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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望》选读—— 谷雨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付秀莹  2022年10月09日16:45

谷雨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三月中,自雨水后,土膏脉动,今又雨其谷于水也……盖谷以此时播种,自下而上也。

蝶恋花· 春涨一篙添水面

宋 范成大

春涨一篙添水面。芳草鹅儿,绿满微风岸。

画舫夷犹湾百转。横塘塔近依前远。

江国多寒农事晚。村北村南,谷雨才耕遍。

秀麦连冈桑叶贱。看看尝面收新蚕。

过了清明,就是谷雨。村庄里,田野里,村路上,草木间,人家的院落里,人们的脸上,眉眼间,到处都是春天的闲意思了。一场春雨一场暖。这话是对的。村庄里,早春那点儿羞答答的颜色,如今都渐渐泼辣起来。鸟鸣也稠密起来,唧唧啾啾唱个不停。云彩一大块一大块,停在半天上,一阵风吹过,就翻卷起来,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一会儿往北,一会儿往南,抬眼再看时,倒变了模样儿,再也认不出了。

一大早,翠台正弄饭,她婆婆过来了,手里拿着一把香椿。她婆婆院子里种了一棵香椿树,还有一棵臭椿树。每年春天,谷雨时节,那棵香椿树就生出一簇一簇嫩嫩的香椿芽来,浅绿色,夹杂着深的紫红,叶片上有一层细细淡淡的绒毛。她婆婆说,这是头一茬,尝个新鲜。过几天再掐第二茬。翠台说,呀,这回多呀。欢喜接了,盘算着是煎鸡蛋吃呢,还是凉拌着吃。她婆婆说,我还给了你三婶子一把儿。等掐二茬的时候,再给根芬吧,根芬好吃香椿。翠台说,根芬说要回来呀?她婆婆说,电话里说要回来,她哪有个准儿?上回就说回来回来,临时又有事儿回不来了。翠台见她婆婆还穿着坎肩,说热不热呀,还穿这个?她婆婆说,春捂秋冻,上年纪的人了,还是捂着点儿吧,不比你们。她婆婆说爱梨娘俩儿哩? 翠台说,回娘家啦。她婆婆说,这算怎么回事儿,长年住娘家,家也不像个家。翠台说,对了,根芬回来问问她,看看大坡工作的事儿有信儿了没有?她婆婆说,大坡不是在外头有活儿么?怎么还找哇?翠台说,他那个活儿不好干,苦不说,工资还给不了,说是要到年底才结账。翠台说我就怕他到时候白干一年。一面说着,唉声叹气。她婆婆说,等根芬回来我问问她吧,她的性子你也知道,肉得不行,在家里还好,在外头见了生人儿,一句话儿也没有,就她这个性子,还能交下个三朋四友的?翠台说,也问问小宋。他们在外头这么多年,朋友同学的多, 人托人,能够着天。她婆婆说,话是这么说。如今办事多难。有敞口的钱还行,这世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账。翠台哼了一声,大坡姓刘,他们可是亲姑亲姑父。求他们办点事儿,看把你心疼的。她婆婆受了抢白,急得直说,我这十个手指头伸出来,咬咬哪个不疼哇? 根来根芬一样儿的人儿,一个亲小子,一个亲闺女,你说这样的话,咹?翠台就笑,看把你急得,我说着玩儿哩。赶明儿根芬回来问问她哇。她婆婆絮絮叨叨就走了。

翠台拿了一把香椿给她爹送过去。她爹早起来了,正在门口跟放羊的老五说话。一群羊在街上走着,挨挨挤挤的,腾起一阵子细细的尘土,夹杂着浓烈的骚臭味儿。翠台捂着鼻子,左闪右躲,绕过那些个羊们,来到她爹门前的台阶上,使劲儿跺着鞋上的土。老五说,给你爹送饺子来了?翠台就笑,这羊越来越多哇。老五说,越来越少那还行?挥起鞭子,啪啪啪啪,轰着羊群就走了,留下一地的羊粪蛋子,热腾腾骨碌碌好大一股子味道。她爹说,老五也不容易,放放羊,算是个营生儿,多少挣个杂花哩。翠台说,伺候了一辈子牲口,这又放羊,又脏又苦,能挣几个钱呀。她爹说,老五好这个,好了一辈子。有几只母羊产奶,也是一个进项。翠台说,羊奶你喝不?听说喝羊奶好,营养高,就是味儿大。她爹说,我不喝那个,那味儿,喝不服。五块钱一斤,谁没病没灾喝那个?翠台说,如今人们都喝牛奶,包装好的,又卫生。他爹说,牛奶吧羊奶吧,我都喝不服。又说你那是香椿?翠台说,大坡他奶奶送过来的,她院里不是有棵香椿树么,给你送过来一把,煎鸡蛋吃吧。她爹说,有啥吃头?我就不服这个味儿。翠台说,你看你,好心好意送来了,还说这话。吃个新鲜么。当下就帮她爹择了,洗干净,拿开水烫一下,浓郁的香椿味儿给逼出来了,直钻人鼻子。她把那烫过的香椿切了,撒上点盐腌上,又在一只碗里磕了俩鸡蛋,哒哒哒哒搅拌了,放了盐。说一会儿你煎吧。我也回去弄饭呀。

