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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望》选读—— 立春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付秀莹  2022年10月09日16:35

立春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立春,正月节:立,建始也;五行之气往者过来者续于此;而春木之气始至,故谓之立也。

减字木兰花·立春

宋 苏轼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

便与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

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大年三十这一天,天难得放晴了。村子里到处明晃晃的,阳光映照着雪地,仿佛琉璃世界。这个时候,大多数人家早都把年货置办好了。也有人忽然想到忘了买哪一样东西,忙着去赶最后一个集。逢五逢十,是青草镇的集。这最后一个集,也就是一晌儿的事儿。大年三十,都忙着过年呢。

根来把新院旧院里里外外都清扫了,吩咐着大坡贴春联,请门神,请灶王爷,挂灯笼,贴花花纸,挂彩,院子里的树木啊车辆啊农具啊水缸啊也都贴上了福字。二妞刚洗完头,披着湿淋淋的头发,水珠子滴滴答答,把毛衣肩膀弄湿了两块,云彩似的。翠台说就这么出来?找感冒哇?轰她屋里去,把头发吹干。看着闺女那圆圆的屁股,翠台叹口气,也不知是欢喜,还是忧愁。这么大个闺女了,还没婆家哩。虽说是在外头念书,不在家里找,可一个闺女家,整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真是替她担着一份心事。她倒有点后悔起来,当初,怎么就错打了主意,一心供她念书呢。统共就这么两个孩子,大坡如今又闹成这样,要是这个闺女能守在身边,该有多么好哇。正胡思乱想呢,爱梨抱着孩子过来,孩子在妈妈怀里挣着,闹脾气,脸上挂着泪花。翠台忙说,怎么了这是,又哭咧咧了呀。要抱过来,孩子不肯。爱梨说,走吧,叫奶奶领着去买好好儿吧。翠台说,走,咱们买好好儿去呀。就要抱,不料那孩子抬手一个耳光打过来,照直打在翠台左半边脸上,热辣辣的疼。翠台心头火起,又不好发作,只好忍耐着,笑骂道,臭小妮儿,怎么打奶奶了?不给你买好好儿了。大坡过来,训斥道,怎么回事,反了你了还。作势要打孩子屁股,那孩子哇的一下哭起来。翠台慌忙哄她,爸爸训小妮儿了是不是,爸爸把咱小妮儿逗哭了是不是。不哭啊,看奶奶不帮小妮儿打爸爸。小妮儿却只是哭个不停。爱梨左右哄不下来,气得骂大坡,她一个小孩子家懂个啥,看把她吓得。大坡说,你就惯着吧,惯得没个样儿,说一句也不行了。爱梨说,孩子就是孩子,你一个大人,跟吃屎的孩子一般见识哪?大坡说,原先好着呢,怎么在田庄待了一阵子就待成这个样儿了。爱梨说,你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我们家人教的?大坡说,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啥都没说。翠台抄起身边一把墩布,照着大坡的脊梁就打过去,嘴里骂道,混账!我让你还满嘴胡吣!我让你还不落嘴!根来说,都别闹了。大过年的,也不怕人家笑话。爱梨抱着孩子,一扭身回屋里去了。翠台气得把一根手指头指着大坡,手指头乱颤,嘴唇也乱颤,咬牙想骂,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芳村这地方,大年三十这天吃饺子,大年初一早晨呢,还是吃饺子。初一的饺子,都是在三十这天提前包出来。因此上,三十这一天,芳村家家户户,都忙着包饺子,吃饺子。村子到处是一片多多多多的剁馅儿声,夹杂着零零落落的鞭炮声,有一种喜悦的欢腾的气息,有点儿凌乱,有点儿热闹,又有点儿年月安宁的悠长味道。大街上,彩已经挂起来了。飘飘摇摇的,在寒风里微微摆动着。人家门上的春联红红的,是那种世俗的热烈,给这寒冷的村庄平添了温暖动人的消息。翠台把肉馅儿剁好,拿酱油腌上,切了葱末姜末,盛在一个小碗里备着。又把花椒大料干炒了,拿小擀面杖在案板上研成细末。再把锅洗干净,烧干,倒上花生油,烧熟了,等油慢慢凉下来。趁这个工夫,和面,醒面。然后调馅儿。翠台把肉馅儿顺着炒勺边沿,小心顺进去,这个不能急,免得油点子溅出来,稍稍搅拌一下,加上葱末姜末,加上花椒大料粉,加上盐,加上鸡精,搅拌呢,要朝着一个方向,免得搅懈了。最后,淋香油。这一道香油不可少,全靠着香油来提味儿增鲜呢。自家地里种的芝麻,请人家香油坊里给磨了,虽说是费时费力,却图个东西真正,不掺假,味道浓。翠台调好馅儿,面也醒好了。翠台拉开架势,开始包饺子。叫二妞,二妞却只是磨磨蹭蹭的,不过来。翠台就火了。二妞只好慢吞吞过来,耷拉个脸,插着耳机,手机放在膝盖上,屏幕一亮一亮的。翠台说,有点儿干活儿的样儿没有?二妞噘着嘴,把耳机摘下来,手机放在桌子上,犹不放心,隔一会儿就拿起来看看。翠台说,怎么样啊?二妞说,啥?翠台说,学校里的事儿啊,也没听你提一句。二妞说,有啥好提的。翠台说,功课啊,同学啊,那啥,朋友啊什么的。二妞噗嗤就笑了,男朋友?翠台说,甭跟我嬉皮笑脸的,我可是跟你说正经事儿呢。二妞说,谈了几个,都不合适。翠台说,我的娘,谈了几个!二妞说,大惊小怪。我这还算少的呢。翠台说,小奶奶!也不嫌害臊!翠台说我可跟你说啊,千万别瞎胡闹!你看小别扭家那二闺女……二妞说,二娟子?她怎么了?翠台就把嘴巴附在二妞的耳朵边上,低声说了一句。二妞叹一声,说,二娟子也忒傻了,不知道保护自家,连一点措施都没有。翠台说,你,你这是啥混话?一个闺女家!二妞说,什么年代了都?老古董!翠台说,你!一个闺女家!二妞说,人家外国,父母还给女儿包里放安全套呢。就你们老脑筋!老封建!嘻嘻哈哈跑进屋里去了。气得翠台在后头咬牙跺脚。

晌午,村子里鞭炮声响起来。翠台在大锅里煮饺子,吩咐大坡出去点炮。大坡趴在窗子外面叫小妮儿。妮儿,妮儿,出来点炮啦,快出来。敲了半天,也没有动静。翠台盯着锅里的饺子,心里是又急又气。急的是这娘俩儿好不容易叫回来了,这又闹别扭。真是才摁住葫芦,又起来了瓢。气的是这爱梨也忒小性儿了,早先怎么没发觉呢。偏偏大坡又是个嘴笨心粗的,活该被人家拿捏一辈子。叫了好一会儿,那爱梨才抱着孩子慢腾腾出来,脸上搽了粉,眉毛描得细细的,嘴唇抹得红红的,眼睫毛却又密又长,扑闪扑闪的,弄得眼皮子上下越发阴影重重。饺子在锅里起起落落,像极了一群大白鹅洑水。芳村有个谜语,东边来了一群鹅,扑通扑通跳下河。谜底就是饺子。很小的时候,她就听大人们说惯了的。根来在门口立着,好像跟谁说话。院子里,那一家三口在放炮,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噼啪,噼啪,噼啪。小妮儿捂着耳朵,吓得躲在她妈妈身后,想过去,又不敢。大坡点着了一个小炮,故意吓她,小妮儿尖叫起来。爱梨照着大坡的后背,啪就是一下子。翠台拿着笊篱的手哆嗦了一下。锅里的水热烈翻滚着,卷起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旋涡,浮浮浮浮浮浮,有水花沿着锅沿儿溢出来,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落在锅台上,冒出一阵阵白色的水蒸气。

