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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望》选读—— 惊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付秀莹  2022年10月09日16:37

惊蛰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观田家

唐 韦应物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

丁壮俱在野,场圃亦就理

归来景常晏,饮犊西涧水

饥劬不自苦,膏泽且为喜

仓廪无宿储,徭役犹未已

方惭不耕者,禄食出闾里

雨水一过,地气渐渐蒸腾上来。麦田浇了二遍水,更绿更密实了,眼看着疯长起来。空气里湿漉漉里,有一股子微微的甜腥味儿。憋了一冬,万物都慢慢醒过来了。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草们冒出了嫩尖儿,树们发出了新芽儿,大地深处好像是蠢动着一股子热气,只等着春天给人们一个惊喜。鸟儿们也活泼起来,嘁嘁喳喳叽叽咕咕乱叫着,像是扯闲话,又像是吵架斗嘴,仔细听时,却分明婉转动人,是欢快的意思了。

爱梨娘儿俩回来住了几天,逢上田庄集,又走了。翠台倒闲得发慌,就去问小闺她们厂子里添人儿不添。小闺说前一阵子倒是缺人,眼下活儿少,又不添人了。说上头管得紧,偷着干哩,干一天是一天。爪子媳妇在柴城厂子里,做汽车座套,说是跟日本合资办的,正规得很,也不苦,工资一个月一结,晌午饭管一顿,挣个三千挂零吧。翠台有心去,托人家给问问,看添人不添。晚上把这事跟根来说了,根来说好是好,就是不知道爱梨心里头怎么想。翠台说,啊呀,我问你一句,还真把自己当军师了?我是给家里挣钱,她能怎么想?根来就笑,说那倒是,你好歹挣点儿,家里还宽绰些。

次日吃过晚饭,翠台就到爪子媳妇家去。快到过道口,却看见一个人影闪过,仔细一看,却是小蚂蚱媳妇,说哎呀,吓我一跳。小蚂蚱媳妇说,吃了呀不?翠台见她大晚上还打扮着,白白的一张粉脸,奸臣一样,在黑影里越发显白,心想这媳妇早先看着是个本分人儿,怎么如今出去打工两年,倒变了,嘴上说,吃啦,去串个门儿,你也吃了呀?小蚂蚱媳妇说,我也去串个门儿,香罗嫂子回来了。就一扭一扭走了,留下好大一股子香气,甜得腻人。翠台心说,这真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小蚂蚱媳妇跟香罗,王八看绿豆,对眼儿了。

爪子一家子正在院子里吃饭,见翠台来,爪子媳妇忙叫婶子,把一个板凳递给她。翠台见饭桌上摆着半碗豆瓣酱,一把羊角葱,几棵莴苣,还有一碗葱花煎鸡蛋,馏卷子,熬米汤。爪子媳妇说,婶子吃了呀不?你那事儿我跟老板说了。翠台说,是不是,老板怎么说?爪子媳妇说,我夸你呗,说你活儿又好,手又快,出了名的利索人儿。老板一听,就说行,叫你下个月就上班去哩。翠台说好哇,你费心呀。爪子媳妇说,骑电车的话,从芳村到厂子里,有半个多钟头吧。厂子在柴城村外,一进村子就是。翠台说不远不远,挺方便。爪子媳妇说,咱村里还有一个伴儿,巴掌家媳妇,添上你,咱们仨,更热闹。翠台忙说是呀是呀。心里十分欢喜。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子闲话,爪子媳妇讲了厂子里伙食怎样,老板怎样,有多少工人,上下班是几点,逢年过节放几天假,工资奖金怎么算。翠台听得仔细,也不顾爪子媳妇满嘴葱味儿,唾沫星子乱飞,飞到她脸上好几回,也不好伸手去擦。

