子,有这样的成绩,实属正常。按照近几年的录取分数,父亲说得很对,在技校边缘滑进滑出。真正令他感到惊讶的是,自己竟然没有产生怨恨父亲的情绪。

沈叔看出他的忧虑,帮他出主意。

“高中绝对上不了。”

他点点头。

“中专和技校分两种,一种去了给钱就上。

”他摇摇头。“另一种看招生名额和分数。我来帮你咨询一下,我知道你的情况。”

那天,沈叔拍到了鹰鸮一家,见到他,兴奋地给他看片子。两只亲鸟轮流喂食树洞里探出头的小鸟。他被猫头鹰般的眼睛和锐利的鹰嘴吸引,渐渐地,他扭过了头。沈叔看出他心情。

“江北有个农业技校,我看你对花草、动物都感兴趣,可以去报名试试。学校分数不高。我询问过了,你的成绩应该可以。”沈叔目光再次回到镜头上,忽地又回头补充一句,“不用另外交费用。”

他回家跟爷爷奶奶说了一下,当天就在网上填报志愿。他只填了一个学校,他信任沈叔。果然,两个星期后,他接到了电话,于是坐公交车去了学校。招生工作人员验了他的身份证、成绩单,让他填写几份表格。奶奶给他准备的钱,他没用。那些卖早点、饮料的钱正好交齐学杂费。

他把办好入学手续的事情告诉沈叔。沈叔正在瞄准树上的鹰鸮。

“你知道为什么鹰鸮把巢筑在离马路、工地不远的地方?”

他透过树林,可以看到高架桥、正在施工的地铁站。

“那是因为有人类在跟前,小鹰鸮的天敌就不敢侵扰。”

当时,他对沈叔的话不是太理解,鹰鸮算是猛禽,它还怕啥?一年多过去了,发生了不少不可预知的事情。爷爷奶奶成了这个寄宿技校生最大的牵挂。每天他都打电话回去,报个平安,问个安好。每次,陪爷爷奶奶去治疗的路上,听见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他会瞬间想起陪着沈叔和伙伴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清晨。他是幸运的。

他拎起大塑料袋,挨个请“打鸟人”将垃圾扔进去。然后扩大范围,把林子里的其他垃圾捡干净。他读到一篇文章,说有些动物误食塑料纸送了命。秋天马上就要来了,听沈叔说,过了国庆节,就不在山林里“打鸟”了。漫长夏季积累的作品需要整理、再创作、交流。他们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保持敏锐,随时捕捉到信息:江里出现保护动物的影子、滩涂上飞来北方的候鸟等。那些地方,他们单兵操练,不会集聚,他也不可能跟随。他要静静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