吃完饺子,一家子各自去忙。翠台又忙着预备初一的饺子。初一的饺子跟三十的饺子,还不一样。大年初一么。翠台特意割了三斤羊肉。爱梨好吃羊肉。她盘算着, 吃顿羊肉馅儿饺子,再吃上一顿涮火锅。羊肉是让根来到东燕村肉摊子上挑的,现宰的羊,新鲜,就是有点儿贵。过年么。大坡跟二妞对羊肉倒不大热心,嫌有膻味。根来是吃不惯,她自己呢,说不上喜欢,也不说上不喜欢,就那么回事儿吧。因此上,这么多年,家里吃羊肉很少。其实私心里,她觉得还是猪肉最香。牛肉也不好,不香不臭的,又柴。吃饺子,她还是喜欢猪肉馅儿。她叹了一口气。再不比早先啦。添了差样儿的人儿了么。芳村这地方,把娶进门的媳妇叫做差样儿的人儿。就是不一样的意思。谁家有了差样儿的人儿,都得千般万般小心着,再不能像往常了。正忙碌着,根来掀帘子进来,夹着一股子冷风,笑嘻嘻的。翠台说,都耷拉着俩胳膊,看不见我忙着哪。根来说,二妞哩,叫二妞。都这么大闺女了,也不知道帮着你妈干活儿。 翠台说,还不都是你惯的。根来说,不是你惯的?嘻嘻笑。伸手把翠台鼻尖上的一块面粉印子给擦去了。翠台把脑袋一躲,少跟我嬉皮笑脸的。当爷的人了都。根来说,我不是喜欢么。看着这一家子圆圆全全的,喜欢!翠台说,可不是。那些想看咱笑话的,气死他们!根来说,谁想看咱笑话呀。翠台说,谁想?除了咱自家人,只怕是一村子人都想。翠台说这些日子,我眼里看见的,耳朵里听进的,有多少?谁比谁傻多少哇。根来说,行了行了,就你张嘴。忙把话岔开了,说刚才那谁,就是拐子家老三,说是被人家找上门来了。翠台说,怎么了?根来说,他家那老三,说是在外头欠了债,今儿个一大早出门,门口堵着一大堆垃圾,臭烘烘的,小山一样。这是人家逼债哩。大年三十哪。你看腌臜不腌臜?翠台说,啊呀,老天爷!那老三哩?根来说,说是出去躲起来了,哪还敢回来?翠台说,那老三媳妇?根来说,老三媳妇本来一直住娘家,闺女在娘家过年不吉利哪,这不,刚回来,正赶上这档子事儿。翠台说,刚才门口说话的,是谁呀?根来说,是拐子家女婿。苌家庄那个,雇了人家的铲车,得把那一堆垃圾弄走哇,堵着门哩。你看这。夫妻两个默默包饺子,又是惊,又是叹。

大街上,拐子家老三门口乱哄哄围了一堆人。拐子家女婿在招呼着铲车,拐子媳妇哭得烂桃子似的一双眼,怀里抱着一个胖小子。人们七嘴八舌的,也有看热闹的,也有刨根问底扯闲篇儿的。翠台远远看着,想绕到旁边的过道里去,却听见有人叫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臭菊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子,里头绿油油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菜。翠台说,这是去哪呀。臭菊说,他大姑给的韭菜,给我娘送一把去,吃个稀罕。又压低嗓子,说看见了吧?要账的。前一阵子是往大门上抹粪,这一回又堆垃圾堵门子。成心腌臜人哩。翠台说,可不是,这年还怎么过哪。臭菊说,听说还找到老三丈人家门上了。立逼着他老丈人还债。翠台说,是不是?臭菊说,这老三媳妇倒是个有情有义的,要换了旁人,怕是早跟他离了。有句话怎么说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翠台说,这媳妇仁义,难得。臭菊说依我看哪,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翠台说,看那媳妇好模样,好脾气,怎么摊上了这事儿呀。臭菊说,还说呢。那媳妇好看是好看,可是长得苦相,不喜兴。你看她那孤拐脸儿,嘴角耷拉着,眼睛底下,那一颗好大的泪痣。我早就觉得,那媳妇面相不好,不像是一个有福的。翠台也不好搭话,就只好嗯嗯啊啊应着。心想这臭菊真是,马后炮,这会子倒说人家苦相了。早先人家没事儿的时候,怎么天天长人家家里呢。那边人群一阵骚动,是拐子家老二过来了,拿着一把铁锨,在那里破口大骂,狗日的欺负人!不就是欠你们几个臭钱吗,何苦这么逼人?乡里乡亲的,有本事来哇,咱们单挑!谁怕谁是大闺女养的!姥姥妗子的,骂得不堪。人们先还劝说,后来听着不是滋味,就悄悄撤脚儿散了。

一进爹的院子,一股香气扑面而来。翠台进屋,见她爹正在炸丸子。锅在炉子上坐着,热油冒着烟,混合着肉的焦香,屋子里热气腾腾。翠台忙把帘子撩起来半截,说好呛人,小点儿火吧。就帮着把火封上半边。爹说,素台送过来一大碗肉馅儿,牛肉的,我就把预备下的猪肉馅儿炸成丸子,我一个人能吃多少?翠台说,是素台送过来的呀。爹说,是增志,着急慌忙的,撂下了就走,连一句话也没有。翠台说增志?爹说是呀,我总觉得,增志跟往常不一样,板凳没坐热乎就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翠台说忙呗,开着厂子,手底下也是一大干子人呢。爹说也不知道素台好了没有,好几天不露面了。翠台说,一个感冒,又不是大毛病。你也是操心不够。她爹就笑。把箸子递过来,非要她尝丸子,她拗不过,就吃了一个。说齁咸,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少吃盐少吃盐,油也得少吃,先生嘱咐过多少回,怎么就不当回事呢。她爹说,我就是口儿重,不咸不淡的,有啥意思。翠台说,赶明儿我给你调馅儿,饺子也这么咸?

正说话呢,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白娃爷撩帘子进来,鼻子冻得通红,说翠台过来了呀。翠台赶忙叫白娃爷,坐呀,坐里头床上,暖和。白娃爷就坐了,一面搓手,一面说,拐子家老三的事儿,听说了吧。她爹说,听说了一半句,看这事儿闹的。白娃爷说,拐子一辈子好面子,脸子热,偏偏他这个老三不争气。她爹说,这老三是做买卖?白娃爷说,跑皮子,先是跟着大全他们,后来出来单干。也不知怎么就捅了这么大个窟窿。她爹说,听说兄弟几个都凑了点儿钱,可架不住窟窿大哇。他们家老大不是在外头么,吃着公家饭,一大家子,就这么一个大茬儿。白娃爷说,听说老大总共拿出来了十万,在外头上班,拿个死工资,能有多少钱呢。算是仁义的了。她爹说,也是,谁家不是过日子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白娃爷说,那谁,他们家老二,就为了这事儿,两口子打得,武着哪。翠台说,谁呀,老二媳妇,那么肉的一个人?白娃爷说,泥人儿还有个泥脾气哩。一下子好几万,庄稼主子,谁受得了哇。她爹说,素日里妯娌们也不大和睦。白娃爷把嘴一撇,说和睦又怎么样? 钱难挣,屎难吃。如今皮子这行管得越来越紧啦。翠台说,白娃爷吃饺子了吧,啥馅儿的呀?白娃爷说,我就好吃个素净的,说句烧包儿的话,吃肉都吃絮烦啦。翠台说,现如今都讲究吃素,讲究养生,吃素是时髦哩。白娃爷说,这一个冬天,冰箱里就没有断过肉,又是牛肉又是猪肉,又是白条鸡,跟头骨碌的,说了甭买了甭买了,就是不听哇。翠台说,丽青姐她们孝顺呗,人家又好条件。你老也是,有福不享。白娃爷说,可不是,你奶奶也怨我,吃了一辈子苦,如今光景好了,硬是享不下这个福去。你看这。翠台就笑。

白娃走了,她爹哼了一声,说你这个白娃爷,成天价五吹六拉哩。我一辈子看不惯这号人。翠台说,你也是,人家吹人家的,咱听着,不吭声就是了。她爹说,他跟拐子合式了一辈子,当年就为了两垄地,两个人翻了脸。现如今拐子家老三出了事儿,你看他那个样子。翠台说,他们当年合式过呀?她爹说,可不是,俩人从小玩到大,好得穿一条裤子。她爹说这人呐,得多记别人的好,少记别人的不是。当年我——翠台知道她爹又要念叨那些个陈谷子烂芝麻,赶忙把话岔开,问他饺子包了没有,要她帮忙不。她爹说那有啥包的,我一个人能吃多少。又嘱咐她赶明儿可别过来了,大初一哩,闺女家不兴回娘家来。

大年三十的芳村,安静,祥和,有一种暗暗涌动的欢喜的气氛。街上的彩都挂起来了,在寒风里飘飘摇摇的,像是要飞起来。远远看去,拐子家门口还有人在忙碌,看热闹的人们却都散尽了。一辆汽车嗖的一下开过来,吓得翠台慌忙躲在路边。正气恼着,只见车窗哗啦落下来,露出一张笑脸,原来是娜子。我姑,这是去哪儿呀?翠台说娜子呀,我当是谁哩,这车好威风。娜子说,我过来看看我妈。二妞回来了吧?翠台说,回来了。你妈好福气哇,闺女孝顺,又有出息。娜子说,看我姑说的,再怎么,也是个庄稼主子,哪像人家二妞哇,城里人,吃国家饭的。翠台说,一头二十了还念着书哩,啥时候是个头儿哇。我真后悔,怎么当年就想起供她念书来了。娜子转身细细碎碎摸了半天,递过来一个袋子,姑,这是一条鱼,我买了两条,你一条,我妈一条,可别嫌少呀。翠台说,这可怎么好,你给你妈吧,我家里有。娜子说,姑你甭推让,再推就是嫌少了。娜子说赶明儿让二妞到我那儿去玩儿呀,她有我电话。开车就走了。翠台拎着那条鱼,看着那汽车一溜烟开远了,心里头乱糟糟的,又是喜欢,又是忧愁。这娜子是进田家的闺女,从小跟二妞一块长大,两个人同岁,都是属虎。二妞是个伏天里,热得不行。娜子好像是个十月庙上,刚入冬。算起来,娜子还要小几个月。这娜子从小就刁,不爱上学,说起瞎话来,一套一套的,把她妈凤棉气得,追得她满村子跑。凤棉常常夸二妞,说要是这辈子能有二妞这么一个闺女,死了也闭了眼了。是呀。二妞从小就是块念书的料子,功课又好,又听话,一路考上去,到石家庄上大学。芳村的人们,谁不夸二妞有出息呀,夸得翠台心里美滋滋甜丝丝,嘴上却要客气着。可世事难料,谁知道呢,娜子没念书,到了出嫁的年纪,找了个好婆家,家里钱多得,呜呜的。娜子这闺女也是性子泼辣,又好口才,在婆家地位挺高,大事小情,全是她当家做主。凤棉天天挂在嘴上,再不是早先嘴里那个不死的妮子了。

