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野望》选读—— 雨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付秀莹  2022年10月09日16:36

雨水

《礼记月令》: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

咏廿四节气诗·雨水正月中

唐 元稹

雨水洗春容,平田已见龙

祭鱼盈浦屿,归雁过山峰

云色轻还重,风光淡又浓

向春入二月,花色影重重

转眼就过了正月十五。芳村这地方,过了十五,才算是过了年。老辈子的风俗,十五看灯,十六游百病。如今人们都不讲究这些了,过了十五,都忙着干活了。该出去的出去,该开工的开工。村里大喇叭时不时叫起来,招保安哩,招保安哩,包吃包住,包吃包住。工资面谈,工资面谈。有意出去哩来村委会说,有意出去哩来村委会说。名额有限,名额有限,报名从速,报名从速……

翠台在院子里正晒被子。天儿不错,满院子明晃晃的阳光,云彩白白的,棉花朵子一样,在天上任意翻卷着。这被子是大坡结婚时候做的,被面子是大红的底子,上头开着大朵大朵的粉色牡丹,没有叶子,倒越发显出那牡丹的丰美富贵,阳光晒上去,满眼煌煌赫赫一片。透过半落地的玻璃窗子,见大坡窝在沙发上正玩手机,一座大黑塔似的,竟把那沙发占得满满当当。翠台心里恨一声。有心过去说他几句,到底忍住了。爱梨娘儿俩回田庄了,走的时候,爱梨的脸色不大好看,也没有一句出门的话儿。翠台就疑心,是不是小两口又闹别扭了。爱梨娘家叔叔也开着厂子,红红火火,生意不错。爱梨的意思,是想叫大坡就到她叔厂子里去,都是自家人,也有个照应。大坡是个没主意的,就把这事来问翠台。翠台想了想,说还是不去吧,三天两早晨还行,日子一长,就不好了。亲戚们,还是少通商的好,少生是非,彼此都落个和睦安宁。大坡说怎么就生是非了?怎么就不和睦安宁了?翠台说,你看看四周围,有哪一个亲戚们通商有好结果的哇。弄来弄去,最后反成了仇,还不如外姓旁人哩。大坡就不吭声了。翠台看着大坡的后背,宽宽厚厚,小案板子似的,心里叹一声。她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小子,她怎么不知道呢。大坡这孩子心眼儿实,不大会变通,嘴呢,又拙。在丈人家门上做事,不比在爹妈跟前。到时候钱挣不了,倒弄出一堆不是来,就不好了。好不好白牵连了这桩亲事。还有一点私心,翠台不好说出口。 她自己辛辛苦苦养的小子,就这么给白白送到丈人家门上去?她怎么肯?就像二傻家那二小子,丈人家吃,丈人家住,后来小两口干脆在丈人家村里买了小区,这不是把个小子给人家倒插门了么。跟芳村比起来,田庄离青草镇近,又大,到底是繁华富裕,在这个上头,她不能不防着些。正乱想着,听见大坡在屋里打电话,嘻嘻哈哈的。翠台听了一会儿,也听不出个究竟来,心里怨大坡没心没肺,都过了十五了,村里打工的人们该走的都走了,他还窝在家里头,没个出路,怎么竟一点儿也不着急呀。

过了二月二,年真的就算是过完了。早先二月二讲究吃闲食,拿萝卜丝和面,摊成薄薄的面皮儿,这面皮儿平日里叫做面皮儿,逢二月二这个节气,就叫做闲食。再调小半碗蒜汁儿,加酱油醋香油,拿闲食蘸了吃,滋味清新别致。如今,人们早不吃闲食了。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还惦念着这份吃食,有闲心闲情的,就摊了来吃。年轻人们却不大认得了。

这个时候,地气开始动起来了。麦田大片大片的,好像是从一场梦里刚刚醒过来,懵懵懂懂的,绿汪汪湿漉漉。阳光照下来,绿烟缭绕,好像是雾气,又好像是微尘。空气里有一股子潮湿的泥土的腥味儿,夹杂着庄稼地郁郁葱葱的草木青气,叫人忍不住鼻子痒痒,打一个大大的喷嚏,一面打一面说,哎呀,这是谁想我哩。旁边的人就笑,谁想你?谁骂你还差不多。

