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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2年第10期|离离:合伙人
来源:《朔方》2022年第10期 | 离离  2022年10月12日08:17

女人嫉妒女人,不光是因为美貌,也可能会因为能生孩子。那天,在地铁上,我看见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走了过来,应该有七八个月身孕了,我起身给她让座。她对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为别人让座这样的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可是今天我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个女人,她有一脸的幸福和骄傲。怎么说呢,她仿佛有一种磁性,在吸引我的目光,让我忍不住去看,去羡慕,去嫉妒。女人从怀孕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子宫就真正活起来了,像一块肥沃的土壤,开始发芽,每天会有人盯着看,芽长高长胖了没有。女人也因为一个生机勃勃的子宫,全身各处也都活了起来,甚至脸上毛茸茸的细小的汗毛都散发着母性的气息。我也想拥有这样一个子宫,我用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干巴巴的肚子,要是它能在此时苏醒多好,哪怕给我也长出一根又细又小的芽来。

那天晚上我自言自语,可能是没有欲望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异常苍白,毫无生机。没有那种在男人面前蓬蓬勃勃的样子了。但我不会用“枯萎”这个词,我还年轻,还不至于到那一步。

王澈在刷手机。我靠近他的时候,他朝另一边一歪。我双臂环住他的脖子。他终于看我。

“今晚,我们再试一次。时间、酸碱度、温度都合适。”我几乎在求这个男人。

“别再折腾了,缓缓再说吧。”王澈看都不愿看我。难道他在别处偷吃?我几乎被自己惊得叫出来。我抓过他的胳膊闻了,也没有别的香水味,领口更没有口红印。

他可能感觉我有点莫明其妙,于是把手机一扔,竟然在沙发上睡了。我极其无趣,也极其失望,一个人回到卧室的床上。床显得越发宽敞空旷。杜拉斯说,一个人爱你,他的眼里会有疼惜,如果不爱,就只有欲望。可现在是,他真的对我连欲望都没有了。普通的两个男人和女人,如果相互之间连需要和欲望都没有了,再维持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得找他说清楚,不行就离,大不了各过各的。我跳下床赤脚走在地板上,几乎没有任何声音,我已经打开了卧室的门,正要朝着沙发走过去,结果发现王澈早已不在沙发上了。他之前不是睡在那里吗?突然人又去了哪里?我又去了另一个卧室找,去了书房、阳台、卫生间和厨房到处找,都不见人。这个夜晚,王澈就这么消失了。第二天就是我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可整整一天都没有王澈的消息,我也没有主动找他。下午下班回到家,家里依然冷清清的,我坐着等,一直等,等到晚上十二点,我终于等不住了。开始打他的电话,结果发现他关机了。我感到既气愤又悲凉,就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我们离婚吧!”然后洗漱,正常去上班。

我就是想要个孩子,难道我错了吗?一个女人自打结婚后,别人就会盯着你的肚子,等着它一天天鼓起来。仿佛那里就是一个证明,证明你是一只能下蛋的母鸡,证明你有一块肥沃的土地,被投了种子,即使种个芝麻,也希望能长出个西瓜来。除了自己的父母,并没有更多的人管你过得好不好,甚至希望你过得并不好。所以,如果结婚三年了我的肚子还没有鼓起来,这不仅让关心我的人失望,我都为自己感到失望又自卑。我感觉我不是一块好地,更谈不上肥沃。我这块地让王澈浪费了多少种子,还是优良种子,因为王澈是那种在人群中你一眼就能找出来的人,帅气,优秀,做事果断干练,是多少女人眼中的好男人。

我的闺蜜叫杨小洋,她说:“女人的幸福都是藏不住的,不幸也是。精致的妆容,扬在嘴角的笑容和眼角密密麻麻的皱纹,都是可以暴露一个女人真实的生活状态的。”我说:“那我呢,你看我有什么,能暴露什么?”她对着我的脸看了看说:“你就是缺脑子。”