正往回走,见喜针迎面过来,急急忙忙的。翠台说包完饺子了呀不哎?喜针说,包她娘的饺子!气哼哼的。翠台就不敢深问了。喜针说我得去一趟耀宗那儿,又折腾我哩。翠台说那你忙,回来说话呀。看喜针的样子,好像又是跟她那儿媳妇梅,婆媳俩老是别别扭扭的,不大顺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进院子,见二妞正迎门坐着,低着头玩手机。他们哩?二妞说谁呀。翠台说,我是问人们哩?二妞说,我不是人?翻了她妈一眼。翠台见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露着半个胸脯子。胸前鼓胀胀的,隐约露出里头的胸衣来。给。她说,把那袋子递给二妞。二妞说啥呀。翠台说,鱼。二妞说,哪来的鱼哇。我姥爷给的?要么就是我小姨?翠台不说话。二妞越发好奇,问你哩,谁给的呀?翠台说,娜子。二妞说,啊,你见娜子啦?翠台说,回来看她妈来了。开着大汽车,真气派。还说让你给她打电话哩。二妞说,好哇。这家伙,阔了哈。翠台说可不是。你说你念这个书有啥用。咹?这么大个人了,还念?一头二十了,连个婆家都没有哩。看人家娜子,找了那么好的婆家,一辈子大事定下了,真是好福气。谁不眼气人家凤棉?二妞说行了行了,又是老一套。翠台说从几岁就念书,一直念到这么大,你这啥时候是个头儿哇?二妞说,我还要考研呢。翠台说,考啥研?二妞说,就是考研究生,再念三年。翠台说,再念上三年,老天爷!二妞说,考了研,再考博。翠台说,你说啥?二妞说,考博士,再念三年。翠台说,你这是要气死我?二妞说,博士毕业,然后可能还有博士后,跟你说也不懂。扭身就回屋里去了。翠台说我不懂?我活了半辈子我不懂?我就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么大个闺女了,成天价在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算怎么回事儿?

晚饭时分,村子里鞭炮声渐渐稠密起来,炒豆子一般,霎时间响成一片。说话也听不清,电视里声音也听不清。人们大声喊话,心里头像是揣着活蹦乱跳的小兽,一拱一拱的,有点儿喜欢,有点儿兴奋,有点儿按捺不住。小妮儿吃了几个饺子,闹着要出去。翠台就抱着到她,到大门外头看。到处都是鞭炮声,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噼啪噼啪,噼啪,噼啪。有人在放花,哧的一声,飞上天去,哗啦一下,都开了。小妮儿笑着,叫着,捂着耳朵,想听,又不敢。不断有人走过来,拿着香烛纸马,鸡鱼猪头面三牲,鲜物供享,到土地庙里去。跟翠台打着招呼,吃了呀不?这天冷哇。远远的,只见土地庙那边灯火通明,人影幢幢,香烟袅袅升腾起来,在寒冷的夜空下,越发显得一派温暖繁华。心想这土地庙都说灵验,难怪这么多人来烧香。等会儿夜深人静了,我也去烧一烧,磕个头许个愿。今年凡事不顺,求仙家给看一看破一破。正琢磨着,见一个人远远过来,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来人是个妇女,人高马大,高跟鞋一歪一歪的,把柏油马路敲得咯噔咯噔咯噔脆响。看那身架儿,好像是大全媳妇。翠台想,难道她也有心事?芳村的大老板大能人,头一个就是大全,呼风唤雨,吃香的喝辣的。谁不眼气谁不巴结?可见这天下事也难说。眼见脚步声渐近,急忙抽身躲了。

翻来覆去大半宿没有睡好。担心饺子给老鼠们闹了,又担心石榴树上吊着那块五花肉被狗叼走了。琢磨着给小妮儿多少岁钱,一百,少不少?爱梨呢,爱梨还给不给? 年前也没有给人家买件新衣裳,就算是衣裳钱吧,是个心意。同根来商量,根来说行,都行。气得她就不跟他说了。她掰着指头算了算,这个年下来,怎么也得两三千块,打不住。过年过年,这哪里是在过年,这是在过关哩。

次日一大早,就给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吵醒了。上头说不叫放炮,不叫放炮,可乡下人哪管这么多。少放点行,一点儿都不叫放,那怎么行?大过年的,不放炮还叫过年?外头灰蒙蒙的,天还没有亮。根来早起来了,先去猪圈里喂猪,还得到本家几个老人家里去新节。芳村这地方,大年初一早晨,本家院房里,小辈儿们都要到老辈儿人家里去磕头去。去磕头的都是男人家,凡成家立业的男人,不论年纪长幼,只论辈分高低。芳村有句话,萝卜不大,长在了背(辈)儿上。辈分儿管着呢。大坡一家子也给早早叫起来,爱梨哄着孩子穿衣裳,洗脸,梳小辫,擦香香。大坡给皮鞋上油,拿着个梳子,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翠台在大灶上煮饺子,人多,必得用大锅,小锅不行,左一锅右一锅,急死个人。烧的是玉米轴儿,芳村人叫做棒子器儿的。就是玉米棒子籽粒剥去后留下的轴儿。这种东西是很好的柴火,煮饺子尤其好。火不软不硬,还省事儿,扔进去一灶筒子,就任它那么烧着。人们可以趁机干点别的。

饺子煮好,翠台照例先盛了一碗上供。一家人团团围着,有说有笑吃饺子。忽然间爱梨就呀的叫了一声,大坡忙问怎么了,翠台看了根来一眼,抿着嘴儿笑。爱梨从饺子里吃出来一个一块钱的硬币,她当啷一声把那硬币扔在桌子上,哎呀哎呀叫着,笑得格格格格的。大坡说,看把你喜欢的。翠台说,有福哇!大年初一的饺子!这一年保管顺顺当当圆圆满满的。根来也笑。小妮儿伸手就去抓那硬币,抓了一手油,爱梨赶忙呵斥她。翠台把孩子抱过来,说来,来奶奶这儿,吃饺饺啊。爱梨说,妈,甭喂她。这么大了,让她自己吃。翠台说,穿得厚,她胳膊不好动么。我反正吃得差不多了。我喂她,你吃你的。爱梨说,她都那么大了,你看大浩子家那小子,早就自己吃了。翠台还要坚持,根来朝她使了个眼色。翠台心里忽然就醒过来了,心里说人家这是嫌了,嫌惯着孩子。正吃着,根生根立学谦黑群他们来了,叫根来一块去上坟。芳村这地方,大年初一早晨,吃过饺子,都要到坟上去,烧纸,点炮,端着饺子,带着白酒,一年了,请先人们吃新年的饺子,保佑着一家子平平安安。饺子通常都是四个,神三鬼四么,错不得。这初一上坟的也都是男人,不论是不是成家,都要去坟上磕头放炮。因此上,这地方的人们,格外看重男丁。大年初一,凡是谁家坟头上没有纸灰,这家大多是绝户了。芳村人骂人,这是顶毒的一句话。

男人们都走了,翠台把锅碗瓢盆收拾停当,稳了稳神儿,扯着嗓子叫小妮儿。小妮儿摇摇摆摆出来,小鸭子似的,穿得厚厚的,有点笨拙。翠台说过来,妮儿,过来呀。从兜里掏出一张崭新的一百块钱,来,奶奶给我妮儿的,岁钱。小妮儿笑嘻嘻过来接,爱梨在后头说,妮儿,给奶奶作个揖,怎么作揖呀,妮儿?小妮儿偏偏不听,拿着钱就往回跑。爱梨笑骂道,小财迷。是不是?你是不是小财迷?翠台看着小妮儿的活泼样儿,笑得不行。又说爱梨呀,这个给你。自己买件衣裳吧,年前忙忙叨叨,也没有空给你买。就把两百块钱递过去。爱梨脸就红了,说我有衣裳,有衣裳。忸怩了一下,还是把钱接了。脸上笑笑的。二妞涂着一脸的黑面膜过来,说就差我了哈,妈你忒偏心了吧?伸出手来,被翠台啪的一下子打回去,笑骂道,一边儿去,甭捣乱。