从爪子媳妇家出来,街上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了。路过耀宗家药铺,碰上喜针刚抓了药出来。翠台见她愁眉不展,问谁不舒坦呀。喜针说,还有谁?把嘴凑到翠台耳朵边,小声说,人家又病啦。翠台就笑,是不是有了呀?喜针把嘴一撇,要真是那样儿,我情愿天天烧香念佛。你看看咱村里,这家子腾嚓一下子,一个小子,那家子腾嚓一下子,一个闺女。怎么我家这个就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哇。不怕你笑话, 我就见不得人家抱着孩子的,过满月的酒席也没脸去,觉得臊得慌,馋得慌,眼气得慌。翠台说,这事儿急不得哇。趁着没孩子,正好你也清净二年。你看看玉钗,还有丑麦麦她们,倒是早早当奶奶了,天天给人家领孩子,蓬头垢面,老妈子似的。喜针叹口气道,话是这么说,谁不想孙子哇,又一辈的人儿哩,哎呀,眼气得我不行。翠台说,皇上不急,急坏了太监。喜针就笑,可也是。我管了这一辈儿,还有下一辈儿哩。翠台说,是哇,看不见头儿。喜针说,怎么,她们娘儿俩又走了呀?翠台说可不是,又走了。喜针低声说,这怎么行啊,老住娘家,不是长法哪。翠台说,大坡又不在家,也留不住人家。我闲着没事,还想着去找点儿活哩。就把托爪子媳妇找活儿,要去柴城厂子的事儿说了。喜针想了想,说我琢磨着这事儿不能这么办。你到外头挣钱,辛苦一场不说,倒落下不对了。翠台说,啥不对?喜针说,没给人家领孩子哇。这是大不对。往后这就是一个大话柄儿,给人家捏手里了。翠台说啊是不是?喜针说,宁可你看孩子,叫她腾出手来出去干活儿。翠台说,孩子还是跟着妈好哇。我挣了钱,跟她对半儿分呢?喜针说,说你是个清楚人儿呢,这会子你倒糊涂起来了。还对半儿分,就算是你把挣的钱都交给人家,这话柄儿也落下了哇。当婆婆的,不给人家领孩子。往后老了还叫不叫人家管你?就这一条,后头就有你受罪的了。翠台一时怔在那里。

月亮悄悄升起来,是一钩细细的弯月。天空黑缎子一般,有几颗星星,零零落落的,寂寞地眨着眼睛。夜风吹过来,麦田里细细碎碎涌动着浪花,空气里是浓郁的植物的气息,混合着夜晚的露水,有一股子湿漉漉的呛鼻的味道。喜针家大门关着,只开着一侧的小门,院子里亮着灯,更衬托得四下里黑黢黢一片。小虫子们唧唧唧唧叫着,热闹极了。翠台抱着膀子,慢慢往家里走,心里头乱糟糟的。

根来还没有回来,打个电话问他,说是猪病了,他给猪喂药呢。翠台说猪猪猪,就知道猪。你跟猪过算了。放下电话又笑了。没有猪怎么办呢,他们这一大家子,吃的穿的用的,全靠了猪呢。根来天天呆在猪圈里,辛辛苦苦的,她怎么不知道?这些个猪就是爷,就是奶奶,他们可不敢大意了。翠台想打电话问问,猪得了啥病呀,请猪先生看了没有哇。拿起电话来,想了想,却打给了素台。

素台半天才接了电话,问她有事不呀。翠台听她恹恹的,霜打了似的,就说也没事儿,就是问问,余粮家媳妇说是小产了,刚从县医院回来,也算是个小月子,照说要去看望一下的,问她去呀不去。素台说,真麻烦,这些个事儿怎么没完没了哇。翠台说,你要不去,我就给你捎过去。素台却说,不去不好吧。都走动着哩,这回人家有事儿倒不去了,算怎么回事儿哇。翠台放了电话,心里头恼火。素台这妮子,怎么一点都不知心哇。想找她说说私房话儿,也真是难上加难,哪像人家嫡亲的姊妹们,有事儿商商量量的,你帮我,我帮你。正琢磨着呢,听见有人喊她,原来是梅。

梅穿着一件奶黄碎花裙子,外头套着一件白色开衫,却光脚穿着拖鞋。翠台忙把她让进来,叫她坐下,问她吃了呀不。那梅却抽抽搭搭哭起来。翠台忙问怎么了这是?梅只不说。翠台说是不是小两口闹别扭了哇。要不就是,你婆婆?梅哭得更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翠台看着她的光脚丫子,心里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梅瘦高个,细腰长腿,溜溜的美人肩,却有点黑,仔细看眉眼倒挺俊俏,一口糯米牙,嘴角上长了一颗痣。梅比爱梨早嫁过来半年,却迟迟不开怀。为了这个,喜针愁得茶不思饭不想,背地里找香门儿里烧啊燎的,恳求送子观音送一个娃娃下来,只要如了愿,该怎么还怎么还。梅哭了好一会子,才慢慢好了些。翠台问立辉拉脚儿呢,这阵子活儿多不多呀。梅说还没回来,这两天活儿倒不少。梅说他们这活儿也不一定,有时候多,有时候少。翠台说活儿多活儿少,守着家门儿,总比大坡他们强,撇家舍业的。梅说可也是,就图了个近便。就问爱梨她们娘儿俩呢,又回田庄了呀?翠台说可不是。大坡不在家,人家也待不住。赶明儿你多到这院里来玩儿呀,跟她作伴儿说说话儿。梅说好哇,我成天价闲着没事。婶子,你看我这命。盼星星盼月亮,怎么左右就盼不来呢。说着又落下泪来。翠台说这个有早的就有晚的,早早晚晚,也没有个一定。急不得,顺其自然最好。你看那谁家,书运家那媳妇,一等不来,二等不来,一来就腾嚓一下子,俩大胖小子,一对双双儿!梅就破涕笑了,也不知道我有没有那样的好命哇。翠台说,有有,怎么没有,肯定有。两个人正说话儿,听见喜针在院子叫,梅?梅?去哪了呀?梅?梅却不答应。翠台忙到院子里说,这院里哩。