遇见王澈,是因为我们在同一个单位,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突然从某一天开始,他给我带早餐,第二天也带,第三天还有,连续一个月。为了不欠他的人情,我开始请他吃饭。结果他又请我吃饭,我又回请,就这样来来回回地请。我想,这个人真不会是喜欢我了吧。那次下班后一起吃了饭,他带我去看一条河。因为是初春,水位比平常低了很多,留出来很宽阔的一片,各种各样的石头挤挤挨挨在一起。就在我没有踩稳的瞬间,他恰好扶住我,和电影中设定的情节一样,他紧紧抱住我,他的唇顺势落下来。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脸一下子就红透了。他一直说喜欢我害羞的样子,羞答答的,但内心里其实有一团火,他愿意把那团火点起来。我想他大概是有点懂我的。我一直都在找懂我的男人,我也愿意被他点燃。因为慢慢和他在一起后,我感觉自己有了燃烧的样子,我的心总是不合节奏地跳,我的脸时不时就会发红发烫,我身体的一些地方开始变得柔软,而一些地方开始慢慢苏醒。我喜欢他抱紧我,俯下头,和我缠绵。顺理成章地,我们在一起了。

那天下班回家,王澈送我到楼下,我说:“要不今天就带你去见家长?”他说:“不行,得挑个日子去,要正式,给老爷子得准备两瓶好酒。”那天回去后我对父亲说:“我恋爱了。”父亲说:“从窗口早就看到了,明天带家里来吃饭,我做几个菜。小伙子会下棋吗?”我说:“会。”

这两个我生命中的男人,终于要正式面对了。

对于父亲的过去,我没有给王澈提过。因为那是他一生中最不愿被人提起的一段。尽管他是被人算计设了圈套,就是被单位的副职给设套了,但在妈妈跟前,怎么都是解释不过去的。我听见他们吵:“被人算计了?为什么你要去那种地方?也是被人强迫去的?”妈妈等了三年,等爸爸出来,就有人照顾我了,她什么都没要,一句话也没有留就离开了。妈妈走得足够决绝,她只有对自己狠,才能对我和父亲狠。她能让自己变得那么决绝,毫不动摇,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一定是等了三年,一定是下了三年的决心。我发现时,家里只少了她和她的衣服。其实我想告诉王澈我的家庭,有一些特殊情况,但每次话到嘴边,我又咽下去了。我也觉得不好说出口,仿佛连带着我也有段不光彩的过去一样。之前一直过怕了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我想父亲也是,看到他一下子失去了原有的那么好的工作,三年中我没有去看过他一次,等再次见到他时他的头发花白了。我心疼,突然就完全原谅了他。不管怎么样,他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他出来后卖了房子,我们搬到现在的城市。之后,那个原来的小县城就一直是一个噩梦,父亲不提,我也不提。我们都在努力忘记。

所以,父亲总喜欢说一句话:“只要你幸福就好。”我感觉那是他最爱我也是放弃自己的一句话。就意味着他对自己幸不幸福都无所谓了,他活着就只是看着我幸福地活着,他活着就只是为了我活着一样。或者,他在等另外一个能让我幸福活着的人出现。现在他等到了王澈。

父亲说,小伙子人不错,能喝酒但也会把握量,以后就不会在关键时刻犯糊涂;棋下得不错,会进退,说明会规划自己的人生,就不会盲目行事。这就是男人看男人,或者说父亲给我考验的一个男人的样子。而我只是简单地喜欢他。我不知道爱还是不爱,我还不清楚爱究竟是什么,可以为了一个自己爱的人能做什么、怎么做。我得慢慢体会,用我的一辈子。

那天是周末,父亲说带我去看房子,他说他要给我准备嫁妆。我明白父亲的心,他是让我过得不那么辛苦,可以活得更有底气。也许他也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对我的亏欠。就因为那件事,我一直戒备所有愿意靠近我的人,所以,我只有一个朋友杨小洋。而我一直拒绝找男朋友,拒绝恋爱更拒绝结婚。我心里一直有阴影,即使结婚了还是会离婚,即使相爱之后还是会背叛。