早晨还起着雾,这时候倒渐渐散了。太阳慢慢露出脸儿来,竟然是一个晴好的天气。村里大喇叭里正唱着《好日子》:今天都是好日子,千金的光阴不能等,明天又是好日子,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人们从坟上回来,有的眼睛红红的,可脸上都是笑嘻嘻的了。整个村庄明晃晃的,冷倒还是冷,却有一种热气腾腾的喜气。一年了,人们难得清闲,都想趁着过年歇一歇。外头打工的都回来了,见面打着招呼,问怎么样啊,挣大钱了吧。被问的就说,挣你娘个脑袋。我要是挣个金山银山,还不把家里那房子给翻盖了哇。人们就笑,甭哭穷,又不朝你借钱,看把你吓得。有人过来散烟,是新石家庄。旁边的人就起哄,这不行啊,不上档次。都大老板了,还吸这个?那人就笑骂,我算哪门子大老板,一个打工的。有人说,说曹操到,曹操到。大老板来了。果然,远远地,大全过来,晃晃悠悠的,提着大包小包,穿一件黑色皮夹克,米色西裤,脚上皮鞋锃亮,脖子上却戴了一条大红围巾,十分喜兴好看。众人老远就打招呼,有喊全总的,有叫全叔的,也有叫哥的叫姑父的叫舅叫姐夫的,都恭恭敬敬。大全笑着,给大家散烟,软中华。人们接过来,有的当场点上了,香喷喷吸一口,享受的样子。有的舍不得吸,夹在耳朵后头,掏出自家的旱烟来卷着。散完烟,闲话几句,大全就走了,人们看着他拐进凯子家旁边的过道里去了。有人就说,这是去他大伯那儿去了。他大伯是个外路人,大全他爹的拜把子兄弟,当年流落到芳村,娶妻生子,多亏了大全他爹帮衬。人们就感叹,全总,仁义。

翠台在外头立了一会儿,回来烧了一壶水。心里盘算着,晌午饭就炖菜吧。她到东屋里挑了一棵大白菜,把外面的菜帮子剥去,剩下硬邦邦圆滚滚的菜心儿。把干粉拿开水泡上。又把干蘑菇仔细洗好,泡水里发上。这干蘑菇据说是坝上草原那边产的,色黑,肉厚,极香。炖菜是不可少的一味。须得反反复复洗,洗不干净会有细沙子,牙碜。煎豆腐是现成的。丸子也是现成的。还有海带,也泡水里发上。肉就放五花肉,薄薄的切成片,先拿油锅煸炒了,再跟那些东西一块炖。正忙碌着,素台撩帘子进来。翠台说呀,你吃了呀不?素台不说话。翠台说问你哩,我包的饺子,羊肉馅儿,你尝尝?素台还是不说话。翠台张着湿淋淋的手,抬头看她脸色,纳闷道,这是怎么了呀——跟增志闹别扭了?还是你那婆婆?你倒是说话呀。素台说,我算是跟他过到头儿了。眼泪就刷刷下来了。翠台说,大过年的,你看你。增志又怎么惹下你了?素台抽抽搭搭哭了一会儿,才擦了擦眼泪,说,要是咱娘还在,多么好……翠台心里一酸,赶忙劝她,多大个人了,还说这孩子话。故意岔开话题,说起爱梨来。一面说,一面往窗户外头看,做贼似的。姊妹两个正说着话,听见有人来了。小鸾高声音大嗓门的,喊叫着,打牌吧,打不打?带着一股子寒气进来,见素台在,就说,哎呀,姊妹俩说私房话儿哪。我在跟前碍事儿不碍?翠台笑,说怎么不碍事儿,碍大事儿。小鸾说行了行了,你们姐俩儿哪天说不了话儿哪,大过年的,咱们打会儿牌呗?素台勉强笑着,你们玩儿,你们玩儿。起身要走,翠台说,那我回头再过去呀。小鸾说,她怎么了?翠台说,没事儿,家务事儿。

几个妇女在小鸾家打牌。叽叽嘎嘎的,像池塘里一群欢乐的鸭子。一个说我的老天哪,怎么这牌这么顺?另一个说,甭气人啊,我这牌脏的,没法看。另一个说,跟你们这些小老婆子们打牌真是,就不能安生点儿?另一个就笑,就你话多,还说谁呢。今儿个不把你输个光屁股,不能放你走。翠台没有打,只在一旁看着。她不是不好这个,早些年,正月里闲暇时候,她也跟她们一块玩儿。后来儿女们大了,事多心不闲,慢慢就不玩儿了。比方说今天,她原是想着打两圈的,头晌午,再叫别人替换她下来。她可不能误了一家子的饭。尤其是,有了儿媳妇,她更是在这个上头不敢马虎。一是怕人家爱梨不高兴。二来呢,媳妇们都学样儿哩,你走一步,她学一步。打牌这个事儿,怎么说,要是上了瘾,终归不是好事。还有一点,她心里有事,挂念着素台那一脸泪。虽说是跟这个妹子不对脾气,可到底是亲姊妹,肝花连着心。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么。

吃完晚饭,她本想着去素台那边一趟,小妮儿闹着要找奶奶,大坡他们两口子又忙着商量第二天回门的事儿。芳村这地方,出了门子的闺女,正月里要回娘家,叫做回门。这回门的日子倒没有个一定。也有初三的,也有初四的,也有初六的,再往后的也少。初五这一天要避开。芳村的风俗,初五叫做五穷日,诸事不宜。初二这一天呢,芳村的讲究,外甥拜舅。外甥们,成家立业的外甥们,要携家带口去舅家门上,少不得要带着年礼,吃顿团圆饭。在乡下,娘舅为大,是母族这边的权威和最高代表。家里有了是非和争执,相持不下,就须得请做舅的出面。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单这一条,做舅的就比清官还要厉害。什么兄弟失和啦,婆媳纷争啦,夫妻打架啦,儿孙不孝啦。做舅的一拍桌子一瞪眼,谁敢不听呢。还有,做娘的这一边,平常有个灾灾病病的,儿女们要是有一点不妥,做舅的都看着呢。如何救治,如何服侍,如何请医抓药,到最后如何发送,都要过做舅的这一关。因此上,对于做舅的,人们都有七分敬,三分怕。初二这一天,做外甥的不到舅家门上去拜望,是要惹人笑话的。有因故没去的,做舅的就让人捎信儿过来,说问问他,是不是忙呀,要是离不开身,我这当舅的就专程上门去看他。这话就很重,很难听了。这是在挑礼儿呢。这种时候,做外甥的无论如何都要赶紧上门去了。还要低下身段来,赔礼请罪,好话说尽,才算罢了。当然了,没舅的人家就不算了。比方说,大坡。翠台素台姐妹两个,并没有兄弟。初二这天,就免去了到舅家门上拜年这个礼节。初二他们回门,回田庄,爱梨娘家。

小两口叽叽咕咕商量不定,翠台抱着孩子,逗她。小臭妮儿要回姥姥家喽。小臭妮儿要回姥姥家喽。扯着小妮儿的两条胳膊,教她念: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口唱大戏,请闺女,叫女婿,外甥狗儿,你也去……小妮儿口齿不清地跟着念,笑得咯咯咯咯的。那边不知道怎么回事,爱梨忽然起身,摔帘子出去了。翠台停下来,看着大坡。怎么了这是?大坡,使性子呗。甭管她!翠台说,大初一的,使啥性子哪。吵架了呀?大坡说,说要给她们家买东西。翠台说,得买。大清正月里,哪里有空手的呀。你们这又是回门,更得买。大坡说,可她说要给她爸买烟买酒,给她妈买羽绒服买药,给她弟买手机,给她小外甥买玩具,给她爷她奶奶买营养品……她以为家里种着摇钱树哪。翠台忍住气,说,买呗,人家闺女有这孝心,好事儿。大坡说,那,钱,还得你们出。翠台说,你们的钱呢?过事儿时候的拜钱,月子里的锁钱,都存起来了呀?大坡说都存了,卡在她手里呢。翠台说哦,你们自己攒个金疙瘩,来啃我们身上的肉?大坡不说话,只把眉头紧锁着,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翠台看着那一双大脚,心里忽然就软了。千难万难,哪里有过不去的坎儿呢。大过年的,看把孩子愁成这个样儿。刚要松口,心里又恨爱梨大手大脚,一心顾娘家。就故意不说话。大坡磨蹭了一会儿,就出去了。翠台心里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也是个怕媳妇的货。

