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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望》选读—— 大寒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付秀莹  2022年10月09日16:34

大寒

《授时通考·天时》引《三礼义宗》:大寒为中者,上形于小寒。故谓之大……寒气之逆极,故谓大寒。

大寒吟

宋·邵雍

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

阶前冻银床,檐头冰钟乳

清白无光辉,烈风正号怒

人口各有舌,言语不能吐

这个时节,天短,日头地儿就显得格外金贵。一进腊月,过事儿的多了起来。芳村这地方,娶聘的大事大多放在腊月里头。一是冬闲,人们不忙庄稼活儿,空儿多,心也闲。二来呢,腊月里头,要办年货,杀猪割肉,做豆腐蒸卷子,蒸年糕炸丸子,嘴里肚里都有油水,主家省事儿,也不费饭菜。要是放在别的时节,人们嘴里寡淡,肚里亏欠,主家就必得多破费了。自然了,还有一层意思,是趁着过年的喜庆,喜上加喜,双喜临门,图个吉祥。拐进小南街的胡同里,见广聚家大门上披红挂绿,好多气球扎起一个彩虹门,红绸子团花,在寒风里颤颤巍巍。人们出出进进,笑嘻嘻的。翠台这才想起来,广聚家要聘闺女,好像婆家是湖南的,两个人在广东打工的时候认识,是自由恋爱,芳村人叫做,自己谈的。广聚长年在外头跑着做生意,这几年挣下了钱,家里盖了新楼,大谷县城里,石家庄市里,都置了房子,在芳村也是出了名的能人。如今聘闺女,想必是要大闹的。正胡乱想着,门里出来一个妇女,明晃晃给她笑,一面叫嫂子。翠台一看,是团聚媳妇。就笑着说,大喜呀!忙坏了吧?团聚媳妇说,可不,忙得四爪不着地。又压低嗓子,撇嘴道,聘个闺女,这么大闹腾,叫钱给烧的!想学人家大全,人家那可是娶媳妇呀。翠台知道她们妯娌不大和睦,因为合伙开厂子,结下许多疙瘩。可到底人家是亲兄弟俩,抓把灰,比土也热。就不好搭腔。只问闺女婆家好呀,也挺有吧。团聚媳妇说,那还能不好?好得很,有得很。把嘴巴凑到她耳朵边来,听说她婆家那边穷得,叮当响,这千里万里的,隔山隔水,谁知道根底呢。自己谈的,全凭着人家那一张嘴哩。舌头是软的,嘴是扁的。好话儿谁不会说?翠台说,就是光景赖点儿也不怕,有广聚这边给抱着后腰哩。团聚媳妇哼了一声,这陪送,恐怕是整个芳村独一份了。一张银行卡,就是这个数。说着伸出几个指头。一套房子,一辆汽车,全套家具,四季衣裳,零七碎八还不说。翠台听一句,叫一声我的娘哎。团聚媳妇说,横竖是大伙儿的钱,不花白不花,花了也白他娘的花。正说着话儿呢,广聚媳妇送人出来,高声音大嗓门,跟人家寒暄着,说些出门的话儿。广聚媳妇穿一件大红绸子棉袄,上面绣着一闪一闪的暗金小福字,黑色阔滚镶边,琵琶扣子,七分袖,露出里面的黑色羊绒衫,下面是黑色阔腿毛料裤子,一双高跟皮靴锃明瓦亮。头发烫了又盘起来,一对翡翠耳坠,绿油油光润润,在腮边一摇一晃。团聚媳妇低声说,看见了吧?脸上那一层粉老厚,一笑就掉渣儿,半老四十了,还臭美哩。翠台见广聚媳妇还在那里跟人家说话,想着是送礼过来的亲戚六家。论起来,翠台也是该给广聚家闺女添箱的。芳村这地方,把聘闺女送礼叫做添箱。当初,大坡过事儿的时候,广聚媳妇好像是送了一个被面子,有没有送礼钱,送了多少,她倒记不清了,得赶紧回去查查那个记账本子。团聚媳妇还在絮絮叨叨说话,她也无心听了,说回去添火呀,出来这么半天,煤火怕是烧落箅子了。

一进大门,迎面碰上大坡往外走,手里拿着汽车钥匙。翠台说,去哪呀?大坡说,出去转转——查贼一样!翠台说,你要不嫌丢人你就出去转去。甭开着车昂,还不够费油的。大坡哪里肯听。出门开车就走了。气得翠台在后头骂,贼草哩,小王八羔子!我给你爸打电话!你看我打不打!

就真的给根来打电话。根来正给猪接生,袖子挽得老高,热腾腾湿漉漉的一双手,说回去说呀,忙着哩。就挂了。翠台憋着一肚子火发不出来,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心里头热油煎着一般。嘴里骂骂咧咧的,骂大坡,骂根来,骂田庄那一家子。一只芦花鸡飞跑过来,躲闪不及,直直撞在她腿上,便又骂起那不长眼的鸡来。正骂得痛快呢,听见有人在门口吃吃吃吃笑,回头一看,却是双桥。翠台疑心她都听去了,也不好问,只有强笑着,把她往屋里让。

双桥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也不坐下,只扒着墙上挂着的柜子上摆着的婚纱照看。一面看,一面嘴里啧啧啧啧啧的响,也不知道是赞美,还是惋惜。翠台说,坐会儿呗,别老立着呀。立且(客)难打发。双桥就坐下来,摸摸皮沙发,又摸摸那大红丝绒靠垫,叹口气说,蜜一样的光景,这才几天呀。你看这。双桥说我这日日夜夜的,是坐不安,立不稳,吃不香,睡不着哇。一辈子笨嘴拙舌的,就说成了这么一宗亲事,原指望着成全好事积德积福呢。你看这。翠台说,这世上谁长着前后眼呢。双桥说,你不怨我就行。翠台说,你看你,这是哪儿的话。双桥说,论芳村这边呢,咱们是干亲,这么多年走动着,说是干亲,比那湿的都亲近。我叫你一声嫂子,就是嫡亲的嫂子。论田庄那边呢,爱梨是我亲堂侄女。比一比,一般远近。我这个媒人说话就得站在正当中,不偏不向。翠台忙不迭地说是是是。双桥说,不说前因后果,咱就事论事,就说那天夜里,小两口吵架,就算是打了骂了,再怎么都不算个事儿。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可是爱梨深更半夜跑回娘家去了。照说这也不算个事儿。如今小年轻的们都气性大,凡事由着性子来。可大坡也不去追不去找,自己倒是呼呼睡了。这就是个事儿了。这不是不把人家当回事儿么。翠台忙说大坡这孩子就是肉,你还不知道他?双桥说,大坡是我眼看着长大的,我就是看上了他这孩子心眼儿好,厚道,仁义。当初我可是拍着胸脯儿,跟田庄那边我哥我嫂子夸下了海口呀,怎么如今倒叫我这嘴里没了舌头呢?翠台赔笑道,我是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当天夜里就得叫他去把爱梨接回来。大坡也是觉得半夜三更的,怕我着急,就没有跟我说。双桥笑道,大坡倒是个孝顺孩子。翠台说,第二天一早,我才知道他们闹别扭了,爱梨回了娘家,就催着大坡赶紧去叫了。双桥叹口气说,我那嫂子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她就是觉得咱这边没把人家闺女放在眼里头了。在这个上头,是大坡的不是。翠台忙说是是是,趁机跟她讨主意,看这事儿该怎么往回拾一拾呢。双桥想了想,说这样吧,赶明儿不是田庄集么,找几个人,去爱梨娘家门上再请一趟,多买点子东西,多说点子好话儿,叫人家也把心里的气出一出,给人家个台阶,就把媳妇孩子给咱领回来了。翠台满口应承不已。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翠台早早起来,收拾停当,等着臭菊小鸾她们过来。又督促着大坡,换上那件黑皮夹克,洗脸刮胡子,把皮鞋上一上油。大坡黑着一张脸,不说话,也不看他妈。木偶似的被扯来扯去。翠台压着一肚子火,心说个王八羔子,这是叫你上刑场呀?叮嘱他嘴巴要甜,眼皮子要活,手脚要勤快,看着爱梨她妈脸色,见机行事。还有小妮儿,多给孩子买点儿吃的。亲闺女么,肝花连着心哩。大坡嗯嗯啊啊应着,也不知道听到心里去了没有。

臭菊来了,穿一件橘红色羊毛大衣,头发弄得光溜溜的,狗舔了似的。见了翠台,就笑嘻嘻说,我这大衣还行吧?翠台说行呀,好看。人靠衣裳马靠鞍呀。臭菊说,我借的银花的。银花还有一件葱绿的,太亮了,我穿不出去。翠台心里说,又不是去娶媳妇,臭美啥。脸上却笑着说,这红的更好,显脸白。正说着话,小鸾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进来了。臭菊啊呀一声,说这是谁家的小媳妇呀?小鸾就笑。小鸾穿一件藕荷色大衣,长长的一直到脚踝,黑色高跟靴子尖尖的锥子一样。头发烫了,一个一个大卷儿披散在肩上,云彩一样一动一闪。臭菊摸着那大衣,说老天爷,羊毛的吧?小鸾说,甭提啦,上当了。说是兔毛,你看这一身沾的。就脱下来让她们看她那湖蓝毛衣,一身的琐细绒毛。小鸾说便宜没好货,我说哪有这么好事儿呢。臭菊嘎嘎笑道,你不说,谁知道是羊毛兔毛还是鸡毛?

翠台也无心跟她们说笑,督促着大坡把东西装进汽车后备箱里。正装着呢,她婆婆过来了,扒着后备箱左看右看,嘴里唠唠叨叨,这一趟一趟的,塞人家多少东西呀。翠台也不理她,叫大坡把后备箱盖上,还有一包给孩子买的吃食,盛不下,就放在前头副驾驶上。臭菊和小鸾也出来了。翠台左叮咛右嘱咐,又把大坡叫到一旁,叮嘱了他很多话。说有信儿就赶紧给她来个电话,别叫她在家里头着急。小鸾说,婶子你把心放到肚子里。臭菊也说,就算是一块石头都该给焐热了,我就不信,他们一家子是铁石心肠?翠台看着他们上了车,沿着村东的大道,出了村子,向田庄去了。

冬天的田野,还沉沉睡着。树木的枯枝瘦瘦的,在风里微微颤动着。枝杈间有一个一个硕大的鸟窝,孤零零悬在半空。太阳不大好,眼睛半睁半闭的。天上有片片浮云,缓缓游动着,不知道是不是有雪。这一冬快了了,却还没有下雪。天旱,就怕庄稼们受伤。

正立着呢,她婆婆过来,说上个集买了枣,今儿个要蒸糕呀。翠台好吃糕,每年都是她婆婆蒸了糕给送过来。她婆婆蒸的糕好吃,可就是小气,舍不得枣。吃年糕,枣少了还有什么意思呢。她怎么不知道,她婆婆这是想跟她说枣的事儿。要是在往常,她早就提前把枣买下了,给她婆婆拿过去。可是今年,家里头鸡飞狗跳的,她哪里还有这份心思。她婆婆见她心不在肝上,就说,晌午过来吃吧,刚出锅的热糕好吃。翠台说了句我吃不下,扭身就往回走。心里头怨她婆婆,心可真大,家反宅乱的,还吃年糕哩。她婆婆碰了个软钉子,怔怔立在原地,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在家里转来转去,心里不得安生,牵挂着田庄的事,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再看看手机,过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再看看手机。恨自己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又恨大坡不争气,恨爱梨忒任性。过两天就是腊月二十三了,芳村这里叫做小年的。过小年,须得住婆家。这是老礼儿。也不知道,这个小年,爱梨能不能回来。翠台心里盘算着,过小年么,还得吃饺子。白菜猪肉的太平常,就吃韭菜的,猪肉韭菜,十冬腊月里,稀罕,也别致。还要买点儿肉焖子,买点黄瓜,生点儿黄豆芽,调个凉菜吃。爱梨就好吃这种凉调肉焖子。又忽然想起来,万一要是今儿个回来了,吃什么饭呢。炒饼?爱梨好吃炒饼,就是素炒饼,油要大一些,最好预备一棵葱,爱梨不吃蒜瓣儿,只好吃那段干干净净的葱白。要是来不及的话,索性就去街上买些烧饼馃子,回来弄个糊汤,再顺便去秋保家超市买个青儿。芳村这地方,青儿的意思,就是青菜,尤其指在汤上、卤上撒的那点儿点缀。正胡乱想着,手机却吱哇叫起来。她慌忙去看,却是二妞。二妞在电话里说,她就要放假了,赶明儿中午的车票,下午到县城,让她哥去接她呀。翠台说你可别乱买东西,家里啥都有。外头的东西死贵。又问她有伴儿没有,嘱咐她注意安全呀。二妞说知道了。就挂了。

翠台心里一时乱纷纷的。又是儿,又是女。儿女的七事八事,把她闹的,喜不是,悲不是,竟不知如何是好了。想起来她婆婆蒸糕的事儿,二妞也是个好吃糕的,就到她婆婆那院里去。

远远的,卖卷子的过来了。芳村这地方,管馒头不叫馒头,叫卷子。这卖卷子的是六指家的女婿,叫做小吉的。小吉人长得矮胖,长年吹一只牛角,呜呜呜呜的,人们听了,都知道是卖卷子的过来了。有人叫住了小吉,要拿二斤卷子。在芳村,买东西的时候,不说买,说拿。去拿半斤馃子。去药铺里拿药。去秋保家超市里拿一只烧鸡。卖东西的也说得豪迈,出门儿的话总是,缺着啥就过来拿呀。好像是不要钱似的。不知道谁家的大黄狗,在卷子车旁边跟着,尾巴翘起来,一摇一摇的。小吉一面拿卷子,一面轰它。去,去,回家去。抬头看见翠台,问吃卷子不呀婶子?翠台说,卷子有啥吃头?我要吃点心,你舍得请客不?小吉说,去呀,去秋保家拿点心匣子去,挑最大的呀。旁边那拿卷子的媳妇就笑。

村南这一带都是新房子,外墙也有用瓷砖镶的,也有用大理石铺的,也有人家用玻璃幕墙,明晃晃亮堂堂,阳光落在上头,溅起一片碎金烂银。有一户人家门前挂着一个金属牌子,红底子白字,正中间画着党徽,上头写着:我家有党员,争先做模范。底下是两行小字:讲政治,讲道德;有信念,有品行;讲规矩,讲奉献;有纪律,有作为。落款是,中共大谷县委组织部制。

她婆婆家在过道口,门口对面那片空地,早先是一个居连儿,后来开辟成菜畦,种上菜。有几个老婆儿在日头地里坐着,揣着手,看见她过来,老远就冲她笑。说你婆婆在家里蒸糕哩。翠台说,一会儿家里来吃糕呀。

院子里静悄悄的,铁丝上晒着衣裳,都冻上了,硬邦邦的,有冰柱子冰锥子垂下来,在阳光里一闪一闪的。翠台伸手去掰那冰柱子,没有掰动。做饭屋里热气腾腾的,她婆婆正拉风箱,呱嗒呱嗒,呱嗒呱嗒,身子一仰一合的。一只鸡在门口探头探脑,见了她,贼一样跑得飞快,把靠在墙角的一把笤帚给撞翻了,她婆婆这才抬头,见是她,就说刚上大气儿,你给我抱点儿棉花秸来,咱家居连儿里。