那天,他拿出了一张卡,说,如果有看上的,咱们就直接签合同。

也许是老天有眼,愿意帮助我和父亲,我们同时都喜欢水墨蓝田的那套三室两厅南北通透的房子,九楼,父亲说,长长久久。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心,还讲究这些。事实证明,人就是房子的风水,管它是几楼。尽管当初父亲的意愿是美好的,可我和王澈还是过不下去了。当然,房子是我的婚前财产,依然是我的,王澈一块砖都搬不走。也许这就是父亲当初买给我的底气。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让他滚;可当我冷冷地让他滚的那一刻,我的心却被撕得生疼。我突然发现,我是爱王澈的,他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了。

从民政局出来,他向左我向右,可没走几步他又折回来,说:“我还能在家里再多住些日子吗?等找到合适的房子,一找到房子我就搬走。”我说:“好。”我说让他滚可我还是希望他能留下来,一直都在,尤其是在黑黑沉沉的夜里。

下午五点的太阳有点忧郁地晒着眼前的台阶,我抬头看了看,并不刺眼,反而觉得温暖、亲切,也觉得轻松多了。换来换去还是同样大小的一张纸,可分量真的不一样。之前的那张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那张纸的背后,还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孩子,仿佛是一个孩子拿着那张纸,决策权也在他,他让我们生,让我们死。一个迟迟不来的孩子,总是站在隐秘的地方影响着我们的生活,这个孩子他如果不现身,我们似乎就注定过不好。我们都是小地方出来的人,心里都有根深蒂固的婚姻观念,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少了一样都不行。可后面到手的那张纸,突然像光一样,驱散了我所有的重负,这几年我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我在父亲的牵挂里过每一天,我在别人怀疑的目光里活着,我在我们自己的绝望里挣扎着。现在好了,我感觉我都能轻盈得飞起来了,像一只破茧的蝶,即使没有什么,我都要好好过,好好照顾父亲,其他的,一切随缘吧。

那天,我们还像往常一样,回来的路上一起去超市买了菜,收银台前他站在旁边等我付钱。和往常一样,他提大包我提小包,我和熟人说话时他在不远处抽烟等我。和往常一样,在家门口他等我掏出钥匙开门,自己先换鞋再给他取拖鞋。仿佛他还是那个他,和以前一样跟我回家。只是全程我们都没说一句话,两个人一起生活久了,所有的这些都已经熟悉到彼此不说一句话,就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那天做好饭之后,我开了一瓶酒,取过来两个杯子,我说我们干一杯吧,算是结束,也是祝贺。他黯然一笑,说:“我们这哪像离婚的两个人?我后悔了,今天的事不算,过段时间我们再去复婚。”

我看着他说:“这个村已经过了,就再没有这个店了,我是认真的。”说完,我一仰头,把一杯酒全喝了,“这一杯,我敬我自己,之前那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以后我要为自己活着。”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第二杯,我感谢你,给了我人生中的这一段陪伴。”我一个人说话一个人喝酒,王澈静静地看着、听着,他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就那样静静地看我。

“这第三杯,感谢你和杨小洋。”

王澈突然呆住了:“你都知道?”

“我都知道。”

“你不知道,部门聚餐那次,都喝多了酒,是她主动的。”

“别再侮辱我了。王澈,你这是几个意思?这就是父亲为我考察及格的喝酒能把握住量,能在关键时候把握好自己的男人!”

我连着把瓶里剩下的都喝了,一杯接着一杯,王澈一直没有阻拦,静静地看着我喝完。他是想让我把自己喝醉一次,喝醉了,就可以忘记好多伤心的事,忘记自己想念的和不愿想起的人。那一刻,我真的快要醉了,脸上像着了火,身体里到处都是火苗,往外蹿。我全身火辣辣的,真是烧得难受啊,我想用一把火把自己烧了,烧成灰烬也好,这个世界就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什么都无所谓了。我终于低下了自己骄傲的头,承认自己作为女人的失败,我不争气地流着泪,我又哭又笑,我绕过桌子抱着王澈,说我恨他,也说我还爱他。他任我哭闹,任我捶打,他抱着身体发软的我,任我语无伦次。我对着自己抽嘴巴,撕自己的头发,扯自己的衣服,我浑身都是飞扬的火苗,我抱着王澈大哭,我怎么把自己活成这个样子了……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王澈就躺在旁边,像往常一样,他还是一只胳膊搂着我,一只手搭在我身上。这情景让我有点恍惚,至少那一刻我还以为我们还是原来的我们,我们还是原来的样子,我们还是合法夫妻,可以做我们最初那么喜欢做的事。