根来从猪圈里回来,笑嘻嘻的。翠台说,看,你爷回来了。这么喜欢,莫不是拾到钱了?根来要抱小妮儿,翠台不许,去,洗手去,臭烘烘的。小妮儿却喊爷,要爷抱。根来说,我小妮儿不嫌爷是吧。就抱过来。翠台看着他们爷孙两个蹭来蹭去,笑成一团,叹了口气,说,又不喜欢啦。根来说,谁?翠台说,还有谁?拿下巴颏儿指了指北屋。翠台说,赶明儿回门,要钱哩。买这个买那个,怎么不把这个家都搬到田庄去呀。根来说,小点儿声。翠台说,听见怎么了?我就是让她听见。她那爹娘是爹娘,这边就不是爹娘了?是孙子哇?根来见她越说越有气,赶忙过去把门关上,又往院子里瞅了瞅。小妮儿在他怀里挣,要下地。根来就把她放开,让她在地下玩那只板凳。翠台说,大坡也真是,这么点子事儿,把他快愁死了。在人家面前,他怎么就那么草包,他怎么就不敢说半个不字呢。根来说,他们吵吵嚷嚷不和睦,你就满意了呀?你真是。当婆婆的,哪有这么说话的。是不是,小妮儿?小妮儿正把那个板凳当大马骑,嘴里驾驾驾驾吆喝着。翠台就把嘴一撇,哼,连个小子都生不出来,还横哩。根来说,怎么越说越不像话了,这话也是咱当老人的说的?翠台就噗嗤笑了。如今哪像我们当媳妇那会儿,千小心万小心的,婆婆还要找茬子为难。生个闺女,早扎一边儿不敢张扬了。根来说,这都啥年代了,还说这个。小妮儿笑嘻嘻的,说生闺女,妈妈生闺女,就是小妮儿。吓得翠台赶忙看外头,小声说,别瞎说啊妮儿。骑大马,哎,骑大马。 又对根来说,这小东西也会听大人说话了,还学舌哩。往后咱说话还得当心点儿。

夜里,起风了。风吹过院子里的树木,发出泠泠泠泠的声响。远远近近,偶尔有鞭炮声,零零落落的。不知道谁家的狗,忽然叫了两声,又沉默了。水壶在炉子上温着,时不时噗的一声,待一会儿,又是一声。窗户外面不知道什么东西被风吹着,当啷当啷乱响。两个人在被窝里说话。翠台说,今儿个素台过来了一下,泪眼八叉哩。根来说,怎么了?翠台说,谁知道呢,问也不说。根来说,是不是跟增志?俩人闹别扭了?翠台说,八成是。素台嘴又笨,心眼子又少,她哪里能降得住增志?根来说,你这个妹子哇,你可别小瞧。甭看不哼不哈的,茶壶里煮饺子,肚子里有数。哪像你。翠台说,可不是,我就是个直筒子。好对付,是吧。根来说,这可是你说的。翠台隔着被子,踢了他一脚。根来躲不及,说这么狠哪。忘了跟你说了,那天听老牛说,增志碰上了点儿事。翠台说,是不是?根来说,说是增志的厂子,给人家坑了一笔钱。工资还欠着工人们不少呢。翠台哎呀叫了一声,说我的娘哎。根来说,有人托我问问增志,工资啥时候能发。翠台想起来那天碰上罐子媳妇的事,心里说怨不得。根来说,我就推辞了。要钱的话,我怎么能开口问?甭说我跟增志是挑担子,就是亲兄弟,也不好问哪。翠台哦了一声。根来说,再说了,人家增志这些年发达,跟咱们家光景,差得没远近。平时人家站高岗儿站惯了的,把这事问他,一时怕他脸上挂不住。翠台不说话。根来说,更何况,咱们还借着他们钱呢。就是大坡过事儿那年。翠台不说话。根来说,哎,你怎么了?翠台说,想事儿哩。翠台说咱们那账,也有好几年了。他们要是真出了事儿,咱们也不好就装傻呀。根来不说话。翠台说,可咱拿啥还他们哪。根来不说话。只是叹气。翠台说,只说是给他们把事儿过了,就不管了,可这会儿孩子都这么大了,还伸着手跟咱们要哩。根来说,都这样儿,如今都这样儿。翠台说不行,我赶明儿得过去看看。素台这人就是这样,啥事儿都憋在心里头。还有,这事儿甭跟我爹透。七十多的人了,不担事儿了。根来点头答应了。

次日起来,翠台故意躲出去了。街上静悄悄的,雾还没有散去。远处的田野还都沉睡着,只有早起的麻雀,唧唧喳喳叫着,在地下蹦来蹦去。正月里,人们熬了夜,都起得晚。村庄懒洋洋的,是狂欢过后那种微微的倦怠。地下都是红红的鞭炮屑,梅花点点,倒是十分好看。风很冷,把脸蛋子吹得生疼。素台家大门上贴着一个斗大的福字,两旁是一副对联,上头写着,国富民强颂盛世,风和日丽贺佳年。大门关着,只留着旁边一个侧门。迎面影壁下面摆着一个凳子,上头的香炉里插着三根香,烧得只剩下一小段,灰烬散落在香炉里。院子里,铺着厚厚一层鞭炮碎屑,横贯东西,挂着彩,一挂一挂,五颜六色,在冷风里簌簌乱响。叫了两声素台,没有人应。翠台就撩门帘进了东屋。见素台侧身朝里,在床上歪着。翠台说,大清正月里,怎么躺着呀?素台不应。翠台说,云儿玩儿去了?素台不应。翠台说,增志哩?出去了?素台不应。翠台说,闹别扭了,你们?素台不应。翠台说,你还有啥不如意的呀。你甭比旁人,你就比比你姐姐我——翠台说我这光景,大窟窿小眼的,人前还不得没事儿似的,年得过,日子也得过。素台不应。翠台说行了行了,你快起来吧。大过年哩。起来洗洗脸,打扮打扮,出去打牌去。小闺家一班子,臭菊家一班子,热闹得不行。素台还是不应。翠台深知妹子的脾气,拧,不拐弯儿,就过来拽她。谁知这一拽,素台倒一下子哭出来。翠台说怎么了这是,你看你,怎么了?素台边哭边骂,翠台听了一会儿,越听越糊涂,急得恨道,说了半天,到底是为了啥事儿呀。素台就收了泪,一五一十跟她说起来。原来是增志给一个客户骗了,货款打过去,货却一等不来,二等也不来,电话打过去,那边竟停机了。找那人的同伙,也没了踪影。增志不死心,亲自跑了一趟湖南,才知道是被坑了。这一大笔钱投进去,原本是想着大赚一把的,这回都打水漂了。年根儿底下,工人们要结账,要账的不离门。这个年过的,心里腌臜哪。说着就掉下泪来。翠台见她难受,也不好问到底是多少钱,只好劝她,往宽处想,甭钻牛角尖儿。事儿既然已经出了,就想想法子,看怎么把人家补抚一下。都乡里乡亲的,跟人家好好说。素台说,乡里乡亲的,倒不好说了。都来这儿哭穷,诉苦,个顶个说的,比那黄连还苦。这不是逼着人卖房子卖地么?素台说平时没事儿的时候,都你好我好,这一有个风吹草动,翻脸就不认人了。翠台也不知怎么答话,心里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是老话儿了。素台也是,平时被人家奉承惯了,站在高岗儿上,凡事要掐尖儿,这时候叫人家催账,肯定受不了。素台说,别人倒算了,那个谁,增志他那堂外甥,就是西两河那个,当年增志他堂姐姐求爷爷告奶奶,硬是塞进厂子里来,管吃管住,把技术学到手,翅膀硬了,这会子跳出来跟他舅这儿要债来了。活该增志这王八草的,捧着一颗心,还不如喂了狗。翠台说,这也不能埋怨增志。素台说,不怨他怨谁?都是他,心慈面软,耳根子也软。都说慈不掌兵,他那个性子,就不该开厂子。一心想着人家的难处,这下倒好,看有谁想着你增志的难处哇。正说着,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素台忙把脸上的泪水擦一擦,又把散乱的头发捋一捋,小声跟翠台说,肯定又是要账的,问增志去哪儿了,就说不知道。门帘一动,却是素台她婆婆。见翠台在屋里坐着,忙问吃了呀不?翠台也立起来,叫她婶子,问今儿个冷哇。 素台她婆婆看了一眼床上的儿媳妇,叹了口气,问增志哩?翠台刚要答话,素台却火了,谁知道野哪儿去了,家也不要了,厂子也不要了。不回来才好,不回来清净。她婆婆被噎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翠台忙打岔,问增燕啥时候回来呀,头生子是个小子吧,看我这记性。素台她婆婆说,说是初四回来,头生子是个小子,三岁啦。翠台说小子好。素台她婆婆说,小子好,唉,增燕也是个劳碌命,这又怀上了。我跟她说了,你去医院叫人家照一照,要是闺女就要,要是还是个小子,就甭要了。翠台说,婶子看你这话说的,哪里还有嫌人多的哇。添丁进口,是好事儿呀。素台她婆婆说,如今这世道,一个小子就能把爹娘吃了,要是俩小子,这一辈子还能指望翻身哇。翠台正不知怎么答话,素台一下子就坐起来了,说这话我就不爱听。小子怎么了?我倒是盼小子,可就是个没有小子的命。眼下要账的那么张狂,还不是看我就一个闺女。要是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小子支棱着,看谁还敢!还轮得到增志出头露面,跟人家低三下四的哇。素台说增志也是你亲小子,当年分家的时候,等于是光着屁股给扔出来了。这么些年,连一根柴火棍儿都是增志他黑汗白流地挣来的。开了厂子,当起了老板,一大家子倒都看见他增志了。早些年都干嘛去了。咱这院房又大,人又多,杂七杂八的事儿,哪里少得了增志?借钱找增志,使车找增志,遇上点儿事儿就都想起增志了。可眼下,厂子遭了难处,有谁过来问一句?躲还躲不及哩。素台她婆婆脸上越来越不是颜色,嘴唇哆嗦着,只能说出一句,增志他怎么了?厂子怎么了?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翠台见这架势,赶忙把素台婆婆扶住,好说歹说,送她出了门。又折回来,见素台躺在床上哭,有心劝她两句,又不好劝,只好给她倒了一杯水,在床边坐下来,让她痛快哭一场。