一进院子,却见小鸾在门口立着,问她,一大早就不在家呀。翠台说,去我爹那院里一趟。把她让到家里头。翠台见她穿一件白底蓝花裙子,上头是一件浅蓝色小西装,七分袖,短款小腰,头发烫得弯弯曲曲,黑鸦鸦堆在肩头,就说,哎呀,真好看,是你自家做的吧?小鸾说,我瞎做的,好看不好看的,肯定比买现成的合身儿。翠台说,到底是巧手哇。好看得很。小鸾说,这个年纪了,还有啥看头?还好看。翠台见她脸上红红的,忽然想起来中树找占良开饭馆的事儿,心想这小鸾也是个深沉角色,她不说,我也不提。两个人就说了一会子闲话,小鸾忽然说,春米她,又来找你了?翠台说,没有哇。就那天来过一趟。小鸾说哦,我就是问一下。昨儿在街上碰上她了,老远见了我,一拐弯儿躲开了。我不知道这里头有事儿没有。翠台说,不能吧,兴许是没看见。小鸾说,怎么没看见,她眼尖着哩。早先我们俩别扭是别扭,见了还说个担杖话儿,这回倒躲开了,你看这事儿弄的。翠台说,你也是多心,芳村人多了,投脾气呢,就多往一块凑,不投脾气呢,就少往一块凑。何苦这么操心。小鸾说,我就是觉得憋屈,这么多年,在她身上我没有短处,她这么待我?翠台说,芳村人谁不知道,你俩素日里合式得不行,亲姊妹一样,谁知道怎么闹成这样呀。小鸾说,嫂子我跟你实话说了吧,她跟我这么大的劲儿,不为别的,就为了饭馆的事儿。翠台心里一跳,故意说,饭馆的事儿?你怎么说我就更糊涂了。小鸾说,是中树,他找占良,想叫他开饭馆。翠台说,中树?找占良?小鸾说,是呀,你也知道,难看饭馆买卖也不行,村里的意思,就是另开一个。村里怎么也得有个饭馆呀。翠台说,那是好事哇。中树的意思,就是村里的意思。有村里抱着后腰,那咱就开呗。小鸾就脸红了,这就妨碍人家春米了么。春米心里难受,我想着,占良他姑家饭馆那事儿,她愿意去,就叫她去。翠台心里说,这颠颠倒倒的,一会往东,一会儿往西。小鸾说,嫂子你觉得?你给她递个话呗。翠台说,不是我怕麻烦,这种好事儿,还是你亲口跟她说好。小鸾说,我就是觉得吧,张不开这个嘴,怕她瞎猜,是我抢了她家的饭馆买卖。其实是中树——也不是中树,其实是村里——翠台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你这是好意,她不会那么想。两个人又说了会子闲话,小鸾就走了。翠台看着她背影,心里冷笑一声,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门前的水道旁边,竟然长出了一簇麦子,绿生生的,好像摸一把就会染一手绿颜色似的。添福家院子里的大白鹅忽然叫起来,臭狗儿举着一把塑料手枪,冲着那鹅,嘴里就就就就就叫着。添福媳妇在屋里叫,狗儿?狗儿?吃饭呀,狗儿?翠台这才想起来,自家还没有做饭呢。心里说这一大早晨,一箩筐的咸淡事儿,真是吃饱了撑的慌。自去弄饭吃。那臭狗儿却忽然哭起来,几只大白鹅围着他,嘎嘎嘎嘎叫着。添福媳妇慌忙出来看,怎么了?狗儿?臭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