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野望》选读—— 春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付秀莹  2022年10月09日16:38

春分

《春秋繁露·阴阳出入上下》: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

踏莎行·雨霁风光

宋 欧阳修

雨霁风光,春分天气。千花百卉争明媚。

画梁新燕一双双,玉笼鹦鹉愁孤睡。

薜荔依墙,莓苔满地。青楼几处歌声丽。

蓦然旧事心上来,无言敛皱眉山翠。

春分了,天气渐渐暖起来。草木万物都生发了,空气里里湿漉漉甜丝丝的,有一股子好闻的泥土腥味儿。远远的,好像是布谷鸟在叫,老头儿刷锅——老头儿刷锅——老头儿刷锅——老头儿刷锅——田野里仿佛笼着一重淡淡的烟霭,青色绿色缠绕,湿润润雾腾腾的。露水挺大,在路边的草棵子上骨碌碌滚动着,不小心就打湿了鞋面。天边的朝霞胭脂红一大片,火烧一般。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不知道是不是要闹天儿了。猪圈旁边是一小片菜地,种着韭菜,茴香,芫荽,葱,还有西红柿,架豆角,茄子,因为粪肥足,菜们长得格外茂盛。韭菜刚割了一茬,齐刷刷又起来了。茴香也该割一茬了,密密实实一片,绿毡子一样。翠台掐了一大把芫荽,又拔了几棵葱,抖搂着菜叶子上的露水,还有菜根子上湿漉漉的泥土,冲着猪圈那边叫,哎,哎,哎——叫了几声,根来却从那个石棉瓦搭的厕所里出来了,一边走一边系腰带。翠台说,吃饭呀,回家吃饭呀。根来说,吃不下呀。愁眉苦脸的。说猪价又塌下去了,这阵子行市不好,也不知道到五月当五能不能涨上来。翠台说,几块了?六块?根来摇摇头,还不到,五块七八。两口子在地里立着,算来算去,越算心里越烦恼。翠台说还不如出去打工去合算,这屎啊尿啊,黑汗白流的。你看那谁,喜针家,顺秋立辉父俩儿,在转鼓区里拉脚儿,苦是苦,一年下来,总共能挣个十万八万的。喜针喜欢得不行,逢集就吃饺子呀炖菜呀,又是炸麻花又是炸馃子,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见过啥呀,二两骨头,一辈子的毛病。根来不说话,只是默默吸烟。翠台说,要不你问问顺秋,看他们那儿添人儿不添呀?根来把烟蒂巴往地下一扔,拿脚尖踩了,慢慢碾着,说这是说话儿哪,说去就去?就算是人家添人儿,咱哪儿来的三马子?置办一个二手的,也得一万好几。要是买新的就更贵。再说咱这猪们怎么办?这么大个猪窝,我扔崩一走,吃喝拉撒,你管着哇?翠台说,看把你厉害的?咹?我不是着急么,我为了谁? 生了气转身就走。一只麻雀受了惊,呼啦一下飞起来,飞到田边的一棵杨树上,喳喳喳喳冲着她叫。翠台气得不行,叫你叫叫你叫叫你叫。弯腰捡起来一个土坷垃,忽的扔过去,那麻雀吓得扑棱一下就飞走了。后头有人就吃吃吃吃笑起来。回头看时,却是小蜜果儿。

翠台脸上讪讪的,叫小蜜果儿婶子,问她香罗回来了呀不。小蜜果儿穿一条黑色丝绸阔腿裤子,一件姜黄丝绸小衫,外头罩一件蜜合色暗花小坎儿,头发梳得光光的,白白胖胖,一身富态。小蜜果儿说我这是来芳村串亲戚,我那娘家堂侄女家的二闺女,嫁给这村老四家大小子了不是?生了个闺女,待小且哩,定的是这个月十九,我那天不巧有事儿,就是我那亲外甥家聘闺女,我走不开,就提前过来看一看。翠台说噢,是老四家那老大呀,叫运运的。生了个闺女,好哇。小蜜果儿却把嘴一撇道,好啥好?我这一辈子,就喜爱小子。闺女还不是给人家生的?翠台说,婶子你这话不对,我头一个替你家香罗冤得慌。你这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闺女孝敬的?倒说喜爱小子。小蜜果儿就笑。知道你们妯娌和美,在你跟前我这当娘的都不能说她一句不是。翠台说我就是说句公道话儿,劈直理。婶子你来家里坐会儿不呀,都到家门上了。小蜜果儿忙说不了不了,下回吧,我得赶着回去哩。就走了。