芳村这地方,居连儿的意思,指的是房前屋后的空闲地儿。几个老婆儿还在居连儿旁边说话儿。见她出来抱棉花秸,说是蒸糕就得使硬火,软火可不行。这棉花秸好,火硬,好烧。一个老婆儿就问起来大坡媳妇的事儿,问回来了没有,快小年儿呀,怎么也得回来吧。翠台不愿意多说,也不好起身就走,只好敷衍她们几句。她婆婆在家里叫她,她才赶忙抽身走了。

她婆婆一面拉风箱,一面说,又是老牛他娘吧?自家还一屁股屎没擦净呢,倒爱操心别人家的事儿。翠台问她家怎么了?她婆婆说,她那孙子不学好儿,在外头胡来,那孙媳妇都喝了好几回药了,对外头瞒着呢,说是病了。问起来,只说是妇女病。翠台说,妇女病?她婆婆说,啥妇女病?心病。老牛他娘只字不提这事儿,还把旁人当傻子哪。翠台说,就是那个叫峰峰的?跟大坡差一岁。她婆婆说,可不是,大峰二峰,我也分不清是哪个峰。是那个大峰吧。老牛那么大的脾气,就是弄不住他这个小子。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话一点儿都不假。翠台说老牛他娘不是最会说么,出了名的一张刀子嘴。她婆婆说,那有啥用。他们家成分高,早先是财主家,规矩大,哪里有媳妇们说话的份儿?老牛他娘,早年间也是给她婆婆治得,叫立着不敢坐着。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只说是要享一享老来的福了,谁知道这世事就变了呢。如今这世事——见翠台不接茬儿,才知道自己说话不妥当,忙装着往灶膛里添柴,呱嗒呱嗒呱嗒拉风箱。婆媳两个一时无话。

她婆婆这边还是老房子,小西屋里做饭,盘着老式的灶台,安着风箱。如今芳村的人们,谁还用风箱呢。都是用液化气,要不就是电磁炉,又方便,又干净。也只有在一些上了岁数的人家里,才能见着这些旧年的老古董。翠台看这屋子,四面墙上烟熏火燎的,早就看不出模样了。水泥砌成的一个台子,用木板子隔了两层,算是橱柜,一块红绿碎花布垂下来,遮挡住里面的锅碗瓢盆。台面上摆着瓶瓶罐罐,油盐酱醋,蒙着一层灰。挨着台子的地下,有几棵大葱,两棵白菜,几个土豆,还有一个塑料袋,好像是半袋子小米,地下有一只炒菜锅,乌漆墨黑的,盖着盖子,也不看清里头是什么。她婆婆不是个好收拾的,一辈子邋遢惯了。翠台看不惯,有心给她拾掇一下,最终还是罢了。心想她那糕还不定是怎么蒸出来的呢,就只好闭着眼瞎吃吧。对着灶台的墙上,贴着灶王爷,两旁是花花纸。芳村这地方,腊月二十三这一天,是有讲究的。腊月二十三,灶王爷升天。灶王爷在凡间操劳了一年,这个时候,该送他老人家回天庭了。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这一天,须得吃一种食物,叫做糖瓜的。又黏又甜,说是要黏上灶王爷的嘴,叫他回天上少说人间的坏话。早些年,腊月二十三这天,家家户户送灶王爷上天,再请回新的灶王爷来,贴在灶前的墙上,待到来年腊月二十三,再送上天。可是而今,也只有上了年纪的人家,讲老礼儿,还都念着这个。年轻人们,早不管这一套了。老人们待要劝说,掂量一下在人家跟前说话的轻重,张张嘴,也只好罢了。总不能在电磁炉液化气旁边给灶王爷安家吧。正乱想着,一个人影子在窗子上一晃,就到门前了。

根莲笑嘻嘻的,嘴里吐出一团一团白花花的哈气来,说嫂子也在这边呀,我二娘呢?翠台说,你二娘她蒸糕哩。又回头喊,是根莲,找你哩。她婆婆就添了把棉花秸,出来说,莲呀,一会儿等着吃热糕哇。根莲说,我娘叫我过来说一声,她赶明儿烙馅盒子呀,叫二娘过去吃馅盒子。她婆婆说,烙个馅盒子还想着我,你跟你娘说,我赶明儿准去。这糕还得待会儿出锅,你是等一下呢,还是一会儿给你娘送过去呀。根莲说,我还得去广聚家包饺子去,他家聘闺女哩。就走了。

翠台看着她背影,心想这根莲倒还是胖一些好看。她那件鹅黄羽绒服,好像就是她嫂子香罗那一件,长长的一直包到脚脖子,领子上点缀了一圈雪白的风毛,被风吹得颤颤巍巍的,叫人心里痒索索,又好受,又难受。她婆婆在屋里,一面拉风箱,一面说,你三婶子这人,我俩合式了一辈子,这么多妯娌,就我们妯娌俩合式。她婆婆说你三婶子也是可怜见的,你三叔走得早,这么多年了,一个人,难免孤得慌。翠台说,这糕出锅给三婶子送几块去。她今年蒸不蒸呀。她婆婆说,蒸不蒸也给她拿过几块去。谁家是谁家的,滋味不一样么。她婆婆唠唠叨叨的,又说起了那些陈年旧事。翠台听着听着就走神了。

从她婆婆家出来,翠台心里猫抓似的,不得安生。都晌午错了,也不见大坡打电话来。莫非是出了什么岔子?拎着两块热糕,手冻得却都木了。田野里笼着一层薄薄的雾霭,那一片房子,都是养猪养鸡的人家。有人正在起猪圈,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臭味。冬天因为寒冷,这臭味还不大强烈,天暖和的时候,就叫人难以忍受了。根来穿着一身干活的旧衣裳,一双高腰胶皮雨靴,正在猪圈里忙着。那母猪刚生产完,身子还虚弱着,懒洋洋卧在那里,一双小眼睛,很镇定地看着它的孩子们。根来正抱着一只小猪崽灌药,那小猪吱吱吱吱叫唤着,好像掐它似的。翠台要上去帮忙,根来不让,说脏,脏着呢。翠台就去给炉子填煤球,把火口打开,把糕拿出来,放在炉子旁边的小凳子上,想了想,又拿起来揣到怀里。根来忙活完,过来倒水洗了手,翠台把糕递给他,说你娘给你蒸的糕。根来说,给我蒸的,你没吃呀。翠台说我哪里长着吃糕的嘴呀。根来看她的脸色,说怎么了又,田庄那边,有信儿不?翠台说,你那小子你还不知道?没尾巴的鹰!哪一天要是不叫我操心了,他能过得去?根来就不说话了,低头吃糕。

野外安静,风也浩大。窗子上不知道什么东西,被吹得格朗格朗格朗格朗乱响。炉子里火苗蹿上来了,一跃一跃的,贪婪地舔着壶底。水壶咕噜咕噜响着,湿润的水汽在屋子里蒸腾开来,混合着煤炭的硫磺味,有点呛人。根来忽然说,有个好事儿,听不听?翠台说,能有什么好事儿?根来说,猪价涨啦。是不是好事儿?翠台说,真的呀?根来说,蒸的呀?煮的。翠台就笑了,说那还真是好事儿。又问起到年底,卖多少猪,能赚多少钱。根来都掰着指头,一一给她算了。她越听越喜,说年底把一些人家的账还了,老欠着人家,心里头不踏实。两个人就盘算着,先还谁家的,还多少,再还谁家的,谁家不急,暂时往后头放一放。翠台说香罗的,还了她——我不愿意欠她这人情。根来说,她的多呀,不着急。她也不着急花。翠台说,那先还一点儿。根来说,一星子半点子的,倒显得咱琐碎。还不如先攒着,等够数了一下子还清楚,落个痛快干净。翠台说,我就是不愿意欠着她么。根来说,都欠了好几年了,还差这一时呀。何况她也不缺这几个钱。翠台说,是呀,人家不缺这几个钱,人家有么!大家大业的,本事大,会挣钱么!根来就不说话了。翠台说,咱借着人家的钱,在人家跟前就挺不起腰杆子来。处处得哄着人家,抬着人家。妯娌摆行的,谁又不比谁少胳膊少腿。我这光景怎么就过成这个样了呀。看见根来还在吃糕,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就把那剩下的一口糕给夺过来,啪的一声扔出去老远,那只白毛狗颠颠颠颠跑过去,一下子就叼走了。根来嘴里含着口热糕,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翠台见他呜呜哝哝的样子,倒又噗嗤一声笑了,瞪了他一眼,倒了一杯热水,顿在他面前。根来好不容易咽下那口糕,叹道,你这性子呀,怎么一辈子都改不了呢。

往回走的时候,大坡的电话却打过来了。翠台说回来了?你们?大坡说快到村口了。翠台急急往家走。田野寥廓,冬天的夕照下,显得格外静谧悠远。深一脚浅一脚,竟走出了一身热汗。老远看见自家的汽车从村北产业大道上开过来,离弦的箭一样,噌一下就射到了村子里。翠台的一颗心不由地扑通扑通扑通跳起来。

小鸾和臭菊一脚踏进院子,翠台忙着把她们让进屋里,坐下,又赶紧叫大坡倒水,大坡却坐着不动。翠台心里恨一声,只好自己去倒了水,递到她们手里。臭菊吸溜吸溜喝了口水,说我的老天爷呀,这半天了,渴得嗓子都冒烟了。小鸾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呢,爱梨她妈也真能使出来,连口水都不给喝。翠台说,到底怎么样呀。事情说下来没有。臭菊说,怎么说呢,还是那条件,爱梨她妈,咬住那条件不撒嘴。她那个爹,一看就是个软柿子,一辈子给她妈拿捏惯了的。臭菊说那张嘴,啊呀娘哎,刀子似的。小鸾你看出来没有,爱梨她妈那薄嘴唇,跟咱们村那谁家媳妇似的,嘴唇薄,说话倒是挺占地方。就是那谁家,村西头,你看我这记性,就在嘴边上,一下子倒想不起名儿来。翠台心里怨臭菊不着调,脸上还不好露出来。小鸾忙打岔道,爱梨她妈还是要那条件。说是过事儿前就提过,只说是大坡就弟兄一个,不买也就算了。谁知道事儿也过了,孩子也有了,大坡饶是挣不来钱,还这么不把爱梨当人看。这个条件就咬死了,不能改了。臭菊说,这爱梨她妈那个下巴颏儿抬的,抬头的娘儿们低头的汉,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子。翠台急得直说,这不是拿捏人么,这不是拿捏人么。小鸾说,百人百性儿百脾气,何况心里头正窝着一口气儿呢。臭菊说我就是觉得吧,自古以来,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怎么说也是儿女亲家哩,不给咱倒杯水喝也就算了,出来的时候,连个出门儿的话儿都没有,这也忒不懂事儿吧。小鸾一个劲儿朝她使眼色,臭菊却说,你甭看我,我这个人,直肠子,有一说一。翠台派我去一趟,我回来不得一五一十地实话实说呀。小鸾见她嘴浅,盛不住话,急得脸通红。翠台忙说,这大冷天的,叫你们俩白跑一趟,你看这。今个就都不走了,家里有现成的肉,咱们炖菜吃。两个人知道她心里头烦乱,哪里肯留。

送走臭菊小鸾,回来见大坡屋门关着,推开一看,大坡正仰面八叉躺着玩手机呢。翠台心里的火一下子就着了,恨道,我忙死愁死,是为了谁呀。媳妇孩子都走了,还有闲心玩手机?你怎么这么吃凉不管酸呀。就知道往你亲娘老子身上啃肉吃。你也下得去嘴哇你。大坡把一块枕巾往脸上一蒙,一动不动,也不还嘴。翠台上去照着他身上就是几巴掌,那一身硬硬的疙瘩肉,倒把她的手打得生疼。她立在地下,张着一双手,眼泪哗哗哗哗就流下来。

这个季节,天短,黑夜来得就快些。也不知道是雾,还是霾,从四面八方聚拢来,慢慢笼罩了整个村庄。路灯却迟迟亮起来。是那种苍白的灯光,好像是一只一只眼睛,在茫茫的暮色中明明灭灭的。田野变得模糊了,天空中那些横七竖八的电线,也没了痕迹。谁家的狗叫起来,懒洋洋的,叫了几声,觉得无趣,也就罢了。有小孩子在放鞭炮,噼啪一声,噼啪又一声,噼啪,又一声,犹犹豫豫的,是试探的意思,也有那么一点不甘心。翠台在门口转来转去,心里头一锅沸水一般。寒风把整个身子都吹透了,她也不觉得冷。这一辈子,她最是一个心性高要面子的人,怎么偏偏就养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小子呢。连个媳妇都拢不住,吵吵闹闹,走啊跳啊的,叫她在村子里丢人现眼。这个爱梨也是可恨,做张做势的,动不动就往娘家跑,当真就不回芳村来了?爱梨她妈,她那亲家母,看来也是一块难磕的劈柴。都是庄稼主子,谁家坐着金山银山呢。远远的,一个人影子风驰电掣过来,眨眼间到她跟前停下了。她还以为是谁,不想却是根生。这根生本来生得瘦弱,这几年倒慢慢胖上来了。根生穿一件黑皮衣,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毛皮领子,厚厚的茸茸的,在夜色中闪着幽幽的光泽。根生说嫂子怎么在这凉风里立着呀,这么冷的天儿,当心冻病了。翠台说,我穿得厚,也不觉得冷。你这是去哪儿呀。根生说,我去我娘那边,她煮了一锅山药,叫我过去吃哩。翠台说,那可是稀罕东西。怎么,这都年根儿底下了,香罗还没回来呀。根生说,她们那店里,越是年根儿底下,活儿越多,天天忙得不行。倒是刚打电话回来。翠台说,这世上的钱哪里能够挣得完呀。根生就嘿嘿笑。说我哥哩,我哥还在猪圈里呀。翠台说,可不是,他那种活儿,就没有个准点儿。照说这时候也该回来吃饭了。根生说大坡那事儿,怎么样了?香罗她还在电话里问哩。翠台说嗨,这点子事儿,倒还让她惦记着。还没说下来呢。根生就叹气。翠台说,你赶紧去吃山药吧,别让我三婶子等着。翠台看着根生骑着摩托车走远了,心里骂了一声,这千里万里的,倒是劳她牵挂着。咸吃萝卜淡操心。

晚上,翠台也无心弄饭,葱花炝锅,拌了一锅疙瘩汤,一家三口热乎乎喝了。大坡照例先是磨蹭着不过来,等他们吃饱了,才自己慢吞吞吃。翠台也不理他。心里头一时恨,一时又疼,看着根来那香喷喷吸烟的样子,又气得不行。找着茬子吵了一架,根来一摔门子气呼呼走了。