次日,天刚蒙蒙亮,村里大喇叭就广播起来:繁荣兴盛农村文化,焕发乡风文明新气象。既要富口袋,又要富脑袋……一大颗露水从树上落下来,啪嚓一声,不偏不倚,正落在一只花猫的头上,惊得它喵呜一声,逃跑了。

翠台背了一筐垃圾出来倒,却见十字路口有一堆药渣子,黑乎乎一大摊,猜想这怕是喜针倒的。芳村人有个说法,药渣子倒在路口,叫千人踩万人踏,病自然就好了。扫街的万中婶子骂骂咧咧的,说这是谁哇,光给人摆列活儿,垃圾桶不过两步的道儿,就这么哗啦一下倒这里啦?翠台心里明白,也不好搭腔,只好问万中婶子这么早哇,真勤谨哪。万中婶子却压低嗓子,没听说谁生病呀,这是谁家的药渣子?拿扫帚扒拉着地下的药渣子左看右看。翠台嫌她是非,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呀。说她这差事挺好,比绷板儿轻闲。万中婶子说,还不如绷板儿哪。眼下上头抓得紧,三天一小查,五天一大查,恨不能叫人拿舌头把街面给舔喽,弄得镜子似的,能照见人影儿。饶是这么着,还挨训哩。翠台说,是不是?万中婶子说,说话难听得很,训孩子似的。我都这个岁数了,受他这个?翠台说,中树?万中婶子说,不是他是谁?论他姥姥家那边,他还得叫我一声姨儿。早先倒是说话笑笑的,如今上了台,当了干部,就六亲不认了。翠台说是不是?万中婶子说,我这光景不行,你叔他人又老实,人家哪把咱放在眼眶里头呢。翠台说,话也不是这么说。万中婶子说甭看我着样子不强,杂儿还挺多。我过敏,闻不得皮子那味儿,头疼头晕,天旋地转的。要不我才不受这份气哩,一个月一千,东扣西扣,到头来也剩不下三瓜俩枣了。翠台正要答话,万中婶子却不说了,眼睛只朝着她身后看。翠台回头一看,却见中树媳妇远远过来,高跟鞋哒哒哒哒哒哒响得清脆。中树媳妇穿一件黑色宽腿裤子,桃红色丝绸小衫,外头罩着一件白色针织坎肩,脸上有红有白,浑身香喷喷。万中婶子说,老天爷,说曹操哩,曹操他媳妇就到了。翠台笑得不行。万中婶子忙瞪她,堆起一脸明晃晃的笑来,问中树媳妇吃了呀不?哎呀这衣裳红得,真是好看。中树媳妇说都半老四十了,还有啥好看。我姨儿你真会说话。万中婶子听她叫姨儿,越发夸赞起来,说中树媳妇生得好,银盆大脸,娘娘的命哇。耳朵垂厚厚的,鼻梁子高高的,一看就是有福之人。中树媳妇给她夸得倒脸红了,说姨儿你把这话给中树说去。中树嫌我哩,这不好那不好。万中婶子说,他嫌你?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哇。整个芳村你数一数,看看有几个这么福相的?又把中树媳妇的手拉过来,仔细看那手相,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一条穿钱纹,多深多长。你跟中树说,你天大的福分,还在后头哩。这才到哪儿了呀。中树媳妇半信半疑的,也低头看那手相。万中婶子说,你看看,你看看这手长得,男左女右,把你右手给我。看着那只白白嫩嫩的右手,惊叫起来,哎呀,九个斗,九个斗。老话说,十指九斗,越过越有。十指九簸箕,越过越过不哩。你这九个斗哇。该着!该着你这辈子吃香喝辣。中树媳妇笑得格格格格的,风摇银铃一般,说是不是?我姨儿你真会说话。万中婶子说,命里八尺,难求一丈。命里就有的福分,躲也躲不开哇。翠台见她们说得热闹,悄悄转身去了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