翠台看着她的背影,一扭一扭的,虽说是有了年纪,却还是风韵撩人。心想这小蜜果儿果然是名不虚传。姜还是老的辣。跟她娘比起来,香罗到底还是嫩一些。胡思乱想着往回走,老远见小鸾立在过道口,朝着她摆手。翠台赶忙过去,问她吃了呀不?小鸾说,还捂着锅哩。有个事儿找你。两个人就往过道里走了走,立在翠台家门口说话。小鸾说,是这么回事儿,占良他姑家在城里开了个饺子馆,招人哩。人要干净利落,勤谨能干,我琢磨着小闺女们不行,坐不住,不稳当,你去呀不去?翠台说找我呀?小鸾说,我得找知根知底的,一天三顿管吃,住就在饺子馆里头,一个月一千六。你看?翠台说我走不开呀。爱梨娘儿俩眼下不在,可说不准哪天回来。大坡又不在家,根来那活儿又没时没晌,我走了谁做饭呀,谁领孩子呀。小鸾说,你挣了工资,给爱梨对半儿分呗,肉烂都在锅里头。小鸾说我可是头一个就想到了你。翠台说,知道知道。容我再想想。小鸾说,如今啥都贵,花销又大,挣点儿是点儿。咱不挣,谁白给咱呀。小鸾说瓶子媳妇倒想去,我哪敢招惹她?到时候干不成活儿,倒惹出一大堆事儿来,我操那份儿闲心哩。小鸾说还有臭菊,又懒,又邋遢。咱私下里说,不是啥人都能搁在我眼里头。翠台就长吁短叹,说既然说到这儿了,我就跟你念叨念叨,愁人呀。就把想找活儿干又怕爱梨埋怨的事儿说了。小鸾听着,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见翠台急得不行,就噗嗤笑了。翠台说,小老婆子,你还笑。小鸾说,我只当是这当婆婆的滋味有多美哩。你看看你,前怕狼,后怕虎。早先那干巴利落脆的劲儿哪去了呀。笑得前仰后翻的。翠台也笑,生个小子生个爷,娶个媳妇娶个且么。小鸾说,我的娘哎,我家蛋子得晚二年过事儿,我还想多舒坦几年哩。翠台撇嘴说,你说晚二年就晚二年?这事儿你能做主?

田庄集上,爱梨竟回来了。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大包小包的。翠台心里说,真能花,大巴掌大手的,顾脑袋不顾屁股。小妮儿看上去有点儿蔫儿,不说话,也不闹,在她妈怀里钻着。爱梨说是感冒了,有点低烧。问看了先生没有,吃的什么药。却说没有看。翠台就有点儿着急,抱着小妮儿,去耀宗家药铺里看病。爱梨在后头跟着,一面走,一面看手机。不小心竟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哎呀一声,爱梨忙赔不是,问人家没事儿吧。翠台心里恨了一声,自顾抱着孩子往前走。药铺里照旧排着长蛇一样的队伍,歪歪扭扭的,有孩子抓抓抓抓哭闹,大人哄不下来,急得一头汗。有人在说闲话儿,东家长西家短。翠台前头排着的那个妇女看着脸儿生,像是外村的。那妇女前头那个老婆儿是小猪他娘,梳着一个纂,拄着拐棍儿。两个人小声说话,嘈嘈切切,叽叽咕咕,十分投机。小猪他娘把拐棍儿戳着地,当当当当响,咬着牙,又是叹,又是骂。那妇女好像是在劝她,叫她姑。翠台忽然想起来,小猪他娘娘家是李家庄,看来这是碰上娘家人儿了。屋子里弥漫着草药的苦味儿,还有来苏水刺鼻的味道,酒精棉的味道,汗味儿,脚臭味儿,脂粉味儿,香水味儿,还有谁家孩子手里的香肠味儿。耀宗在桌子后头稳稳当当坐着,给人摸脉,看舌苔,听诊,一面问病情,一面就在药方上龙飞凤舞写起来。那病人还在絮絮叨叨诉说着,耀宗早嗤啦一声把药方子扯下来,说没大事儿,去抓药吧。又喊下一个。下一个早在一旁等候着了。前头那个病人还有点不甘心,说这么快?咹,这么快?旁边的人就笑,说你当是坐月子哪。好不容易轮到翠台她们,爱梨把小妮儿的症状说了一遍,耀宗开了点儿药,也说没大事儿,小孩子积住食了,内热,外头又着凉,不碍事儿,吃两顿药发散一下就好了。爱梨抱着孩子,翠台去交费,抓药。出来路过烧饼摊子,新出炉的烧饼香气扑鼻,小妮儿在她妈怀里扭来扭去,要吃烧饼,翠台说买,买,给咱家小妮儿买大烧饼,吃了烧饼病就好了。建国媳妇正忙着给人家找钱,说拿走,拿走,哎呀,你看你,给孩子拿走,块儿八毛的,拿走。翠台哪里肯,硬是把钱扔在那个小筐里头。