那天我们都请假了。我们重新收拾,分开了房间和衣物,把能分开的都分开了。后来,杨小洋来了。我以为她是来道歉的。至少我是这么希望的。她一进门,就站在那里说,“我怀孕了,已经两个月了。”之后我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人大概已经下楼了。

这叫什么事!我突然恶心得要命,感觉胃里翻江倒海的,想吐。一个人在卫生间里反锁了门,在洗手池里猛吐,后来又趴在马桶上吐,直到什么都吐不出来,只剩下苦苦的黄水胆汁,吐完后我开始哭。在这一刻之前,我想我还是爱王澈的,心里并没有完全放弃他。可现在,这叫什么事!我对着镜子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王澈听到了,开始使劲敲门。我有些歇斯底里,太绝望了。我一直哭一直哭,我想把心里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我想把我的孩子哭出来,把年轻时的父亲哭出来,再把我的母亲也哭回来,我想给我哭来一个幸福的家。我用平生最大的声音,哭出了我的失败和绝望。我打开花洒,水喷洒下来,我站在水里哭。我的哭声里就掺杂着水的声音,从湿漉漉的衣服里挤出来,顺着凹凸匀称的身体,从贴在头皮上的湿漉漉的头发里往下流,重新流回眼睛里,往我的心里流,往骨头里流。就在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我的妈妈,当初她也是有多绝望。她不只是对爸爸绝望,也更对自己绝望,她也对我绝望,她肯定是那时候就已经想到了,我也会有和她相似的经历,也会和她一样,在婚姻里生生死死、反反复复。我现在既是我的妈妈,也是我自己。我用妈妈的声音哭,也用我的身体哭。

“乔安,乔安,开门。”王澈还在拍门。

对,我叫乔安,王澈叫的那个人一定是我。

后来我开始呜呜咽咽地哭,像个孩子一样哭,我把自己哭成了四岁,像在妈妈的怀里哭,像坐在爸爸的腿上哭。我哭得多艰难啊,我都哭不出来声音了,也变得越来越小,只有巴掌那么大,开始在妈妈的肚子里哭,现在谁都听不见我的哭声了。

我们在这样搭伙的状态下一直过着。没有人知道我们已经离婚,对外面,我们的意见达成一致,还是一家。这样大概过了三个月的时候,我总是肚子疼,有时候疼得实在受不了了,我就吃止痛药。我一直以为是痛经。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才去医院。女大夫冷冷地看着我说,平时那么疼怎么不早点来检查?得马上手术。女大夫拿起片子让我看,说:“你看这里,直径都九厘米了,一般直径超过五厘米就得做手术了。平时应该自己也能摸得着的,再拖,你的子宫就保不住了。”我一听就急了:“给我马上做手术,我还没有孩子呢大夫,子宫一定得留着。”

之前我感觉总是不舒服,情绪喜怒无常,我以为是离婚后遗症,或者更年期提前了。可我才三十几岁啊,成熟,知性,正是一个女人最黄金的年龄。你如果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有别的东西,你就感觉身体全部都是自己的。一旦有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且被你知道了,你就会感觉哪哪都不舒服,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的。所以,必须得剔除了才行。比如现在这个躲在我子宫里的肌瘤,一个本来没多大的地方,竟然藏着这么一个让我挨了无数次疼痛的东西。这窥视了我所有秘密的部分,必须得剔除。要不然,我感觉自己一直都生活在透明的状态下,干什么都有东西在瞅着你,在监视你,在指责你,耻笑你。