第二天,翠台早早起来,看着日头不错,盘算着得把二妞的被子晒一晒,好久不盖了,晒一晒去去潮气,睡着也软和。又把东屋打扫了一遍,把炉子生起来。芳村有句话,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早些年人们都是要照着日子,一样一样预备过年的。如今哪里还有这样的年味呢。大坡还在睡着,翠台隔着窗子,叮嘱他开着手机,等着电话,记着接二妞。说饭在锅里盖着哩,赶紧起来吃呀。大坡嘟嘟哝哝的,嫌她烦。翠台恨了一声。拿了一条围裙,就出去了。

村里的大喇叭在广播:做好乡村振兴这篇大文章,把三农工作作为重中之重来抓……

进了腊月,到底就不一样了。办喜事的也多起来。空气里流荡着鞭炮的硫磺味道,淡淡的,似有若无的。好像还有唢呐声,穿过田野,村庄,树木,隐隐约约漫过来,在冷冽的空气里断断续续的,一时仿佛有,一时仿佛又没有了。也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光着头,也不怕冷,脸蛋子冻得红红的,在大门口歪歪扭扭走着,不小心摔了一跤,咧嘴哭起来。门上已经贴了春联,大红纸上写着,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一只大黑狗跑出来,围着那孩子蹭来蹭去。孩子噙着泪花,被逗得咯咯笑出声来。一个媳妇出来,一面走一面叫臭,臭蛋儿,臭臭。抬头看见翠台,笑笑地叫婶子。原来是庆丰家的二媳妇,长年在外头打工的那个,翠台都不大认得了。那媳妇烫着头发,只穿一件绿毛衣,紧紧裹在身子上,勒出一道一道的肉愣子来。翠台赶忙说冷不冷呀,几时回来的呀。那媳妇一面答着,一面把那孩子抱起来,把孩子拉巴巴。那大黑狗在孩子屁股底下转来转去,孩子被弄得痒痒,不肯服从,打着挺要下来。那媳妇又是呵斥,又是哄劝。翠台说你紧着弄孩子吧,我走呀。

刚一拐进胡同里,瓶子媳妇拎着一袋子垃圾出来,问她吃了呀不,去哪呀。翠台说去广聚家呀。聘闺女哩。瓶子媳妇说哦,他那闺女长得俊,说是在广州?翠台说,是吧。你不去呀。瓶子媳妇说,论起来,我家他爷还认着广聚他奶奶哩,他爷跟广聚他爹,算是干兄弟,瓶子跟广聚,算是干堂兄弟。翠台说是不是,那可不远。瓶子媳妇说,远倒是不远。可亲戚们都是这样,走动着才是亲戚。早年间倒是你来我往,走动得挺好,后来呢,就走动得少了。翠台听她说得啰嗦,只好忍耐问道,怎么回事呢?瓶子媳妇叹口气道,这些年,咱这边的光景不如人,人穷志气短,样样走不到人前去,显得也就不懂礼了。人家那日子红得,火炭似的。逢到事儿上,人家不递说咱,咱也不好就贴上去。倒好像是咱上赶着似的。翠台见她穿一件杏子红的小袄,腰身妖娆。心想都说这媳妇风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瓶子倒真是块木头疙瘩,又没本事,这样的媳妇,怕也是消受不起。就赶紧敷衍了几句,撤着脚走了。

广聚家大门口披红挂绿,十分热闹。明天腊月二十二,是正日子。流水席开了三天了,亲戚故旧,族人村人,都来随礼,送情,帮忙。广聚杀了一头肥猪,订了两座豆腐,鸡鸭鱼肉,时鲜菜蔬,好烟好酒,好吃好喝。人们都说广聚这家伙,这些年真是发了财了。门口停着好几辆车,威风凛凛的。地下铺了一层红红的鞭炮屑子。几个气球在风里颤巍巍的,飞过来,飞过去,活物一般,惹得几个小孩子争着去追。这时候日头越来越好了,大晴天,满村子都明晃晃的,整个是琉璃世界。

这院子地基高,高高的台阶,两旁修了花池子,这个季节,花草们都枯萎了,几个大花篮却花团锦簇,芬芳扑鼻。一进院子,迎面的影壁上贴着大红的斗方,红底子黑字,是一个双喜。转过影壁,一大溜北屋,大红丝绒门帘上,描金绣凤,是花开富贵的意思。几个妇女在院子里立着,看那些陪送,一面看,一面啧啧赞叹。芳村这地方,把嫁妆不叫嫁妆,叫陪送。广聚媳妇穿得且似的,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见翠台过来,笑着把她往屋里让。翠台说姐姐大喜呀。还不守着亲闺女多待会儿去。广聚媳妇说,早烦她烦得不行啦,一天到晚老气着我。赶紧打发出这个门子去,好叫我清净清净。旁边小令过来说,嫂子,你这是嘴上不说那心里话。赶明儿真走了,千里万里,想人家想病了,看你还嘴硬。广聚媳妇就笑。翠台说,养闺女就是这一样不好,好容易养大了,就该飞了。不像小子娶媳妇,添人进口,叫人喜欢。见小令朝着她又是挤眼睛,又是努嘴,正疑惑呢,回头一看,见粉红在后头立着,脸上不是颜色。翠台知道说错了话,想着往回拾,却来不及了。只好讪讪笑着,问粉红吃了呀不,这件绿袄颜色真好,在哪里买的呀。粉红说,在城里买的。谁叫我没本事呢,生了俩闺女,也用不着盖房子娶媳妇给人家低三下四磕头作揖。我不吃不穿给谁省着呀。翠台知道这是得罪了人家,这粉红一辈子没小子,在这个上头就容易多心,想赔个不是,心里头又气她笑话自家大坡的事儿。小令忙过来拉着粉红打岔,看她的袄,看她的鞋,问东问西。翠台趁机扭头去了东屋。

东屋里,一群妇女们在包饺子。唧唧喳喳的,手下忙得欢,嘴上也说得热闹。翠台转来转去,想洗洗手。小闺就笑道,甭穷讲究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众人就说,可不是。翠台见一堆手在那里忙碌,有黑有白,有胖有瘦,也有戴着金戒指的,也有染着红指甲的。有的一边包,还一边偷空低头摁着手机。心说这饺子真是难下咽了。到底还是去厨房里洗了手,出来包饺子。

小闺穿着花格子围裙,胸脯子鼓鼓囊囊的,一面骨碌骨碌擀皮儿,一面笑骂着,说能不能慢着点儿呀,我一个人供你们大伙儿,想累死人哪。众人就笑。小闺跟翠台说,今儿个二妞回来呀?翠台说,是呀。心里却想,她怎么知道的呀。小闺说,朋友圈呀,就是那个微信,朋友圈里都有。翠台说,你可真行,还知道微信,朋友圈。我就弄不懂这些个。小闺说,这个好,方便得很,还能视频通话。说着就摁她那手机,一双手上满是面粉。翠台说,不忙不忙,等闲了再教我吧。小闺却早已经翻出来了。翠台一看,那上面正是二妞的照片,还有一行字,明天回家。回不去的,才是故乡。心里纳罕,这死妮子,怎么就是回不去的呢,明明是要回来的嘛。真是的。再看那手机上,还有一个大大的箱子。仔细一看,正是上大学的时候买的那一个,粉色,有半人高。小闺说,怎么样,服了吧?翠台呀了一声,说这样不是人家都知道啦。小闺说,可不是,这叫做晒。如今小年轻的们都好这个。又翻出来一个给她看,这不是,我家那小子,他刚刚去理发了。是一个图片,刚子对着镜子自拍,写着,新发型,还行吧?小闺说,你也把那手机换一换,都什么年代了,还用那种老人机。傻货媳妇说,你省着钱下小钱哪。换个智能的呗。翠台说,换,干嘛不换。等过了年,我也去干活呀。挣了钱,换手机。就问小闺他们厂子还添人不添。小闺说她问下老板,有信儿了就跟她说。小闺干活的厂子在小辛庄,是日工,工资俩月一结,从不拖欠。这几年,净忙着大坡的事儿了,盖房子,过事儿,伺候月子,领孩子,把一颗心都掏出来喂给他们了,狗日的们!最后落了个什么呢,是两手空空,还背着一屁股的债。翠台心里暗暗叹口气,听小闺她们鸡一嘴鸭一嘴的,说些个家长里短。

院子里早已经盘起来大灶,五张戴着白围裙,正在热腾腾的忙碌。大锅里炖着菜,这地方叫做大锅菜的。白菜,豆腐,丸子,蘑菇,五花肉,粉条,有的还要有海带,炖得软软烂烂的,是芳村这地方的传统名菜。这种红白喜事炖的大锅菜,尤其好吃入味。四周立着几个闲人,一面吸烟,一面跟五张扯闲篇儿。五张也吸着烟,烟灰长长的,也不去掸掉它,颤颤巍巍的,叫人担心会不会落进那口大锅里。地下摆着一摞一摞的碗,一把一把的筷子,有一个大簸箩里是满满的炒长果炒葵花籽,夹杂着花花绿绿的糖块。芳村这地方,把花生不叫花生,叫长果。不断有人过来抓一把,咔擦咔嚓剥着磕着。一院子的嘈杂热闹。包完饺子出来,翠台就往外走。小闺说,不吃饭啦?翠台说,不吃了。小闺说不吃白不吃——都干了半天的活儿了。广聚媳妇过来,招呼人们都别走呀,吃碗菜,吃碗热乎菜再走。人们有的就留下来等着吃菜。翠台本来心里惦记着二妞,却被小闺硬拽着,只好吃碗菜再走。建强媳妇说,五张,肉多不多呀。五张笑道,这,肉多不多,我哪里知道呀。冲着人们挤了挤眼。众人就哄笑起来。建强媳妇气得骂道,坏五张,我跟你媳妇说去。五张说,甭跟她说了,她没意见。人们笑得更欢了。建强媳妇冲上去,一下子就把五张的兜儿给掏了。五张叫唤着,哎,哎,哎,往哪儿摸呀这是。错啦,错啦。建强媳妇早把一个手机攥在手里了,对着众人说,看呀,还是苹果哩。咱们今儿个就让大厨师出点儿血,买了好吃好喝来赎回这手机,怎么样?人们都说好呀,拿东西来赎。夸建强媳妇手脚伶俐。建强媳妇越发得了意,立逼着五张去买。五张赶忙叫嫂子,嫂子长嫂子短,说我这儿还干着活儿哩。我先给大伙儿做饭,啊做饭。就有人自告奋勇去买,记五张的账上。五张哭丧着脸,喊叫着龙飞!胜子!死不了!手下留情呀!手下留情呀!

开饭了,黑压压一院子人。也有立着的,也有蹲着的,也有坐着的,有怕冷的,就端进屋里去吃。满院子热气腾腾,混合着浓郁的肉香。人们一面吃,一面赞叹,说香,真香。有人说,忒香了,吃着都糊嘴。有人又跟大全家过事儿比较,说还是这炖菜好,那些个海鲜,看着高级,样子货,就是个贵,也吃不出好儿来。旁边人就说,那是你吃不惯。海鲜更上档次么。广聚媳妇来回走着,招呼人们吃呀,吃呀,饭菜不强,好歹管饱哇。有人吃饱了,盛了一大碗菜往回端,说是给家里老人吃。广聚媳妇就说,够不够?再拿上俩热乎卷子呀。

吃了饭出来,一路上,小闺直个劲儿感叹,广聚真行哪。你看那炖菜里头,看不见白菜,骨碌骨碌都是肉。那会儿我叫你吃,你还不吃。翠台说,受苦的命么。赶着回家吃卷子喝白粥哩。小闺就笑。说广聚这聘个闺女就闹这么大,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人家闺女会投胎呀,风风光光嫁出去,婆家都得高看一眼。翠台说可不是。小闺说,你看团聚他媳妇,背地里恨得牙痒痒,在人家跟前还不是殷勤小意儿得不行。人家财大气粗么。翠台说,听说他们弟兄俩在买卖上闹意见了。小闺把嘴一撇,说亲兄弟,明算账。亲戚们搭伙做买卖,哪个不是最后闹得难收场的?弟兄也不是弟兄了,妯娌也不是妯娌了。不好看哪。翠台说是不是?

从胡同里拐出来,翠台就去了秋保家超市。年根儿底下了,街上渐渐热闹起来。在外头打工的人们陆续回来了。在邻近厂子里干活的人们,也大都放了假。迎面碰上罐子媳妇,老远就叫她姐姐。这罐子媳妇婆家跟翠台她娘家沾老亲,好吃懒做,人长得也丑,猪拱子嘴,一脸的蚕砂。翠台见她拿了个大海碗,问她干吗去呀这是。罐子媳妇说,打豆腐脑呀。怎么才还听见在敲梆子哩,这会儿就不见啦。翠台见她大冷天,竟然跑了一头汗,汗珠子跟满脸的蚕砂混成一片,心里很是看不上,说是不是?就要走。不想罐子媳妇却把她叫住了。姐姐长姐姐短,扯闲篇儿,只不说事儿。翠台说,我还得去买点东西哩,改天再说话呀。罐子媳妇这才说,是有点事儿,罐子不是在增志厂子里上班么,半年的工资,还欠着哩。大年下了,这也要花钱,那也要花钱,手头紧巴。就是想托姐姐给问一问,看能不能给咱算一算账呀。翠台说,你去问增志呗,要不就问素台也行。何苦还让我在中间费事儿呢。罐子媳妇说,可说呢,找了增志好几趟了,都碰不上。打手机也不接。翠台说,那去家里呗,素台在家呢。罐子媳妇说,说句话姐姐肯定不爱听。你家素台说话,能把人噎个跟头。人家光景好么,说话就硬气。哪里像我呀,光景不强,走不到人前去。翠台心里说,那还吃豆腐脑?端着个碗满街找。见她大汗小汗,只好说,素台就那么个脾气,说话直,不会拐弯。你还不知道她呀。赶明儿我要是见了她,帮你问一句。不过最好还是你亲自去找增志,当面锣对面鼓,也落个明白痛快。增志是厂长,厂子里的事儿,素台怕是也摸不着门儿。好像不知道哪里又有梆子声传过来,帮帮帮,帮帮帮,帮帮帮帮。罐子媳妇也顾不得问了,端着个海碗,急匆匆找她的豆腐脑去了。

秋保超市里人不多。秋保他媳妇国欣正煮方便面,屋子里好大一股味道。翠台说,哎呀,这饭食不赖。打个荷包蛋呀。国欣说,打,打,人这一辈子,别的都是假的。吃了喝了是赚头,还落下一副好肠子。翠台就笑。问秋保哩。国欣说,进货去啦。就问翠台,今儿个拿点儿啥呀。翠台踱到货架子前面,拿了两包卫生巾。国欣笑道,你还有这个哪,怪麻烦。不像我,早就干了窑啦。清净,省事儿。翠台说,你才多大呀,就这么省事儿了。国欣说,我属猴。翠台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说不该呀。你去找耀宗看看,吃两副汤药调一调。这个东西吧,有了它嫌麻烦。早早没有了吧,也不好。国欣说管它哩,我还清净。这东西跟脚,你要出门呀,有事儿呀,它就来了。把我给恼的。我真是絮烦了。又把那两包卫生巾装塑料袋里,说,还省下买这些的钱了。两个人就笑。