大坡走的那天,天上下着毛毛雨。翠台忙着把铺盖行李给他拾掇好,爱梨抱着孩子,跟大坡说话儿,教着孩子叫爸爸,说爸爸你在外头,要当心呀,记着打电话回来呀。翠台怨爱梨啰嗦,心头却酸酸楚楚的,一直把大坡送出大门,又走了老远,说出门在外,安全第一呀。说别乱花钱,省着点儿。说也别太节省了,该花的地方就得花。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说凡事多长个心眼儿。说干活儿有点眼力架儿,别偷懒。说也别太实诚了,自己掂量着,甭傻实在,白累坏了身子。嘱咐了一遍又一遍。大坡都不耐烦了,说知道了知道了。皱着个眉头。翠台骂道,我就不能说句话了,咹?

大坡去了外地,二妞也早开了学,家里一下子空落落的。爱梨娘俩儿回了田庄娘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翠台有心叫她们回来,老住娘家也不是个长法哇。爱梨却延挨着,不肯回来。翠台闲不住,也盘算着找点儿活儿干。

这天吃过饭,她到她爹那院里去。菜地旁边的一小片湿漉漉的,有几个细细的羊蹄印子,心里纳闷,再细一看,哪里是什么羊蹄印子,是高跟鞋踩在地下,一个一个鞋印子。听见素台在屋里说话,就掀开帘子进去。爹正摘韭菜,素台坐在床沿儿上,黑裤子,却穿了一双红皮鞋,细细的高跟,妖娆得不行。她爹说,怎么回事,今儿个都商量好了哇,说来都来了。翠台就笑,说可不是,都商量好了。素台却不笑。她爹说这韭菜好是好,就是忒贵。翠台说,东燕村集上买的韭菜?她爹说,素台买的。翠台说,你去赶集了呀,人多不多?素台说,我去的早,人还不多。买了把韭菜,唠叨了我半天。她爹说,还有鸡蛋哩,十块钱还不到二斤,快赶上肉价了。素台不耐烦道,一个鸡蛋!那人家卖鸡蛋的就不活了哇。她爹说,甭嫌我唠叨。庄稼主子,过日子就得盘算着点儿。大巴掌大手哩,往后你可得改改了。素台立起身来要走,她爹说,有搂钱的耙子,也得有盛钱的匣子。增志在外头辛苦,你在家里头也得省俭着点。素台说,还提他!要不是他,厂子还落不到如今这个样子哩。她爹说你油瓶倒了都不扶的,这会子倒怨起人家来了。有你天天打牌的工夫,也到厂子里去,帮着他料理料理。厂子里看着人不少,有几个知己的,靠得住的?素台跺脚说,我还是不是你亲闺女了?你到底是哪一头儿的哇。她爹说,我哪一头儿的都不是。我是劈直理,说句公道话儿。你这个性子,也就是人家增志,你换个二人,谁受得了哇。素台说,有你这样的爹没有?胳膊肘子往外拧。翠台见父俩儿吵起来了,赶忙劝说,使劲儿给素台使眼色。素台偏看不见,眼泪噼里啪啦就掉下来。一面哭,一面数落。翠台听出了她是哭她娘,心里更是气,又是气,又是疼。素台这妮子就是这样,一遇见委屈就跑到她娘坟上哭,哭她的亲娘,谁都拉不起来。翠台最怕她这个样子。她爹果然就不吭声了,掏出旱烟叶子,默默卷烟,吸烟。屋子里烟气腾腾,呛得人咳嗽。翠台赶忙把门打开,把帘子撩起来,又拿了一个板凳,在门口坐着。

早春的芳村,还有一点微寒。寒食刚过,杨树柳树的枝条,渐渐柔软起来,在风中轻轻摇摆着,有点忸怩,是试探的意思。空气也好像湿润起来,雾蒙蒙的,把杨枝柳枝撩拨得越发添了女儿姿态。芳村有句俗话,寒食寒食,不脱棉衣裳没廉耻。说的是节气不饶人。一过寒食,天气转暖,人们就该脱去棉衣,换单衣了。