正月初二,街上人来人往,都是串亲戚的。秋保家的超市门口,停着一片车。人们都图省事儿,来秋保家现拿东西。这几年,秋保家超市上货越来越齐全了,生的熟的,吃的喝的,穿的戴的,要啥有啥。人们都说,秋保家真是发财了。守着这么个超市,盖起了二层小楼,买了车,供着两个学生。听说秋保还在县城买了楼,给小子预备着娶媳妇。秋保这家伙,不显山不露水,竟早悄悄给孩子们挣下了。刚拐出过道,远远见小鸾从超市里出来,提着一箱子牛奶,另一只手里是一个大塑料袋子。小鸾说吃了不呀。翠台说吃啦。你这是串亲戚去呀。小鸾说去西燕村,他舅家。翠台说,占良他舅?小鸾撇撇嘴,可不是。年前他舅捎信儿来了,说叫外甥们去看他呢。病了一个冬天,怕是不好。翠台说,你婆婆姊妹几个呀。小鸾说,姊妹两个,本村一个,芳村有一个。我们去了,还算是远且哩。小鸾说她奶奶一大早就过来敲门子,催着赶紧去,一会儿等不得一会儿。你看看,我这头都没梳哩。翠台说,那你赶紧去吧。正说着话,却见小别扭媳妇骑着电动车过来,穿得颜色鲜明,头发梳得光光的,翠台忙叫她,笑得明晃晃的。小别扭媳妇却只顾冲着她后头笑。回头一看,竟是大全媳妇。小别扭媳妇叫大全媳妇姐姐,两个人头碰着头,亲亲热热地说话,把翠台撇在一旁。翠台心里恼火,也不好露出来,只好讪讪走开了。大全媳妇胖胖的,穿一件火红色羊绒大衣,新烫的头发剪得短短的,乌黑油亮,越发衬托出一张银盆大脸,白嫩富态。这大全媳妇倒是周到,不忘了扭身冲着翠台笑笑,说吃了呀不?翠台应着,心里头不免骂小别扭媳妇,舔屁股的货。势利眼。

旁边难看家的饭馆也关张了,门前冷落。那匾额上有一粒鸟屎,白花花正好落在难看两个字中间,汤水淌下来,留下老长的印子,早冻住了。卫生院却照常开着门,生老病死的事儿,可不管过年不过年的,照样有人在排队看病抓药。也有那些心细的,讲究的,过年硬扎挣着不吃药,要等过了初五,才肯来看。有一户人家外墙上挂着一个广告牌,白底绿字,上头写着:易物。右边是两行字:以物易物,服务平台。电话:13785204668。翠台一边走,一边想心事。素台哭哭啼啼的,不吃不喝,非把身子熬坏不行。增志厂里出了这么大事儿,也不知道,该不该跟爹说实话。人上了岁数,担不起事儿了,该瞒呢还得瞒着。老远见爹跟几个老头儿在门口立着,说闲话儿,吸烟。翠台赶忙拐进过道里,绕道走了。

一进家门,听见小妮儿在抓抓抓抓啼哭,尖着嗓子,哭得都不是人声儿了。翠台心里一紧,赶忙跑进去看,只见地下横七竖八,扔了一地东西。枕头被子,鼠标杯子,电视遥控器,还有小妮儿的鞋,东一只,西一只。爱梨披头散发,满脸泪痕。大坡在电脑椅上坐着,抱着脑袋。小妮光着一双脚,哭得泪人儿似的。翠台过来,一把抱起小妮儿,走过去,照着大坡的后背,咣咣就是两下子,嘴里骂道,混账东西,这个家还要不要了?有你们这么当爹娘的没有?孩子哭成这个样儿也不管,光顾着自己痛快哇!大坡不说话。爱梨也只是哭。翠台说,怎么了?有啥事儿说不开哪?不是今儿个回田庄吗,她姥姥姥爷还等着哩。爱梨说,不回去了。我没脸回去。大坡说,怎么就没脸了?非要金山银山的往娘家搬,就有脸面了?爱梨说,你有金山银山没有?你倒是变出一个金山银山给我看看哇。大坡说,张爱梨,我要是有金山银山,我还娶你哇。我不得娶回来一个金枝玉叶?爱梨一下子就哭开了,刘大坡你不是人,你嫌弃我,你早说哇。如今孩子都有了,你倒说起这话来了?你后悔了?好!我们娘儿俩这就走。你去找你的金枝玉叶去。翠台气得浑身乱颤,指着大坡的鼻子,骂他混账,叫他还不赶紧闭嘴。是不是成心要气死我呀。大坡说,爱过不过,不过就离,甭天天拿着这个吓唬人。翠台赶紧呵斥他,过去拿脑袋往他身上撞,叫他出去,出去。大坡硬是不肯,铁塔一样在门口杵着。爱梨哭道,好,你厉害,我走。我这就走。边哭边开衣橱收拾衣裳,小妞儿吓得抓抓抓抓大哭,喊叫着妈妈妈妈妈妈妈妈。翠台只觉得眼前一片金星银星乱溅,一时间天旋地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好像是个晚上,挺好的月亮地儿,天上的银河看得清清楚楚,牛郎星在河这头,织女星在河那头。一个白衣人在前头飘飘飞着,不时回头招手叫她。她晕晕乎乎跟着那人疾走,好像腿脚都不是自己的了。过山岗密林,涉河水溪流,走呀走,竟不知疲劳。那白衣人也看不见脸,只见衣裳飘飞,翅膀一样。翠台心里疑惑,想着还要回家做饭呢,怎么就跟着人家来到这里了。正想着,一抬头那白衣人却不见了。一座宫殿模样的房子就在眼前,仙气缭绕,祥云乱飞,耳边隐隐有仙乐传来,似在千里之外。心想这莫不是神仙住的地方?正怔忡呢,忽听有个声音从天外传来,好大胆子,肉身凡胎,竟敢闯到这世外仙境来了。翠台惊得左顾右盼,却不见其人,只有黄金满地,白银缀天,天上的星星都是珍宝玉石,璀璨夺目,叫人眼花缭乱。翠台心里说我的娘哎,天下真有这样的地方。一时顾不得胆怯,弯腰就捡拾起来。不料拾起一个,又掉落一个,再拾起一个,又掉落一个,横竖是装不到自家兜里去。正着急呢,只听那声音笑道,可知人心都是贪的。我只说你是一个仁义厚道之人,难得勤谨本分,克己守德。本想试探一下,不想却跟世人一般无异。翠台吓得一身冷汗,忙说,仙家休怪,我不拿就是了。那声音叹道,也怪不得你。世事如此,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天攘攘,皆为利往。你一个弱女子,心性高强,奈何运命不济。为人生儿育女,半生操劳,遍尝艰难顿挫,不正是为了一个钱字?家宅平安,光景顺遂,都少不得一个钱字做底子。谁知世间红尘万丈,功名利禄如过眼烟云,是非成败转瞬成空。至于那为情所困,为恨所苦者,比比皆是。若非那翻过跟头来的,总难悟透看破。翠台听着,似懂非懂。只听那声音叹道,也罢,你一个乡野妇道人家,如何懂得这些?只须求得现世安稳,享尽百年之寿。如此,甚好。你且去吧,只随意便是。翠台大喜。手忙脚乱,尽情怀金揽银,含珠噙玉。只恨不能打电话叫根来他们来帮她。兴头头往回走,却觉得怀里的金银财宝越来越沉,低头一看,竟然是满怀屎尿,臭气熏天。翠台惊得啊呀一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悠悠醒转过来。慢慢睁开眼,先是看见根来的脸,模模糊糊的不大真切。醒了?根来端了一杯热水,问她喝不喝。翠台摇摇头,也没有力气说话。根来说,请耀宗来看过了,摸了脉,说是急火攻心。你呀,气性忒大。根来说把药吃了吧。拿过来几粒药,放在手心里,叫她吃。翠台扭过头去,不想吃。根来说,去素台那边了?你这个人,就是操心的命。翠台叹口气,扎挣着起来,把药吃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外头偶尔有鞭炮声,零零落落的。翠台说,大坡哩?根来说,谁知道?都一头二十了,还当他是奶娃娃?翠台说,走了?根来说,谁?翠台说,还有谁?从素台那边过来,一进门,两口子又吵哩。根来说,院子里车开走了,是不是回田庄了哇。根来说他们吵他们的,甭插话儿,越插话儿事儿越多。翠台叹口气说,这年过的,心不顺。素台他们也不顺,厂子里出了事儿。家里吧,又是鸡飞狗跳的。我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哇。忽然想起方才梦里的情景,一五一十,讲给根来听。根来边听边笑,说,你是也财迷心窍了。遍地黄金白银?天上的星星都是珍珠宝石?真是想钱想疯了。翠台吓得忙说,你别乱说话。这个梦怪得很。那白衣人也看不清脸,细想身影倒是熟悉。还有那个人的话,我越听越糊涂,横竖听不透。你说,这梦到底有啥说头没有?根来说,我看你就是上火了,乱扯梦。能有啥说头?一个梦!翠台默默不说话,想起梦中怀里的屎尿,心里十分腌臜。忽然觉得胳膊酸疼,撸起毛衣袖子一看,只见右胳膊上有一个挺深的印子,像是被东西硌的。因想起梦里抱着大块金锭子的事,心里越加疑惑。