果然,吃了两天药,小妮儿就好了。活蹦乱跳,小马驹子似的。 翠台领着她串门儿玩儿,人家却都忙着。有在本村上班的,有在外村上班的,也有在外头打工的,除了那些老头儿老婆儿,满村子竟没有一个闲人。

这一天翠台领着小妮儿到村北盒子家去。盒子家置办了十几台缝纫机,招了一群妇女,给人家工厂加工衣裳。一进院子,只听见叽叽嘎嘎说笑声,一群大白鹅似的。院子里堆满了一摞一摞的布料子,一堆一堆的碎布头子,妇女们的自行车电动车,横七竖八扔着。阳光透过树叶子,漏下来铜钱大小的光斑,树枝上有一只什么鸟在叫,一院子的树影摇摇晃晃。翠台抱着小妮儿进屋,人们都说哎呀,稀罕呀,怎么这么稀罕呀。都逗小妮儿,叫小妮儿下来呀,下来玩儿玩儿。小妮儿认生,扭扭捏捏不肯下来。翠台说我这大闲人一个,没事儿转着玩儿哩。你们忙,你们忙。就在屋里转来转去。偌大的屋子,缝纫机摆了三排,每个妇女一台。她们嘴里说说笑笑,手里的活儿也不耽误,缝纫机嘎登嘎登嘎登响得欢快。空气里浮动着细细的灰尘,还有布料的毛茸茸的碎毛毛。翠台待了一会儿,见人们各自忙着,觉得没意思,小妮儿的棒棒糖上也落上一层细毛毛,还只管往嘴里嗍。急忙撤脚儿出来了。

正是半后晌,大街上静悄悄的。偶尔有一辆车开过去,扬起淡淡的灰尘,半晌不散。也有骑着电动车的,日日日日日日过去了,冲她招呼一声,都来不及看清是谁。这个季节,树木们都繁茂起来了。一团一团的绿荫,把村庄笼着,绿影子深深浅浅,烟雾一般,把村子弄得恍恍惚惚。庆科爷骑着电动三轮,一路唱着戏,锣鼓点子一阵紧似一阵。好像是评剧《花为媒》报花名那一段:阮妈听,花开四季皆应景,即是天生地造成,阮妈妈啊,是春季里风吹万物生,花红叶绿草青青,桃花艳,梨花浓,杏花茂盛,扑人面的杨花飞满城……翠台说,我爷,转转呀? 庆科爷说,转转,转转。咿咿呀呀唱着就走远了。庆科爷去年拴住了,一条腿动不了,倒是不误吃不误喝,走动就骑着电动三轮,随身带着一个戏匣子,戏匣子里唱着老戏。小妮儿指着庆科爷的背影,唧唧歪歪闹着,非要找人家去。翠台吓唬她,去找去?你去找去?人家去河套里啦,河套里有拐孩子哩,卖到河那边,你怕不怕?

她爹院子里静悄悄的。一只猫在门口卧着打盹儿,眼睛半睁半闭,尾巴却一摇一摇。她爹正睡午觉,仰面八叉的,也不盖东西。翠台转身要走,她爹却醒了。叫小妮儿下来玩会儿呀。小妮儿出溜下来,把那些个板凳搬来搬去,骑大马,开汽车,嘴里一会儿驾驾驾驾驾,一会儿嘟嘟嘟嘟嘟,下巴颏儿上亮晶晶的,不知道是口水,还是棒棒糖。翠台说,转了一村子,一个闲人儿都没有。哎,你看我,天天领孩子,也挣不上钱。她爹说,她妈妈哩。翠台说,我出来的时候,洗衣裳哩。翠台说俩人弄一个孩子,闲的人心慌。她爹说,劳碌命么。翠台说,是不是?我恐怕就是个劳碌命,闲着倒难受,抓耳挠腮的。人家素台就没事儿,闲着到底是好,出气儿也匀实。她爹说,她是闲惯了,往后可怎么办?她爹说好几天没过来了,增志出去还没回来?翠台说,说是下个集回来。她爹叹口气,没说话。村子里喇叭忽然叫起来:谁买韭菜,谁买韭菜,村委会门口有卖韭菜哩,新鲜韭菜,新鲜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