从超市出来,见耀宗卫生院门前头围了一堆人。也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一个媳妇在骂街,披头散发的,嗓子都要喊破了。翠台也无心去看热闹,扭身就往回走。心想这是谁呀,大年下的。抬头看见春米过来,怀里抱着一个大塑料袋子。见了翠台,笑笑的,问她买啥好东西了呀。翠台这才看清她抱着那袋子里是一捆子干粉,扭七歪八的一大捆,就说我能买啥好东西。你这是?春米说我去给他姑送点干粉去。他姑好吃干粉。又把下巴颏儿朝着那边一指,说看见了吧,又闹哩。翠台问谁呀这是。这么泼。春米压低嗓子说,立夏他媳妇——翠台说,立夏他媳妇?春米说可不是。立夏也是,都是自己惹下的,也不能怪他媳妇闹。翠台说,不是好了么。春米说,说是跟那边早断了。肯定是没断干净呗。这不是立夏刚回来,又闹开了。翠台说,立夏也是,放着好好的光景不过。春米说,他媳妇天天苦得不行,上亮儿,绷板儿,拉脚儿,还种着好几亩地,家里外头,顶个汉们家。翠台说,这么好的媳妇,真是人心不足了。春米叹口气说,人这一辈子,总有鬼迷心窍的时候。一时天黑走岔道,也是没法的事儿。都是各人的命,由不得。翠台见她怔怔的,说话又是前言不搭后语,因想起来她早几年跟建信的那些风言风语,就把话岔开了。

一进院子,却不见大坡。看了看,车不在,心想八成是去接二妞了。日头挺好,二妞的被子还在铁丝上晒着。粉色的底子,上面开着一朵一朵小紫花,挨挨挤挤的,十分热闹好看。阳光把那被面晒得热乎乎的,有一股子好闻的新棉花的味道。她把那被子拍一拍,又拍一拍。想了想,索性把大坡的被子也抱出来晒上,不想一只臭袜子从里头抖搂出来,她心里恨了一声。拾起来一看,却是一大团卫生纸,湿乎乎皱巴巴的。翠台一颗心忽悠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儿,脸上火烧似的,热辣辣一片。

一只母鸡颠颠颠颠跑进院子,后面跟着一只大公鸡,雄赳赳的。那母鸡红着脸,咯咯咯叫着,也不知道是求饶,还是撒娇。到底躲不过,被那公鸡一下子扑在墙角里。满院子阳光,被风吹得颤悠悠的。树枝的影子里落了一地,摇摇晃晃。翠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顺手把一个笤帚疙瘩扔过去,却没有拆散那对冤家。究竟气不过,亲自跑过去,把那一对不知羞臊的家伙轰走了。

把屋里屋外收拾清爽了,琢磨着晚饭的事儿。就擀面吧。上马饺子下马面。芳村这地方,向来讲究这个。闺女从外头回来,让她吃顿热腾腾香喷喷的肉卤子面。就把一棵白菜心细细切了,把肉切成丁,葱丝姜丝都预备好了,只等着做一锅肉卤子。和面,擀面,把面切得细细薄薄的,散晾在案子上。一面做,一面心里头还想着方才那团子卫生纸。大坡在自己跟前是孩子,黄毛吊嘴的,其实算起来,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七尺高的大汉们家,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偏偏媳妇又不在身边。真是苦了孩子了。一面心疼,一面不由地恨起了爱梨来。怎么这么心狠绝情呢,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况还有个小妮儿。住娘家住娘家,住娘家的滋味就那么好受?娘家的吃饭碗就那么好端呀。

一直等到晌午错了,大坡他们才回来。翠台赶忙煮面,一面叮嘱他们洗手,叫根来回来吃饭。一家四口团团围坐着吃面,二妞不断把肉挑出来,往根来碗里放。翠台说,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当和尚了,改吃素了?二妞说我减肥哩。喝口凉水都长肉,真是气死我了。翠台说,一身骨架子就好看?就俊?二妞说,你不懂。翠台说,我不懂?吓! 二妞又把一筷子肉夹给她爸,翠台瞪了根来一眼,说你还真吃呀。根来说,她不吃么。翠台说,她不吃?那是孩子尽着你吃。根来说,我嗓子眼粗,什么都能咽下。肉不肉的,都没事儿。二妞说,我是减肥哩,少吃碳水,不吃肉,素食主义。翠台哼一声,说那敢情好,过年你就吃素,还给家里省了。又问,啥叫碳水?二妞嘻嘻坏笑,碳水呀,就是卷子面条呀烙饼呀。翠台说娘哎,那你还能吃啥?大坡埋头吃面,唏哩呼噜的,吃得香甜。翠台看着小子结实高大的身坯,心里又是喜,又是愁,又是爱,又是恨,千种滋味,竟是一时也说不清楚。

吃完饭,翠台收拾锅碗,二妞就一样一样从包里拿东西,这个是给爸的,这个是给妈的,这个是给哥,这个是给嫂子的,这个呢,是一只毛绒小猪,给小妮儿的。今年猪年么。翠台看着那胖嘟嘟的小猪,扎着蝴蝶结,一双眼睛湿漉漉的看人,心头又浮上了那一桩愁人的事。二妞偏偏举着那小猪过来,问好看吧?你看它那鼻子。翠台说,又不挣个钱,净乱花。二妞说过年哩,声明一下啊,这是我打工挣的钱。翠台说,甭管谁挣的钱,也不能乱花。好钢用在刀刃上,钱要花在正经地方。从小我怎么教你们的呀。根来说行了,唠叨个没完。孩子好心好意给买了,大老远给带回来,你看你。翠台说,我不愿意要东西?过年了,我连件衣裳也没买。我为了谁?二妞说,真麻烦,我一回来你们就吵嘴,不能好好说话呀?翠台说,我倒是想天天哈哈笑呢,可我笑得出来吗我。一箩筐愁人的事儿——根来冲着二妞使了个眼色,父女两个就出去了。

翠台在屋子里,一面收拾锅碗,一面默默垂泪。有一片阳光落在窗玻璃上,又反射在地下的水盆子里,闪闪烁烁的。一只鸡跑过来,冲着她咕咕咕咕说了一会儿,见她不理,又转身跑走了。那只毛绒小猪坐在一个板凳上,大模大样的,一双眼睛很无辜地看着人。二妞走进来,弯腰抱住她的肩膀,说起开吧起开吧,我来拾掇。推她出来。根来在院子里给他那辆旧自行车打气,一起一蹲,一起一蹲,那羽绒服是披在身上的,两个袖子就一张一张的,翅膀一样。翠台看了一会儿,说,赶明儿就是二十三了,怎么办呢,要不再去叫一趟去?根来把气管子靠墙立了,捏了捏那轮胎,才说,按说得叫一趟。小年么。哪有小年在娘家过的呀。翠台说,可她那妈提的那条件,不好应承哪。根来说,爱梨的意思呢?叫大坡跟爱梨说说。翠台说,爱梨心里憋着气呢。再说你那小子你还不知道?含着冻凌化不出水来。根来就拿出烟盒子来卷旱烟,烟叶子是在集上买的,好吸,劲儿也大,芳村这地方,像他这个年纪的,吸旱烟的多。烟卷是年轻人们的事。又贵,又没劲儿。翠台看着他慢腾腾卷烟,把那烟蒂巴掐去,掏出打火机,点上,滋的吸了一口,慢慢吐出来,才说,得去叫。去不去,是咱这边的事儿。回不回来,是他们那边的事儿。翠台说,是这么个理儿。又说那找谁去叫呀。本家本院的这几个在家的,都惊动过了。根来说,你看呢。两个人琢磨了半晌,也没琢磨出个长短来。翠台把牙一咬,把脚一跺,说找香罗吧。我这是人穷志短呀。根来说,要不,找中树媳妇?翠台说,中树现今正在台上得势,他媳妇眼眶子高得不行,人家向来是站在高处的,被人奉承惯了,咱平时又没有巴结过人家。这个时候贸然找上门去,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呀。再说,香罗到底是自家人,放着这么近的人不找,倒去请外姓旁人,香罗听说了,脸儿上也不好看。根来吸了一口烟,说是不是?翠台说,要不,你去找?根来说,我去?翠台说,你这当大伯子哥的,过去递句软和话儿,人家给你面子么。根来恼了,掐了烟起身就要走。翠台说,哎呀,真不识逗。谁让你去了,你倒是想去,偏不让你去。翠台说我亲自去找八抬大轿,把她抬过来,行了吧。根来早骑了车子,出门走了。

二妞在屋里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叽叽咕咕的,一会儿声音低下来,一会儿吃吃吃吃笑。见翠台进来,就冲她嘘了一声,指着手机,用口型说,视频哩。翠台知道闺女是想轰她走,她偏不走,在屋子里磨磨蹭蹭,翻翻这儿,弄弄那儿。二妞拿着手机,躲躲闪闪的,冲着她妈瞪眼睛,噘嘴,跺脚,看着不行,只好挂断了。翠台笑眯眯的,问跟谁说话呢,还不让我听。二妞说,哪有你这样的呀。这是隐私知道不,隐私!一点礼貌都没有。翠台说,噢?我进我闺女屋还得敲门呀,真是。还隐私。小时候给你把屎把尿那会子,怎么就不讲隐私啦。没良心的。二妞气得不行,跟你说不清楚。翠台见她真恼了,就过去哄她,看她发微信,凑过去也跟着看。二妞一下子就火了,说妈,怎么看人家微信呢。翠台说,有啥见不得人的呢,看看怎么了。二妞气得脸儿通红,把手机一扔,扔到床上,说你看,看吧,看个够。翠台却噗嗤笑了,说狗脾气哪,说翻脸就翻脸。见闺女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小馒头似的,心里一动。说我可嘱咐你啊,如今外头忒乱,咱一个闺女家,凡事可要多个心眼儿。二妞穿了一件水红毛衣,肩膀子圆滚滚的,领口开得低,更显出身子的丰腴饱满。翠台说穿上,穿上袄,大冷天儿的。走路甭把胸脯子挺那么老高,一个闺女家,丑得很。二妞噗嗤就笑了,赶明儿我还隆胸去呢,飞机场好看?

翠台就给根生打电话,要香罗的手机号。根生说,嫂子你没有她的号呀。翠台说我记得存了呀,肯定是弄丢了,我不会鼓捣这些个。根生说你等着呀,我给你发过去。翠台不敢说是那一回,她把香罗的手机号给删了。根生在那头说,你找她有事呀。赶明儿二十三了,我想叫她回来,她又说店里忙,走不开。翠台说再忙也得回家呀。天底下的钱那么多,哪里能够挣得完。就挂了。心里却想,香罗忙成这样,我偏偏这时候开口求她去田庄,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给我这个脸。

冬天的午后,村子里安静极了。风吹过树梢,发出铃铃铃铃的金属声。阳光却还好,金丝银线绕来绕去,把村庄弄得恍恍惚惚的。天上的云彩东一块西一块,看着好像是不动,隔一会儿再看,却早变化了。东边的飞到了西边,西边的却不见了。门前头有一棵大杨树,树杨树上有一只鸟窝,大而蓬松,摇摇欲坠的,在稀疏的树枝上十分醒目。往东边,原本是块空闲地,添福拿石棉瓦碎砖头,盖了两间房,老两口住着。院墙也没有,只拿玉米秸秆树枝子编了一带短短的篱笆墙。院子里开了一片菜畦,如今收了白菜,还荒芜着。两只大白鹅在院子里摇摇摆摆,走来走去, 嘎嘎嘎嘎叫着。屋门上挂着门帘,蓝布格子,被一个小儿一会儿掀起来,一会儿掀起来,进进出出的。翠台把手机拿出来,又放进去。风又冷又硬,吹得脸蛋子生疼,心里却燥得不行。只说是好歹给大坡成了家,不想小子却不争气,离呀散呀的,闹得满天星斗。香罗这骚货还不知怎么看她的笑话哩。她们俩素来不大对付,这会子偏又求到人家的头上,真是叫人难张这个嘴哇。对面院子里一片嘎嘎嘎嘎鹅叫声,添福媳妇端着一碗饭,追着那小儿喂,追半天,喂一口,追半天,再喂一口。大白鹅趁机够着碗抢饭,添福媳妇驼着背,费力地保护她的饭碗,还是被那大白鹅啄食了几口去。气得骂起来。那小儿却喜欢得拍手笑了,说鹅,鹅,鹅,你吃,你吃。那鹅受了教唆,挺着高高的脖子,又去抢饭,添福媳妇说,臭狗儿,臭狗儿,鹅吃了就没有你的啦。抬头看见翠台,说吃了呀不?翠台说吃啦。臭狗儿跟着你们哪?添福媳妇说,可不是,人家爸人家妈都忙,忙着挣钱哩。年根儿底下了还不回来。赶明儿就二十三了呀。翠台说真快,二十三了。添福媳妇说,臭狗儿淘气得不行,我都快领不了他了。翠台说,我添福叔哩?还给人家烧锅炉呀?添福媳妇说,可不是,他不烧锅炉,吃啥喝啥?添福媳妇说,光这么个臭狗儿,就是一笔开销哩。翠台说,叫俩小子出养老呀。添福媳妇摇摇头,说但凡能走能跳,谁愿意花孩子们的钱呀。翠台说,养儿防老,不花他们的花谁的?添福媳妇说,话是这么说。说你看我跟你叔,苦了一辈子,盖了两处新房子,谁知老了老了,倒搬到这大野地里来住了。翠台说,如今还不都是这样?臭狗儿哇的哭起来,添福媳妇慌忙问,怎么了,狗儿?狗儿?