又说起增志厂子里的事,翠台说,这些年顺风顺水的,谁知道栽这么大个跟头。根来说,做买卖么,赔赔赚赚哩。翠台说,咱们还花着他们钱哩。照说他们碰上了事儿,咱们就是不帮忙,也该把钱还上。可咱拿啥还哪。根来说,素台他们提钱的事儿了?翠台说,那倒是没有。要账的不离门,还等着人家开口提哇。根来就不说话了,半晌,才说,等开了春,把这一发猪们卖了,凑一凑。翠台叹气道,算了算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大家大业的,好拨转。咱们这一星子半点子,也添不起秤来。

天擦黑的时候,门外一阵汽车喇叭响,大坡回来了。翠台从窗子里往外看,见他一个人从车里出来。根来问他干吗去了,回田庄了不,爱梨娘俩儿哩。大坡说她们娘俩儿在田庄住几天,爱梨她叔伯妹子初四回门,待且哩,叫她们都过去热闹一天。父子两个在院子说话,翠台在屋里听着,心里庆幸小两口到底没有闹起来,大过年的,平白叫人家笑话。二妞出去野了一天了,还没有回来。闺女大了,人大心大,得管管了。如今外头忒乱,可千万别出了什么岔子。

这季节,天黑得早,刚才还亮着,一眨眼黑影儿就下来了。街上的路灯却还没有亮。院子里的灯明晃晃的,更衬托出外头黑漆漆一片。夜风飕飕的,把干树枝子吹得铃铃铃铃乱响。远远的,不知道是谁家的狗叫了两声,惹得另一只狗也跟着叫起来。爱梨娘俩儿不在家,翠台就松了一口气。把剩下的炖菜热了热,还有剩下的一碗三十的饺子,也热了。大年初一的饺子还得留几天,等那娘俩儿回来再吃。馏卷子,熬米汤。大坡说,大清正月里,就叫吃这个哇。翠台说,就这个。爱吃不吃。不吃不饥。二妞把嘴一撇,咱妈这心眼子呀,都偏到肋叉子上啦。翠台就笑骂道,你妈我饶是这么偏心,还拢不住人家哩。就你话多。根来撕了一块卷子放嘴里,说如今人们嗓子眼儿都细了,早些年,白面卷子肉丸饺子,只能做梦想想吧。大坡和二妞你一个我一个,把一碗饺子分着吃了。根来打扫了剩菜,翠台只喝了一碗米汤,卷子也没吃。正收拾着锅碗,她婆婆过来了,捂得严严实实的,只留下一双眼睛在外头。根来问他娘吃了呀不,他娘说吃了呀。说赶明儿初三哩,根芬他们一家子回来。根来说来电话了?他娘说先是说初四,刚刚电话里说,赶明儿来,估计头晌午就到了。根来说是小宋开车来吧?他娘说是,开车来。赶明儿你们早点过来吧。根来说,爱梨她们娘儿俩哩?叫她们回来?翠台把湿手擦一擦,说叫啥叫?甭叫。咱们倒清净。根来他娘说,不叫不好吧,这边待且哩,把人家娘儿俩撇下?根芬他们也难得回来。根来说,叫大坡打个电话。回不回来是她们的事儿,叫不叫,是咱的事儿。这个上头咱不能短了礼数。

次日早早吃了饭,两口子就去根来他娘那边。

村里大喇叭上正在广播新闻早班车:当今世界正面临着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我们要坚持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武装头脑……

雾气很大,把清晨的村庄轻轻笼罩着。邻近村子里也在播放新闻:新时代……新时代……中国特色……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喇叭的声音嗡嗡震动着大地,带着远远的共鸣和回声,此起彼伏。不知谁家的鸡忽然鸣叫起来,只一声,又沉默了。老远见小闺摇摇摆摆从过道里出来,问他们去哪儿呀这是?翠台说,去他奶奶那院里——今儿个根芬他们回来。小闺说,那是要待且呀。根来说,她算啥且呀。头里先走了,留下翠台跟小闺说话儿。小闺说她家今儿个也待且,弟兄俩轮着今年轮到她家了。翠台说你家他老姑她们?小闺说可不是,大小十几口子,想想都怵得慌。待个且,发个昏。翠台就笑。

她婆婆这院里,屋里屋外早拾掇得干干净净。床单子也换了新的,深蓝细格子,清清爽爽。八仙桌上摆着香炉,供着果木点心。她婆婆正忙着摘菜,见翠台来,叫她先看看火上的鸡怎么样了,锅里炖着鸡哩。屋子里蒸腾着一股子水汽,锅盖给顶得一起一起的,浮浮浮浮浮浮乱响。翠台拿了一根筷子戳了戳,还有点硬,就又盖上锅盖。几个盆子里有发好的蘑菇,干粉,海带,切好的白菜,五花肉,炸好的丸子,煎豆腐。一个碗里是切好的葱丝姜丝蒜末,另一个碗里是花椒大料干辣椒小茴香。根来过来,翠台冲他撇撇嘴,看看看看,亲人要来了,看把你娘给慌的。根来就笑,说不就是个炖菜么。你没吃过炖菜?翠台说,我没吃过你娘炖的鸡。横了他一眼,噗嗤就笑了。

头晌午,根芬一家子来了。小宋忙着从后备箱里搬东西,根来她娘一个劲儿埋怨,又瞎花钱,买这些个干啥,家里啥都有。小宋嘴巴也好使,一口一个妈,亲得不行。嘱咐她电褥子怎么用,蛋白粉怎么吃,葵花籽油对心脏好,还有这羽绒袄买的大码的,上年纪了,穿大不穿小。根芬新烫了头发,穿一件乳白色长款羽绒服,黑色高跟靴子,脸上红扑扑的,叫翠台嫂子,问爱梨他们哩。又督促闺女小倩叫妗子,叫舅,叫姥姥。小倩十来岁,胖乎乎的,雪团子一样,一口普通话,脆生生的,好听极了。翠台往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二十块的票子,给小倩。小倩不要,根芬说,接了吧,接了吧,妗子给你压岁钱哪。小倩说,我姑姑给了我二百,也是压岁钱。根芬忙喝住她,叫她快接了,翠台的脸色就讪讪的。根芬训斥小倩,说她不懂事儿,还不赶快谢谢妗子。小倩吐了吐舌头,冲着翠台鞠了一躬,说谢谢妗子。翠台强笑着,夸小倩可真白,随小宋他们家人吧,根芬你跟你哥都不是白人儿。根芬说可不是,看她胖的,就剩下个白了。从皮夹子里拿出两百块钱,塞给翠台,说爱梨她们也不在,这是给小妮儿的,又长了一岁,压岁呢。翠台说谁碰上谁算,碰不上就不给了。根芬哪里肯。翠台推辞了一回,就收下了。