待素台哭够了,收了泪,翠台才过来,把她拉到院子里,在菜畦旁边立下,慢慢拿话语劝她。素台红肿着眼睛,只不说话,看着菜畦子发呆。菜畦刚刚浇过水,湿漉漉的。一眼看过去,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绿意思,仔细一看,却又没有了。一只鸡在墙根底下打盹儿,脸红红的,好像是憋着天大的心事。素台的红皮鞋在地下踩出深深的小窝来,琐琐碎碎的,像是羊群过后的蹄印子。这些年,素台的光景好,又爱穿戴,左一件右一件,有的才穿过一水两水,就不要了。姊妹两个身量差不多,素台略胖些,翠台一直跟在后头拾她的剩衣裳穿。翠台身上这件紫衣裳,就是素台的。她嫌衣领子太敞,穿不出去,又缀了一颗内扣儿。阳光金箔一样,铺了满满一院子。风一吹 金光乱动,恍恍惚惚。街上有人吆喝,修理电视洗衣机,修理空调电风扇。修理电视洗衣机,修理空调电风扇。是事先录好的,给一个小喇叭播出来,反反复复,吆喝不休。翠台说,增志哩?我是说,厂子那边开工了吧?素台说,开是开了,好多工人的工钱还欠着。跟人家应承了,今年头麦天给结清。翠台说,头麦天?这么急?素台叹口气道,谁说不是?这是人家提的条件,不应承怎么办?要不是有这些工钱牵扯着,人们早走光了。素台说经了这一场,我算是看清了,人哪,都是势利眼。早先是一张脸,如今又是一张脸。变得真快呀。翠台说,你呀,哪里经见过这个,这几年,也是在高岗上站惯了——素台说,穷吧富吧,我就是受不了这种气。翠台说,事到如今,也该往宽处想想。不是我说你,从小就心窄,好钻个牛角尖。翠台说这不有韭菜吗,把增志他们叫过来,咱们吃饺子呀。过年也没有入伙吃顿饭。素台说,不想吃。心里头不干净,哪里有闲心吃饺子?翠台说,看你这张脸,苦瓜似的。我劝你一句,越是这时候,越得在人前笑。芳村的人们,都是添言不添钱。甭叫人家看咱笑话。素台说,行,那甭叫他,我不想看见他。翠台说又胡说,都说你清楚,我看是糊涂,忒糊涂。顺风顺水的时候,跟着人家吃香喝辣,遇上一点小浪头,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叫外头怎么看你,叫人家增志多寒心?素台不耐烦道,行了行了,甭给我上课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你那光景过的就那么好,那么如意?他爹在屋里咳嗽,咔咔咔,咔咔咔,又是擤,又是吐。翠台给她噎了两句,只好小声说,老小孩老小孩,咱爹这边,你还得哄着点儿。甭老耷拉着一张脸,昂?

打电话吩咐根来去集上割肉,翠台就在家里把韭菜摘了,洗好切好,活好面醒着。又把爹的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该洗的洗了,该晾的晾了。屋里屋外登时窗明几净,亮堂起来。素台在一旁跟爹说话,也不知道说起什么,爹唉声叹气。翠台心里怨素台,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嘴这么浅呢,好的歹的都说,爹年纪大了,哪里担得住?就叫素台,素台,你过来一下。素台过来,翠台叫她帮着把爹的床单子拧干了。姊妹两个一边一个,双手捉住湿漉漉的床单子,你往这边拧,我往那边拧,身子扭来扭去,玩游戏似的,忍不住都笑起来。门口一阵脚步声,却是增志,拎着一条大鲶鱼,水淋淋的。增志说,炖鱼吧,新鲜,我叫人现宰的。她爹赶忙拿了一个盆子过来,把那条鱼扔盆子里。那鱼还在盆子里动,噼里啪啦,差一点蹦出来,增志又一把抄起那鱼,啪一下摔在地下,那鱼果然就不动了。她爹说,又是饺子,又是鱼,顾上吃啥呀,净瞎花钱。素台说,他有的是钱,你不叫他花,他烧得慌。增志也不理会,洗了手,接过她爹扔来的一根烟卷儿,就走了。素台说,看,看见了吧,看这狗脾气。又怨她爹,你给人家丧主家当好几天差,挣盒烟卷儿,都给他吸了?她爹说,你呀,事儿忒多。你这个性子,可得改改了。