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到底不得主意。又钻进东边厨房里,靠着炉子坐下。炉子封着,上头温着一壶水,发出噢噢噢噢的响声,好像是一个人在叹息。日头渐渐转到屋檐后头了,只把一小片光落在窗子上,窗台上摆着香皂盒,牙膏牙刷竖插在玻璃杯子里。那玻璃杯子被照得明晃晃的。窗台上还有一个绿的塑料小碗,上头画着一只小熊头。小碗是小妮儿的,如今都蒙上了一层灰尘。翠台看着那小碗,小熊的眼睛哀哀地看着她,像是有一肚子话要说。翠台心里酸了一下。她暗自咬了咬牙,拿出手机, 一下子就拨出去了。电话那头却是嘟嘟嘟嘟的忙音,没有人接。翠台就挂了,一颗心却渐渐松下来。看来,香罗正忙着。俄延了一会儿,到底又拨了一回,心里头像是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这一回竟然通了。香罗的声音在那头说,喂——细细的,软软的,拐着好几道弯。翠台忙说,是我——翠台——香罗那边就哦了一声,嫂子呀,你怎么这么稀罕哪,忙不忙?年根儿底下了,年货都预备好了吧。翠台听她说得亲热,略略放下心来,就叹了口气,说香罗呀,你也不是外人,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这个年,怕是难过哇。就哽咽了。香罗在电话那边吓了一跳,连着声叫嫂子,问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啦?翠台抽泣了一会儿,就说了。香罗说,嫂子你甭着急,多大点子事儿呀。我把这边的事儿交代一下,这就回芳村去。有话咱们见面说。

水壶在炉子上坐着,发出呜呜呜呜的低鸣,壶盖被蒸汽弄得一顶一顶的。屋子里渐渐笼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湿润润,雾蒙蒙,屋子里好像也暖和起来。二妞撩门帘进来,嚷嚷着饥了,问有吃的没有。翠台没好气道,才撂下饭碗,背着饥布袋哪?二妞东翻西找,抓了把长果就咔吧咔吧剥起来。翠台说,刚扫了地,你看你。二妞就坐到炉子跟前去,把长果壳子扔到炉灰堆里。二妞长得高大,只这一点就叫翠台喜欢。芳村有句话,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翠台姊妹个子都不高。谁想到呢,生了个二妞,倒是个大个子。二妞先前只是单薄,显得更是长胳膊长腿。这两年倒发变了,饱满结实,有模有样的了。二妞吃着长果,一面吃,一面看手机。翠台说,那上头有花呀?看把你迷的。二妞说,你不懂。妈,要不你也换一个智能的吧,咱们就能视频了。翠台说,我有钱烧的呀?二妞说都什么时代了,真是老脑筋。翠台说,你妈我就是老脑筋,一个庄稼主子,吃饭干活是正经,成天价弄那些个东西,有啥用?娘俩儿正说着话,手机响了,翠台一看,是香罗。香罗说她快进村了,叫她赶紧过去一趟。翠台慌忙应着,就去了。

出门走了不远,刚拐进香罗家那条过道,就看见一辆车远远开过来,箭一般飞快,车子过处,扬起一片飞尘。翠台还没来及往旁边躲,只见那窗子缓缓摇下来,香罗露出半张脸,说上来,上来呀。翠台说,啊,你回来了呀,这么快。翠台说就这两步道儿,我就不——还没说完,就被拉上去了。车里很宽敞,香喷喷的,也不知道是香罗身上的香水,还是车里熏了香。暖气也开得足,一阵一阵香风,把她弄得晕头转向。低头一看,只见香罗竟然光脚踩着一双皮拖,脚面上却围着一圈雪白的绒毛。裙子也是薄薄的,偏开叉处露出一条白腿来。正恍惚着呢,却到了。两个人下了车,早有根生在门前等着了,叫她们赶紧屋里去,外头冷,他把后备箱打开,从里面拿东西。

两个人进了屋,香罗仍然披着那件貂皮大衣,把鞋子一甩,却卧在沙发上,说这村里跟城里,得差好几度哇。冷,真冷。根生拿了两罐热露露过来,递给她们。香罗一面丝丝哈哈喝着,一面说,管儿哩,给嫂子拿根管儿来。翠台说我不喝不喝,甭忙了。香罗说,我原想着拉上你,咱俩一块去,就是大坡他丈人家——翠台忙点头说嗯。香罗说后来我想了想,还是我一个人去,顶多再叫上一个,俩人有个伴儿。你先不动。翠台说嗯。香罗说,你是婆婆,是长辈,身份重,不能轻易出这个面,当婆婆的跑来跑去的,脚步不值钱,倒叫人家看轻了。翠台说对对。香罗说,至于再叫个谁,我的意见是找家里头的,不惊动外人,一是这事儿急切,临时抓人不好抓,二来呢,万一有什么,也不至于嚷嚷的满村风雨的。这种事,毕竟是——香罗仰头把露露喝完,就不说了。翠台说,你说的是。那咱找谁呢?这棘手下霜的。香罗说,要不就根莲?翠台心想根莲好是好,就是嘴拙。不过有香罗呢。就说好哇。当下就让根生给根莲打电话。这边香罗又说,东西得带,还得多带,我都预备好了,城里买东西也方便。就让翠台去后备箱里看。她自己在屋里换衣裳。

翠台出来,见后备箱开着,好像是一张大嘴,上嘴唇掀开,只见里头塞得满满当当,鸡鸭鱼肉,烟酒饮料,新鲜果木菜蔬,两桶花生油,两袋子香米。层层叠叠的。翠台看得眼花缭乱,心里飞快计算着,这么多东西,得花了香罗多少钱。算着算着,背上就算出一身细汗来。腊月里,天短,太阳已经隐没到树梢下面了,西天上,一片晚霞火红,把周围的云彩都给染了。树梢上,一重烟气渐渐升腾起来,汹涌着,缭绕着,不知道是雾,还是霾。正乱想呢,听得香罗在屋里喊她。赶忙过去了。

香罗早已经打扮停当了,立在镜子前面,叫她看好不好。香罗换了一件玫瑰红羊毛裙,外头穿一件黑色羊绒大衣,头发盘起来,两只金耳坠叮当乱响。问翠台裙子是不是太红了?首饰呢,金手镯金项链是不是太土气了?翠台说挺好挺好,红的好,喜庆么。金子更好,金子富贵,你压得住。香罗看了一眼镜子,就笑,好好好,又不是当新媳妇。管他娘哩。再磨蹭来不及了。就出门上车,去接根莲。

翠台眼看着她们姑嫂两个车走远了,才慢慢回转来。

村里大喇叭上正在唱丝弦:万岁爷金殿传口旨,他命我寇准断潘洪。我若是杀了这潘仁美,万岁的心事看得清。我若是赦了这潘仁美,八王爷他岂能把我容。这天大重担交给我,两条龙相斗我在当中……

西边天空上,晚霞渐渐消失了。只留下一小片云彩,蘑菇一样,层层叠叠铺排着。暮色笼罩下来,雾气似乎更浓了。风又冷又干,在树梢上吹过,发出萧索的声响。远远的,有人过来,一时看不清,却听见那人在叫她。她婆婆里三层外三层,裹得粽子似的,越发显得矮小肥胖。翠台说,黑灯瞎火的,去哪儿呀这是?她婆婆说,叫去啦?就她们俩去了?翠台嗯了一声。婆媳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她婆婆一路唠唠叨叨的,一会儿怨爱梨不懂事儿,一会儿怨爱梨她妈嫌贫爱富势利眼,一会儿又怨去叫的人不得力,三趟五趟都是白白磨了鞋底子。翠台听得越发烦乱。拐进过道的时候,哎呀一声,一块砖头绊了一下,气得她飞起一脚就要把砖头踢开,却把脚崴了,一时间疼得抬不起来。她婆婆说,你看这,你看这。急得转来转去,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翠台只好强忍着疼,一瘸一拐地进了家门。二妞过来问怎么了,翠台说,没事,没那么娇气。灯下一看,却见脚面都肿了老高,馍馍似的。她婆婆叫了声老天爷,忙着找白酒,要给她喷一喷。翠台说甭忙活了,没大事儿。她婆婆说,这大年下的,瘸着个腿,可怎么好哇。非得要到卫生院去叫耀宗看看。翠台说,我心里有数,甭麻烦了。她婆婆见她不肯,只好算了。说是后晌在你三婶子那边坐着说话,根莲今儿个煮肉哩,给她娘送过去一大碗拆骨肉,叫她甭做饭了,馏卷子,就着拆骨肉吃,熬的小米粥。根莲那几年日子紧巴,这二年倒慢慢好起来了。根莲干活泼辣,肯吃苦。他女婿有子却懒得不行,年年过年都舍不得割肉,等着她哥嫂给——说是这二年有子倒在外头挣了钱了?二妞就噗的笑了,奶奶你说话能绕二里地。做奶奶的叹口气,老啦。絮叨了。话也说不到点子上。又说起怎么叫她们姑嫂俩去了?香罗还行,根莲这闺女,是能上得了台面的人么?笨嘴拙舌的,别把事儿给弄砸了。翠台心里嫌她啰嗦,脚又疼,脸上就没有好颜色。她婆婆还只管絮絮叨叨的,说个不休。翠台就岔开话题,问芬儿今年回来吧,初几回来,是一家子回来呀,还是就她跟小宋回来。提起芬儿,她婆婆果然就精神起来。说芬儿前几天打电话来了,说是初二回来,这几年,年年都是初二。他们一家子回来,一家三口,开着车,一路就开到家门口了,还能冷到哪里去。芬儿是根来的妹子,翠台的小姑子,大名叫根芬。从小念书就好,一路往上考,最后考到省城里,在城里结了婚,生了孩子。这根芬是老生闺女,又走得最远,她婆婆偏疼得不行。每年根芬回来,都是一家人的大事。翠台见她婆婆欢天喜地的样子,心里疙里疙瘩的,也不愿意接话茬,想到底是疼闺女,小子媳妇天天守着,也比不得。俗话说远香近臭,竟是对的。正说着呢,根来却骑着车咣当咣当回来了。一进屋,愣了一下,说今儿个这么齐全呀。翠台说,大坡那一家三口,就剩下他一条光棍了,你哪只眼睛看出齐全来了?根来被她噎了一下,强笑着说,看你这张嘴。她婆婆见儿子受了媳妇的委屈,嘴巴撇了一下,脸上老大不自在。一家子人一时无话。

二妞从手机上抬起头来,忽然问道,妈,今儿晚饭吃啥?翠台说吃吃吃,就知道吃,我拿这脚腕子给你做饭呀。二妞吐了下舌头,一溜烟进屋里去了。根来忙过来看她的脚,问怎么弄的,就要去卫生院拿药。翠台说,甭去了。你赶紧弄点儿饭吧。根来迟疑了一会儿,就去了厨房。

婆媳两个都不说话。她婆婆那袄的前襟上不知有什么脏东西,低头搓来搓去,弄个不休。翠台怎么不知道,她婆婆这是不高兴了,嫌她说话冲,噎了她那小子,而且,还是当着她这做娘的面。翠台明知道,也懒得哄她。她婆婆就是这样,一辈子护犊子,还说不得一句碰不得一下了?她婆婆搓了一会子衣襟,就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翠台。这屋子是客厅,没有装暖气,清冷清冷的。沙发是皮沙发,又宽又大,带着拐角,那边是一只长榻。芳村这地方,皮革不是稀罕物件。皮夹克,皮鞋,皮包,皮椅,皮沙发,保准都是真皮。谁家孩子结婚,不弄一套真皮沙发呢。这一套说是南方那边的家具厂定做的。芳村的这些厂子,跟外头那些家具厂都做着买卖,这个也容易。灯光把她的影子印在墙上,那墙贴着壁纸,上头挂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婚纱照。大坡穿着黑色燕尾服,白衬衣,红领结。爱梨穿着白婚纱,露出半个胸脯子和肩膀。大坡穿着长袍马褂,戴着金丝眼镜,爱梨穿着红袄红裤,梳着髻,鬓角簪一朵红花。两个人一会儿脸对脸看着,一会儿又背靠背立着,还有一张,爱梨半低着头,大坡竟然是单腿跪在地下,嘴里叼着一枝玫瑰花。每一回看见这个,翠台就心里恼火得不行。这算什么呢。有句老话,男儿膝下有黄金哪。大坡跪天跪地跪父母双亲,千不该万不该,跪在自己媳妇面前。还有没有规矩礼法了?还有一张,是小妮儿的百日照,穿着粉纱泡泡裙,白白胖胖,笑得像个小佛一样。翠台心里又是疼了一下。那块小肉在怀里是抱惯了的,热乎乎粉团团,乍一离别,真觉得空落落的难受。

院子里,夜晚已经来了。院灯开着,照得一院子灯火通明,四下里更显得昏黑一片。风更冷了。吸一口,好像是满心满肺都是冰碴子一样,叫人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东边的厨房里,根来在切白菜,他娘在剥葱,嘀嘀咕咕的,话说得稠密。见翠台过来,就不说了。翠台说,弄啥呢?根来说,馏卷子,熬点稀饭,炒个白菜吧?翠台却说,冰箱里还有肉没有?根来说,没了吧。怎么?白菜炒肉?翠台说,我是琢磨着,一会儿她们回来,还叫人家回家去吃饭呀。根来说,谁们?她婆婆赶忙说,不是去田庄了么,香罗和根莲她们姑嫂俩。赶明二十三了,再叫一趟去。见根来发愣,又说,是半后晌去的。也不知道,这会子怎么样了。根来看了翠台一眼,翠台故意不看他。他肯定是在问,怎么忽然就转过这个弯儿来了,谁去找的香罗。根来把切好的白菜放在一只塑料浅筐里,说好呀,开车也快,从芳村到田庄,一脚油门的事儿。根来说那啥,其实如今不是早些年了,早些年人们嘴里素,觉得肉就是好的,如今生活都高,人们倒更稀罕素净的了。一会儿要是她们回来,要不就干脆摊面皮儿吃,砸一头蒜,弄点香油醋蘸着吃,她们保准喜欢。翠台哦一声,她们?主要是一个人吧。横了根来一眼。问她婆婆还有萝卜没有。多放点萝卜丝好吃。她婆婆说有有有,就起身回去拿。根来在后头嘱咐,甭着急呀,黑灯瞎火的。

锅开了,根来拿两根筷子,把箅子取出来,又忙着淘米。翠台说,煮大米吧,小米好跶锅。跶锅是芳村这地方的土话,就是煮粥的时候,米粒子飞到锅沿上,飞到箅子上,黏糊糊弄得哪都是。根来就依了她,把一勺大米煮了,又把箅子放锅里,把卷子又摆整齐,盖上锅盖。 翠台看他笨手笨脚的,噗嗤笑一声。根来说,总算笑了。看那嘴噘的,能拴住一头驴。翠台说,我这是穷乐。还能怎么着,总不能找根绳子就上吊去。根来呸了一口,说你这是啥话呀,大年下的。翠台就不说了。锅盖被水蒸气顶得一起一起的,当,一声,当,又一声,当,又一声,很快就当当当当响个不休。翠台一瘸一拐过去,把锅盖错开一条小缝,立刻就安静下来。根来看了看外头,说怎么还不回来呀。照说该回来了。翠台说,八成是说不下来。根来说,说不下来也该回来了呀。李家庄村西那条路,好像是在修哩。翠台噢了一声,拉着长音,看着根来。根来说,我的意思是说,她们恐怕得绕一下,从北风村那边绕一下,就远了。翠台只是看着他笑。根来就越发急了,说怎么了,这话没毛病吧?翠台说是呀,没毛病。眼睛看着他,却不笑了。两个人沉默了一时,都不说话。根来立起来刚要出去,他娘却回来了,抱着一根大白萝卜,颤颤巍巍的。一头白发被风吹乱了,有一绺在前额飘啊飘。根来忙过去接过来。他娘还拿过来一个擦床子,擦萝卜丝离不了这个。他娘走得呼哧呼哧的,有点气喘。 根来埋怨道,着啥急呢,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他娘说,我是个急性子,凡事都赶在头里,宁愿叫饭等着人,也不愿意叫人等着饭。说着就洗手,要洗萝卜擦萝卜。根来忙拦住她,叫她歇着吧,他自己就动手忙起来。翠台从旁看着他们娘儿俩叽叽咕咕的,心里烦闷,就蹒跚着,慢慢往外边去。