我得把它拿出来亲自剁碎了喂狗。

手术一定得做,我马上回家收拾东西。听见我开门回家,王澈从他的那间卧室出来了。

“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没什么,就是有点不舒服。”

说完我打开了自己的那间房门。王澈应该是还在我的身后看着我,我感觉到背后的目光里,有他的猜测和怀疑。

我收拾要拿的衣服,其实也就是方便手术后穿的开襟的一套睡衣,还有一双拖鞋,又从柜子里取了个薄毯子。

“你要去哪里?”王澈就在我身后的门口站着。

我感觉很无助。一个女人越是脆弱的时候,越需要一个男人的肩膀,也需要一个男人的怀抱,此时我真的需要一个男人抱抱我,给我安慰和力量,以及信心。我没回答他也没等他再问。我转身,应该是朝着他扑过去。我抱住他的腰,轻轻地哭,双肩抖动着,鼻子抽噎着。我让自己的泪就那么肆无忌惮地流着,我的脸上应该是流满了泪,我像一个被困于大雨中的孩子,那么无助。此时我依然感觉只有这个男人能给我一点安慰,可我多想告诉他,我一直怀不了孩子可能就是因为我的身体里多出来了一样东西,它一直盘踞在我的子宫里,吞噬我所有的希望和期盼,让我对自己渐渐失去信心,对我们的婚姻失去了信心,甚至,我对眼前这个男人完全失去了信心。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王澈的双臂拢了过来,终于抱住无助的我。这是我们离婚以来第一次没有间隙的拥抱,我还能感觉到他熟悉的心跳,和他身上熟悉的气味。

“我后天要做一个手术。我怕中途,如果活检结果不好的话,我的子宫就会被切除。”我继续哭。王澈紧紧抱着我,紧紧地,我能感觉到他突然而来的紧张和对我的在意。他还是在意我的,还会为我紧张。

“没事的,有我在。一切都会没事的。放心!”他的头俯下来,在我的额头轻轻吻了吻。我放开他,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收拾东西。我的泪还挂在脸上,就让它们那么挂着,或许还有新的泪会流下来,新的泪水会不断覆盖之前的,沿着它们流过的路继续流下来。当然,偶尔我也会仰起头,让泪水倒流,流回我心里去吧。

干啥都别生病。生病也别病到必须得做手术,还得切去一部分。尽管那本不是属于自己的部分,但已经在自己的身体里生活了一段时间甚至几年,已经熟悉了自己的呼吸,走过的路,干过的事,想念过的和恨过的人,喜怒哀乐等所有的生活规律。别人不知道我和王澈已经离婚了,但身体里的那部分知道,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包括我有多恨杨小洋,我和王澈吵了几次架,我们相互骂了多么难听多么伤人的话,摔了什么值钱的不值钱的东西,签了什么协议。我对自己有多失望,它一定也知道,我多想成为一个母亲,它也是知道的。这一刻,我似乎听到了它在窃笑,它的笑声尖细又刺耳,似乎从我的身体里疯狂地往外挤,那么多小刺,落满了整个屋子,也落在王澈的身上,把他钉在那里。我感觉他的目光一直在我的身后,他看着我,他的眼睛看着我,他的心看着我,他身上的刺也看着我,各种各样的光,似乎要把我刺穿。

手术之前的一套检查折腾下来,真是太折磨人了,我几乎快受不了了。加上那个清肠,真是糟透了,我感觉一个人最狼狈的时候就是手术前,毫无隐私可言,毫无同情毫无怜悯可言。我是对疼痛极其敏感的那种人,在做刮片检查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女护士,冷冰冰的毫无表情的脸,让我更加紧张,她说:“你再这么紧张不配合,我就做不了了。”我真是紧张又羞愧到无地自容。一个年轻女人,就那么没有遮掩地把自己张开,裸露在别人面前,人家还骂你不配合。检查完出去时,我不知道我的脸上有泪。王澈就在门口等,他伸手过来抱了抱我,并帮我擦干了眼泪。那天晚上,需要术前清肠,护士给了药并交代清楚后,我感觉头都大了。我甚至不敢坐在凳子上或者床边,我就直直地站在卫生间门口等,一有不适感就马上往里面冲。就那样反反复复折腾了几次后,我终于感觉自己干干净净的了,只剩下白皙的身子等着第二天在手术台上被切开,其实也不用手术刀切了,微创手术,直接在我的腹部打了三个洞眼。那两个半小时,我和外界的交流就是通过那三个洞眼完成的,我和王澈不认识,和我父亲不认识,和我的母亲也不认识,也不认识什么杨小洋。当麻醉师把那个什么东西往我嘴巴前一罩,我被呛得咳嗽了几声后,就再也什么都不知道了,这个复杂的世界终于变得简单了。