头晌午的时候,人们都过来了。屋子里摆了一张吃饭桌子,根来增志喝酒,她爹血压高,不敢多喝,也跟着抿一点儿。喝的是本地烧,纯粮食酿的酒,在芳村这一带名气很大。翁婿三个团团围坐,喝酒,吃菜,说话。桌子上是一盆子炖鱼,一碗葱花炒鸡蛋,一盘炸长果豆儿,一碗小葱拌豆腐。翠台素台姊妹两个在东屋里包饺子,一个擀皮儿,一个包,叽叽咕咕说闲话。又放心不下喝酒的男人们,一会儿过去嘱咐一回。翠台叫根来少喝点儿,后晌还得给猪买饲料去哩。素台叫增志少喝点儿,喝酒误事儿,要是不喝酒,还上不了人家的当哩。她爹就训她们,大汉们家喝点酒怎么了?话忒多。

姊妹两个在这边说话,耳朵却听着那边的动静。素台说,我就怕他喝酒,一喝就多,一喝就多。翠台说,他也是心里头愁苦。素台说,他这半辈子,吃亏就吃亏在喝酒上头。那一回要不是喝多了,他还能上了人家的当?明摆着是人家挽好了套儿,叫他伸脑袋去钻,谁想到他这个傻子,就真的钻了。翠台说,打人莫打脸,说人莫揭短。你这张嘴也真是,专门往人家嗉子上咬。往后这个事儿就甭老提了。素台说,哈,他做都做下了,我还不能说一句了?翠台说你说吧,你说,你天天说。翠台说如今越来越上年纪了,你这脾气能不能改一改哇。素台说,就不改,不改又怎么样?我还不是着急上火,这么大个窟窿。翠台见她又掉泪,就说,花着你们那些钱,你姐夫说了,卖了这一茬猪,先还你们一些,把事儿挡一挡。素台说,谁跟你要了?翠台说,亲兄弟,明算账。你们碰上了难事儿,我们也帮不上别的,就先还一点儿是一点儿。素台说,一星子半点子,也添不起秤来哇。你们先花着,实在过不去了,再说。翠台听她这话,脸上讪讪的,也不好再多说。姊妹两个一时无话,只听见擀面杖在案子上骨碌骨碌响动。一只鸡在门口探进头来,迟疑了一会儿,又走开了。北屋里一片喧哗,划拳声,说话声,笑声,骂声,咳嗽声。素台说,信不信,准是喝多了。赶忙起身过去看,果然是喝多了。增志红头胀脸的,脑门上青筋一根一根暴起来,端起眼前的一杯酒,一仰脖子喝光,说,我刘增志,开厂子,怎么对工人的,咹?都是乡里乡亲,沾亲带故,我是凭着自家的良心,我凭着良心。可如今呢,我遇上事儿了,大伙儿怎么就不念一点儿情分,咹?恨不能把我一口吃了哇!狗日的们。就忘了当初求我的时候了?忘得这么快,这么干净?姐夫哇,我真是气不忿。我真是想不通哇。我刘增志在芳村,大小也算是一个人物,怎么就混到这个田地了?咹?根来说,来,兄弟,咱哥俩儿喝酒。你那厂子不是还在么,一竿子人马不是还在你手下干么。等你把这桩事儿给了了,咱重敲锣鼓另开张哇。咱东山再起大干一场哇。这才哪儿到哪儿了?增志说,我就是寒心哪,人情薄如纸,人心看不透哇。她爹说,你看你,车轱辘话说了一大筐了,大汉们家,怎么娘儿们似的。素台三步两步跨进屋里来,一把就把增志的酒杯给夺了,恨道,喝喝喝,喝死你算了。她爹训斥道,汉们家喝酒,你们少插话。气得素台一扭身子出来了。