大街上,路灯已经亮起来了,一点一点的,仿佛萤火一样,浮在苍茫的夜色中,显得又孤单,又微弱。村庄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声狗吠,引得几只狗都跟着忘忘忘忘叫起来。不知道谁家的孩子,抓抓抓抓哭着,哭得委屈,不依不饶的,想必是挨了大人的打。田野里雾腾腾一片,神秘的,旷远的,在寒风中瑟瑟沉默着。一只老鸹嘎的一声,嘎,又一声。再要仔细听时,却不叫了。这时候,村里的大喇叭却叫起来,喂,喂喂,喂喂喂,不知道是谁在试话筒。忽然间那声音就响亮起来。大伙儿注意了,大伙儿注意了,赶明儿后晌,赶明儿后晌,村委会门口有卖卫生纸哩,村委会门口有卖卫生纸哩。物美价廉,物美价廉。谁买卫生纸谁就来昂。谁买卫生纸谁就来昂。声音有点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一道灯光刷的打过来,叫人睁不开眼。是一辆车远远开来了。翠台心里一跳,正疑惑间,那车早在她门前停下了。香罗打开车门下来,紧跟着是根莲。翠台说,老天爷呀,怎么才回来,急死人了。就把她们姑嫂二人往家里让。

香罗的高跟皮靴得得得得走得清脆,根来从厨房里出来,手上还拿着半个萝卜,翠台狠狠剜了他一眼,香罗就笑道,根来哥这是忙啥呢。翠台忙说,这不在给你们摊面皮儿么,说你好吃面皮儿。香罗哎呀一声,这可是稀罕物,多少年不吃啦。翠台说,你哥真厉害,一猜一个准儿。大家都笑。

在屋里坐定,香罗喝了半杯水,才细细说起了去田庄的事。

姑嫂两个人到那里,已经是傍晚了。要在平时,街上人不多,这回偏偏是傍晚人们下班的时候。香罗的红色小车开进田庄的的时候,惹得不少人来看。打听爱梨家,就有孩子在前面跑着带路。车子一停在爱梨家门口,早有好事的人们去通风报信了,说是爱梨婆家来人啦,开的那车,惹眼得很。香罗偏偏当着众人,把后备箱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搬,一口一个婶子大娘,大伯大哥,麻烦他们帮着搬进爱梨家去。人们嘁嘁喳喳议论着,香罗从一个袋子里拿出花花绿绿的巧克力糖分给孩子吃,又拿出中华烟来,递给那些男人们。爱梨她妈出来了,香罗忙上前去,抓着她的手,赶着叫姐姐。说我是大坡他婶子,今儿个来呢,是接爱梨她们娘儿俩回家去。也是过来认认门儿,看望看望姐姐,咱们姊妹们说说话儿。当着众人,爱梨她妈就不好意思再拉长着脸,伸手不打笑脸人么。把她们两个让到屋里坐下,倒了杯水,爱梨她妈就东拉西扯,说一些个家常闲话。香罗说,姐姐呀,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今儿个就咱姊妹俩,你说出来,我帮着你拆一拆解一解。爱梨她妈说,她婶子,你也不是外人,一笔写不出两个刘么。我还是先前说的那个条件,这个不能改了。大坡那性子,钱又挣不来,往后我爱梨怎么过呀。甭怪我心硬,我也是为了我闺女。香罗说,赶明儿就二十三了,哪有小年在娘家过的呀。叫人家笑话。这样行不行,今儿个我先把她们娘儿俩接回去,有啥事儿咱们再坐下来慢慢说。爱梨她妈说,她婶子,我们当老人的,还不是操心孩子们,生怕他们过不了?我就是做不了爱梨的主,这闺女看着笑笑的,性子犟得很。女大不由娘哪。香罗就说爱梨呢,怎么不见爱梨呀。爱梨她娘说,去她妗子家了,她妗子家闺女这两天过事儿哩。香罗就明白了,爱梨这是故意躲了。看着对方不吐口,就告辞出来,说爱梨她们娘儿俩在你这儿,叫你受累了哇。孩子有什么事儿,就打电话。把她爷奶奶想的,什么似的,这是刘家的命根子心头肉呀。爱梨她妈说吃了饭再回吧?香罗说不吃啦,我得赶紧回去,我哥嫂子一家子还等着信儿呢。

翠台她婆婆叫了一声老天爷,说,那么多东西就白喂了呀。香罗笑道,二娘,怎么就是白喂了呢,爱梨她妈从进门到出门,都客客气气的,没说一句过头儿的话。香罗说她又把这事儿推到爱梨头上了,这是有点松口了。翠台她婆婆说,还不是推来推去的?到了一句囫囵话儿也不给。翠台说,她先前爬那么高了,这一时半会儿也不好下来。往爱梨身上推也没差。香罗说,我看呀,还得是你这当婆婆的亲自出马。给他们架一个梯子,好叫他们爬下来呀。翠台她婆婆说,赶明儿二十三,就拦着闺女在娘家过了?千年古代,见过这样的没有?香罗说,婶子呀,这都什么年代了,哪还讲究那么多的老礼儿?这是离得近,要是考出去了,到了国外,千里万里的,还要赶回芳村来过二十三哪?翠台说,你看,光顾着说话了,还没吃饭哩。今儿个谁都不能走,咱们吃摊面皮儿呀。根莲说,嫂子,我就不吃了,我去他奶奶家接虎子,还得逼着他写作业哩。香罗说我也不吃了,赶明儿还得回城里去,店里头一大摊子事儿,正是忙时候。翠台说,都这么晚了,回去也得吃饭呀。把根生也叫过来,吃了再回去。正说着,香罗的手机却响了,根生问她们回来了没有,饭做好了,等着她回去呢。香罗指着手机,笑道,看看,都做好啦。又不是外人,真是的。等你这一堆烦心事弄清爽了,咱们再坐下来说话呀。好说歹说,还是走了。

翠台看着她的车一溜烟开远了,还在风里怔怔立着。天上黑黢黢的,没有月亮。星星东一颗,西一颗,一闪一闪的。风从野外吹过来,寒冷刺骨,把村庄都吹彻了。路灯还孤单地亮着,跟天上的星星遥遥呼应着。不知谁家在训孩子,高一声低一声的,那孩子便哇哇哇哭起来。对面添福家窗子里透出灯光来,大白鹅偶尔呱的叫一声。夜越发安静了。这个季节,田野里空旷,没有庄稼的遮挡,远远可以看见邻村人家的灯光。芳村往东,跟苌家庄交界的地方,是一片老坟地,栽着很多柏子树。一阵寒风吹过,翠台不由的打了个寒噤。

厨房里热气腾腾,根来已经把菜炒好了,正往吃饭桌子上摆。那半盆子萝卜丝还放在那里,半个萝卜在擦床上歪着。她婆婆也帮着盛稀饭,一箅子卷子,碱大,又馏过多回,龇牙咧嘴的。根来说吃饭吃饭,天儿冷,一会儿都凉了。叫二妞,二妞,吃饭啦。二妞耳朵里戴着耳机出来,坐下就吃。根来说洗手去,还在外头念书哩,不讲卫生。二妞就笑嘻嘻洗了手。翠台她婆婆说,大坡哩?翠台说,甭管他。没尾巴鹰。她婆婆就说给他拨点菜出来,要不就等他回来摊面皮儿吃。翠台说,他还是功臣了?还摊面皮儿。根来说怎么也是吃么。都弄出来了。翠台说,你倒是手快。平时黏黏糊糊的,肉得不行。根来不说话,埋头喝稀饭。她婆婆也不说话,只吃了小半个卷子,半碗稀饭,就说饱了。二妞摇头晃脑的,一面吃,一面听歌。翠台踢了踢她板凳腿儿,说吃饭就好好吃饭,天天戴着个耳机子,像什么样儿?二妞看了看她妈的脸色,吐了吐舌头,就把耳机子摘了。

一家人吃罢饭,她婆婆要回去,翠台跟二妞说,送你奶奶过去吧,黑灯瞎火的。二妞磨蹭着不动,根来说我送吧,我也得去看看猪们。娘儿俩就往外走。到了门口,根来又停下了,说,那萝卜丝也擦好了,要么就干脆摊几个,给香罗送过去?翠台说好啊。那你快点先去伺候好你的猪们吧。根来故意咳嗽着,没理她。

一面收拾碗筷,一面心烦意乱。水管里的水冰冷刺骨,她又把壶里的热水兑了一点儿,恨恨的,把锅碗弄得叮当乱响。根来这不要脸的,大男人家,心却是绣花针一样。吃不了,还得兜着走。真是周到细致哇。方才,她有心说,伺候了你那猪们,再去伺候你那心尖子上的人。想了想,到底是把后半句咽下了。当着她婆婆,这话忒不好听。她再气恼,也不是一个不知轻重的人。也不知道,今儿个在田庄,爱梨她妈都说了些什么,左右不过是她这做婆婆的不是,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这一回,可真是叫人家看了自己的笑话了。她想着香罗汽车后备箱里那些个东西,想香罗真是有了,有了钱,也显得会做人了,会出礼儿了。说一箩筐好话,还不如给人家一箱子鸡蛋哩。爱梨她妈也是个财迷的,受了这些东西, 还不知怎么乐呢。她得问问香罗,总共花了多少钱,她再没有,也不能在这个上头叫人家小看了。

刚收拾好锅碗,大坡就回来了。汽车前灯明晃晃的,把院子照得雪亮。喜针家的狗受了惊吓,忘忘忘忘叫起来。翠台心里恨了一声。好半天,大坡撩开门帘进来,带进来一股子寒气。翠台本不想理他,见他趔趔趄趄的,惊问,你喝酒了?大坡不说话,只是嘿嘿嘿嘿笑。翠台恨道,在谁家喝的,怎么喝成这个样子还敢开车哪?大坡说没事儿,没事儿,我这技术——好——好着哩。翠台见他舌头都硬了,说话结巴,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骂道,媳妇孩子走了,家都要散了,你还有闲心灌马尿去?你眼瞎心也瞎呀。你爹妈为了把媳妇给你叫回来,就差给人家磕头下跪了!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大坡说怎么了这是?不就是走了么,走,她走,走了就甭想回来。翠台说,好,好样的,有本事,有能耐,像你那亲爹的好小子。你要是想要我早死,你就这么拿刀子往我心窝子上戳!我为了谁呀,咹?我一辈子吃苦,怎么就落了这么个命哪。说着就哭起来。大坡见他妈这样,酒早醒了大半,蹲在地下,抱着脑袋,把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一根接一根吸烟。二妞出来,看看她妈,又看看她哥,拧了一把热手巾,递给翠台。翠台不接。二妞没法,就替她擦了脸。不想那脸上泪越擦越多,越擦越多。二妞一时就慌了。翠台索性就拿毛巾捂了脸,呜呜呜呜痛快哭起来。

正乱着呢,忽然听见外头有脚步声,有人在院子里问,有人不哎?嫂子?翠台赶忙把眼泪擦了,应道,谁呀?小令撩开帘子进来,穿一件碎花袄,头发好像是新烫了,鸟窝似的顶在脑袋上。小令说真冷呀,这天。翠台说可不是。你吃了呀不?小令说吃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了,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饥。翠台说,喇叭哩?还没回来呀?小令说快了,说买的是腊月二十五的车票,干了一年,怎么也得等着工资把拿到手哇。翠台说是不是?喇叭能干,能赴苦。小令说,还不是卖苦力?这个年纪的人了,成天价这儿疼那儿疼的,添毛病的年纪啦。翠台说,可不是,年纪不饶人么。小令说那啥,我过来呢,是想商量一下,叫唤家那个老二,不是过事儿么,这拜钱怎么掏哇? 翠台说,咱随大流呗。小令说,为了宅基地的事儿,那年跟叫唤闹得不强,他媳妇见了我也爱答不理的。翠台说,我记得是前年的事儿了。小令说,是前年。依着我,就不想过去给他这个脸。翠台说,沾亲带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能一辈子不说话了哇。不如就趁这个场合,过去一下,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小令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们欺负人,咱还上赶着去舔屁股去?翠台心里说,你不去就不去,来我这儿说这个干嘛呢。就不说话。小令说,我人穷志不短,我就有这个志气,你信不信?翠台说,多大的事儿呀,弄得仇人似的。小令絮絮叨叨 ,翻来覆去还是那些个车轱辘话。翠台嫌她烦,就不肯再劝她。又说了一会儿别的话,小令就问起了大坡的事儿。翠台知道她是非,也不愿意多说,支吾了几句,就应付她走了。

夜里,根来回来的时候,翠台还没有睡着。养猪这事儿,是个辛苦活儿。又脏又累不说,还离不得人。春秋两季,不冷不热的时候,根来常常就睡在猪圈里。夏天就不行,一是太热,二是蚊子忒多,还有一个,臭得厉害。冬天呢,又太冷,猪圈在野地里,风硬天寒,白费了炉火。这几年,根来眼见得瘦下来了。翠台在黑影里躺着,眼睛睁着,脑子里却是走马灯似的,乱哄哄闹个不休。根来在旁边悄悄躺下了。知道她没睡,一只手伸过来,被她一巴掌打回去。根来说怎么了这是?谁又惹你了?翠台不说话,翻了个身,把个后背给了他。根来,行了行了。有个好事儿,听不听?翠台说,能有什么好事儿。根来说你听不听吧?翠台说,想说就说,不想说你就憋着。根来说,你看看,你看看。一只手就又伸过来。翠台恼了,有事儿就说事儿,烦不烦呀。根来说,赶明儿,城北的老张,来收咱的猪啦。翠台说,涨了?根来说,那当然。翠台说,这回出多少头?根来说,十来头吧。根来就掰着指头,一五一十给她算起来。翠台听得心里喜欢,两个人算来算去,越算越睡不着了。根来的手又伸过来,这一回,翠台没有推开他。

腊月二十三这一天,天半阴着。风不大,却十分凛冽。大地被一层薄薄的寒霜覆盖着,仿佛还在睡梦中恍惚。空气里好像满满都是霜雪,吸一口,鼻子立刻酸酸凉凉一片,眼泪就给逼出来了。不知道谁家的鸡,远远地鸣叫着,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另一只鸡受了引逗,也附和着叫了起来。树木都静静地立着,枝条上挂着白霜,一根一根,粗粗亮亮的,银鞭子一样。土地庙门口有人影晃动,好像有人在烧香。这土地庙原是一间小土屋,供奉的却是观音,也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讲究没有。后来,村子里有人找小别扭媳妇,推她出来牵头,几户人家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重修了这土地庙,逢初一十五,有人轮值。从此却香火不断,远近村邻们都来烧香许愿,据说灵验得很。那些供享,点心果木,猪头三牲,酒水菜肴,轮值的人家就拿回去,算是酬劳。今儿个二十三,想必是有人趁早上清净,来烧香许愿了。翠台担心冲撞了人家,就绕过土地庙,从另一条过道出来了。

冬天的早晨,风凉凉的,直割人的脸。空气倒是新鲜极了。村庄懵懵懂懂的,还没有醒来。过道里干干静静,早有人清扫过了。临街有一户院墙挂着一个牌子,上头写着:芳村卫生责任制。底下是,卫生保洁员:翟增田。卫生责任区:新开北路,中华北街。卫生监督员:刘旭刚。监督电话:13503315710。最下头绿字写着:欢迎广大村民监督。爱护环境,共创美好家园。对面一户人家院墙粉得雪白,上头写着一行大字:谨慎驾驶一帆风顺,遵纪守法十分安全。落款是,大谷县公安交警大队宣。白底蓝字,十分醒目。底下是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笔字,电器夯:13464969238。旁边还有一个广告,吸油烟机,终身免费包修。