中间的两个半小时,我是完全退出的,我给自己放了个假,我想去见见我的妈妈。自从我十四岁时她走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但我一直记得她的样子,美丽、高傲又清冷,她的样子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喜欢她的男人大多都只能远远地望着她,不敢靠近。所以父亲出了那样的事,简直对她来说是致命的,比活埋了她还让她难受,那件事完全击溃了她坚守了近四十年的骄傲的内心。我想她其实心里也一定是想我的,只是她过不了那个坎。这些年她也一定在某个地方静静地看着我,她能明白我所有的幸福、不安和痛苦。因为只有女人最能明白和理解女人。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曾经和她同呼吸过,她怎么能忍心不想我。但是,我又感觉自己是一个从她身体里被剔除的一小块肌瘤,只有把我剔除了,她才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但在那一刻,我有点冷,平躺在手术台上的身体越来越小,越来越冰凉,我从自己身上被打开的每一个洞眼里都可以钻出来,我想回到妈妈的子宫里去,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找不到别的温暖了,只有在她的子宫里才会觉得温暖,我怀念那样的温暖。

我出了手术室的门,沿着电梯到大厅,出了医院大门,沿着一条街一直走,那条街通向火车站,通向我们原来的小城。我就那样赤条条地走着,走在温暖的阳光里,走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大胆又无畏。我终于变得那么纯粹,我的有了洞眼的身体还是那么美,像我的妈妈一样,我高傲、美丽又清冷地走在人群当中。我想,我们现在如此相似,我用她的样子走路,我用她的目光看人,通过这种方式,我一定能找到她。中间,我听见王澈给爸爸打电话,说活检已经做完了,是良性的,让爸爸放心。他说安安还在手术室里,说他在等着我平安出来。我突然眼眶一热,眼泪就出来了,我的眼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满脸彩妆上了高铁,也没人向我查过票,我挑了个车厢里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旁边也没有别的人。我想,找妈妈的孩子,一路上都是这么孤单的吧。

一个多小时后,我看到我们县城的站台了,就要下车的时候,我听见一个男人在叫我的名字,另一个男人也在叫我,一个女人也在叫我的名字,熟悉又陌生,陌生又亲切。他们一直在叫:安安,安安。

我的眼角有温热的东西滑落,我就要下车,应该就能看到妈妈了。一路走来,我有点累,浑身无力,我努力往回伸了伸胳膊,我的手指轻轻抖动了一下,眼睛终于慢慢睁开了,我看见王澈,看见我的爸爸,还有,我的妈妈。真的是她!我终于找到她了。她正拉着我的手,说安安你醒了啊,真好真好!我感觉自己有点陌生了,我认不出自己来,我口渴得厉害,喉咙处一直有东西,但咳不出来。我的眼角热热的,有点潮湿,我想忍住自己的眼泪,不让它们滚落下来。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努力忍住什么,才能安稳地走下去,我忍着忍着,还是哭了。我想用手去摸摸妈妈的脸,我拼命想动,可是动弹不了,全身软软的。

我说:“妈妈,是你回来了吗?我一直都在找你。”我的声音微弱得我自己几乎都听不到,就像当初在她的子宫里,等着她把她的声音传过来,等着她把她的呼吸传过来。

【作者简介:离离,女,70后,甘肃通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朔方》《四川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