东屋里盘着灶子,大铁锅里的水已经开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芳村这地方,有这种大灶大锅的不多了。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被那白白的水汽蒸腾着,细细碎碎的闪着斑斓的光泽。窗台上扔着一颗土豆,长出了长长的芽子,刺猬似的。翠台把盖帘上的饺子不停挪着地方,怕粘了,破底子,一面跟素台说话,素台心不在肝上,有一句没一句的。翠台说下个月初六,咱二姑家那个老二家,要过事儿啦。素台说,过呗,没听说呀。翠台说,今儿集上碰上二姑了,她说叫我也给你捎个信儿。素台说,哦,今儿集上的事儿呀。帖子哩?碰上了递说一句,就算是送了帖子啦?翠台说,她好像是买布哩,买被头子,就是李家庄那个卖布的摊子。她这些年也不富余。素台说,我不是非要争她那一嘴东西,她来送一趟帖子,怎么也不能空着手来吧。爹娘都没了,她亲哥都这个岁数了,她这亲妹子来看一趟也不为过吧。她可倒好,集上碰上了,就顺嘴递说一句,要是碰不上哩?翠台说,这不是碰上了么。素台说,要我说,还是势利,没把咱这门亲戚看在眼里。怎么早先一趟一趟,往芳村跑哇?听说这边遇上事儿了,甭说问一句,躲还躲不及哩。翠台说,咱这个姑哇,眼里是没人儿,从根儿上就这样。素台说反正我不去。我这边一摊子腌臜事儿,我哪有心思去吃人家的酒席去?你要去把我那一份儿拜钱捎上吧。翠台只好应着。

正说着闲话,北屋那边却吵吵起来。增志大着个舌头,哇啦哇啦说个不停。素台气得跑过去,上前夺过增志的杯子,骂道,喝喝喝,我叫你喝。把一杯酒泼在院子里。增志也恼了,把素台一推,不想素台的高跟鞋一歪 ,竟摔倒在地下。素台说,好啊,你打我?在我娘家门子上,你敢打我?嘤嘤嘤嘤哭起来。她爹气得脸黑黑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说不出来。翠台说,增志,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她不过是怕你喝多了,你这么大脾气?再怎么也不能动手哇。这还当着我,还当着老人哩。增志说,姐姐,我也是喝多了,脑子有点昏。我就是随手那么推了一下。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赶忙要把素台扶起来。素台偏不起来,哽哽咽咽哭得更加伤心。翠台说,你们汉们家手又重,就算随手搡一下,她一个妇女家,怎么受得了?要真是有个好歹,还不得叫你伺候着?素台哭声更大了。她爹默默吸烟,半晌才说,行了,还不起来?挺大个人了,好看哇?还嫌人家看热闹看不够哇?素台这才慢吞吞起来,嘴里哎呦哎呦的。增志过来扶她,被她甩开手。增志忙又赔不是,问摔哪里了,疼不疼?青了没有?素台说,摔死算了,死了干净了。省得一辈子跟着你吃苦受罪了。

后晌,根来到城里买猪饲料去了,增志去了厂子里,素台说头晕,叫耀宗去摸摸脉看看。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翠台把剩饺子拾了一遍,怕坨住了。她爹说,你端一碗过去,剩这么多,我吃不了。翠台就笑,说怎么不叫素台端呀。说你偏心,真是偏心。她爹叹口气说,就这么点子东西,给了她就没有你的,给了你就没有她的。你们这二年事儿多,手头紧。做老人的,心里都有一杆秤。翠台说,素台他们这回是遇上坎儿了。增志也真是,天天喝酒喝酒,嘴上也没个把门的,这下捅娄子了吧。她爹说,甭老说人家,把自家人儿说得一面儿光。素台文不能武不能,性子又不好,自家人儿还不知道?这几年条件好,更把她惯坏了。

这个季节,太阳已落下去了,屋子里还有点阴,寒浸浸的。院子里得了一天的日头,倒暖洋洋的,有春天的意思了。风吹过树梢,簌簌簌簌乱响。街上有卖豆腐的,帮帮帮,帮帮帮,帮帮帮,帮帮帮。也并不吆喝。七十家的豆腐车子,有时候一天一趟,有时候一天两趟。院子里槐树上有一只什么鸟,喳,叫了一声,隔一时,喳,又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