老远看见香罗的车在大门口停着,火红的颜色,在灰暗的过道里显得十分触目。一进门,却见香罗正洗脸呢,披着毛绒绒的粉色睡袍,里面是水红睡衣,头发挽起来,露出雪白的脖子。见了翠台,说嫂子这么早呀。 翠台说,我紧赶慢赶,算是赶上了。就把一个塑料袋拿出来,里头是几张面皮儿,说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呢。香罗笑道,哎呀,正想着这一口儿呢。真是贴心的嫂子。受累呀你。翠台笑道,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吃个稀罕吧。又把二百块钱放在桌子上,说我也不知道昨儿那些东西花了多少钱,就给你二百,多少都是它了,你要是不拿着,就是嫌少。香罗噗嗤一声笑了,嫂子,你这是骂我哩。跟我还算这么清楚?翠台说,亲兄弟,明算账么。香罗忙着梳妆打扮,手机滴滴滴滴响个不停,也不知道是短信,还是微信。根生进来,问翠台吃饭了没有。翠台说,我也是赶着摊面皮儿,这就回去做饭去。根生说,那就在这儿吃呗。翠台说,家里还有好几张嘴哩。叮嘱香罗趁热吃呀,凉了就不好吃了。就出来了。

出了过道,就是增志他们的厂子。大铁门开着,一只大黑狗在门前卧着,懒洋洋不理人。门前停着一辆货车。也不知道这是刚卸货了呢,还是要出门拉货呢。正盘算着,只见有个人怒冲冲出来,差一点撞在她身上。增志跟在后头,一口一个老兄,老兄,老兄你听我说么。那人是个黑胖子,牛高马大,黑塔一般,只是不理,上去开了货车就走。增志说哎哎哎哎,老兄你这脾气,不容人说句话?黑胖子说,你刘增志开着厂子,在芳村大小也是一个人物,怎么说话跟刮风似的?增志说老兄,误会,误会哪,老兄。都是误会。硬是要拽住他,说咱们兄弟,有啥话不能坐下来说呀。今儿个咱们也不去饭馆,就在家里,叫你弟妹炒俩菜,咱哥俩喝一壶。那黑胖子哪里肯。骂骂咧咧的,开上车轰隆隆走了。

增志这才回头看见翠台,叫了一声姐姐,脸上有点尴尬,说,那啥,这个人是马古庄的,买卖上的事儿,闹了点小纠纷。翠台说,没大事儿吧?增志说,不碍事儿。出了名的刺头,硬茬子。不跟他呛着来就是了。咱做买卖的,和气生财么。翠台说可不是。就问素台好点了没有。增志说,一个感冒,她就是张惊。芳村的土话,张惊的意思,就是大惊小怪。翠台怎么不知道她这妹妹的毛病, 蝎蝎螫螫的,又胆小,又娇气。心里却也嫌了增志这么说她。就说,感冒这个事儿吧,说小就小,说大呢,也就大。说起来不是啥大病,生是难受得不行。增志说可不是,吃着药哩,吃着药哩。

回到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大坡和二妞还没有起来。根来刚进门,正洗了手准备做饭。厨房里乱糟糟的,摊面皮儿的锅呀盆呀摆列得到处都是,好像刚打过仗一般。根来说,好热闹。就动手收拾。翠台说,热闹吧。我一早起来,就去巴巴给人家舔屁股去了。根来说,说话真难听。看你这张嘴。翠台说,说话难听?那架势才叫难看哪,仰着颏儿,上赶着,低三下四的。翠台说我就是这受苦的命,修下这样的小子媳妇,活该叫人家看不起。根来知道她的脾气,也不敢多说,只小心把残局收拾了。切了葱花,又切了几刀白菜,油锅煸炒了,添上水,预备煮面条。翠台脸拉得老长,只是坐着生闷气。根来悄悄出去,叫大坡和二妞起来,二妞说,我减肥,不吃啦。翠台骂道,减肥减肥,减成一个骨头架子,就好看了?

吃过饭,翠台就揣了香纸烛火,又把家里的苹果挑模样儿俊俏的拿上三个,就去了庙里。神三鬼四,这都是有讲究的。出了门却见前面走着建信媳妇,也是提着一袋子东西,心想莫非她也去烧香?故意在后头磨蹭一会儿,免得碰上。建信媳妇剪了短发,穿一件墨绿羽绒服,脚上是一双棉鞋,走路有点内八字,背也有点儿驼。自从建信把腿摔了,又下了台,整个人就像连根拔的庄稼,渐渐蔫了。成天价在家里钻着,也不大出门见人。想当年,建信是个什么人物?跺跺脚,芳村也要哆嗦两下。风流倜傥,气焰高,威望重,十里八村,都是平蹚,都不在话下。真是怪得很。这一下台,竟然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势没了,人也矬了。偶尔出来,坐着一个电动轮椅,也只在自家门口转一转。后来说是拴住了。芳村人,不说得了脑血栓,只说拴住了。半身不遂,说话也不行了,呜呜啊啊的,不过是个半语子。人们都感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五年河东,五年河西。三年两年,沧海桑田。这世事,变化忒快,叫人一时缓不过神来。只说是这一家子的光景就这么塌下来了,却不想那建信媳妇看上去柔弱,一个妇女家,却最是刚强,有心劲。早些年,本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如今凭着她一个人,倒把这个家硬是撑起来了。她什么活儿都干,脏活儿累活儿苦活儿,都吓不住她。家里头把建信伺候得好好的,在人前不显半点邋遢。街坊面儿上,她也打理得风雨不透,谁都说不出她半个不是来。走在街上,也是不卑不亢。人们倒都对她敬服得不行。这人哪,从低处往高处走,难。从高处往低处走呢,更难。翠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头倒有点酸酸的。不由骂自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操的是哪门子闲心呢。自己还是一屁股屎哩。真是怀里揣笊篱,捞(劳)不着的心。正思忖着,却见建信媳妇早已经走到了庙门前,看看四周无人,就把香点上,插在香炉里,又把供品摆上,扑通一下就直身双腿跪下来。

这土地庙在野地里,后头就是大片的田野。天还是半阴着,满天寒霜,倒越发显出了天地的旷远苍茫。电线上立着几个小黑点,一动不动,好像是铁铸的一般。也不知道是麻雀,还是别的什么鸟。远处,隐约可以看见村庄的轮廓,苌家庄,东燕村,西燕村。东河流,西河流。树木萧索,河套寂静。天地间仿佛一下子肃穆下来。建信媳妇跪在野地里,香烟缭绕,直直地升上天空去。半道儿里,却给风吹得凌乱了,一绺一绺的,东奔西走。建信媳妇口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说着说着,竟渐渐起了悲声。翠台心里一惊,急忙躲到丰收爷家那棵槐树后头。丰收爷在屋子里咳嗽,一声一声,一面咳,一面吐。一只小花狗在院门口卧着,留神听着屋里的动静,不时地眨眨眼睛。丰收爷门口有个石墩,磨得光溜溜的,像是老年间的物件。石墩上停着一只麻雀,东蹦蹦,西蹦蹦。像是闲得无聊,又像是打探消息。那建信媳妇哽哽咽咽哭诉够了,方才慢慢起身,拍了身上的尘土,掏出纸擦了眼泪,对着那香炉又拜了拜,才转身走了。

翠台看她走远了,才从那棵槐树后头出来,不小心绊了一下,忍不住哎呀一声。丰收爷在屋里问,谁呀?翠台只好说,是我。丰收爷你吃了呀不?丰收爷说,翠台呀?吃啦。这世上的饭,吃一顿少一顿,没几顿吃头啦。翠台说,丰收爷你少说得活一百岁,活成老寿星,国家还奖励一台大彩电哩。丰收爷说是不是?那我得使劲儿活着,等着领上国家发的大彩电。问翠台这么早干吗去呀。翠台说,我去庙里,烧一烧。丰收爷就压低嗓子说,真的有嘛儿哩。逢初一十五,半夜里,庙里就有动静。你说怪不怪?翠台说是不是?丰收爷说,早年间,这庙是一个老庙,供着观音。方圆几十里,名气挺大,谁不知道芳村的观音庙哇。后来闹运动,把好好一个庙给毁坏了。这么多年,任谁家再有权有势,也不敢在那块儿地上盖房子。镇不住么。如今这庙又修好了。土地庙吧,观音庙吧,意思都差不多。保佑着咱这一方百姓么。初一十五,夜深人静的时候,仙家们就都下来了,说说笑笑,吃吃喝喝,热闹得不行,一台戏一样。翠台说,是不是?丰收爷有点生气,你甭不信,我跟你说,我,我爹,我爷,往上数吧,好几辈子,稀奇古怪的事儿,经的见的多了。光我这一辈儿,守着这庙多少年,啥没见过?你不信,那是经世事还少,往后经多了,你就信了。

翠台烧了香,磕了头,一颗心倒渐渐静下来。

她一辈子也没有做过出格的事,这个坎儿,老天爷怎么也得叫她迈过去吧。

天还是阴沉沉的。倒好像是下起小雪来了。也并不大,雪粒子细细的,零零落落掉下来。落在树木上,落在身上,沙沙沙沙乱响。田野里灰蒙蒙的,浓重的雾气升腾起来,把村庄慢慢地包围。野外的风硬,把雪粒子打在脸上,又酸又疼。她吸了吸鼻子,酸酸凉凉一片。远处,野地里苍苍茫茫,黑云彩压得低低的,同四野的雾气混杂在一处。雪粒子零零碎碎,竟然越来越紧了。翠台深一脚浅一脚,急急忙忙往回走。

她爹在大门口立着,跟白娃爷说话。见她过来,说这么早,干吗去了呀。当着白娃爷,她也不好多说,只说没事,转转。你们不冷呀,还在外头立着。她爹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一个冬天都不下雪了,这下好了,麦子们都旱坏了。白娃爷说,可不是,这场雪下得好哇。翠台说,今儿个腊月二十三,小年哩,吃啥呀。她爹说,吃啥?庄稼主子,还能吃啥?我想吃龙虎肉,有不?翠台没好气,也不理她爹,径自去了屋里。

屋子里到底是暖和些。饭桌上,早晨的碗筷还摆列着。她叹口气,撸起袖子就收拾起来。扫了地,擦了桌子,又把那堆着的炉灰倒了。烧了一壶水,灌了暖壶。屋子里一下子显得干净利落起来。她爹撩开门帘进来,带进来一股子寒气。鞋底子上的雪泥弄在地上,一个一个大脚印子。翠台心疼她刚扫的地,拿起笤帚跟在后头扫。她爹坐在床沿上,一面吸烟,一面说,哼,净说大话。一辈子的毛病。翠台问谁呀。她爹说,你白娃爷呗。说他闺女给割了肉送过来,老俩吃饺子哩。肉丸饺子,一咬一个小屋。哼。翠台说,人家吃人家的,你倒气哼哼的。她爹说,我不是眼气人家吃,谁还没吃过饺子呀。我就是看不惯他那样子,五吹六拉的,一辈子的毛病。翠台说,小点声儿,叫人家听见。她爹说,说去地里转转去,吃撑了。这下雪天,我看他真是吃饱了撑的。翠台见她爹越说越不像,就说,要不今儿个吃饺子吧?小年哩。我去秋保家割点肉去。她爹说,要吃你们吃,我不吃。我就好吃卷子,馏卷子,小米粥。翠台说小年哩。她爹说,小年哩,你们还有心思过小年?妻离子散的,家不像个家,心里不腻歪得慌?翠台说,三请四请,人家不回来呀。她爹说,自古以来,谁家的媳妇在娘家过二十三?芳村的人们都笑话哩。翠台说,叫他们笑话去!都是添言不添钱。谁家能说一辈子在岗上?谁就没有跌在洼地的时候?她爹见闺女动了气,就住了口,低了头默默吸烟。屋子里烟气腾腾,混合着煤炭的硫磺味儿,有点呛人。窗外,雪细细密密,下得正紧。雪粒子好像是碎银一般,漫天撒下来。翠台说,吃饺子。我这就割肉去。人家走了,咱还不过了呀。她爹说,赌那气有啥用呢。芳村就这么大,一人传二人,早晚传到田庄那边去。闹成这个样儿了,一家子还有心思过节气哩。添油加醋,还不知道叫人家添上些啥话儿呢。翠台说,哟,她走了,咱一家子就该天天吃棒子面饼子呀。她爹说,你就是这脾气,煮熟的鸭子,肉都烂了,嘴还硬。闹成这个样儿,再香甜的饭,你能咽下去呀?父女两个一时无话。炉子上的水壶噗嗤一声,隔一会儿,又是噗嗤一声。水蒸气湿润润的,在屋子里弥漫开来。窗玻璃上被水汽弄得雾蒙蒙的,东一块子,西一块子,花了脸。她爹走过去,把墙上的月份牌撕了一张,一面卷旱烟,一面歪着头看那月份牌上的字,说真快呀,二十三啦都。转眼就把年过了。今年好像是打春早。她爹卷着烟,又问起了根来的猪。说年根底下,看来肉价得涨,猪价估计还得跟着涨。要是来年开春还有这行市,就好了。