晌午吃炖菜。芳村这一带,炖菜是待客的饭。大锅菜,多炖上一会儿,咸香软烂,十分入味。翠台又炒了几个下酒菜,一个蒜薹炒肉片,一个青椒炒鸡蛋,切了一盘猪头脸儿,菠菜焯一下,跟卤过的猪杂碎一块凉拌了,又把炖的鸡肉瓜儿撕了一盘子。根来和小宋喝酒,喝的是小宋带来的丛台。小宋说,大坡哩,等一下大坡。根来说,这就来,咱们先喝着,他一个孩子家,等啥等。小宋说,都成家立业了,是大人了,都当爸爸了嘛。根来就笑。掰了一个鸡腿给小倩,小倩不接,扭头跑了。刚喝了两杯,大坡来了。三个人慢慢喝酒。翠台和根芬在院子里说话。阳光薄薄的,羽毛一样,把院子抚弄得懒洋洋的。根芬问家里怎么样,爱梨他们呢,顺当不顺当。根芬在石家庄这么多年,芳村话说不大好了,又不好意思说普通话,一会儿土一会儿洋,听得翠台心里别扭,后背上刷刷刷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婆婆过来,端着一碗蒸年糕,热腾腾冒着白气,叫根芬吃。根芬说嫂子你也吃。翠台说,你吃你的,专门给你留的。根芬就丝丝哈哈吃年糕。她婆婆在旁边看着,笑眯眯的,说今年这枣儿不好,核儿忒大,皮又厚。说这江米糕还是不如黄米糕,黄米黏,油性也大。根芬说,城里卖的也是江米的多,黄米的不多见。她婆婆说,怎么这衣裳买个白的?大过年的,穿孝似的,不好,又不经脏。根芬笑得不行,下回穿个大红的,行了吧。翠台也笑,这白衣裳是忒扎眼,城市里不显,村里就不一样了。大过年的,还是红红绿绿有点颜色好,喜庆。她婆婆说,你看,你嫂子也这么说吧。翠台朝着根芬说,对了,有个事儿跟你说。她婆婆就不笑了,有点警惕地看着翠台。翠台说,嗨,还不是大坡的事儿。眼下活儿不好找,老在家里呆着,也不是个事儿。你看看市里有没有他能干的活儿呀。根芬一口热糕含在嘴里,呜呜哝哝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婆婆忙说,你嫂子就是问问你,你能帮上就帮,你哥你嫂子也好放下心。要是帮不上,也甭打肿脸充胖子,跟你嫂子实话实说就是了,也不是外人儿。根芬咽下一口糕,冲着她娘说,你看看,我还一句话没说哩,你就说了这么一堆。又跟翠台说,嫂子,大坡的事儿呀,我跟小宋也考虑过,左右是个为难。咱要学历没学历,要特长又没特长,像样儿的工作挺难找。要是卖苦力呢,就不如在附近了,离家近,也方便。翠台说,附近活儿不好找哇。根芬说,咱村的厂子不是有好几家么。翠台说,都不行啦。如今上头抓环保,盯得紧,几天一查,几天一查,好多厂子都关门了。根芬说哦,倒是该管管了。皮革这一行,污染忒厉害。翠台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这样一来,人们挣钱的路就没了,都发愁哩。这一大家子,开销大,光出不进,急死人了。她婆婆说,反正村里人都一样,咱没活儿,别人也没有。根芬说,那我再托人问问吧。我一个同学是一家公司的副总,看人家要不要保安啊保洁啊什么的。翠台说,人托人,能摸着天么。这事儿你上点儿心,托托人吧。根芬说,那咱事先说清楚啊,这种活儿挣钱可不多,一个月两千,撑死了。稳当倒是稳当。正说着话儿,根莲来了。见了根芬,哇呀一声,说大地方的人回来了?根芬笑嘻嘻的。姊妹两个立着说话儿。根莲说,我姐夫哩?怎么也不找个人来陪陪酒呀。根芬说,陪啥陪,又不是新女婿了。根芬说有子哩,去年回来就没见他,叫他过来呗,他们喝两盅说说话。根莲说,叫他干啥?狗肉上不了席,白在人家小宋跟前丢人。根芬说,你看你看,一看在家做主的就是你,啥都管着人家。根莲就笑,说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显老哇,那小脸儿明光儿,镜子似的。要是说咱俩就差几个月,谁信呀。你看我脸上这褶子,还有这腰里的肉。根芬就伸手摸她腰里的肉,根莲怕痒,两个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根莲又伸手摸根芬的衣裳,问多少钱呀,名牌吧?看根芬的耳朵眼,问打耳朵眼疼不疼,村里媳妇们也有打耳朵眼的,也有纹眉的。纹得不好看,假,怎么看怎么像是假的。翠台见她们堂姊妹两个嘀嘀咕咕说体己话儿,就撤脚儿出来。

这房子出门就是一片居连,早先放些柴火垛,种着枣树,槐树,香椿树,到了雨季,杂草茂盛。后来人们都不烧柴火了,地里的麦秸啊玉米秸啊棉花秸啊都就地粉碎,做了肥料。人们如今做饭都用电了,电磁炉,又方便,又干净。这片居连就闲下来,她婆婆念叨着,想拾掇出来种上菜,如今的菜有多贵,种上菜,够自家吃了,还省花钱买。阳光薄金一样,淡淡洒下来,把村庄敷上一层细细碎碎的金粉。微微有点风,树枝的影子画在地下,恍恍惚惚的。墙根底下有一只大公鸡,被微风吹得浑身的毛凌乱着,大红鸡冠子一抖一抖,十分的威武。五奶奶颤巍巍出来,揣着手,问她吃了呀不,来且了?翠台说根芬,根芬一家子回来了。五奶奶就唠唠叨叨的,说根芬有出息,公家人儿,吃公家饭,又孝顺,秋勤有福气哇。秋勤就是翠台她婆婆。五奶奶说你公公走得走,秋勤一个人,拉扯着俩孩子,寡妇失业的,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难哪!翠台说可不是。五奶奶说,根芬她女婿是哪个衙门里头的?是个啥官儿?一个月挣多少钱?秋勤也是死脑筋,要是换了我,早跟着闺女城里享福去了。翠台心里嫌她啰嗦,就不想敷衍她,正好院子里根芬叫她,她赶紧说五奶奶,叫我哩,有空过来说话呀。

后晌,根芬买了鸡蛋、点心、豆奶粉,去看根生她娘。翠台帮她抱着两托盘鸡蛋,从大街上摇摇摆摆经过,跟人们大声打着招呼,歇着哪?去我三婶子那院里看看。根芬倒在后头提着一个袋子跟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响。旁边一个老婆儿耳朵背,悄悄说,那是谁呀?秋勤家闺女?外头工作的那个?另个一老婆儿说,我的娘哎,怎么穿着一身白孝哇。这大过年的。两个人自以为声音小,不想众人早都听个清清楚楚。翠台心里恼火,也怨小姑子不懂事儿,芳村土生土长的,不知道乡下的忌讳?

三婶子见她们姑嫂过来,喜欢得不行。拿出瓜子长果叫她们吃呀,吃呀。没说几句,三婶子就说起了香罗。叫她们看香罗给她买的袄,大红缎子面,上头绣着小字,福禄寿喜,一闪一闪的,耀眼夺目。根芬说呀,这红真好看。三婶子说忒红了吧,我可穿不出去。根芬说,好看,六十六大寿么。就是要这种大红,辟邪,吉祥,喜兴!翠台心里说,怎么这会子不骂了?不是嫌这个儿媳妇丢人么?嘴上却说,三婶子老来俏哇。人家外国,还有城里人,越是年纪大,越要穿得鲜亮。不信你问根芬。三婶子笑得一脸皱纹,核桃皮子似的。一口一个香罗。香罗这个,香罗那个。翠台想起当年她们婆媳两个,势同水火。在三婶子眼里,香罗这个媳妇不守妇道,败坏了刘家门风。如今却是顶孝顺懂事的儿媳妇,本事又大,八面威风。心里感叹不已。娘儿几个说了一会子闲话儿,就出来了。

回到家,她婆婆刚煎好了一大盘饺子,叫根芬吃。芳村这地方的风俗,出了门子的闺女,要吃娘家大年初一的饺子,一年吉祥如意。根芬勉强吃了几个,她娘又夹了几个给她,硬是叫她吃完。翠台看着她们娘儿俩推来推去,打架似的,心里头酸酸的。要是自己的娘还活着,恐怕也是这样吧,每年都给她留着大年初一的饺子,硬逼着叫她吃。

吃罢了饺子,根芬一家子要走了。翠台看见,根芬给她娘兜里塞什么东西,她娘又拿出来给她,根芬不肯,又给她塞回去。娘儿俩嘀嘀咕咕,拉拉扯扯的,打架似的。翠台不好呆在那儿,就出来在外头等着。

大门上贴着门神,钟馗捉鬼。春联还是崭新的,上头写着,红梅点点辞旧岁,细雨丝丝迎新年。门旁边的墙上,是一幅宣传画,上头写着,精准扶贫,精准脱困。下面是一行大字: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白底蓝字,十分醒目。画是横幅,绿树蓝天,白云朵朵,一面国旗在风里飘扬起来,下面是金色的田野,风吹麦浪,高下起伏,仿佛能够嗅到好闻的麦香。不知道谁家的的孩子,在画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写了几个粉笔字,二鹏是小狗。

根芬一家三口上车走了。那白色的汽车像一只大鸟,呼啦一下往村外飞去。暮色渐渐笼罩下来,汽车扬起的灰尘,同淡淡的暮色缠绕在一起,苍苍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