雪越下越大。街上白茫茫一片,树木啊,房屋啊,电线杆子啊,在雪地里默默立着。不知道谁家的白毛狗卧在门前,披着一身雪,好像是肿了一圈。过道口的汽车上也落了一层,不知道是谁拿手指头在上头写了几个字,下雪啦。小过道里,原先七扭八歪的车辙被新雪盖住了,倒显得又干净,又平坦。电线也好像变粗了,白花花毛茸茸横在半空中。街上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人影。卫生院门口的烧饼摊子上却还在冒着热气,搭着一个棚子,把风雪遮挡在外头。炉火旺旺的,照得建国媳妇脸上通红。抬头看见翠台,叫她嫂子,问她吃烧饼不呀,刚出炉的热烧饼。这建国媳妇娘家是北风村,白白胖胖,个子又矮,爱出汗,一年四季热腾腾的,人送外号热卷子。这媳妇虽然胖,眉眼却生得俊俏。笑起来,一口的糯米银牙,十分招惹人。翠台知道她就是嘴上功夫,忙说不不不,刚撂下饭碗。建国媳妇说,这破天儿,耽误不少买卖。翠台说,是不是?建国媳妇说,下雪天,人们干不成活儿,就在家里鼓捣着吃了。谁还买烧饼呀。哎呀,我怎么忘了,今儿个二十三哩。翠台说,我去秋保那儿买点糖瓜去,上上供。建国媳妇说,你倒提醒我了,供得上。又压低嗓子,问翠台大坡那事儿怎么样了,回来没有。翠台说没有哇。建国媳妇叹口气道,我娘家侄媳妇,我二哥那老大,也是闹了好大一场。翠台忙问,你二哥家?建国媳妇说,是呀,我二哥家俩小子。老大早娶了媳妇分家另过了,一儿一女俩孩子。老二刚娶了媳妇。如今娶媳妇兴得多大呀,过事儿前就说下了,在城里给买的楼,买的车,家里房子也给盖好装修好,打帖子送彩礼,这些个就更甭说了,一揽子包下来了。这边刚娶进门儿,老大家就闹开离婚了,两口子打得,武着哪。老大媳妇孩子也不要,非离不可。我二哥愁得不行,好不容易成了家,不能眼看着就散了呀。后来有明白人指点他,教他这样这样。翠台听得入神,忙问,后来哩。建国媳妇刚要开口,有人过来买烧饼了,就笑着招呼说,斗子,今儿怎么舍得吃烧饼了呀。斗子说,其实我不好吃烧饼,就好吃卷子,还得是热卷子。说着就故意拿眼睛看建国媳妇。建国媳妇笑骂道,吃你娘的脑袋!满嘴胡吣!就给斗子装了烧饼,说零头不找了啊,谁叫你胡吣哩。斗子说,就是嘴上说说,你这娘儿们,真会做买卖。建国媳妇说,这是罚款,下回看你还敢不敢了。斗子无法,顺手从簸箩里拿了一个烧饼就走,被建国媳妇追上去劈手夺了。翠台在一旁看戏,笑得不行。建国媳妇也笑。斗子走了,翠台仍不忘追问,后来哩。建国媳妇说,后来,我二哥就亲自去了老大家。老大媳妇正床上躺着哩,输着水。我二哥问了病情,那老大媳妇闭着眼,一句话没有,看样子就要不行了。我二哥就叹口气,跟老大说,臭小他妈病成这样,我看一时半会儿也下不了炕。我在城里给你们看了一处楼,还想着叫你们一块去看看哩。话音刚落,不想那老大媳妇一骨碌就从床上跳下来了,病也没了,笑模样儿也有了。当下就去城里买了楼。我二哥连装修都给包了。差不多跟那老二找平。从此那老大两口子再不提离婚的事儿了。翠台听了,半晌才说,你二哥还是有哇。这得多少钱哪。建国媳妇说,他能有多少?也是庄稼主子。借呗,亲戚们都借遍了,弄得大窟窿小眼的。建国媳妇说我看我二哥这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了。翠台默默听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雪纷纷扬扬,下得大了。村庄笼罩在纷飞的大雪里,有一种难得的安宁。四下里寂静,只有雪落在树枝子上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脚下吱吱扭扭的踏雪声。翠台在雪地里慢慢走着,鼻尖脸蛋子冰凉,心里头却是沸水一样。手里攥着一小袋糖瓜,忘了戴手套,那手又僵又木,好像都不是她自己的了。远远的,看见她爹在门口立着,披着一件大袄,两只袖子空着垂下来,在身体两边,仿佛是长了一对翅膀。这个时候,她不愿意叫她爹碰上。都七十多岁的人了,担不住事儿了。她拐进一个过道,根莲家院门大开着,里头有人吵吵嚷嚷,一声一声的。翠台心里烦恼,也不愿意多事儿,想撤脚走开,不想一个什么物件忽然从院子里飞出来,直直落在影壁前面,屋里有人在哭,一声一声的,好像是根莲。翠台就立下了。

这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南墙根底下是一片菜畦,如今被雪覆盖着,四四方方一块白云一般。院子里的雪地上歪歪扭扭有几个脚印子,又被新落下来的雪浅浅盖上了。北屋挂着枣红门帘,黑色镶边。上头绣着一个斗大的金色福字。翠台在外头喊,在家不哎?小莲?撩门帘进去,见根莲正坐在床上,披头散发,眼睛哭得肿了,铃铛一样。她女婿有子坐在小板凳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根莲说,嫂子你来了,你看我这命。说着就又哭起来。翠台说,这是怎么了呀,有话好好说。根莲拿下巴颏一指有子,你让他说。有子说,看见你娘家人儿了,你还来劲了是不是?根莲说,嫂子,你看见了吧,就这么个二货。翠台说,有子,你们为啥吵架我不知道,可你说这话就不该了。根莲她千不对万不对,当着她嫂子,我这个娘家人儿,你也该给我一分面子吧。有子说,嫂子——翠台说,你既然叫我一声嫂子,我就要劝你一句,当初,根莲进你们翟家门子的时候,你家有啥?她不图房子不图地,就图你这个人,图你一心一意对她好。这么些年,她跟着你,享了啥福没有?都是做在前头,吃在后头,给你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你还有哪里不足的?你看看她,从头到脚,这么些年,净穿她嫂子的剩衣裳了。还有她那哥嫂,香罗根生两口子,顾了你们多少?一年到头,东西是东西,钱是钱,不给不给,你们沾人家多少光?这样的媳妇,你就是打着灯笼,到哪儿找去?根莲呜呜呜呜哭起来。有子说,嫂子——翠台说,自然了,这二年,你们日子是好了。有子你在外头打工,能挣钱了。你本事大了,心气儿高了,根莲自然就不在你眼里了,是不是?有子说,嫂子……不是……我……根莲哭着说,有子你不是东西。有子你不是人。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有子说,我错了,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还不行吗。翠台见有子有松动,就说,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架没有隔夜仇。这大雪天的,又是过节气,有子你就在家伺候伺候媳妇孩子,改善改善么。又问虎子在哪呢,不为别的,就算为了虎子,也得好好过呀。就撤脚儿出来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她还是少掺和为好。

夜里,雪才渐渐停下来。根来在猪圈里忙到后半夜,有一头猪生病了,根来守着,灌药,喂食,一会儿量量体温,一会儿量量体温,一夜也不敢合眼。翠台心里有事,也昏昏沉沉睡不着。真是怪得很,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脑子却不闲着,都是一些个烦心事,好像生活里所有的不如意,都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来煎熬她了。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如卧在荆棘里一般。这下雪的夜,真是长呀。

阴沉了几日,腊月二十六这天, 老天爷到底忍不住,给人们露出了笑模样儿。吃过饭,翠台盘算着,去小辛庄赶集去,买点儿过年的杂七杂八。掐指一算,到年下也没有几个集了。一大家子人呢,年还是要过的。梳了头洗了脸,正戴围巾呢,大坡哇啦哇啦跑出来,一面跑,一面叫妈,妈,妈——翠台说怎么了这是?马蜂蛰你了?大坡笑着,举着手机叫她看。她刚要看,大坡却又拿走了,说是她,她要回来了。不好意思地抓着脑袋。翠台说,谁呀,谁要回来?大坡说她呗,小妮儿她们,小妮儿她们要回来啦。翠台啊了一声,叫了一声老天爷,说是不是?谁说的?你听谁说的呀?大坡嘿嘿嘿嘿直笑,说微信上说的,刚刚。翠台犹不放心,追问,怎么说的呀?大坡说,她就是问我,你还要你闺女不呀。还发来一段小妮儿的视频。翠台哦了一声,说那你还愣着干啥,还不赶紧接她们娘儿俩去?

大坡开车走了好半天了,翠台才猛地想起来,也不知道,大坡是不是知道买点东西带上。就叫二妞,二妞,给你哥打电话,问他身上有钱没有,叫他买点东西。二妞说,妈呀,你真是操心的命。我哥他都这么大个人了,去他丈人家,他买不买东西就由他呗。翠台骂道,他要是心里有数,还能把媳妇给弄丢了呀。他就是个空心大萝卜,白长了那么大的个子。二妞撇撇嘴,说,怎么着,那咱就赶紧拾掇拾掇,迎接娘娘回宫?翠台笑骂道,去,去,净瞎说,还娘娘!

天一晴,雪开始化了。大街里还好,都是柏油公路,小街过道里还是土路,就难走了,泥泞得厉害。阳光照下来,到处都明晃晃的,叫人睁不开眼。田野里白皑皑一片,偶尔有一块一块的黑褐色露出来。树枝子上不时有雪沫子落下来,纷纷扬扬,在阳光里十分晶莹好看。空气新鲜得透明,薄薄的,锋利的,冷是冷极了,却冷得凛冽痛快。整个村庄好像是清水洗了一般,格外清新干净。翠台深一脚浅一脚,去猪圈里找根来。她急着把这事告诉他,电话里不行,电话里说不清。这几天,为了猪们生病的事,根来日夜守在猪圈里,好几天都没有回家了。

根来正在起粪,穿着一身干活的旧衣裳。小推车子装得满满的,一车一车往外运。天这么冷,浑身却是热气腾腾,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翠台老远就叫他,哎,哎,哎——根来不停脚步,把一车子粪卸在粪堆里。翠台说,哎,我说。根来说怎么了。翠台说,你这人儿,跟你说话哩。根来说,说吧。听着哩。翠台说,那娘俩儿,要回来啦。根来说,谁?翠台说,还有谁?你儿媳妇,还有你孙女。根来啊了一声,就停下了。说是不是?翠台就把大坡的话学了一遍。根来默默听着,拿一根小树枝刮鞋底上沾的粪。翠台说,你说,怎么一下子就想通了呢。根来说,想通了好哇。想通了还不好么。翠台说,我是说,八抬大轿都抬不回来,怎么自己倒回来了呀。根来说,什么话!翠台说,我就是跟你说么。翠台说八成这是有人出主意了。就她那个妈,脑子里一团糨糊。根来点了一根烟,默默吸着。翠台说,出了门子的闺女,哪有在娘家过年的呀。咱不急,娘家就该急了。根来说,回来了就好,一家子圆圆全全的,比啥都强。嘱咐大坡,甭翻旧账啊。你看看,咱吃点啥,把他奶奶叫过来吧?翠台横他一眼,说,怎么不说把他姥爷也叫过来呀。

大坡他们到家的时候都半后晌了。大坡把车停好,跑过来帮着开车门,抱孩子。爱梨穿着一件大红羽绒服,脸上笑笑的,好像有点害臊,又有点不自在,看见翠台,并没有叫妈,倒把小妮儿推到前头,教着她叫奶奶,叫奶奶呀。小妮儿就甜甜软软叫了,小猫似的,怯怯的,直往她妈怀里钻。翠台赶忙把孩子接过来,说臭小妮儿,想奶奶不?小妮儿说,想。翠台问,哪里想呀?小妮儿指了指自己心口。一家子都笑了。

二妞帮着她嫂子把东西往屋里拿。姑嫂两个叽叽咕咕,有说有笑的。翠台朝着大坡使了个眼色,大坡就到东屋里来。翠台把下巴颏指了指北屋,说看着还挺喜欢,没事儿吧?大坡说,没事儿。她妈数落我半天。她倒是没事儿。翠台说,你就俩肩膀担着一张嘴,空着手上丈人门子了呀?大坡说,哪能呢。我买了点年货,过年了么。翠台待要问他买了什么年货,张了张嘴,就不问了。管他娘的。反正节节令令得给丈母娘上供,这种时候,就更少不得了。就问,晌午饭吃的啥?大坡不耐烦道,家常便饭,还能吃啥。翠台恨道,你就在我面前本事大!人家叫你吃家常便饭,我还得想着法子给你们变花样儿,伺候你们一家子。大坡摔门子就出去了。翠台气得在后头骂,你还有功劳了你?王八羔子!压低了嗓子,也不敢使大声儿。

晚饭是熬菜。她婆婆拿过来一袋子干蘑菇,海带和粉条这边有。大坡又去打了块豆腐。芳村这地方,人们都好吃熬菜。熬上一大锅,炖得软软烂烂的。好荤腥的肉和丸子就多放一些,好素净的呢,就熬素菜。一家子围着桌子,团团坐了,吃得热气腾腾。翠台派二妞叫了她姥爷一趟,回话说不过来了,还有剩疙瘩汤哩,晌午剩下的。翠台知道她爹的脾气,就盛了满满一大碗,叫大坡给他送过去。她爹是个老脑筋,总觉得在闺女家吃饭不气势,外姓旁人么。尤其是,她婆婆也在,就更觉得气短。翠台抱着小妮儿喂她,叫他们先吃。小妮儿吃了个半饱,闹着要出来。翠台就抱着她到院子里来。

院子里开着灯,照得亮堂堂的。四下里越发显得昏暗幽深。乡村的冬夜,寒气袭人。翠台抱着小妮儿,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东屋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一家子在吃饭,饭菜的香气,说话声,笑声,咳嗽声,在这寒夜里,显得那么亲切动人。怀里抱着这团小肉,是她的孩子的孩子,她的嫡亲的孙女,热乎乎的亲生骨肉呀。说起来,老天爷到底是待她不薄。人这一辈子,还图个什么呢。荣华富贵,她倒没有妄想过。一个庄稼主子,不就图个家宅平安么,图个一家子骨肉圆全,过太平日子么。她儿女双全,三代同堂。又正赶上好世道,有奔头有念想,这样的光景,还有什么不足的呢。小妮儿忽然觉得无聊,挣着要下地,翠台哄她不住,就放她下来。小东西穿着厚厚的棉袄,摇摇摆摆走着,好像笨拙的小鸭子。灯光把她的影子画在地下,矮矮胖胖的,一长一短,一短一长,变戏法一样。根来出来替换她,叫她快去吃饭,这个时候,天冷,饭菜一会儿就凉了。小妮儿见她奶奶要走,哪里肯呢。根来好说歹说,小妮儿只是抓着她奶奶不撒手。根来只好说,咱们去买糖去好不好?爷给小妮儿买糖去,买一大把糖。就抱着往外走。翠台赶紧回屋里拿了帽子追出去,嘱咐给孩子戴上。

夜里,根来难得地没去照料猪们,在家里看电视。正演着一个电视剧,没头没尾,根来却看得津津有味。翠台收拾清爽,也在旁边歪着看。一面看, 一面生气,假,真假,一看就是城里人瞎编的。根来说,看个电视,看把你气得。翠台说,如今农村早大变样儿了,这都是哪年的老黄历哇。真该叫这编电视的来咱芳村走走看看!净瞎编!根来笑她,看个电视,你看你,忒较真儿。翠台只是气哼哼的。这边是刘家的老房子,芳村人叫做旧院的。在村子南头偏西,夹在两个过道中间。当年翠台嫁过来,就一直住这院里。房子老旧了,跟大坡他们那新院比,越发显得老旧。可老房子也有老房子的好。冬暖夏凉,住着舒坦。自从爱梨赌气回了娘家,翠台就干脆到新院里去住了。两头跑着做饭吃饭,也是忒麻烦。还有一条,新院里满屋子新家具,大坡又是个没尾巴的鹰,他们好歹能给小两口看着点儿门。炉子上温着一壶水,丝丝缕缕冒着热气。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硫磺的味道,呛得人鼻子直痒痒。翠台说,忘了一件事——那边暖气烧上没有?有孩子,可不能冻着。根来说,等你想起来,黄花菜都凉了。根来说放心吧,我早给他们烧上了。翠台说,那就好。咱这边也还行,不算忒冷,还能呆得住。翠台说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这人哪!根来说,可不是。根来说这现生火,得烧半天才能旺上来。你非要过来么。翠台说,人家小两口离别了这么些天,咱们在那边干吗呀,趁早甭碍人家眼。翠台说,你那小子你还不知道?要不是为了这个,那天还打不了架哩。根来说,那天夜里俩人打架,就为了这个?翠台说,还能为了啥?父俩一个样儿,没出息的货。根来就笑。把一只脚丫子伸过来,踢了踢翠台的枕头,说,咱们也早睡呗。翠台说,好不容易得清闲,看会儿电视。根来说,有啥看头?都是瞎编的。就找遥控器关电视。翠台气得不行,你,你敢,看你敢关。根来说,好好好,你看你看,我去洗洗,行不行?